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重操兵戈
船到巢湖靠岸,此地又唤司州,侨治合肥,安置原司隶百姓。诸葛邪马不停蹄,在旱寨升帐,文武毕集。
杜云方至,未到庐江,连印信都没有,只能和张氏兄弟居末。他往众官员里边观瞧,果然看到熟悉面容。谢婵,巾帼战袍,犹似当年风采,她与朱顼同列武将一侧。又见仲兄杜远位列文官一侧,杜云记得他任功曹从事,不知眼下是何官职。
杜远也看向杜云,兄弟俩相视一笑。
诸葛邪手持官印,问道:“主薄何在?”
王主薄出列道:“卑职在。”
诸葛邪问:“人可都齐了么?”
王主薄说:“禀刺史,只有武猛都尉刘建未至。”
诸葛邪皱眉道:“哦,为何啊?”
王主薄尚未作答,堂外一人匆匆而来,快步趋前,朝诸葛邪躬身说:“卑职刘建参见刺史。”
诸葛邪问:“你何故姗姗来迟?”
刘建抬头说道:“回刺史话,朝廷征调广陵三千户于此。然屋舍尚未齐备,粮食有所欠缺,卑职正忙于安置,甫一接到刺史传信,便匆忙赶来,不想还是迟了,望刺史恕罪。”
诸葛邪问:“主薄,他所言是否当真?”
王主薄拱手说:“其所言不差。”
诸葛邪问:“屋舍未齐且不论,何以欠其粮食?”屋舍无关生死,慢慢建也罢,粮食却少不得,民以食为天。
王主薄说:“刺史有所不知,自朝廷北伐,以我官田千顷充作军粮,业已送去寿春。眼下正青黄不接,府库也并无余粮,所以……”
别驾位于列首,朝诸葛邪拱手道:“禀刺史,朝廷迁三千丁户至此,却未曾送一粒米来。下官不得已上奏,请朝廷速拨粮食。”
诸葛邪心想:“阿父身在尚书台,怎会思虑不周?”他哪知道,诸葛甝虽领尚书台,但如今的度支尚书却不及往任的才能,而诸葛甝又不能事必躬亲,越俎代庖。怪就怪朝廷选官只重用士族,却不提拔寒门,以致良莠不齐。对别驾说道:“你行事得当。”
王主薄说:“以我之见,朝廷征粮缓不应急,不如暂从江州借粮。待朝廷粮至,再予以归还。”朝廷征粮也不过是下令给州郡,筹措之后,再发往合肥。直接借粮,则无需绕弯子。
诸葛邪说:“尔等还有何高见?”
其余官员左顾右盼,并无一人出列。
诸葛邪对杜远说:“杜功曹。”
杜远拱手说:“卑职在。”
诸葛邪笑道:“此事还有劳功曹。”
杜远一点即透,说道:“下官即刻修书,发往寻阳。”他长兄为寻阳郡丞,州、郡治所皆在柴桑左近的浔阳城,当然易于沟通。自江北的蕲春县走陆路可至庐江,走水路也方便去合肥。
眼下除了安置丁户,整军北上并无其他要事。散去文官,只留杜远。
杜远修书,诸葛邪也在修书。诸葛邪修书是发往寿春,距离北伐之期已不足半月,路上也需时间,当知会殷浩。
杜云不打搅兄长,走至谢婵跟前,作揖道:“久不见阿婵,别来无恙。”
谢婵赶紧还了一揖:“安之何必多礼?”
杜云直起身来,脸上挂着笑,一如当年。
谢婵却说:“安之不似年少时,而今更显雄武。”当然,岁月流逝,添了不少沧桑。
杜云并不觉得自己雄武,还以为有隐士之风。
朱顼拱手说:“见过杜兄。”
杜云还礼:“朱兄,转眼数载,不想又与二位重逢。”见朱顼白面微须,神情略显落寞。
朱顼说:“今时不同往日,我等已无用武之地。”
杜云问:“哦,此话怎讲?”
张三叹从旁插话:“哎,这还用说,中原无水师,更借重步骑。”
杜云被他提醒,说道:“原来如此。”
刘建上前给杜云行礼说:“刘某见过杜公子。”
杜云有些意外,看他模样似曾相识,问道:“你,你我何曾相识?”
刘建说:“公子不记得了?在京师燕雀湖畔,你与皇甫娘子随蒋贼捕同来。”
杜云张口结舌:“你是玄音的人!”这才想起,诸葛琴曾将证人藏于湖畔一木屋之中,看守那木屋的正是此人。
刘建说:“在下确实奉太守之命,查刘猛之案。”
他没说与传国玉玺有关,是不知内情,还是有所忌讳。杜云不作多想,问道:“你认识刘猛?”
