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细说王冕
《儒林外史》第一回,作者按照中国古典小说常见的做法,借一个独立的故事,向读者暗示了他整个的创作意图。
王冕是元明易代之际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在元人徐显的《稗史集传》、明初宋濂的文集、清初朱彝尊的《曝书亭集》里,都有王冕的传。吴敬梓就是从这些文字中取得了创作的素材。《儒林外史》第一回的写法,也和一般的传记相似。
三家所传之王冕,细节上略有出入,互为补充,但王冕的基本面貌是一致的。根据三传所提供的资料可知,王冕出身普通的农家,自小放过牛。他的父母大概都没有什么文化,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家学传统。王冕从小就刻苦好学,有惊人的记忆力。他由一个一般的农家子弟,转而成为一个当时颇有影响的名士,主要是靠自学。
王冕钻研过《春秋》诸传,《周礼》,读过古代的兵书。宋濂在传中许之为通儒。
王冕通经达古,又爱穿古服,他身上似乎颇有一点儿复古的气息。然而,他又并不迂腐,对现实很关心。在太平景象的背后,他清醒地意识到了深藏着的社会危机。他向他的朋友作了天下将要大乱的预言。在将乱未乱的时候,他就预先将家室迁入山中。
王冕胸怀大志,“有当世大略”,颇有用世之心,很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他曾经“仿《周礼》著书一卷”,时时揣在怀里,不让人看。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独自悄悄地把书取出来,挑灯朗读,自己欣赏一番,然后抚书叹息说,我王冕若不是已经到了迟暮之年,那么,我就拿了这本书去拜见一位应命的真主。即便像古代伊尹、吕尚所从事的那种大事业,恐怕也未必做不成啊!王冕以伊、吕自许,把自己看作能够治国安邦的大政治家,他的政治抱负,以及他的不甘寂寞,不是一目了然吗?
王冕应过科举,徐显说他“尝一试进士举,不第,即焚所为文”,宋濂则记他“屡应进士举不中,叹曰:‘此童子羞焉者,吾可溺是哉!’”到清人朱彝尊的笔下,又恢复了徐显的说法。朱彝尊或许是另有依据,或许是不想让传主参加那么多次科考,以免影响王冕淡泊功名的形象。所以,他不取宋濂的“屡应不中”之说。尽管徐、朱之说与宋说稍有出入,但王冕应过科举,考过进士而名落孙山,后来又因场屋蹭蹬(旧时读书人考试的地方叫“场屋”,亦称科场。蹭蹬,指遭受挫折。“场屋蹭蹬”:谓旧时士人科场失意。)更加激发了对现实的不满,却是三家所公认的事实。可见,历史上的王冕还不是一个完全绝意于功名的人。生当封建时代的一个普通读书人,要展示自己的政治抱负,发挥自己的才华,不走科举之路,又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所以,王冕应过科举,不算什么问题,我们不必把它看得太重。中国历史上名气最大的隐逸诗人陶渊明,不是也曾经三次出仕,彷徨了十三年吗?但是,陶渊明毕竟了不起,他终于坚定下来,辞去了彭泽县令的官职,拒绝了功名利禄的诱惑,义无反顾地躬耕隐居去了。
历史上的王冕既应过举,和京城的达官贵人也有一些来往。但是,由于他生性高傲,不肯低三下四,看人脸色,对功名也不那么热心,所以他终于落得潦倒终生的结局。
徐显等人笔下的王冕颇有一些怪脾气、颇有一些常人不解的怪行为。他的穿戴就与众不同。戴的是高檐帽,穿的是绿蓑衣,脚下一双长齿屐,手握一柄木剑,骑一匹老牛,慢慢悠悠,招摇过市,置“乡里小儿”的“遮道讪笑”于不顾。王冕的脾气好像十分暴躁,很容易生气发怒。“人至,不为宾主礼”“食至辄食,都不必辞谢”。不怕人家说他不懂礼貌。他敢怒敢骂,不给别人面子,常叫人下不来台。考进士没考上,他气愤地将自己所做的文章也烧了。著作郎李孝先想引荐他做个府吏,王冕竟报之以痛骂:
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庭下备奴使哉!
他的怪脾气中,确有一种人格独立的味道。秘书郎泰不华“荐以馆职”,王冕竟嘲笑他说:
公诚愚人哉!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何以禄仕为?
