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喜剧卷二(莎士比亚全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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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第一景 雅典宫中

[忒修斯挽希波吕忒上菲罗特莱,大臣,侍从等随上]


希波吕忒 这些情姐儿情哥儿,说的话可真怪,我的忒修斯。

忒修斯 这样的怪事哪儿有呢。

我从来也不信什么神话和山海经。

情人,疯子,他们那发热的头脑,

有声有色的幻想,一下子就理会的,

冷静的“理智”可一辈子别想弄明白。

那疯疯癫癫的,谈情说爱的,写诗歌的,

从头到脚,一身全都是想像。

他们呀,看见的魔鬼连无边的地狱

都容纳不了——那是疯子;那情人呢,

同样是痴的,一张埃及人的脸蛋,

落到他眼里,变成了美貌的海伦。 海伦(Helen),荷马史诗中著名的希腊美人。

诗人的眼睛,充满着狂热,一下子

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直望到天上;

在他的“想像”中孕育了形形色色

无可名状的东西,诗人的笔头一转,

它们便成了形,“虚无缥缈”便有了

落脚的场所,还捞到一个名称。

奔放的“幻想”真会来那套玩意儿,

只要心里一高兴,就当真以为

有什么高兴的事、高兴的原因;

或是黑夜里,恐惧浮现在他心中,

就会把一丛荆树当做了一头熊!

希波吕忒 可是听完了他们的那一夜故事,

再看一个个心灵上都起了变化,

证明了该不是无中生有的幻想;

让人相信,莫非那是真情实况——

尽管这回事可真希奇、太荒唐了。

忒修斯 瞧,两对情人,喜气洋洋地来啦。


[莱珊德挽赫蜜雅,第米特律挽海伦娜上]


祝贺你们,好朋友!愿爱情的青春

长驻在你们的心灵!

莱珊德 愿更大的幸福追随着殿下的步履、饮食和起居!

忒修斯 来吧,有什么舞蹈和假面剧,让我们

打发这长得要命的三个钟点?——

吃了晚饭到进入洞房那一段时光。

为我们掌管娱乐的大臣在哪里?

手边有什么玩意儿?有戏文没有?——

也好消磨这难熬难挨的辰光。

传菲罗特莱来。

菲罗特莱上前)有。伟大的忒修斯。

忒修斯 你说,能把这一晚早些打发掉吗?

有什么假面剧?音乐?不来点儿什么

开开心,这辰光啊,懒得推都推不动。

菲罗特莱 有单子在这儿,准备的节目都写上了;

请殿下挑选,喜欢先看哪一个。

[呈上一纸]

忒修斯马人之战》,雅典太监独唱,马人(Centaur),指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住希腊中部,为忒修斯击败。 (见奥维德《变形记》第12卷)

由一架竖琴伴奏。

这个我不爱听,我已跟我的未婚妻

讲过这给内亲赫克勒斯增光彩的故事。

《酒神的女信徒,如疯如狂,

把绝世的歌手,扯得四分五裂》(希腊神话)大音乐家奥菲斯(Orpheus)自从爱妻死后,不愿再和女性谈恋爱,因此遭到色雷斯(Thrace)地方的妇女的憎恨;在酒神的节日,众妇女喝醉之后,疯狂地把他扯得四分五裂。 (见奥维德《变形记》第11卷)

那是老调;上次我征服底比斯底比斯(Thebes),古代希腊城市,在雅典西北。

凯旋回来,这戏就已经演过了。

《缪司女神,三三见九,齐声痛悼,

一代学者,病贫交迫,死得好惨》贝文顿编全集本认为可能指史本塞的诗集《缪斯女神之泪》而言。

好厉害的讽刺,十分尖刻的批评,

跟今天这良辰吉日,可并不相称。

《情郎皮拉摩和情妹瑟丝贝——

长得要命、苦得要死的短小喜剧》

“喜剧”,又苦得要死!“短小”,又长得要命!

那是说,火热的冰,沸烫的雪,

这个矛盾的结子该怎样解开呢?

菲罗特莱 殿下,这出戏总共才十来个字,

比这更短的戏文我还没看见过;

可是,殿下,就只十个字也太长了,

叫人听得不耐烦了。原来这本戏

没有一个字是合拍的,没有一个角色

是合适的。它是本苦戏,好殿下,

因为皮拉摩在戏里把自己杀了。

可我看了他们的排练,只好承认,

我眼里泪汪汪的——哪怕你放声大笑,

也不能流下比我更开怀的泪水。

忒修斯 演这出戏的人都是干什么的?