张氏兄弟也凑过来,张一笑打量刘建说:“你与叔雄莫非是兄弟?”
张三叹说:“姓刘便是兄弟么?”
张一笑说:“自汉以来,刘姓多为宗亲,你看他与叔雄倒有三分相像。”
张三叹反驳道:“只有三分,便是不像。”
张一笑说:“三分已不少了,你我兄弟也只两分相像,看安之与这功曹半分相像也没有。”
杜云一听,脸上发热。
张三叹问刘建:“这位刘兄,你说。”
刘建笑着说:“依家中族谱,我与刘猛实乃同宗,却非兄弟。”
张三叹一脸得意:“如我所料。”
诸葛邪写完书信,问谢婵说:“婵妹,水师尚有多少船,多少兵?”
谢婵说:“艨艟斗舰两百艘,粮船三百,兵一万五千。”
诸葛邪皱眉说:“怎么寥落至此?”
谢婵说:“朝廷将我水师一分为二,半数归扬州。”
诸葛邪心想:“此间水师到底是陆馥旧部,朝廷不过是防范于未然。”反正北伐也用不了多少水师,屏蔽江左也好。
诸葛邪问:“步军有多少人?”
谢婵说:“此前北伐丧师,我步军只余两千人得以幸免。因此朝廷才征调广陵丁户,择其壮勇从军。”
诸葛邪心想:“原来是新军,这有何用?”又问刘建:“刘都尉,那三千丁户现在何处?”
刘建说:“施水边,距此二十里。”
诸葛邪说:“且去看看。”
码头边,钟节尚未归去,看诸葛邪一行人走来,迎上去说:“刺史,夫人已等待多时。”
诸葛邪对杜远说:“遥之,可有宅院以容身?”
杜远说:“城中就有宅邸,不知尊夫人在哪条船?”
钟节指着其中一艘。
杜远对杜远说:“卑职这便送尊夫人前往。”
诸葛邪说:“有劳了。”
杜远登上船,不久便扬帆北去。
杜云本想将昶儿介绍给仲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诸葛邪对钟节说:“叫士兵下船。”
钟节称是,转身登船。不一会儿,刘猛带着氐兵下来。又有一高大身影直接从船头跳到岸上,正是鼓桴。
朱顼夫妇看了不禁为之色变。
诸葛邪懒得多作解释,早已想好言辞,宽慰他们:“二位勿惊,此人名唤鼓桴,因误饮了殊方之水,所以才长得如此高大。他虽贪吃,却气力十足,用以破阵再适合不过。”
朱顼问:“殊方之水何处可得?”
既是殊方,常人又岂能涉足?诸葛邪不予理会,问谢婵:“婵妹,可有营寨安置他们?”
谢婵打量鼓桴,说道:“士兵的住处倒有,不过这……人……”也不知称作“人”,还是称作怪为好,哪有屋舍能容下他身体。
诸葛邪说:“无妨,就单独拨个营寨给他们。”
谢婵说:“是。”
刘猛等人跟着朱顼夫妇去了。
诸葛邪和杜云、张氏兄弟登船,刘建本是骑马过来的,这番也跟着上船。
让钟节起锚驶往施水,顺风也走了半个时辰方到。
在船上一望,有个村寨,人们正在修建新居。河边的田地却大片荒芜,想起谢婵的话,壮士从军死,村中少炊家。
诸葛看着荒烟,说道:“可惜,可惜。”又对刘建说:“尔等可用纳粮?”
刘建说:“不用。”
诸葛邪点了点头。
下船去到村里,几个小孩迎面跑来,手里拿着弹弓,虽穿着破旧,却笑得无邪,似乎并不知世道艰难。为首的孩子更高一些,穿着裋褐,短了,一截小腿露在外面。
高一点的小孩一把拉住刘建的手,高兴的说:“阿父,我方才打到一只兔子。”
刘建摸摸他的头,说道:“好,好!来,快给刺史行礼。”
小孩给诸葛邪拜手:“拜见诸葛刺史。”
诸葛邪好奇,问道:“你怎知我姓诸葛?”
小孩起身说:“但凡当官的都姓诸葛。”
诸葛邪哭笑不得。
杜云看这小孩,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瞧他手里的弹弓不过是竹子所制,与军中所用的角弓大小无二。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看他长得高大,又带着刀,不禁后退一步,说道:“我叫牢之。”
杜云咧嘴笑道:“嘿嘿,我叫安之。”
一行人入村中,看村民搭设房屋。简单用竹子结成框架,泥土为墙根,竹篾为墙,茅草屋顶,也能遮风挡雨。只见一些人扛着成捆的细竹竿走来,扔在地上,解开捆绑的枝条,转身便走。另外有人从竹竿中捡起一根,隔着两三丈,直接扔向不同的屋顶,上边的人伸手接住。每每扔得准,也接得轻松。
诸葛邪有些讶异,对刘建说:“这些村民的身手非同寻常。”
刘建说:“在广陵时,他们替豪门耕作,农闲则去采竹,久而久之,得心应手。”
诸葛邪走到一扔竹竿壮丁跟前,问道:“你能将竹竿扔多远?”
