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全文翻译
TEXT I
为当一名完全的美国姑娘而努力
黄洁冰
我和弟弟过去常常去的中文学校还在耶鲁街。尽管刷了新油漆、围了高铁丝网,我十年前就已熟知的这所学校仍明显没有丝毫改变。
每天下午5点,我和弟弟就不得不去中文学校,而不能和四、五年级的朋友们一起玩或溜出去到空地上捉鬼、寻找动物的骨头。再多的乱踢乱叫或哀求都不能劝阻一心想要我们学习中文的母亲。
从我们家里到学校有七个街区的路程,路程又长又崎岖。她强行将面带挑衅、眼泪汪汪的我们带到严厉的校长面前。我对他的唯一记忆是他就像一棵棕榈树那样摇动并且总是将他那双不停抽搐的手紧紧扣在背后。我把他当成是一个抑郁疯狂的儿童杀手,并且认为如果我们看到他的手就会遇到大麻烦。
我们都坐在一个空旷的礼堂里的小椅子上。这房间闻起来有一股像从遥远的地方进口的中药的腐臭味。像古老的樟脑丸或肮脏的衣柜的味道。我讨厌那种气味。我喜爱清新的气味,就像我在公立学校的美国老师喷的轻柔的法国香水的那种味道。
尽管在学校重点主要是学习语言——口语、阅读、写作——课程总是从练习礼貌开始。随着老师走进教室,最优秀的那个学生会敲击铃铛,然后每个人都站起来磕头并齐声喊着:“先生好”,意思是“老师好”。
十岁的时候我还有比象形文字更重要的东西要学,而不只是用毛笔痛苦地一行行地从右往左抄写汉字。那是一支真正的墨水笔,必须以一种极别扭的方式拿着才能避免弄出斑驳的痕迹。毕竟我可以背出乘法表,说出火星的卫星的名字,写关于《小女人》和《黑美人》的读后感。我最喜欢的女主人公是南茜·朱尔,她从来不说汉语。
汉语对我来说是尴尬的来源。我曾不止一次试图让自己摆脱那无论我走到唐人街外的美国超市附近的哪个地方都会一直跟着我的喋喋不休的声音。那声音属于我的祖母——一个七十多岁的脆弱的妇女却能吼出比街头小贩还响的声音。她的笑话粗俗下流,她的汉语没有韵律和花样。她语速很快、声音很大、一点儿也不优美。她的汉语不像那安静轻快而浪漫的法语或柔和精致的南美语。汉语听起来通俗、大众。
进进出出成百上千的中国人在日常工作中都说着汉语,这让唐人街听起来混乱而嘈杂。我不想被认为是像疯子一样在胡扯。当我讲英文的时候,人们会对我点头微笑,并说一些鼓励的话。甚至和我有着相同文化背景的人都会咯咯笑着说我将来会有出息。他们会说:“哇!她的嘴唇动得好快啊”,意思就是说我能够跟得上唐人街以外的世界。
对于说英语这件事情,我弟弟比我更加狂热。他对母亲尤其苛刻,经常残忍地批评她的洋泾浜口语——就像炒杂碎一样在谈话中夹杂中文。他会恼羞成怒地说:“妈妈,不是‘What it is’,而是‘What is it,what is it,what is it’!”有时候,母亲可能偶尔会遗漏冠词或者一个be动词。他就会在母亲说到一半时打断她:“妈妈,再说一次。说正确。”每当他绊了一下舌头,他就会责怪她:“看哪,妈妈,这都是你的错。你树立了一个坏榜样”。
最激怒母亲的是当我弟弟逼她念辅音尤其是“r”这个音的时候。我的父亲开了母亲一个残酷的玩笑——给她登记了一个她根本念不出来的英文名字。不管她怎么努力,她总是把“Ruth”说成“Luth”或者“Roof”。
用毛笔抄写了两年拥有丰富词义的汉字,我的“文化分裂”终于得到了许可。我可以不用去上中文学校了。
我觉得自己是多元文化的。比起玉米饼,我更喜欢蛋卷;我喜欢五月节胜于中国的春节。
最后,我以为自己是一个美国人;而不是一个中国人。
遗憾的是,我仍然是一个中国人。
TEXT II
无名女人(有删节)
汤婷婷
妈妈说:“我跟你说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其实你在中国还有一个姑姑,但她跳井自杀了。平日里,我们说你爸爸只有兄弟是因为家里人都当没有她这个孩子。”
1924年,村里人赶在你爸爸他们要外出去美国之前为17对新人举办了婚礼。因为结婚了之后他们就不会回来了。当时美国可是一个发财的好地方,你爸爸,叔叔们,爷爷,爷爷的兄弟还有你姑姑刚结婚的丈夫都有幸得到去那里的合同。那是你爷爷最后一次出行,他们站在甲板上跟我们挥手道别。他们给偷渡者吃的,还保护他们,帮助他们。最后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落脚,有的在古巴,有的在纽约,有的在巴厘岛,还有的在夏威夷。然后他们说:“明年我们在加州相聚吧。”他们也都往家里寄钱了。
