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物最大
太祖曾问宰相赵普:天下何物最大?众人都认为赵普会回答说“皇帝最大”。但赵普却出人意料地回答:“道”最大。
真宗时曾遣使持诏书见宰相李沆,拟封刘氏为贵妃。李沆认为于理有违,当着使者的面把皇帝手诏烧掉,并让使者传话说:你只说我李沆认为不可!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驸马都尉石宝吉求为使相,真宗征求意见。李沆以为,石宝吉无攻战之功,只是倚仗自己是皇亲国戚,明确表示反对。数日后,真宗再问,李沆坚持如初,真宗只得作罢。
仁宗是北宋诸帝中最能取听意见的一位,他曾在宫内做道场,赐群僧紫罗各一匹,特别嘱咐群僧说:来日出东华门,要把紫罗放到怀中,不要让人看见,不然的话怕台谏上章议论。
四川有个读书人,献了一首诗给成都太守,其中有“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的诗句,成都太守看了以后大惊失色,认为是反诗,将老秀才五花大绑,送京师治罪。哪知仁宗平淡地说:这是老秀才急于要做官,写首诗泄泄愤,怎能治罪呢?不如给他个官做做。随后任命这个老秀才当了个司户参军的小官儿。
仁宗无子,死后传位于养子英宗赵曙。英宗继位后,对亲生父母恪守孝道,冷落了养母曹太后,曹太后非常生气,对仁宗旧臣富弼等人哭诉。富弼拜见英宗时说,当年仁宗选择你为继承人,是因为你有孝心,而如今你当了皇帝,对太后却不闻不问、礼孝皆无,这不是前后不一吗?富弼说完后,觉得不解气,竟举起上朝用的笏板,指着英宗的床榻说:“非陛下有孝德,孰可居此?”英宗竟弯下腰连声说,不敢。
熙宁间,神宗在资政殿召对二府大臣议论变法事宜。他与三朝元老、枢密使文彦博之间有过一次著名的对话。文彦博对神宗说:祖宗法制俱在,就不要更张了,以免失去人心。神宗说:对于士大夫而言,变法不是让人高兴的事,但对老百姓来说有什么不好呢?文彦博立即回敬道:皇帝陛下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不是与百姓治天下。
元丰间因陕西用兵失利,神宗下令处死一名负责粮草的灌运官。第二天朝会上,神宗问宰相蔡确:昨日批斩,今日可否执行?蔡确回答说:臣正打算回奏此事。神宗问:有何疑问?蔡确说:祖宗以来,从未杀过士大夫,臣等不希望从陛下开始。神宗想了想说:那就刺面发配吧。不料门下侍郎章惇说:这样还不如杀之。神宗问:何故?章惇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大怒道:朕难道快意的事都做不得一件?章惇答道:如此快意,不做也好。神宗没了脾气,只得免去灌运官死罪。
宋初,太祖赵匡胤确立右文抑武治国方略,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使北宋的士大夫政治发展到后世无法企及的高度。从军国大事到皇帝的私人生活,从外朝到宫闱,从太子到皇后、嫔妃的废立,从官员的奖惩到生杀,北宋宰执大臣以及台谏官都可对皇帝进行公开批评,其尖锐程度令人吃惊。
当然,士大夫敢于提意见,需要有一个重要的前提:皇帝是个明白人,有肚量,肯纳谏。
孔子曾告诫子贡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朋友之间尚且如此,对至高无上的皇帝提意见,这可是闹着玩的?