壮丁打量他,又瞧瞧刘建。
刘建示意他依言行事。
壮丁也不言语,捡起一根竹竿,朝旷野扔去。削尖竹竿飞出五十步远,插在草地里。
诸葛邪摸了摸胡须,对杜云说:“安之,你也不妨一试。”
杜云捡起一根竹竿,鼓足劲扔出去,同样也只飞出五十步,却没能立起。
诸葛邪哈哈大笑。
杜云不服,说道:“扔竹竿算不得什么,看我扔石子。”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掂了掂,甩手扔出去,“嗖”,竟有破空的风声。石子飞过插在地上的竹竿,扔出八十步之远。
屋顶上的村民瞧了,都高声叫好。
诸葛邪说:“能扔得远不足为奇,用弓箭岂非更远?”又对那壮丁说:“扔得准否?”
壮丁似乎来了劲,说道:“看好了!”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竿,又扔了出去。
竹竿就插在之前那根旁边,相距不过一尺。
杜云不甘示弱,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甩出去,“嗖”,竟从两根竹竿之间穿过。
众人一阵喝彩。
又听弓响,一颗石子往高处划出弧线,同样从两根竹竿中间穿过,掉在地上。
杜云转头一看,却是牢之仰着弹弓打出石子,不禁赞道:“好气力!”虽说是借重弹弓,但他毕竟年纪小。
诸葛邪问那壮丁:“会射箭么?”
壮丁说:“不会。”
诸葛邪又问:“会弹弓么?”
壮丁答道:“此处人人都会。”
屋顶上的人听了,嘿嘿直笑。《弹歌》有言:“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弹弓虽威力不大,只能用于打鸟雀、兔子等小动物,然而简便,又不犯禁。
诸葛邪问刘建:“这么说人人都会投枪啰?”
刘建稍作思量,说道:“若将竹竿比作投枪,则壮丁人人都会。”
诸葛邪点了点头,他估摸既然连小孩都会用弹弓,久而久之,随着年长气力和准头想来不差。上阵时不会用弓箭,能用投枪也还罢了。
看村中妇孺采薇归来,诸葛邪问刘建:“粮食够几日吃?”
刘建说:“拌着野菜也只够三日之用。”
诸葛邪才知情势严重,转过身来:“走,回营。”
来到岸边,见钟节等人在一个勾连河水的池塘里下网,真是闲极无聊。走过去一看,竟然网上来四五条鱼。
钟节用手抓起一条大的,牢牢掐住,任它挣扎。走到诸葛邪面前,笑道:“刺史,你看,这塘鲺多肥,正好用来下酒。”塘鲺肉极细嫩,因潜于水底,其实并不好捕。
饱汉不知饿汉饥,听说还有酒喝,刘建不禁咽了咽口水。然而他们父子辈本是南渡的流民,这打渔的本事比之洞庭湖的水猴子可差得远。
诸葛邪看网中竟放了块牛脂,问道:“哪来的牛脂?”塘鲺好食脂膏、猪血,以此诱之正是妙招。
钟节说:“原本这船舱中有暗格,还藏着好几桶盐,牛脂用以密封。”
诸葛邪心想:“定是周家用来贩私盐的。”说道:“将盐拿下来。”
钟节命人将装盐的木桶拿下来,有个盖子已经打开。
诸葛邪看里边的盐雪白,果然是私盐,他对刘建说道:“这些盐拿去给村民换些粮食。”
刘建躬身称是。
回到旱寨,诸葛邪命别驾先将军粮送去村寨。
别驾说:“如此恐不敷军用。”
诸葛邪说:“我军出兵在即,到了寿春自然有军粮可用。”
别驾说:“寿春的军粮亦有数,恐怕中军将军……”
诸葛邪说:“府库中有多少盐?”
别驾心领神会,说道:“刺史是说用盐换粮食?”
诸葛邪说:“不错,我自会禀明中军将军。”
别驾拱手说:“下官知道了。”
时不我待,朝廷几时送粮来尚未可知,借粮也未必能成。事情做宽裕些,总是好的。
诸葛邪又叫来周司马,问道:“军中可有投枪?”