菲罗特莱 都是些在雅典干活卖力气的人。

他们向来用不到脑子,这次为了

庆贺殿下的婚礼,硬逼着他们的

糊涂脑袋,把这出戏背了下来。

忒修斯 我就点这出戏吧。

菲罗特莱 不行,高贵的殿下;

这种戏不配让你听。我听过一遍,

可真不成东西,一点儿也不成东西;

除非你看在他们的一番诚心——

狠命地死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为了博取您的高兴。

忒修斯 我点这本戏。

只要诚诚恳恳,献出一片忠心,

那你就决不会错到哪儿去。

去,把他们带来吧。女士们,请坐吧。

[菲罗特莱下]

希波吕忒 我不爱看那种声嘶力竭的模样,

他们的好心给他们的玩意儿糟蹋了。

忒修斯 嗳,亲爱的,你瞧着吧,没有的事。

希波吕忒 他说他们演得不成个东西。

忒修斯 尽管不成东西,我们还说声谢谢,

更显出我们的宽厚。他们出洋相,

正好让我们笑一笑。功夫不到家,

也不必计较那本领,要体谅那本心。

我每到一地方,那些大有学问的人

总是准备好一番欢迎词来迎接我;

可一看到我,就发抖了,脸色变白了,

一句话刚念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心里慌张,平日有腔有调的舌头

不听使唤了;结果,哑口无言,

一句欢迎我的话也没说。亲爱的,

相信我,从哑然无声,我听到了欢迎。

诚惶诚恐的忠诚,向我所作的表白

不下于一条能说会道的舌头——

滔滔不绝、旁若无人的口才。

亲人儿,所以,张口结舌的诚恳,

照我看,说得最少,感情却最深。


[菲罗特莱上]


菲罗特莱 回禀殿下,念开场白的要出场了。

忒修斯 叫他上来吧。


[喇叭声昆斯上场]


昆斯 [念开场白]

如果我们叫人生气,那只好如此这段开场白本来就不高明,又给昆斯念了破句,因此弄得意思完全相反。按照“正确”的句读,该这样念:如果我们叫人生气,那只好如此请诸位顾念:我们不是来惹讨厌,而是一片好意,献上可怜的本事。我们是从头到底,说穿了,就这一点。请记着:我们此来——专为了捣蛋可决不敢——一心要讨好诸位;此乃我们的宗旨:为了让大家喜欢。我们才不干——假使来了叫你们后悔。……

请诸位顾念,我们不是来惹讨厌,

而是一片好意。献上可怜的本事;

我们是从头到底,说穿了,就这一点。

请记着,我们此来,专为了捣蛋。

可决不敢一心要讨好诸位,

此乃我们的宗旨。为了让大家喜欢,

我们才不干。假使来了叫你们后悔。

演员个个到齐,凭着他们的动作,

该你们知道的,自会让你们满足。

忒修斯 这家伙说话可有点没眼睛、没眉毛的。

莱珊德 他打发他的开场白像一头乱奔一通的小驹子,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这是个好教训,殿下,光会说话不算数,还要说得对头。

希波吕忒 可不,他念他那篇开场白,就像一个孩子吹笛子,咪哩吗喇了一阵,就是不成个腔调。

忒修斯 他那番话就像一团乱麻;倒也牵牵连连,就是没有个头绪。接着谁登场了?


[皮拉摩,瑟丝贝,墙头”, “月光及狮子上场]


昆斯致辞,依次指着站出来的演员

诸位,看见这场面也许要奇怪英国中世纪戏剧,正戏上场前,先演哑剧,表明戏剧情节。昆斯以演出人的身份在讲解哑剧。他讲得道道地地,一丝不漏,等他讲完,戏剧本身已成为多余了。 (“新莎士比亚版”)

这会儿奇怪,等会儿可就明白。

这男的叫皮拉摩,说与大家知道;

美人儿就是瑟丝贝,那可错不了。

这一个男的,身上涂泥土石灰,

就算一垛墙,把一对情人拆开;

