去毒篇
(雅片烟之根本治疗法及将来教育上之注意)
人之谨疾也,必审夫疾之所由起。起居之不时,饮食之无节,侈于嗜欲而啬于运动,此数者,致病之大源也。不治其源,而俟其病而谨之,虽旋病旋愈,未为善卫生也。医之治疾也亦然。不告以摄生之道,而惟标之是治,虽百试百效,未为良医也。此不独个人身体上之疾病然也,国民之精神上之疾病,其治之之道亦无异于是也。
今试问中国之国民,曷为而独为雅片的国民乎?夫中国之衰弱极矣,然就国民之资格言之,固无以劣于他国民。谓知识之缺乏欤?则受新教育而罹此癖者,吾见亦夥矣。谓道德之腐败欤?则有此癖者不尽恶人,而他国民之道德,亦未必大胜于我国也,要之,此事虽非与知识道德绝不相关系,然其最终之原因,则由于国民之无希望,无慰藉。一言以蔽之:其原因存于感情上而已。
人之有生,以欲望生也。欲望之将达也,有希望之快乐;不得达,则有失望之苦痛。然欲望之能达者一,而不能达者什佰,故人生之苦痛亦多矣。若胸中偶然无一欲望,则又有空虚之感乘之。此空虚之感,尤人生所难堪,人所以图种种遣日之方法者,无非欲祛此感而已。彼雅片者,固遣日之一方法,而我国民幸而于数百年前发见之,则其鹜而趋之固不足怪,顾独我国民之笃嗜之也,其故如何?
古人之疾,饮酒田猎,今人之疾,雅片赌博。西人之疾在酒,中人之疾雅片。前者阳疾,后者阴疾也;前者少壮的疾病,后者老耄的疾病也;前者强国的疾病,后者亡国的疾病也;前者欲望的疾病,后者空虚的疾病也。然则我国民今日之有此疾病也何故?吾人进而求其原因,则自国家之方面言之,必其政治之不修也,教育之不溥及也;自国民之方面言之,必其苦痛及空虚之感深于他国民,而除雅片外别无所以慰藉之之术也。此二者中,后者尤其最要之原因。苟不去此原因,则虽尽焚二十一省之罂粟种,严杜印度、南洋之输入品,吾知我国民必求所以代雅片之物,而其害与雅片无以异,则固可决也。
故禁雅片之根本之道,除修明政治,大兴教育,以养成国民之知识及道德外,尤不可不于国民之感情加之意焉。其道安在?则宗教与美术二者是。前者适于下流社会,后者适于上等社会;前者所以鼓国民之希望,后者所以供国民之慰藉。兹二者,尤我国今日所最缺乏,亦其所最需要者也。
宗教之说,今世士大夫所斥为迷信者也。自知识上言之,则神之存在、灵魂之不灭,固无人得而证之,然亦不能证其反对之说。何则?以此等问题,超乎吾人之知识外故也。今不必问其知识上之价值如何,而其对感情之效,则有可言焉。今夫蚩蚩之氓,终岁勤动,与牛马均劳逸,以其血汗,易其衣食,犹不免于冻馁,人世之快乐,终其身无斯须之分,百年之后,奄归土壤。自彼观之,则彼之生活果有何意义乎!而幸而有宗教家者,教之以上帝之存在,灵魂之不灭,使知暗黑局促之生活外,尚有光明永久之生活;而在此生活中,无论知愚、贫富、王公、编氓,一切平等,而皆处同一之地位,享同一之快乐,今世之事业,不过求其足以当此生活而不愧而已。此说之对富贵者之效如何,吾不敢知,然其对劳苦无告之民,其易听受也,必矣。彼于是偿现世之失望以来世之希望,慰此岸之苦痛以彼岸之快乐。宗教之所以不可废者,以此故也。人苟无此希望,无此慰藉,则于劳苦之暇,厌倦之余,不归于雅片,而又奚归乎?余非不知今日之佛教已达腐败之极点,而基督教之一部,且以扩充势力干涉政治为事,然苟有本其教主度世之本意,而能造国民之希望与慰藉者,则其贡献于国民之功绩,虽吾侪之不信宗教者,亦固宜尸祝而社稷之者也。
吾人之奖励宗教,为下流社会言之,此由其性质及位置上有不得不如是者。何则?国家固不能令人人受高等之教育,即令能之,其如国民之智力不尽适何?若夫上流社会,则其知识既广,其希望亦较多,故宗教之对彼,其势力不能如对下流社会之大,而彼等之慰藉,不得不求诸美术。美术者,上流社会之宗教也。彼等苦痛之感无以异于下流社会,而空虚之感则又过之。此等感情上之疾病,固非干燥的科学与严肃的道德之所能疗也。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治之不可。必使其闲暇之时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夫人之心力,不寄于此则寄于彼;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则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而雕刻、绘画、音乐、文学等,彼等果有解之之能力,则所以慰藉彼者,世固无以过之。何则?吾人对宗教之兴味,存于未来,而对美术之兴味,存于现在。故宗教之慰藉,理想的,而美术之慰藉,现实的也。而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何则?雕刻、图画等,其物既不易得,而好之之误,则留意于物之弊固所不能免也。若文学者,则求之书籍而已无不足,其普遍便利,决非他美术所能及也。故此后中学校以上宜大用力于古典一科,虽美术上之天才不能由此养成之,然使有解文学之能力,爱文学之嗜好,则其所以慰空虚之苦痛而防卑劣之嗜好者,其益固已多矣。此言教育者所不可不大注意者也。
以上所述,不过就大略言之,非谓上流社会不能有宗教上之信仰,下等社会不许有美术之嗜好也。雅片之根本治疗法,不出于此二者,若不留意于此,而惟禁之之务,则虽以完全之警察、严酷之刑罚随其后,亦必归于无效,就令有效,不过横溢而为他嗜好而已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况民之感情乎!今政府有禁雅片之议,而民间亦渐有自知戒绝者,特不就根本上下手,则恐如庸医之治标,终无勿药之一日。故略抒所见,为社会告焉。
(原载1906年7月《教育世界》第12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