《韩非子·说难》说,臣下向君主进言,搞不好就要掉脑袋,他并且列举了七种掉脑袋的情形:无意说破君主内心秘密者;察知君主借一种公开的行动以掩饰内心的另图者;猜测到君主内心谋划而有泄密之嫌者;君主恩遇不厚而进言奏效者;借礼义以揭发君主过失者;谋略得当君主想独占其功而参与其谋者;要求君主做其不愿做之事者。韩非子的总结绝非是耸人听闻,而是基于血淋淋的历史教训。
皇帝们能否勇于纳谏,除了皇帝个人修养、胸襟的因素外,关键还要看皇权稳不稳固。通常,为上者只有在觉得自己的权力不受威胁时,才听得见不同意见,这是一般的情理。南宋叶适就认为,宋代至少北宋前期,天下无女宠、无宦官、无外戚、无权臣、无奸臣之害。这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北宋不乏勇于纳谏之君。
仁宗以勇于纳谏著称,对言官表现出特别的尊重、理解和宽容。但正是这位开明的皇帝,因恼恨台谏官苦谏他废后,下诏说:从今往后,谏官、御史进谏必须通过秘密奏疏,不得相互串通,骇动中外。他又针对台谏官反对张尧佐担任四使下诏说:自今台谏官上殿先要向中书申请取旨。这样,台谏官“非时入对”,即随时向皇帝上奏、提意见的权力也就被束之高阁了。
司马光的话更直截了当。元祐初,司马光推荐老臣文彦博重新出任宰相,有人指责文彦博“有震主之威”。司马光替他辩护说:文彦博不过是一个老书生,富贵已极,还能求什么?他就是当了宰相,皇帝一旦想罢他,只要召来一个学士,起草一份文件,他就变成个匹夫了。
宋代最重要的士大夫当然是宰相。汉唐时,宰相权力极大。太祖建国后,实行“二府三司”制,分化、削弱相权,加强皇权。宰相职权一分为三,中央行政权归属“中书门下”,又称政事堂、都堂,设宰相,以参知政事为副相。枢密院为中央最高军事机构,长官为枢密使,与政事堂合称东、西“二府”。“三司”主管财政,号称“计省”,长官“三司使”号称“计相”。二府三司各自独立,互不统属,直接对皇帝负责,构成最高辅政机关。太祖在一次朝会中还撤去宰相范质、王溥的座椅,取消了汉唐以来宰相与皇帝“坐而论道”的待遇。
北宋相权虽有所削弱,但整个士大夫集团的权力却呈现上升的态势。宋代规定,政令的形成要经过以下几道程序:先由皇帝与宰执大臣“平章”即商议,宰执大臣有权反对;再将“词头”即要点交由中书舍人起草,中书舍人有权封还;再将草稿交由给事中审议,给事中有权缴驳;政令经皇帝“画可”即批准公布之后,台谏及有关官员有权论列。
宋代最重要的士大夫还包括负责监察的台谏官员。中国古代很早便有谏诤的传统,设台谏制度,任台谏官员,专门负责批评政府和皇帝。秦汉时,台谏制初步定型,形成了两大系统,一是针对政府和百官的御史监察系统;二是针对皇帝的谏官(言官)系统。唐代时,谏官属门下省,是宰相的下属。皇帝朝见文武百官后,通常没有特殊事情,很快就散朝。散朝后皇帝另和宰相单独商量工作,旁人不得参加,但门下省的谏官例外,他们可列席。宰相有时不便同皇帝直接讲的话,可由谏官来讲。谏官讲得对固然好,讲得不对也无妨大体,因为他们职位较低,职责就是开口讲话,这样可使宰相避免同皇帝直接冲突,形成了一种有回旋余地的政治艺术。
宋初仿唐设谏官,如谏议大夫、司谏、正言。那时谏官多出外任职,用以监督藩镇。真宗天禧元年(1017),开始设专职谏官六人,以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专任谏职,不兼领其他职务,三年内不得差出,并诏谏院为独立机构。谏官以及台官(御史)不再由宰相任用,而是由皇帝亲擢。本来设谏官,用意在纠绳天子,对皇帝才称“谏”。现在,谏院脱离门下省,成了独立机构,谏官又由皇帝亲擢,这样一来,谏官的主要职责就不再是纠绳天子,而是转而纠绳宰相,宰相再也不好借谏官之口向皇帝发表意见,谏官反而成了政府的掣肘,谏官与宰相、谏院与政府的矛盾趋于激烈。
谏官人选受到宋代皇帝前所未有的重视,地位越来越重要。仁宗时,谏官每天都可随两府大臣上朝向皇帝进谏,后来还允许“非时入对”“风闻奏事”,即谏官随时都可向皇帝提意见,还可根据传闻中得到的材料弹劾大臣,而不必追究真实与否,也不必书告事人的姓名。
宋代著名谏官很多,如司马光、欧阳修、范仲淹、王禹偁、包拯、苏辙、刘安世等。宋代谏官大都敢谏、善谏,谏诤的热情有时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神宗时,张舜民做谏官才七日,就上了六十封奏疏;徽宗时任伯雨做谏官半年,上疏一百零八封。范仲淹在《灵乌赋》中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算得上是对谏官使命最深刻的诠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