墙上有个洞,苦命人只好凑着洞眼,

低声讲着情话——请大家不要稀罕。

这男的,提一盏灯,拿一把树枝条,

牵一只狗,就是月亮。大家要明了,

这对情人已经约好,在月光底下

去到尼纳斯坟头,谈一番情话。

这怕人的畜生,“狮子”是他的大名。

到了晚上,忠诚的瑟丝贝先赶到,

可给这畜生吓坏了——就是说,吓跑了;

她一路逃,顾不得把披肩落掉了。

张开血淋淋大口,这恶狮把披肩咬。

一会儿,皮拉摩来到,高大的美少年,

看见好瑟丝贝的披肩,血迹斑斑,

当场拔出刀子——这血淋淋的万恶刀子,

对准他血淋淋、热辣辣的胸膛狠命刺。

谁知瑟丝贝好好地躲在桑树近旁,

拿起他的刀子把小命送了。究竟怎样,

且让这一对情人,狮子,月光”, “砖墙”,

说个端详等会儿他们要一一上场

[“墙头”吊场。昆斯及其余演员下]

忒修斯 我倒是想知道,狮子会不会开口。

第米特律 不猜也就知道,殿下,许许多多蠢驴都在讲着人话,狮子也就更不用说了。

墙头站出来

小人名叫喷嘴儿,在这戏里头,

倒派我扮做一垛墙头;

我这垛墙,请听着,与众不同,

原来墙上有一条缝——有一个洞。

皮拉摩,瑟丝贝,一对相好的情人,

凑着裂缝,私下谈他们的私情。

我身上这黏土、石灰,这石头,

表明我是一堵结实的墙头。

(“墙头伸出手指作尖刀状

这是一条裂缝,从左到右,

凑着它,胆小的情人就算碰头。


忒修斯 你还能叫石灰和棕毛说出更漂亮的话吗?

第米特律 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一堵墙居然能发表这么聪明的话,殿下。

忒修斯 皮拉摩走到墙脚跟前来了;且静一静!


[皮拉摩上场]


皮拉摩 阴森森的夜呀!一片漆黑的夜呀!

夜啊,白天一去你就来啦!

夜啊,夜啊!哎哎呀,哎哎呀,哎哎呀!

怕只怕我的瑟丝贝忘了约会啦!

你这堵墙——可亲可爱的墙呀!

你把她家和我家,分做两家呀!

你这堵墙——可亲可爱的墙呀!

张开裂缝,让我往里瞧一下吧!


(“墙头伸出手指,作剪刀状

谢谢啦,好心的墙,上天保佑你!

但是我瞧见了什么?瑟丝贝可没有!

可恶的墙!你不让我看见幸福半点;

这样把我欺,你这石头该遭诅咒!

忒修斯 这堵墙本是有知觉的,我想他该回敬几句了。

皮拉摩以本人的口气说话)不,说真的,殿下,没有它开口的份。 “遭诅咒”是瑟丝贝的“接口”。她现在得上场了。我就在墙洞里张望着她。你们瞧吧,给我说个正着。她不是来了吗?


[瑟丝贝上场]


瑟丝贝 墙头啊!你常常听见我唉声叹气,

只为我和我情哥被你两分开。

你是石头、石灰、棕毛拌在一起,

我是樱桃小口常跟石头亲嘴。

皮拉摩 看见一个声音,让我快快凑在洞边,

不知能不能听见瑟丝贝的脸。

瑟丝贝!

瑟丝贝 我的情哥!你是我那情哥,我猜。

皮拉摩 你尽管猜吧,我不是你情哥还是谁!

我就像那利曼德,永远不变心“利曼德”,利安德(Leander)之误。利安德和喜萝是希腊传说中对岸而居的一对情人,利安德每夜游过海峡,和情人相会。一夜,暴风雨骤作,利安德为海浪所吞,喜萝知悉,也投海而死。下文“海伦”系喜萝之误。

瑟丝贝 我就像那海伦,只要我一息尚存

皮拉摩 夏法勒对蒲萝瑞,也不过这么忠诚

瑟丝贝 我爱你,就像夏法勒对他的爱人

皮拉摩 隔着可恶的墙,凑着墙洞,给我一吻

瑟丝贝 我亲了墙头洞,亲不到你的唇

皮拉摩 求妹妹:你我马上到城外的坟头去相会

瑟丝贝 生也好,死也罢,小妹立刻跟哥哥来

[二人各下]

