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度的手艺:中国手作人的世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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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敬畏:大器晚成的背后,是对这个行当深入骨子的敬畏

受访人

掌墨师欧氏父子

传承,在父子的举手投足间

贵州净心谷景区,相距掌墨师王氏父子负责的孔庙大成殿不远的一座民宅工地上,一对掌墨师也是父子搭档——欧宏君和欧安山。

父亲欧宏君十岁开始学习木匠,五十岁才当上掌墨师,对这个行当有着深入骨子的敬畏。儿子欧安山半路出家,得家传,三四十岁方入掌墨行业。在行业里,欧氏父子算得上是大器晚成型的匠人了。

欧宏君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灰白,后背有些弯曲,平日里话不太多,做起事来目光炯炯有神,表情严肃。他似乎更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而不善于表达情感。欧安山同样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情,父子之间的交流并不多。

传承,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心领神会里。

游子回家

“我建造过的各种各样的建筑,都不计其数了。”只有说起自己从事的行业,欧宏君才会打开话匣子,言语间充满职业成就感。“修房子之前,自己的心里要有一个轮廓。比如要修这个房子,中柱要多高,檐柱要多高,心里要有数。那个水,要算式算了才知道是平一点还是抖一点。我们原来的老规矩是中柱到檐柱要六分的水来计算。”

修房子之前,掌墨师心里要有一个轮廓

欧宏君提到的“水”是行话,“水面”是屋顶的坡度,需要计算柱骑的高度差。“六分水”是屋顶水面的计算公式,表示相邻两根柱骑之间的高度差等于退步(两根柱子之间的距离)尺寸的百分之六十。计算出水步和水面,是计算所有材料长度并起“样高”、画墨线的基础。而这,正是掌墨师引以为傲的一门绝活儿。

尽管从年纪和阅历上来讲,欧宏君都已经是长老级别的人物了,但是他干劲却不输给年轻人,一直保持着谨慎和勤于思考的习惯。“当掌墨师很辛苦,有的掌墨师开始干活儿以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白天画一天墨,到了晚上还要反复地想有没有画错,有没有画多,有没有画少。”他自己正是这样的掌墨师。

欧安山也像父亲一样整天忙,他画线的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因为出道晚,在同辈的掌墨师中,他并不算出众,只能拼命干活儿,积累经验。

年轻时的欧安山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走南闯北,去过温州,去过珠海,去过深圳,打工十几年,却一直没挣到什么钱。

看起来,当年的欧安山,走的是许多乡村青年的老路——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出门打工,几乎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而在庞大的打工者群体中,能够突破日益固化的阶层的成功者少之又少。

经历挫折之后,现在的欧安山沉稳了很多,说起当年的闯荡,他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后来我父亲让我回来跟他学手艺,我想想,也就同意了。”

引以为傲的绝活儿

对欧安山来说,他比其他乡村青年幸运的一点是,他有个匠人父亲。

虽然得到了父亲的真传,但欧安山还是压力不小。“掌墨的时候精力消耗特别大,晚上经常失眠。有时白天做的东西有疑点,晚上还在想,你不想通,第二天还要做,你做不下去,后面的人也要跟着停工。”

虽然现在从事的职业与曾经的梦想大相径庭,但欧安山还是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和父亲一样,他也是一个不大会表达感情的人,但经过多年的漂泊,他更深地懂得了亲情的珍贵:“要不是我老爸带我,我可能也不会做这行。以前长年在外打工,虽然也很牵挂父母,但是要是家里没什么事我也很少打电话,已经习惯了。现在,我想更多地待在父母身边。”

对欧安山来说,子承父业,不仅意味着继承父亲的职业,更是一种安身立命的方式和家族精神血脉的承续。

上梁仪式

经历了一整年的风风雨雨,掌墨师王氏父子的孔庙修复和建造已经完工了。在另外一边,欧氏父子负责掌墨的民宅也到了上梁的时刻。

上梁,被人们视为建房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梁是建筑中架在立柱上面的横跨构件,是上架木构件中最重要的部分。民间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谚语,梁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民间认为,上梁是否顺利,不仅关系到房屋的结构是否牢固,还关系到房屋的主人是否兴旺发达。俗话说:“房顶有梁,家中有粮;房顶无梁,六畜不旺。”

祭梁,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

据史料记载,自魏晋始,各地房屋上中梁时,都会搞一个隆重的上梁仪式。古人相信“天人合一”,中梁之于一个房屋的位置,就如同连接天、地、人的桥梁,所以这也是起房盖屋最为重要的仪式。人们相信,这一仪式完毕,房屋便有了灵性,有了护佑家人平安美满的使命。

木匠行当里有一种说法:“上梁有如人之加冠。”

上梁之前,木匠首先要精心选梁和制梁。梁木制作完成之后,房主人选定吉日良辰上梁。仪式前,房主人要接住木匠师傅从中梁上凿下的木屑妥善保管。此时的中梁,已不再是凡俗之物。

上梁前,祭梁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作为整个工程的掌墨师,欧宏君主持了祭梁仪式。整齐摆放好猪头、鸡蛋、米饭、白酒这些祭祀用品之后,欧宏君拿起主人家事先准备好的大公鸡,郑重地向天地拜了三拜,虔诚地念起一段祭梁词,祈求天地神灵保佑这户人家家庭祥和、六畜兴旺。