周司马回禀道:“有,本为水师所用,不过而今只能闲置于武库,刺史缘何问起?”投枪不比那竹竿,铁枪头、木枪柄,重了许多,也就难以用于远战。守城,或是两船相隔近又不足以跳帮时所用,且载于船上不费气力。不比弓箭轻便,且临阵时一支枪只能用一次。因此,备受士兵嫌弃,即便是水战,也常用弓弩。
诸葛邪说:“刘都尉的新军只会投枪,让他们习练弓弩已来不及。”
周司马也知道这些新军不过是临时纠集,难堪大用,说道:“可库房中投枪不多,仅有五六千支。”
诸葛邪说:“先去看看再说。”
周司马带诸葛邪来到武库,见兵器被置于木箱中,填以草灰。司马从木箱里拿起一支投枪,用手抹去黑灰,依旧光亮。
诸葛邪说:“还好能用,三千户,就出三千丁男从军吧。”
周司马拱手称是。
钟节已经离开,出征之期也至。诸葛邪在湖边祭旗完毕,与别驾、司马作别。号角吹响,士兵们登上船,扬帆北去。此番带了水师一万五千,新旧步军五千,共两万人。
船头,诸葛邪对张三叹说:“三叹,我任你为军司马,如何?”
张三叹摇头说:“哎,此司马非彼司马。”心里念想的并非军中司马,而是州司马之职。
张一笑说:“你尚无尺寸之功,怎好贪图高位?”又觍着脸对诸葛邪说:“不知刺史任我为何职啊?”
诸葛邪摸须道:“你么,别部司马。”
张一笑听了,不由得拉长脸。这别部是在前、后、左、右各部司马之外令设,可算杂牌。
刘猛“嘿嘿”发笑。
诸葛邪对刘猛说:“叔雄。”
刘猛抱拳道:“在。”
诸葛邪说:“你为帐下督。”
刘猛说:“是。”
诸葛邪对杜云说:“安之,你我便只听渊源的差遣。”
杜云点头称是,左手抓紧刀柄,转头望向北方,却是阴郁的天空。
来到寿春,淮南太守陈逵在城外相迎:“诸葛刺史终于来了,殷中军在城中久候。”
诸葛邪拱手说:“有劳陈太守出城相迎,请。”打出手势,请其先行。
陈逵说:“刺史请。”
诸葛邪不多谦让,两人并肩入城。
来到府邸,又是一番寒暄。
此间文臣武将多半带兵,殷浩居于上座,对众人说:“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言。”
众人安静下来,听殷浩说:“此次北伐,我等先率部前往许昌。而后自许昌分兵,由平北将军姚景国略地荥阳郡,攻打虎牢关。其余诸将则取道阳翟,经嵩山之南,扣关伊阙。”阳翟在许昌西北,颍水之畔。沿颍水而上可抵轘辕关、太古关,而后经陆路至伊阙。此三关无论攻陷哪一关,都可进兵洛阳,唯伊阙距洛阳最近。殷浩之意是自东、南两面进攻,且借水道之便,也算中规中矩。
殷浩接着说:“徐、兖二州刺史荀令则自下邳出兵,攻打济阴、陈留。诸位有何话说?”荀令则即荀羡,今领徐、兖二州刺史,屯兵下邳。原兖州刺史蔡裔自彭城出兵,北伐未竞,死于军中,故而以荀羡兼之。此时徐州大部已在南朝手中,包括彭城,不过兖州在黄河以北自不待说,黄河以南的各郡也属“无主”之地,逆乱丛生。
一将名曰刘启拱手说:“禀中军,是否该请桓幼子自南阳出一支兵,扼守襄城?”襄城在许昌以西,汝水之畔。若由此经汝水北上,可至梁县,再由陆路至伊阙。桓幼子即桓冲,此人不提桓温,也算留了心眼。
诸葛邪心想:“此计虽好,却不用道出,定然拂心逆耳。”
果然,殷浩说道:“刘将军意在取道梁县,攻打伊阙,又何须劳动荆州军?”
刘启说:“卑职是以为有一支兵马在侧,可备不虞。”
殷浩说:“什么不虞?”
刘启问:“若我军取道阳翟,攻打伊阙,谁守许昌?”
