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书与床头灯:英美随笔译粹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论笑声

希莱尔·贝洛克

前些日子我从柴斯菲尔德勋爵书信的一则引语里读到了一句有关笑的看法(我认为并但愿那话便是从其书信中来的),读罢那句话便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而且也正因为这样,我也就无法再一字不差地把那原话重复给你;记忆是要使一切变形走样的,这个便正属于它的职权范围,原因是,记忆历来便是世上传闻的编制者与人间喜事的造福人。其踪迹所至,一切都顿将被化为金光灿灿的迷蒙一片。

现回过来接上前面的话茬儿,那话的大意是,“发笑而弄出声来,实为上流人士所不取,理由为,这种声音之外扬听来既不悦耳,面部之扭曲又复令人失态。”这里我不打算骗你。那句话我并非是从那本书里直接读到的,而只是从报纸上看来的。这事我不想吹嘘。但是,另一方面,我倒也不必故作谦虚,说我从来就未读过这位勋爵大人的尺牍,因为我确实读过。一年之前我就曾在我国滨海某个港市的一家旧书店里买到过一本。我带它去了海上,在铺位上读了一过,发现内容写得不坏。柴斯菲尔德看来似乎属于这样一类人物,其动笔有如木匠之干活,眼前总有一绳墨标尺。在这事上他从不务虚,不像那天不永年的沃温那格或面乏血色的奥里乌斯那样,过多纠缠于一般性的概念。不,他对他自家提出过要求:“我又能为我这个不幸的儿子,设身处地地,做点什么有益的事,什么中肯的劝告?”然后便作出了如下的训谕,而这些(在不佞看来)都可谓话不虚说,皆有所指。

他谈论衣着的那篇特别值得一读,那的确是一流作品,上好文章。我愿竭诚推荐给每位稍欠合法身份的富家子弟(他们照例各自都拥有一名十分阔绰而虚夸的父辈),俾令其读后从中受益。其实,它对我们人人全都有用;甚至包括我们当中那部分虽无地位但尚合法的中产阶级分子。

好了,柴斯菲尔德勋爵关于笑的一番见解即俱如上述。很可能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笑的,但他却不准其私生子也去笑,而这倒也并无什么不是。如果我也想相当高声地或出声地笑(勋爵大人准会那么讲的),不仅笑他本人,而且也包括他的哲嗣,那完全是我一己的私事,他人无权干预;实则我愿预告诸君,我未来还是会继续这么做的,即不仅会继续笑他们爵爷父子,而且还将包括大量别的事物:原因是,虽然我可能对其他人发笑时所弄出来的声音相当反感,我对我自己这么弄出来的声音却一点也不讨厌;而当我发现我这么弄出来的声音又辗转而给其他第三者们造成不快时,我也会佯为不知,只当没事。至于说到面部的扭曲,对此我的回答是,人长着这张面皮又是干什么的?如其说,全凭着它的或大或小的不同程度的扭曲,方能做到人与人之间的神魂传递,情感交融;一副物质家具而能产生如此之神奇效用,难道它的作用还不够高尚吗?怕是它连得意还得意不过来呢。孩童上学期间一般都听到过霍布士的一句名言:“笑是一种突然的光荣。”(但愿他曾这么讲过——我不想去查了,因此刻天已放晴,不适合再去做研究。)孩子们听到这句话后,会看不出半点意义,只当它是胡扯。而其实,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但下面这条关于笑的定义比那个还好,这个我将奉送给你,也不需要我去查寻什么。它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头脑想出来的,以期对吾国吾民有所裨益。因此请给予密切注意;其实最好就动笔把它记录下来。真正的笑乃是一个具有理性的人的身上所产生的一种躯体反应,而造成的原因则是其不朽灵魂突然认定某物为要命的滑稽。这个无疑是一条一流的定义。

请注意这条定义的众多优点长处。首先,它是循环的,正如一切定义都不免会是如此,因这里的“滑稽”一词本身便是有待证明的;但既然一切定义最终都不免要返回到其本身便无法被证实或其本身尚有待进一步的界定的若干假定,那么何不索性便从其开端来开其端,而立即做出你的那不可界定的界定?我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充其量,这也不过是在重复着某些律师之所为,当他们讲“一项合理的利率”亦即是被理解为“在某种情形下一项并非不合理的利率”。再比如,“合理的关注”亦即任何一位合乎理性的人所将会做出的那种关注——如此等等。但是除了这一循环性特点外,这条定义还是令我满意的,因其各个部分都被协调得相当漂亮。

请再注意其中的“突然”一词,这是我与霍布士之间出现的唯一重叠处。我们从来都不对我们多少年来早就听到过的老笑话笑出声来。我们最多呵呵或哼哼一下——但并不笑。如果一位老先生一下汽车就一个擦滑,跌倒在地,我们都会笑欢了的。但如果五分钟后另一个又出现了这种情形,你就不会怎么笑了。第三次时你甚至会走下车来把他扶起,再安慰上他两句。第四次时,那可就是悲剧了。

