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贵族
噼的一声,暖炉中的柴薪在炎火中裂开。像似曾相识的口气在指责:见风使舵,毫无信念!尽管如此,他也只是哼笑一声了事,塔列朗并不为此感到惭愧。
在自己的愿望中,并没有感觉到野心的存在。若让塔列朗说,这一切,不过是为夺回自己本应有的位置而战。
就这一意义而言,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场圣战。自己的位置,一开始就注定了至高无上——这一藏于内心深处的想法毫无动摇。如此说来,离那些左顾右盼的叛徒等蝼蚁之辈像自己这么远的,还真不多见。
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的父亲,是佩里戈尔伯爵夏尔·达尼尔,母亲则是名扬勃艮第的名门侯爵闺秀——玛莉·维多利亚·埃莉诺·德·多玛·昂蒂尼。
该特书一笔的,是其父系家世。实际上,塔列朗—佩里戈尔家族可一直上溯到九世纪,为世家中的世家。“佩里戈尔”至今都是位于法国西南部一州的地名,暗示着古时曾以此为领地的豪族末裔的身份。
实际上,佩里戈尔为伯爵领地,而塔列朗的原义,则是“冲锋陷阵”。
塔列朗—佩里戈尔这一世家之名非常具有中世纪之风,意思是“冲入佩里戈尔伯爵阵地,奋勇拼杀的勇士”。这与在地名中加示爵位,滑稽如自报家门般飞黄腾达的新秀贵族相比,最初的命名方式就全然不同。
当然,不只是这一世家的来历和渊源。塔列朗—佩里戈尔家族中的男性,在迄今为止的一千年间,一直都支配着国政与权力的中枢。夏尔·莫里斯一脉本身,体内则流淌着如柯尔贝尔、夏米尔等路易十四朝中名臣的血液。但想到塔列朗—佩里戈尔一门在悠久历史中一直占据的地位,也丝毫不令人意外。
在塔列朗看来,什么自由主义思想,什么民主主义信念,都不过是一时的时髦,昙花一现。跟绵延千年的自身血脉相比,毫无价值。正因如此,他才能仅视其为工具,态度冷淡,看得明,也想得通,有无信念之类的良心责备毫无必要。
不用说,他也从不认为,这些东西可跟自己一较高下。唉,不成其为对手的对手啊,好对付。
——而延续九百年的王朝时代,反而是有些举步维艰了。
即便不发生革命,也注定将寿终正寝。对塔列朗来说,只要他想,大臣之位唾手可得。可如此,就是为皇家效命了。光是这样的想法就已令人怒火中烧,这就是世家气派。
塔列朗—佩里戈尔家族的族徽,是“红色横纹加三头金色幼狮”,并铭以南法古语“唯神是从”。
——唯神是从。王?对不起,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九世纪家祖是维勒格朗,身兼佩里戈尔伯爵与昂古莱姆伯爵。而法国国王的家祖罗贝尔家族或卡佩家族,当时只是个巴黎伯爵。现如今仍是法兰克王国统治的时代,更何况,就查理大帝、西法兰克王秃头查理等加洛林王朝的家谱而言,佩里戈尔伯爵是其同族,巴黎伯爵家族为其家臣。
依礼法、地位而言,塔列朗—佩里戈尔家族绝不亚于法国王室。在塔列朗的意识里,自己家族不但不亚于法国王室,反而是更胜一筹。他也经常忖度先祖的心思:所谓法国王室之流,实在碍眼到令人讨厌。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佩里戈尔伯爵的祖先们独立不羁,始终未向法兰西王之辈屈服。不但远在中世纪时就曾与英格兰王室联手,令法兰西王室大吃苦头,即便后来为大势所趋而不得不服从法国王室,也并未甘于一等朝臣之位,屡屡策划叛乱。
——纵观今日时局,或许,塔列朗—佩里戈尔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将贵族们打倒在地的平民们,已乘势将国王逼入绝境。该给予平民何种待遇?在所制定的宪法中,又该赋予平民何种地位?面红耳赤的激烈论争可以想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今时代,已是主权在民。这也正是塔列朗作为宪法制定委员着力于人权宣言文案,慎重推敲的原因所在。
该宣言第六条是这样写的。
“在法律面前,所有公民一律平等。故人人都能平等地按其能力担任一切官职、公共职位和职务,除德行和才能上的差别外,不得有其他差别。”换句话说,谁都可以为“王”的时代到来了!