墙头 我扮墙头,已经把角色扮完,

角色扮完了,墙头这就再见。

[下]

忒修斯 现在,把两家人家隔开的墙头已经倒下去了。

第米特律 这可是太糟糕了,殿下,如果墙头都这样伸着耳朵,偷听别人的私房话。

希波吕忒 简直是最愚蠢的废话,我还从没听到过呢。

忒修斯 最好的戏也无非是人生的影子;最糟的戏也不至于太糟,只要借“想像”帮一下忙就成了。

希波吕忒 那么这只能说是你的想像的功劳,可扯不到他们的想像啊。

忒修斯 要是我们对他们所抱的想像,并不比他们想像他们自己更差些,那么他们也可以算得是些很出色的人物了。看这儿,两个活宝上场啦——一个是人、一个是狮子。


[狮子,月光一前一后上场]

狮子 好新娘,你们的心,最好也没有,

看不得小小老鼠地上爬,就害怕;

万一听到了一头猛狮,一声吼,

说不定会全身发抖,受了惊吓;

那么请放心,细木工合缝儿,我就是,

包了一张狮子皮,并不是雌狮子;

如果我真是头狮子,闯到这里来,

哎呀呀,可怜哪,活该我倒霉!

忒修斯 这头畜生,没一点儿脾气,良心也真好。

第米特律 殿下,这么乖的一头乖畜生,我还从没领教过呢。

莱珊德 说起这头狮子的胆量来,尽可以比得上一头狐狸了。

忒修斯 对了;说起它的小心来,好比得一头鹅了。

第米特律 可不能那么说,殿下。因为论他那点儿胆量,还对付不了他的小心,可是一头狐狸却能把一头鹅拖了走。

忒修斯 我敢说,他的小心鼓不起他的胆量,就像一头鹅拖不动一头狐狸。好吧,他的事儿留给他自个儿去小心照顾吧。我们且听听“月亮”又怎么说。


月光 这盏明角灯笼代表两角尖尖的新月——


第米特律 那两只尖角插在他自己的头上才妙呢。

忒修斯 他才不是新月——一张滚圆的脸,圆得连他那一对角也看不见了。

月光 这盏明角灯笼代表两角尖尖的新月——

我呢,看来就是那月亮中的仙人。

忒修斯 别的倒还罢了,这可真是荒唐透顶呢。应该把这个人放进灯笼里才对,要不,怎么好叫做“月亮里的仙人”呢?

第米特律 他不敢钻进去,因为里边有一支蜡烛,你看,都要剪烛花了,他不能不“火烛小心”呀。

希波吕忒 这个月亮可让我看够了,它得变个样儿才好!

忒修斯 看他那点儿懵懵懂懂的亮光,他大概是一弯越来越细的残月吧——可礼貌还是要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还得看下去。

莱珊德 往下念吧,月亮。

月光 我要表明的,也无非是要跟你们说,这盏灯笼是一轮月亮;我,月亮里的仙人;这一束树条枝,我的树条枝;这头狗,我的狗。

第米特律 咦,这许多东西都该放进灯笼才对——这些都是月亮里的东西呀。可是,静一静!瑟丝贝上场了。


[瑟丝贝上场]


瑟丝贝 这就是尼内的旧坟,我的情哥哥呢

狮子 [吼叫] ——

[瑟丝贝奔下]

第米特律 吼得好,狮子!

忒修斯 逃得好,瑟丝贝!

希波吕忒 照得好,月亮!说真的,这月亮照起人来的样子,真够人瞧的。

[狮子撕破她的披肩,下]

忒修斯 撕得好,狮子!

第米特律 皮拉摩这就来了。

莱珊德 狮子这就不见了。


[皮拉摩上场]


皮拉摩 可爱的月亮,我多谢你的阳光

我多谢你,照耀得这么卖力,

多亏你那亮晶晶、黄澄澄的光,

我要眼睁睁饱餐好瑟丝贝的秀色,

可是,且住!糟糕啊!

瞧,你倒霉的英豪啊,

可怕灾难已经到来!

眼睛,你看不看见?

怎么会有这场祸变?

乖乖的小鸭儿啊,我的宝贝!

好好的你的披肩,

怎么全是血迹一片;

来吧,你凶神恶煞!