诸葛邪心想:“此人也算腹有筹谋。”依殷浩方才所言,姚襄攻荥阳、虎牢,其余兵马过了阳翟,则进入嵩山与箕山、熊山间的峡谷。一旦秦军自梁县而出,攻打许昌,或就此截断晋军退路,岂不危矣?其实右翼有荀羡的徐州军,防鲜卑南下,左翼再有荆州军的协助,则大有胜算。即便时运不济,无法攻陷洛阳,也可安然退兵。
殷浩不假思索,说道:“我正要以刘将军镇守许昌。”
刘启躬身说:“卑职领命。”
殷浩又对朱顼说:“朱将军。”
朱顼拱手说:“在。”
殷浩说:“以你镇守襄城。”
朱顼说:“遵命。”
议事毕,殷浩在雅室设宴,款待诸葛邪和杜云。杜云虽然曾在寿春饮宴,但也只在庭院。说是雅室,只因陈设怡人,摆着香花、鲜果,就连温酒的铜樽都古朴端方。几名乐师在侧室,隔着素纱帘幕,奏吴声、西曲。
殷浩说:“征夫熟知兵略,此次便由你居中筹谋。”又看向杜云,说道:“安之勇武,可为前锋。”
杜云拱手说:“谢中军信任。”
殷浩笑道:“安之,此处有无外人,不必提及官名,称表字便是。”
杜云跟他不算至交,只得益于诸葛邪,在京城时才常常相见,答应道:“是。”
诸葛邪举杯敬殷浩说:“渊源,且饮了此杯,再恕我之罪。”
杜云举杯共饮,尝这温酒,醇和而不烈。再瞧酒色澄澈,心道:“少见,少见。”
殷浩将酒喝干,问道:“你何罪之有啊?”
诸葛邪说:“我军中少粮。”
殷浩说:“此事我已知晓,须怪你不得。”
诸葛邪笑道:“渊源心怀大度。”
殷浩说:“朝中之事只怕你有所不知。”
诸葛邪语带讶异:“哦?”
殷浩说:“我曾上奏朝廷,请免去扬州刺史之职,专镇洛阳。朝廷却不准,你道缘何?”
诸葛邪心想:“但凡司隶,不论洛阳与长安,皆有王霸之气。不过,渊源并无野心,朝廷未免谨小慎微。”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渊源大可放心,我非当年戴若思。”戴若思即戴渊。当年祖逖屯兵虎牢城,洛阳在望。朝廷命戴渊出镇合肥,以牵制祖逖,终使北伐南柯一梦。
殷浩颓然一笑:“我岂能不知?朝廷掣肘,也在预料之中。正因如此,我才表奏圣上,以你为督统。”
诸葛邪看他神情,鼓舞道:“渊源,我昨日夜观天象,有苍龙逐北,此番用兵定可立不世之功,我等皆愿效死!”
殷浩一听眼光明亮,说道:“哦,果真?”在京城时,诸葛邪常给人占卜,虽不知他使的什么法门,但多有应验。
诸葛邪说:“你若不信,今夜可再观天象。”
殷浩虽不懂天象,却心情大好,拿酒勺将杯子斟满,举杯道:“来,来,来,我等共饮此杯。”
大军启程,朱顼领水师三千人由淮水入汝河,前往襄城;其余的水师载着士兵、辎重,由颍水北上。殷浩所部三万步卒,过汝阴、项城,直抵许昌。
城头插着赤旗,弓手伫立,南门前,姚襄只携几名随从,壶浆等候。
诸葛邪早闻姚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器宇轩昂。简从相迎,更显豪迈。
近前去,殷浩望了望城头,翻身下马。
姚襄忙上前扶住马嚼子,待他下马来,拱手说:“中军久不至,让下官好等。”
殷浩拱手还礼,还未言语,就看姚襄招呼随从:“快拿壶过来。”
殷浩说:“下官特意备了水酒,为中军接风。”
随从将酒碗交给一众将校,又倒上酒。这番迎接虽粗豪了些,却也情真意切。
姚襄亲自提壶给殷浩斟酒,而后说道:“中军请!”
殷浩看身后众将都端着酒碗,只待他先饮。他笑着对姚襄说:“景国攻破此城,尚未论功,诸将后至,又怎能居先?依我看景国与我等共饮此杯,如何?”他这么一说,身后的将领也觉得先饮有失颜面。
姚襄说:“好,就依中军之言!”也拿过碗来,让随从斟满。举杯敬酒:“同饮!”
众将这才一同饮酒。
殷浩只与杜云入城来,留诸葛邪、陈逵、刘启等将在城外驻扎,水师依旧浮于河上。
将殷浩带到下榻的宅邸,双方坐定,姚襄看殷浩身边站着杜云,雄武非常,不禁问道:“敢问中军,此将为何人?”
殷浩笑道:“此人乃庐江太守杜云。”
姚襄捋须道:“莫非是随桓征西平定益州的杜安之?”
多年过去,杜云还以为自己籍籍无名,没想身在北国的姚襄也有所耳闻。
殷浩说:“不错。”
姚襄并未起身,朝杜云拱了拱手,说道:“久仰大名。我听闻当世之中,若论刀法,无人能及尊驾,未知真假?”