可见,他的狂傲之中,隐含着他的政治远见和对世俗的鄙视。“举世皆醉,而我独醒”“举世皆狂,以不狂为妄”,王冕对泰不华的嘲笑,不就是这么一种意识和感情吗?尽管三传中王冕的“怪”和“独”中有很多合理和积极的成分,但徐显等人还是把王冕的“怪”和“狂”渲染得有点过分了。他们津津有味地摄下了传主的很多怪事和狂态。由于他们一心去渲染传主的“怪”和“狂”,对于传主的内心世界并没有真切地了解,所以他们找不到怪事和狂态的内心依据,不能把“怪”和“狂”还原为有血有肉和合情合理的真实。他们写出来的王冕,便成了一个既怪且狂、可敬而不可亲的人物。他不同于历史上真实的王冕,也不同于《儒林外史》中的王冕。
《儒林外史》的第一回,既然被作者赋以“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的重大使命,那么,如何选择第一回的主角,对作者来说,必然是一个颇为斟酌的问题。
王冕故事的哪些因素引起了吴敬梓的兴趣呢?为什么要选择王冕来作为他的开篇人物呢?我们只要注意一下,《儒林外史》从王冕的传记中保留下来的是什么,也就不难窥得其中的要领。
《儒林外史》保留了传主的农家出身,保留了他藐视权贵、鄙视世俗、淡泊仕进的品质,独立不羁的人格。然而,生活的原型毕竟不能原封不动地搬进小说。不对它们进行一番改造、不经历一番思想性格的再创造,就无法实现作者的创作意图。既怪且狂的名士不是吴敬梓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所以他对三传中的王冕形象作了大刀阔斧的修改。把小说中的王冕与原型相比,简直是面目全非了。
吴敬梓全面地提高了王冕的形象。传记中的王冕钻研过《周礼》、春秋诸传,读过兵书,能赋诗,尤善绘画。在《儒林外史》中,则进一步夸大为“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
值得注意的是,吴敬梓大大地冲淡了王冕原型颇有几分做作的名士气,给角色染上了浓郁的平民色彩。王冕不再是一个好发脾气,行为怪僻和可敬而不可亲的名士,而是变成了一个不卑不亢、通情达理、可敬可亲、与一般百姓相处得很好的普通读书人。
《儒林外史》中王冕富有一般读书人的人情味。作者为了突出王冕的人情味,增添了很多细节。王冕与乡邻秦老的友情得到了多处细腻的描绘。这些描绘看起来似乎平凡琐碎,但是,通过这些家常琐事中的人情描写,充分表现了王冕的平民本色。吴敬梓出身名门望族,他曾经带着家世门第的强烈自豪感去观察社会,而在他凝结一生心血写成的讽刺巨著中,却塑造这么一位“嵚崎磊落”的普通读书人,来作为全书衡量、褒贬人物的标尺,这件事的本身不就值得我们深思吗?
在突出王冕身上的那种平民色彩的人情之美时,作者着重刻画了王冕对母亲的孝顺。那种孝顺的方式,不像一位未来的大名士,倒像一位纯朴老成的农家子弟。因为家中贫困,难以生活,王母不得已让儿子辍学,去间壁秦老家去放牛。王冕听了母亲的话,不但没有表示一点儿不高兴,为免伤母亲的心,反而宽慰母亲说:
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
中途辍学,他装得满不在乎;替人放牛,“倒快活些”。去秦家后,“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
在宋濂与朱彝尊为王冕所做的传记中,都记着这么一个故事:有一次放牛的时候,王冕偷偷地去学堂,听人读书,把牛都忘了。回家后,父亲把他狠狠揍了一顿。这个故事在吴敬梓看来,显然有损于王冕“孝顺父母”的形象,所以,虽然故事的原意在于强调王冕自小好学,但吴敬梓也坚决把它抛弃了。不但如此,作者还干脆把王父的逝世提前到王冕七岁的那一年。
关于王冕孝顺母亲的细腻描写,体现了王冕身上那种闪耀着平民色彩的人情之美。这种人情之美中渗透了传统伦理道德的内涵。
《儒林外史》作者为了提高王冕的形象,不管传记上王冕应过科举的说法,把王冕写成一个绝意仕进,无道则隐,有道亦隐,视功名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不但王冕对做官没有兴趣,连他的母亲也说:
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
王母最后的几句话明显地包含着谴责做官的意思,而且暗暗地把孝和忠对立起来了。
在《儒林外史》第十七回和第三十二回,我们从两位正面人物匡超人的父亲和娄太爷的嘴里,又听到了类似的声音。有意思的是,作者把他俩强调德行、淡漠功名的话也放在他们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去说,以加强其重要性。匡父在弥留之际告诫儿子“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称赞儿子“在孝弟上用心,极是难得”。娄太爷在病危时告诫杜少卿“德行若好,就没有饭吃也不妨”。三位正面人物的临终嘱咐,传达出来的是同一个调子,那就是作者吴敬梓的心声。
作者把王冕对功名的厌弃推到了极端,把他写得这样纯洁无瑕,一尘不染,无非是为了给全书树立一个做人的标准。作者特意强调了王冕对功名富贵的决绝态度。所谓“嵚崎磊落”,人所不及,主要是就此而言的。小说后面对儒林中各色人物的描写,无不围绕他们对功名富贵的态度来展开。
如果我们认为《儒林外史》的描写人物,仅仅停留在或局限在对某些人物的道德褒贬上面,那就未免低估了这一部空前的讽刺巨著,低估了作者的意图。小说第一回中,作者借王冕之口,对科举制度大力鞭挞:
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读书人之所以轻忽文行出处,一味地追求功名,根子就在“这个法”。对社会弊病的认识提高到了制度的认识。
纵观全书,可以断言,经过作者改造了的王冕形象,确实体现了作者关于全书的创作意图,起到了笼盖全书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