“也就是说,这就是我的天下!”
向着暖炉内燃烧的火炎,塔列朗不自觉地出声说道。啊!我跟那些不过是王室寄生虫的暴发户般的新贵族截然不同。革命,正是终极贵族主义所欢迎的。啊!这匹即将获胜的革命之马正撒蹄而来,没有任何理由不纵身而上。且那驾驭之术我也堪称内行。
——革命一方应该也是欢迎我塔列朗的。
对此,塔列朗也未曾怀疑。原因也是明摆着的,换其他人,究竟又能做些什么呢?直到现在,还不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一直参与国政的历代先祖的血脉,给了塔列朗一双冷静、审慎的眼睛。法兰西王国的财政赤字并未消除。何止是没有消除,在民众怒火的逼迫下,包括入市税在内的几项间接税又遭废除,进一步加重了王国的财政困难。
——可尽管如此……
这半年来,议员们却只会挥舞代议制这面政治原理大旗,大肆宣扬,除了闹腾叫嚣一无所能。全国三级会议本是为解决目前业已破产的国家财政召集的,可如今,却连这一事实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即便想起来也毫无办法,到头来也是一样……
官复原职的财政部长内克尔根本就是个无能鼠辈。拉斐德呢?又除了宣称要做法国的华盛顿以博取人气外,脑子里空洞无物。就算是米拉波,眼里似也没有所谓财政问题的影子。唉!说到底,还是只能由我来办。啊!对我而言,要解决财政困难也是小事一桩。只需一横心即可办到。
十月十日,塔列朗已在凡尔赛向议会动议过。因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五日的骚乱所吸引,这一大胆动议也意在击穿这场空洞的骚乱。
“应立即没收教士养老金及教会财产。将其收归国有,充缴国库!”
这一动议来得突然,其反响之大也出人意料。虽说动议本身带有冲击性,但却并非于理不通。
天主教会是拥有独立财源的宗教组织。教会一直向居民征收什一税,并以此为资本开展多种经营。不只如此,修道院自身还经营着庄园,一直享用着庞大的年贡收入。不管怎么说,毕竟法兰西王国耕地的五分之一是归教会、修道院所有的。
国家将其没收,随时转售给希望购地的农民即可。只要把所得款项充入国库,重建国家财政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国库亏空为四十五亿里弗尔,而教会的财产估值则是三十亿里弗尔。尽管还无法一转而为黑字,但只要财政状况有此好转,就能打破国债无以应付的窘况。
对于这一绝佳提案,自身束手无策的议会确实也无法无视。
那个大嗓门米拉波是我的老友。对我来说,他就像个家奴,就权当是个老相识吧。不管怎么说,让他帮忙合作这点事还无需周折。
国有化运动一经引燃,不费吹灰之力,将教会财产置于国民管理之下的法案,便在议会移往巴黎后的十一月二日审议中通过了。而这一国有化措施重建财政的壮举,必将让塔列朗—佩里戈尔的大名成为法国救世主的代名词,越发地熠熠生辉。
“……”
当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毕竟反对意见也同样强烈。比如在制定人权宣言时,只要发声牢骚说“将天主教为国教明确记入宣言”,天主教会就不可能轻易认同。
他们强词夺理——
“这些土地的所有权虽不归个人,而归教会及修道院组织,但同样是一种私有财产,国家若强行将其没收,就无异于侵害所有权。”
塔列朗如是辩驳——
“此言差矣。所谓天主教会财产,本归所有教徒所有,也就是说,只是委托于教会,以为追随神而行慈善之财源、救民济困之手段。不但不能单纯称之为私有财产,反而是视为公共资产才更合其本意!”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反对称理论归理论,现实问题是,教士也得生活。若养老金被冻结,教会财产又被剥夺,他们的生活将无以为继。倘如此,连弥撒都做不了了。但此反论也被塔列朗轻而易举地击溃。呵呵。纯属杞人忧天。
“从今往后,教士薪俸由国家支付即可。只要教士成为公仆,一切问题都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