杜云心想:“若非有赤血刀,我未必能胜过田泯,更何况师尊?”在他心中师父的刀法才天下无双。
殷浩侧头对杜云说:“安之,不妨让景国见识一番。”
杜云不好张扬,但殷浩有命,岂敢不从?拱手称是,走到场中,指着一焚香的铜炉问:“就以此炉试刀如何?”
姚襄说:“太守请便。”心想:“无非将这铜炉斩作两半。”
杜云拿起铜炉往上一抛。
姚襄正看向当空的铜炉,耳听“呛啷”声,刀光闪耀。铜炉再掉在地上,已分作六瓣,而杜云持双刀而立。
姚襄咽了咽口水,说道:“果然无敌。”
杜云仗着沧海刀法,运气于外,即便是破月刀也足以断石分金。他还刀入鞘,走到方才伫立的位置站定,一脸若无其事。
殷浩对姚襄说:“景国破城有功,朝廷赏赐黄金百两、锦缎三千匹,不知还想领受何职,待我禀奏圣听?”
姚襄拱手说:“谢朝廷赏赐,下官一心为圣上扫平河南,愿镇守洛阳。”
案几之下,殷浩不禁捏紧拳头,面上却笑道:“甚好!景国能有此心,殷某定禀明圣上,表奏景国为司隶校尉。只是那苻健乃一时豪杰,景国切莫轻敌。”
姚襄听要表奏自己为司隶校尉,藏不住喜悦,说道:“苻健徒有鸿名,我定要与之决一生死!”又觉得似乎过于表露出心迹,忙躬身问道:“呃,中军,常言道兵贵神速,不知我等几时动兵?”
殷浩瞧在眼里,反问他:“景国有何计较?”
姚襄说:“本部早已准备停当,只待中军一声令下。”
殷浩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景国明日就率部动身,攻打荥阳。”
姚襄起身抱拳:“下官领命!”
姚襄自北门而出,不多时,骑兵云集,乌压压的远去。
殷浩在城头一直眺望,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几时,诸葛邪已站在他身后,拱手问道:“渊源,该议事了。”
殷浩转过身来,说道:“此人不除,必成后患?”
诸葛邪自然知道他所指,说道:“姚襄虽有图霸之志,但即便攻克洛阳,亦不会就此反叛。”
殷浩问:“何以见得?”
诸葛邪说:“以我之见,姚襄志在关中,而洛阳乃四战之地,未灭苻健,其定然不会反叛。倘若我军先取关中,则姚襄或甘心臣服,或投靠燕国。时机未到,渊源还需多加安抚才是。”
殷浩说:“安抚?他欲镇守洛阳,朝廷怎能容忍?”
诸葛邪说:“朝廷不准,也另有封赏,必不会亏待于他。只是他人马众多,未必奉诏,恐怕先我一步入关。那时两虎竞食,就看鹿死谁手。”
殷浩说:“果真如此,桓征西会否遵从诏命,按兵不动?”
诸葛邪摇头说:“难以预计。”
殷浩听了,又望向城外。
由刘启军一万,镇守许昌。其余两万兵马,连同合肥军一万七千人,开赴阳翟。若非有姚襄的三万骑兵,单凭殷浩的实力决计难以北伐。
阳翟本是禹都夏邑,齐桓公曾在此称霸,不过光阴荏苒,此时的阳翟城垣颓败,不复繁华,驻军都不合适,只容水师在此歇脚。接着逆流而上,不日赶到阳城。阳城在嵩山之阳,小小城寨无以抵挡晋军,故而秦军退守轘辕关。
水师浮于河上,步军行于南岸。颍水北面虽有嵩山之高,但河谷尚且平坦。再往前去,河道水浅,水师难以通行,只能在南岸扎营,看护辎重。杜云携合肥步军五千为先锋,殷浩统中军徐徐而行。过了峡谷,来到伊川,此处也无人把守。
一路不见敌军踪迹,殷浩骑在马上,说道:“往前可兵分两路,一者往南,攻打广成关;一者往北,攻打伊阙。”往南攻打广成关并无不妥,可解除后顾之忧。其实连同轘辕关、太古关一齐攻打是最好,以免被敌军抄袭后路。如今只能靠水师在山脚路口修筑壁垒,设下疑兵,来阻挡敌军下山。
旁边一骑说:“我恰有一计可取广成关。”此人身着战袍,腰悬佩刀,正是诸葛邪。
殷浩说:“哦?且说来听听。”
诸葛邪说:“敌军不设伏兵,只紧守关隘,意在以逸待劳。既然如此,也难窥我军底细。可使人假扮秦军送辎重前往广成关,诈开关门。”
殷浩说:“这,恐怕难如君所愿。且不说敌军乃是氐人,言语不通,且入关定要查验符节,此计不可行。”
诸葛邪笑道:“我军中就有氐人,至于符节,渊源请看。”说着从袖囊中取出一铜符。
殷浩拿过铜符,一手可握,非龙非虎,乃作鸾形,讶异道:“征夫怎会有秦军符节?”