另外我们有时会在有关政治演讲的报导中读到过“大笑”的字样,但是你可曾从(除了从我们那些惯好造假哄人的日报上)那些政界人士的全部行头、浑身解数当中找到过半点这类东西吗——除非是他们当众出丑的程度过于超逾恒常?我当年倒是确曾听到过对政坛人物的很大的笑声,但却是只对那活人而非对其笑话——那笑话都是他们事先经过精心准备,故意来逗人笑的。

记得我就是在下议院那里亲自听到过一次——那种真正不假的、完全发诸自然的开怀纵声大笑。那是当一位“显赫的政治家”——肯定他会这么自居自命的——在念叨“深恶痛绝”这个词儿的工夫。更具体的时间为午餐之后,而那时下议院里的空气是世界上哪里都无法比的。我的意思并非是想说它比世界上的什么地方都糟,虽然据我记忆所及,它确实比我所知道的一些别的地方要糟。我是想说,那里仿佛有一种它特有的诡秘,足以使人元气大亏。好了,不管如何解释吧,那位伟人确实将这个词儿挨牌地做了个全方位的实验——于是乎遂始而深恶[è]痛绝,继而深恶[é]疼绝,三而深不恶[è]疼绝,四而深恶[wù]不痛绝。到了最后,他把面孔一扬,喉咙一清,以其最清楚最响亮的发音方式,咬住牙根,终于一板一眼地高声迸出了:深—恶[wù]—痛—绝,完全成功。但到了这时,他所咒骂的那个深恶痛绝到底指的是什么,却早已记不得了。这的确是够惨的,但愿今天不再发生。当然上面的话说的是我中年时期那段不佳的旧时代,因彼时的下议院出现了点儿可笑丢人的尴尬事原是免不了的。

读者至此也或许要说,关于笑这东西,为什么要折腾出这么一大串既无关联又欠充实的胡诌呢,这些岂非是从一开始时便应大加删削,难道不该这么删削吗?但是请别忘记,这个笑可是人所能具有的最高天赋了。高声的、快活的、连续的和纵情的放声大笑,对于一个已经一条腿沉沦入地狱的灵魂是不会打破他的宁静的。即使在这个阳间的不幸者中这种扰民例子也还未见到过。当然我这里是把所谓的假笑除外的,那种富人惯好搞的愚蠢把戏。至于舞台上的笑声,我对其制造者倒从无反对之意。他们是要靠它挣饭吃呢。这种笑与真笑的区别实亦即一些冒牌的或特许(出产)的勃艮第酒之于一种名叫Vosne的那种酒之间的区别;怎么这种酒没喝过吗?那倒该去尝尝。

现在再回到我的那个定义——笑不仅被激起的条件是突然的,它所发生的地方也必须是有理性的。我实在非常渴望能听到一名天使的笑声,甚至(如其我的武备器械达到相当的水平的话)一个魔鬼的这种表现。但至少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即是,动物从不会笑;这句话是在我之前的拉伯雷他说的,而他本人不仅是天字第一号的会笑的人,而且也是最会逗人笑的人。其次,便要数那部“圣书”了,这部经典,据世人公认,则是另一最高权威,而且曾以其特有之宝贵方式宣称犬类会露齿嘻嘻的。而它们确系如此。这话同样适用于狐狸,这事我便亲眼见到过。但是笑,动物却不会,甚至连那鬣狗也不会。我自己二十四岁时就曾专门到动物园去做过调查,以便弄清这种狗是否真的会笑,并为此而浪费了不少我本来花不起的费用多次前往摄政公园去伺机观看,而最后总算不负苦心,给我盼到了一次机会。但结果发现,“那行子”的此种表现其实根本便不是笑。因此下面的那套传说旧闻,亦即“虽身陷铁栅之中,不唯被迫与其爱侣隔离,抑且不准其每日吸烟读报,然而却笑声不断,宴如也,并以此而得此雅名,云云”,至此也就不攻自破。其实这鬣狗的叫声只不过是一种暴躁难听的呜呜汪汪或被“切分了”的嘟嘟囔囔,论崇高,怎比得上吼叫,论音响,却又稍微强于嘀咕。再有那公驴也不会笑;说它会笑,只是误传。不过啄木鸟的叫声倒还与笑稍稍沾边,此其所以被呼为“雅夫尔”欤?但其实它也不能算是会笑,它只不过是在干着其它一切众禽鸟之所为,任性而动,毫无思想,只知发出那唯一它会发的声音,跟个婴儿也差不多。至于那许多的无生命事物,它们反倒是会笑的——瀑布、江流、某些特殊的天气,以及我们都知道的海洋,至少那黑海,那个海,当你高踞于高加索之山巅,朝西而俯视过去,据说便能发现,它会笑得“无止无休”的。

我很想把笑这个题目继续发挥下去,因此中足资发掘之内容确属无限(即以其品种而论,便有嘲弄的、挖苦的、哀怨的、戏仿的、悲伤的、卑鄙的、冒犯的、幼稚的、热烈的、愉快的、友谊的、温柔敦厚的、有欠体面的,等等,不及备载),如若不是因为发现,这个经我署名的不杇之未竟篇的篇幅业已达至其栏目极限,故即此为止,勿更多求,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