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翻译

世界中的日语

梅棹·忠夫

现在，世界上并不存在还有广泛的世界语。虽然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被广泛使用的语言，但是，这其中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没有覆盖到全世界。应该说，目前的现状是其他诸种语言作为世界上某个地区的通用语，也就是媒介语正在广泛使用着。例如，苏联的俄语，中国以及东南亚地区的汉语，特别是所谓的普通话，还有东非地区的斯瓦希里语等等，都是媒介语的范例。这些语言作为某一范围地区内的通用语被人们使用着。日语的现状就是日语已经开始 成为这种部分的通用语了。在东亚、东南亚、西太平洋的一些地区，日语正开始成为人们相互表达意思的通用语之一。这种情况越成为可能，学习日语的人就越增加，日语就会开始普及起来。

在此重要的是，这种部分地区的通用语并不是以这种语言为母语的人和不以这种语言为母语的人之间沟通思想的语言。以日语为例，并不是说日本人和中国人、日本人和泰国人、日本人和澳大利亚人之间用日语交流。当然，这种情况也许会存在，但重要的是，比如说泰国人和澳大利亚人之间使用日语进行交谈。所谓国际语就是这样的。

我们和外国人说话的时候，首先会互相打听彼此用什么语言可以沟通。因此，自然就会是这样：泰国人和日本人之间说“我们用英语交谈吧”，日本人和意大利人之间说“我们都懂法语”等等。在此所进行的不是英语国民和非英语国民、法语国民和非法语国民之间的交流。英语和法语在这种意义上就是在国际化了。日语成了国际语就意味着日语也具有了这种用于外国人之间的会话的可能性。

由此可以引出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那就是日语已经渐渐地不再是日本民族的私有财产了。我们现在不能再把日语当作我们的私有物品独自占有了。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日语作为其他民族的共有财产加以提供。

英语和法语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样的了。英语不是英国人的私有财产。法语也同样。它们是世界上相当一部分的人的公共财产。所谓媒介语言就是这样的一种语言。

同样的事情不仅仅发生在日语上，也开始发生在日本文化的种种要素上。例如，柔道原本是日本固有的一项运动。人们曾经觉得只有这个才是日本人的独有财产。但是，随着柔道在欧洲等地的广泛普及，柔道也被加入到奥运会比赛项目之中了。并且，开始的时候，日本选手还在奥运会上保持着优势，然而荷兰选手黑辛科的出现却打破了日本在这一项目上的垄断。柔道国际化了。

在衣食住行方面也有同样的现象。寿司现在也不是日本人的独有食品了。事实上，寿司正发生着多种多样的变化，在美国国内相当流行。据说仅加利福利亚一个州，寿司店就有几千家。去吃寿司的人当然大多数不是日本人。寿司早已不是日本人的私有财产了。

柔道也好寿司也好，作为国际性的共有财产，在世界多种文明的长河里漂流的过程中，最终连自己的起源在哪里都被遗忘了，这样的时代也许即将到来。所谓的文化其实就是这样的。一种文化要素从原来的脉络上脱离之后，将会一边在其他文化的长河中漂流，一边获得国际性或者跨文化性。或许日语正处在这种漂流之旅的起航期。至少，可以认为有几个日语词汇已经开始走上了这条道路。

由此或许能引出下面另一个重要的结论：我们正渐渐不能把日语作为我们自己的私有财产加以完全掌握和控制。在不以日语为母语的人之间所进行的日语对话，有时在我们听来，也许是一种非常怪异的语言。或许外国人写的日语在我们看来是十分不完整的。事实上，我们经常看到听到这样的实例。对于我们这些以日语的语言美为骄傲的日本人来说，这也许是“令人厌恶的日语”。

但是，今后我们不得不忍受这种“令人厌恶的日语”。既然我们已经不能主张私有财产的垄断权，那么就必须对那种外国人使用的奇怪的日语表示宽容。对于不自然的表达，奇怪的措词，我们必须努力理解。严格地一一订正它，使它与日本人的用例一致，这样的努力当然是必要的，但是会成功到何种程度呢？或许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必须妥协。所谓的国际化就是如此。对于想要严格保持日语传统的人来说，这或许是难以忍受的，但是在某些方面必须抱达观的态度。

日本人关于国语问题，在战前就经历了多次激烈的争论。但是，这种日语国际化的现实，或许会带来国语问题里从来没看到过的新观点。以往都是从国语问题是日本文化的问题、是纯粹的日本国内的问题这种观点出发来论述一切的。然而，面对日语国际化的事实，也许(我们)不得不重新探讨日语的国语问题了。

在日本（人们〕对“国语”的意识十分强烈。在国语和外语的对比中，国语被绝对化了。但是，这种意识应该相对化到这样的程度，即认为日语是同英语、汉语、西班牙语等相并列的日语。（我们）要意识到日语不是独一无二的语言，只不过是多种语言中的一种。然而，也许这种意识的相对化很困难。这种相对主义确实是国际化的、开明的、进步的。但是，在现实中日语存在着与此完全相反的精神。持有要坚守“国语神髄”这一绝对主义思想的人不在少数。这是因为日本是一个“语言灵力兴盛之邦”，是一个“神道”发挥作用的国家。在国内，如何调解这样的对立思想并使其达成一致呢？这才是一个问题。

随着国际化的进程，日语或多或少都不得不发生变化。想要一直保持这种纯粹性恐怕很难。自明治时期以来，日语就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可以说，词汇变得丰富了，而语法和表达被简化，规律性加强了。随着日语的国际化，这种趋势或许会进一步增强。反言之，也许日语的国际化会给日语的近代化带来巨大的契机。期待这种来自外部的力量成为日语变革的能量，难道不对吗？

(梅棹忠夫《梅掉忠夫著作集》中央公论社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