诸葛邪说:“这还得多谢姚景国封了许昌廪库,这铜符就藏于其中。听闻氐人以鸾鸟为尊,因此用于符节,不妨扣关一试。”
殷浩说:“他没动库房中的财帛?”武库并非只有武器,文书、财帛也在其中。
诸葛邪听他问及旁的事情,也有些诧异,说道:“武库中虽有些钱财,却也累赘,姚景国怎会贪此小利?”比之细软,铜钱确实累赘。所以朝廷赏功,多半以黄金、丝帛。
殷浩捋须说:“既然有符节,征夫可依计而行。”
黄昏,广成关内,升起炊烟。这关隘在紫逻山腰,关下悬崖峭壁与云梦山对峙,汝河经流其间。关内是一盘地,重山环绕,正好屯田养兵。出关往北可去伊川,往东沿汝河而下可至梁县,再折向东南可抵襄城。此关原本不是阻碍,只因屯有兵马,若攻打伊阙,必然如芒在背。
关上的守兵,望见一支人马自北而来,打着秦军旗号。伊水和汝水并不沟通,所以洛阳至此也只能走陆路。
守兵赶紧禀报关都尉。
关都尉等他们靠近,一看约莫两百人,用马车驮来箭矢、衣甲,高声问道:“何人帐下至此?”
来者答道:“淮南王。”
都尉心想:“原来是三殿下的人。”又问:“可有符节?”这句说的却是氐人的语言。
关下为首的亮出铜符。
“吱呀”,关门打开,士兵持枪而出。一人拿过铜符,看罢,对城头说道:“是鸾鸟。”
都尉问道:“何以用鸾鸟符?”
来者说道:“闻晋军将至,故淮南王遣我送来辎重,助尔等守关。”
都尉说:“原来如此,快,放他们进来。”
原来,通关本用马符,运送辎重则用牛符,戍守才用鸾鸟。诸葛邪从武库找到秦国淮南王的书信,只知许昌与洛阳有兵马调动,却不知鸾鸟符是用来通关,还是守城,所以才设下说辞。至于那些甲仗当然是从许昌武库中搬来的,包括氐兵所用的旗帜。此番北伐,因为自颍水登岸要走陆路,所以带了驮运辎重的马车。
天色已暗,关隘上火把晃动。杜云携众悄然来到广成关下,见关门洞开。一人高呼道:“安之,快快入关!”
杜云往关上一看,却是刘猛,不复多言,率军鱼贯而入。
关内杀声大作,一宿过去,城头已换作晋军旗帜。
殷浩在帐中听说已取下广成关,喜不自禁,对诸葛邪说:“一战而下,秦军何足道哉?”
诸葛邪拱手说:“渊源莫要轻敌,尚有伊阙天险。”伊阙之险屡见于笔端,昔日白起攻韩,便在此鏖战。
殷浩问道:“我军欲取伊阙,何不故技重施?”
诸葛邪说:“此计可一而不可再,我先往伊阙刺探,再作筹谋。”这偷梁换柱之计赢得侥幸,可巧秦国淮南王尚在洛阳,且淮南王性情暴烈,守将因而没有严加盘问。若要使诈去赚开伊阙,最好扮作广成关的败兵,只是不能携带甲杖,倘遭盘问,又恐露出破绽。
殷浩虽不以为然,却说:“就依征夫所言。”一边在伊川搭设浮桥,准备攻打伊阙。一边命人顺汝河而下,前往襄城,调朱顼前来防守广成关。
杜云领兵随诸葛邪来到伊阙,只见两岸崇山峻岭,中间伊水北流。水面阔两里有余,只西岸一条道路,非战船难进。诸葛邪携两个兵丁,扮作渔夫,乘一帆小船,往河谷中刺探。行了约莫七里,才来到敌军营垒前。看其分东西两寨,以铁索横于河面。西寨设一关口,以石头垒就,长不足百步。如此险要,莫说使诈,即便敞开关门,也难以攻取。
诸葛邪靠近铁索,想窥视关内。“嗖嗖”,几支箭矢射来,落在水中。诸葛邪看敌寨打出将旗,上边一个“雷”字,他对驾船的兵丁说:“将船调头,回去!”
小船在河谷之外靠岸,诸葛邪一身裋褐,手脚麻利,跳上岸来。
杜云上前接住,问道:“如何?”
诸葛邪摘下斗笠说:“此乃雄关,只宜智取。安之可引轻兵,不携旗鼓,往关下搦战,示弱于敌,问明其守将是谁。”
杜云说:“好,我这便去。”
杜云带了百十人,沿西岸道路至关前,隔得老远大吼:“王师至此,逆贼还不快快出战!”