命运之神,使出手段吧,

生命线一刀两断吧,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之神系三姊妹。老大手持卷线杆,老二纺纱织线,老三把人的生命线剪断了。

要割就割、要杀就杀;拉倒,完结!

忒修斯 这一股热情,加上又死了一个知心的人儿,也真该叫人哭丧着脸了。

希波吕忒 我的心儿怎么这样不济事!勇猛的女战士开始被戏剧的情节吸引了,但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却说是:“我的心儿怎么这样不济事!”——我倒是可怜起这个人来了。

皮拉摩 老天哪!你造下狮子干啥?

这畜生把我的情妹一口吞下!

天下惹人爱、逗人喜、活泼泼的娇娃,

就得数上她——不,不,本该数上她此句意谓,如果她还在人间,就得数她第一,现在只能说“本该”数上她了。

流吧,眼泪,滴沥答!

砍吧,宝刀,劈啦啪!

刺进皮拉摩的胸膛,

对准左面的乳房

心儿在里面跳荡,

于是,我就一命呜呼,呜呼……

[以木剑自刺]

现在,我已经死了,

现在,我没一丝气了,

我的灵魂飞上天去了!

太阳,给我下台吧!

月亮,给我躲开吧!

[“月光”下]

我要死了,要死,要死,要死了!

[倒下不动]

第米特律 可不是什么“么四”,是“一点”;你看,不是死了他一个儿吗?

莱珊德 “一点”也当不成,朋友;他已经死啦,只好算是“白板”罢了。

忒修斯 只消请个外科大夫来想想办法,也许他还可以救得呢——让他做一头驴。

希波吕忒 月亮怎么能就此溜了呢,等会儿瑟丝贝还要回来找她的情人呀。

忒修斯 她可以在星光底下找到她的情人。瞧这儿,她来啦。等她大哭大喊一阵之后,戏文也就完了。


[瑟丝贝上场]


希波吕忒 照我看,为了她这位皮拉摩,她也不必那么大哭大喊;

我希望她小哭小闹也可以了。

第米特律 拿皮拉摩跟瑟丝贝来比,真是半斤对八两,扫帚对畚箕,他这样的男人家,老天保佑吧!她这样的女人家,上帝照应吧!

莱珊德 她那双媚眼已经看到他了。

第米特律 于是但闻哀哀哭泣,其哭声如下:——


瑟丝贝 睡熟了,我的哥哥?

怎么,死了,我的鹁鸪?

噢!皮拉摩,快醒醒!

开口吧,开口呀!一声不响?

死啦,死啦!黄土黄壤,

要封没你迷人的眼睛。

嘴唇像百合花白,

鼻子像樱桃花开,

两朵大黄花像你面孔,

全完蛋了——完蛋呀完蛋!

情郎和情妹,一齐来悲叹!

他眼睛绿得像根葱。

噢,命运女神三姐妹,

来,来,来,到我这里来!

把牛奶般玉手一双

伸进鲜血泡一泡——

只为你们嘎啦一剪刀,

把他的生命线割得个粉碎。

舌头,一句话也没有!

刀子,你是我的朋友,

来吧,舐一舐我胸中的血吧!

[自刺]“新莎士比亚版”的舞台指示:“她寻找皮拉摩的刀子,找来找去找不到,只好拿空鞘自刺。”可以想知,刀子被皮拉摩压在身子底下了。

就此再会了,我的亲友,

瑟丝贝的生命到了尽头——

永别了——永别了——永别吧!

[倒下不动]一般版本作 [死去]。 “新莎士比亚版”作“她砰地倒在皮拉摩身上”;这样,皮拉摩跳起来的时候,“她也就势必跟着复活了”。

忒修斯 现在就剩下“月光”和狮子来料理这一双死尸啦。

第米特律 可不,还有“墙头”呢。

线团儿 [跳起来] 不,我拍胸膛说,把他们两家隔开的那堵墙已经倒啦。你们要不要看一看“收场白”,还是喜欢听一听咱们的两个伙计跳一场“贝戈马”舞?“贝戈马”舞(bergomask),一种粗犷的民间舞蹈,来自威尼斯境内贝加摩(Bergamo)地区。