我记得有一天我跟你姑姑一起穿衣服的时候发现她的肚子很大,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她有这么大的肚子,当时我还没想到她是怀孕了,直到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衣服也撑起来了,和其他真正的孕妇没什么两样了,我才意识到她真的怀孕了。可是你想啊,她不应该怀孕的呀,她丈夫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初夏的时候她就要分娩了,但那孩子肯定不是她丈夫的,不然早就该生了。”
村里的人也计算着时间,小孩出生的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袭击了我们家。一些人在尖叫。他们浩浩荡荡地提着灯笼在我们的水田里横行,把我们的稻谷都割了。灯笼倒映到黑暗的水面,他们踩破了田埂,水都流出去了。他们越走越近,我们看清楚了其中的一些人,他们带着白色面纱,但应该是熟人。那些长头发的人披头散发挡住脸,短头发的就把头发梳到头顶,还有一些人在额头,手臂,腿上都绑着白色的带子。
“一开始他们往家里扔泥巴和石头。接着他们又扔鸡蛋,并开始宰杀我们的家禽。我们可以听到动物被宰的叫声,首先是公鸡的嘶鸣,接着是猪的嘶叫,最后是牛的嗷叫。夜晚熟悉的野蛮人把我们的窗前点亮。村里的人包围了我们。他们双手趴在窗上,头框在窗户里头,窥视屋里,因为手上身上都沾了血,所以窗台上都是红印子。
尽管我们的前后门都没锁,但他们还是鲁莽地同时从前后门破门而入。他们的刀上还滴着我家牲畜的血。他们把血涂到墙上和门上,还有一个女的手里拿着鸡,她割破了鸡的喉咙,血迹勾勒出一条条红色弧线。而那时我们全家人都站在屋子大厅中央看着正前方,那是我们放祖先照片和祭品的地方。
“当时家里只有两个侧厅。等到男人回来了,我们就在我们的庭院周围又建了两个,然后再建第三个侧厅用作第二个庭院。村民们挤进两个侧厅,甚至是你爷爷奶奶的房间。他们到处找你姑姑的房间,男人们回来之前,那也是我的房间。为年轻一代家庭准备的侧厅将从这个房间延伸开来。他们撕坏了她的衣服和鞋子,并摔坏了她的梳子,把它们踩得粉碎。他们把她织布机上的衣物也撕毁了。他们把厨房的炉火弄得到处都是,把崭新的织物卷成一团扔进火中。我们能听到他们在厨房里打破了我们的锅碗瓢盆。他们推翻了齐腰高的大陶器罐;鸭蛋、腌的水果和蔬菜混在一起,迸发出刺鼻的味道。另一个房间里,老妇人拿着扫帚在空中乱舞,在我们头上指指点点。他们一边毁坏我们的房子还一边呜咽着骂我们“猪”,“鬼”,“猪”。
他们离开的时候,拿走了祭祀的糖和水果来乞求保佑,还割了一些被他们杀死的牲畜肉,还有一些人拿走了我们家没有摔破的碗和完好的衣服。他们走了之后,我们才开始收拾,把地上的米都扫到一起,然后装进麻袋。尽管我们打扫了一遍,但还是有腌菜的味道。当晚你姑姑的孩子是在猪圈里生的,然后第二天早上我去井里打水时看到她和孩子浮在水上,她跳井自杀了。
千万不要让你爸爸知道我跟你说过这些,他不认你姑姑。现在你也开始成熟了,发生在你姑姑身上的事也有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千万不要给我们丢脸,这村子里的人可都看着呢。你肯定也不想我们把你忘了,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孩子一样吧。
每当我妈妈让我小心生活时,她就会给我讲类似的故事,一个伴着我成长的故事。她测试了我们创建现实的能力。那些没有在残酷的现实中生存下来的移民后代们都英年早逝,客死异乡。我们这些第一代移居美国的中国人不得不弄清楚我们童年时移民所建立起来的看不见的世界是如何适应坚强的美国的。
华裔美国人,当你试着去了解你身上的哪些东西属于中国,你如何将童年、贫困、疯狂、一个家族、用故事来记录你成长的母亲所特有的东西与中国的这些分离开来?中国人的传统是什么?而电影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