关上听这人嗓门真大,声音在河面回荡。守兵望了望,晋军不过百余人,连旗帜都没有,懒得禀报关都尉。张弓搭箭,朝晋军射去。
晋军举盾,纷纷后退,恰在射程之外。杜云下令:“放箭!”声音传至关上。
晋军拿出不是弓弩,而是弹弓,从地上捡起石子朝关上发射。那石子虽轻,却够不着石墙。守军一看,哈哈大笑。
杜云身着重甲,拿一面盾牌独自上前,问道:“守将是谁,快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守兵也不放箭,笑道:“你怎不攻上关来?”据着雄关不守,出去与人斗力,岂非蠢辈所为?
杜云说:“想必守将只是无名之辈,不敢与我一战!”
守兵问:“来将何人,报上名来!”
杜云鼓了鼓真气,说道:“我乃威远将军杜云!”
守兵面面相觑,这人的口气好大,怎么从未听闻?
关都尉听到动静,走上石墙,冲士兵问道:“是谁在外面叫阵?”
守兵躬身禀报:“来将自称晋国威远将军杜云,领了百余士兵前来索战。”
关都尉往关外望了望,晋军稀稀拉拉,连旌旗都没有,怎知虚实?当先一将虽身材魁梧,却用盾牌遮住半张脸,不见威风,反而有些猥琐。关都尉说道:“此人若非冒名,就是想诱我军出战,尔等紧守关门,不得有误!”
守兵们皆领命。
关都尉自行离开,留杜云在外边叫喊。
杜云叫骂良久,口干舌燥,不见敌军出战,也不知守将是谁,只得罢兵回营。
来到中军营帐,见诸葛邪、陈逵皆在,下首跪着一秦军俘虏,来自广成关。他朝殷浩拱手说:“下官参见中军。”
殷浩说:“安之快坐。”
诸葛邪问:“安之此番可探明守将是谁?”
杜云说:“我在关下搦战良久,敌军并未出战,也不知守将是谁?”
诸葛邪对殷浩说:“中军,依我看伊阙定是换了将领。”
殷浩瞧了俘虏一眼,对左右说:“来呀,将他带走,明日一早斩首祭旗,前军攻打伊阙!”这俘虏所招供的伊阙守将并不姓雷,惹了殷浩杀心。
俘虏嘴中告饶,被侍卫拖出营帐。
当夜月明,殷浩正在帐中翻看《孙子兵法》。一亲兵入帐来,行礼道:“禀中军,拿到一敌军细作。”
殷浩放下书,说道:“哦?快将他带进来。”
不一会儿,亲兵押了一人进来,儒服纶巾,却是文士。细作被五花大绑,眼瞧着殷浩,问道:“尊驾可是殷中军?”
殷浩不答,反问:“大胆细作,敢来刺探!”
细作说:“在下乃是使者,并非细作。”
殷浩问:“既是使者,奉谁人之命?”
细作看了看左右,却不言语,显然是怕走漏消息。
殷浩打出手势,命亲兵退下。帐中只剩两人,而后对细作说:“你快道出实情。”
细作说:“在下是奉大司马之命,前来与中军议和。”
殷浩听了,对帐外喊道:“来人啦!”
亲兵冲进来,拔出钢刀,抵在细作身上。那使者脸色发白,眼中透出惊恐,只听殷浩说道:“尔等守在帐外十步,任何人不得靠近。”
亲兵一听,收了刀,得令而去。
亲兵走后,殷浩才说:“议和,如何议和?”
使者说:“洛阳有八关之险,中军何必空费心思,而致损兵折将?”
殷浩呵呵一笑:“足下难道不知广成关已落入我手?”
晋军至伊阙搦战,广成关却毫无动静,果然出了差池,使者说:“伊阙可不比广成关,且有良将镇守。大司马有言,只要中军肯退兵,荥阳以东尽归贵国。”
殷浩哈哈大笑:“只怕荥阳业已危在旦夕,你家主人拿什么与我议和?”
使者说:“中军如此说,我等只好刀兵相见。”
殷浩起身,拔出佩剑,走到使者跟前。
使者昂首挺胸,瞪着他说:“要杀便杀!”
殷浩笑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说罢,割断缚在使者身上的绳索,又说:“你走吧。”
使者转身离开,未出营帐,又转过身来,拱手说:“中军,大司马非背信弃义之人,绝不会谋害君上。”说罢,走出营帐。
殷浩回想自己命人去洛阳,利诱秦国大司马雷弱儿,刺杀苻健,而今看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亲兵入帐来,问道:“中军,是否放那人离去?”
殷浩说:“放他走。”
亲兵得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