其他演员一起上场


忒修斯 “收场白”请你们免了吧;你们的戏文用不到请人包涵——绝对用不到包涵。做戏的一个个都倒下死了,我们还好去责怪谁呢?哈,要是编这个戏的人亲自来扮皮拉摩,而且把自己吊死在瑟丝贝的袜带子上,那倒是一本出色的悲剧呢。说真的,今晚各位演得很卖力——可是,来吧,你们的“贝戈马”舞呢?别管你们的收场白了。


[众匠人表演跳舞]


午夜的钟声已经敲了十二点;

爱人们,去睡吧;是神仙出现的时间了。神仙出现的时间(fairy time),指午夜以后、启明星升起之前的一段时间。

我只怕明天早晨我们都起不了身,

只因为今天夜里都睡得太晚了。

这出没头没脑的戏文却送走了

步履蹒跚的黑夜。好朋友们,去睡吧。

这次喜庆,我们要举行半个月,

夜夜都有酒有舞、有新的欢乐。

[同下]

第二景第二景和第一景在时间上紧密衔接,只有短暂的冷场。大公和他的新娘率领其他人等下场,大厅中的灯火依次熄灭。在午夜的黑暗中,只见壁炉里“残火还留有余烬”;于是小精灵蒲克扛着扫帚上场。很多现代版本,这里不另外分景,整个第五幕一气到底。 同前

[蒲克扛扫帚上]


蒲克 饿狮在高声吼叫,

豺狼在嗥着月影;

结束了一天勤劳,

农夫们在发出鼾声。

残火还留着余烬,

猫头鹰厉声啼叫;猫头鹰,当时被视作不祥之鸟。 《麦克贝斯》第二幕第二景,把啼叫的猫头鹰比作“报丧的更夫”。

缠绵在病床上的人,

自知他性命难保。

现在已到了夜半更深,

坟墓都裂开了大口

一齐吐出了幽灵,

在教堂的坟地上飘游;

我们精灵,避开了白昼,

在海凯特的轻车面前,海凯特(Hecate),希腊神话中司冥界的女神。

一路奔跑不回头,

追随着梦境般的黑暗。

这会儿我们要行欢作乐。

不许耗子骚扰吉屋。

主人派我拿着扫帚,

打扫门后的尘垢。


[奥伯朗,蒂坦妮雅,各率仙子、精灵上]


奥伯朗 昏沉暗淡的火焰,

在大厅里闪烁着火光;

一个个精灵和小仙子,

像小鸟跳跃在树枝上;

跟我唱起这支小调,

又把歌唱,又把舞跳。

蒂坦妮雅 先把歌调儿记牢,

一字一音都要唱好。

手拉着手,仙姿翩翩,

祝颂宅主,福寿绵绵!


[众仙子、精灵唱歌跳舞]


奥伯朗 从午夜到黎明之前,

众小仙满屋子翩跹。

先去瞧一眼新娘,

祝福那美满的新床。祝福新床是英国从前举行婚礼时例有的仪式。参阅乔叟《商人的故事》:“牧师祝福了新床之后……”

三对新人结成鸳盟,

相亲相爱,永无裂缝。

生下了男花并女花,

定是无妄无灾、富贵荣华。

一个个都面清目秀,

没有破相,不生肿瘤,

不生黑痣,也不缺唇,

无瘢无疤,更没有畸形——

凡是那不祥的胎记,

都不会在身上显示。

这儿有田野里的仙露,传说田野里的露水是仙人的圣水。

众仙子个个且洒且舞。

兜遍宫室,穿廊绕户,

把恬静安宁一路散布。

祝福这深宫的主人,

永享安乐和康宁。

快溜,快走,

别停,莫留,

且待东方发白,大伙儿碰头。


[奥伯朗,蒂坦妮雅,众仙子、精灵下]


蒲克致收场白

咱们这些幻影,有不到之处,

这么一想,也就足以弥补——

各位是在这儿睡了一觉,

瞧见些幻象,虚无缥缈。

这一出浅薄无聊的戏文,

无非春梦一场,无影无痕。

但求贵人,不要见怪才好,

如蒙包涵,自当尽力补报。

我叫蒲克,为人向来真诚,

此番得到照应,居然侥幸

逃过了蛇一般咝咝嘘声,

忘不了各位这一片好心。

若非如此,尽管骂我浑蛋;

蒲克在这儿祝大家晚安。

要是肯赏个脸,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指剧终时台下鼓掌而言。

我是各位知恩图报的朋友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