最隆重的时刻来了,鞭炮声响起,在房主和亲朋好友的注视下,披上彩绸的中梁被木匠师傅们一步一步地拉上了房顶,整个过程庄严而肃穆。

中梁上好以后,几位师傅分别从不同方向踏上搭好的梯子,一边向房顶爬一边高喊:“上一步,是一家和气;上二步,是二步起业;上三步,是三通四喜;上四步,是事事如意;上五步,是五子高举……”每一步都是祝福,每一步都是希望。

最热闹的环节是抛梁:架上中梁以后,师傅们将事先准备好的装有糖果、食品的布包从梁上抛向四面八方,象征财源广进。师傅们边抛布包边说:“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满堂红;抛梁抛到西,麒麟送子挂双喜;抛梁抛到南,子孙代代做状元;抛梁抛到北,囤囤白米年年满。”下面,接住布包的人相当于接住了财宝。满屋的男女老幼蜂拥而上,争抢大礼,图一个好彩头。一时间,闹声四起,其中夹杂着开心的尖叫。

房主人的布筐里正好也落了一个布包,他笑逐颜开。

挂在房顶上的红、黄、蓝绸带随风舞动,寓意平安和顺,仿佛是给这个喜庆日子贴上的标签。

欧氏父子静静看着这一切,眼里都是笑意。

随风飘动的绸带,寓意平安和顺

出师仪式

上梁仪式刚刚结束,又一场仪式在湘西的欧氏老宅酝酿,不过,这个仪式只属于欧氏父子。

一大早,欧宏君就来到了祖屋的祠堂,拿出一把鲁班尺,精心擦拭。

鲁班尺,相传为春秋时的鲁班制作,为木匠建造房宅时所用的测量工具,类似于现在的曲尺。它诞生不久即融合了堪舆工具丁兰尺,加入“财”“病”“离”“义”“官”“劫”“害”“本”八字,以其测量房宅吉凶,后又融入寸、厘米,用以度量、矫正。由于其特殊的功能,从古至今,鲁班尺在建筑文化、堪舆文化中广泛运用。建造房屋和制作家具时,从整体到每一部位的高低、宽窄、长短,工匠都要用此尺量一下,求得吉利尺寸,避开灾凶尺寸。人们普遍认为,按鲁班尺吉利尺寸确定的门户,将会门庭光耀。

欧宏君的这把鲁班尺,是欧家世代相传的宝物,它的每一次传承,都是对继承者能力的认可,更是家族精神血脉的延续。

欧安山就要出师了,这把鲁班尺,理所当然地成了这场出师仪式上最重要的道具。

欧宏君稳稳当当地站在祠堂的先祖牌位前,手握鲁班尺,语调诚恳地向先辈汇报了儿子欧安山的学业情况,表达了想要让儿子继承鲁班尺的意愿,祈求先辈保佑儿子一帆风顺。

世代相传的宝物

沐浴更衣后的欧安山,一脸肃穆,轻手轻脚地走入祠堂,生怕惊扰了先辈们。

说完祭词,父亲就要把鲁班尺传到儿子手里了。当年,欧宏君也是这样从父亲手里接过这把尺子的。

欧宏君神情严肃地侧过身,面向儿子:“这个尺子跟随了我四十多年,现在,我就把尺子交给你,以后由你保管。今后你要在各方面发扬光大,要敢干敢闯,要做到手艺比我们做父母、做师傅的还要高强。”

掌墨师不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荣誉

父亲双手托起尺子,递到儿子面前。欧安山双膝跪下,诚惶诚恐地接过:“谢谢师傅多年的栽培,我一定继承好您的业绩。”他有点手足无措,双手有些颤抖,说话声音有点低。也许是因为这把尺子的分量太重,也许是因为在严父面前自然地感到紧张,也许是因为想到出师,对于未来的些许彷徨和不安。

“上梁有如人之加冠”,对欧安山来说,出师有如人之再冠。欧安山十七八年的学徒生涯即将结束,而作为一个掌墨师,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

做了六十年木匠的欧宏君,对掌墨师这个称呼的钟爱胜过一切。对他来说,掌墨师不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荣誉。可他现在年岁大了,做很多事情已有些力不从心。如今儿子出师了,他有了退休的打算。“我现在已经满七十二岁,迈进七十三岁,我的手艺有儿子继承,我也就放心了。”

古往今来民间匠人的手艺传承方式,在欧氏父子身上得以再现。

在市场狭小的古代社会,民间匠人传承本家的一技之长,就是自己生存的保证,而只要把技术秘密泄露于外人,就是在为自己制造竞争者,无异于自断生路。因此,匠人们在传授技艺上格外慎重,一般不传外人,只传本姓、本家,本家中有的还传男不传女,怕女儿出嫁后把技术带给夫家。对此,唐代诗人元稹曾在《织妇词》中感慨:“东家白头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有的匠人为保守技术秘诀,两家世代为婚。南宋诗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有形象描述:“亳州出轻纱,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霞。一州惟两家能织,相与世世为婚姻,惧他人家得其法也。云自唐以来名家,今三百余年矣。”

匠人们的家传方式,迫使各行各业的匠人自专其业,穷终身之力提高祖辈传下来的技艺,以至炉火纯青。各个行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盛况,由此而成。

斗转星移,时代在快速发展和变化,生产力、生产效益的不断提高,使得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愈发便捷。同时,一些在人类历史上延续上千年的技艺,也不断受到现代工业的冲击。值得庆幸的是,还有欧氏这样的匠人家族,以一代又一代父子血脉,建立起传统技艺融入现代社会的桥梁。在这个人心浮躁、步履匆匆的社会中,匠人们用自己的手艺以及对待手艺的态度、传承手艺的方式,启迪大家“停下脚步,等等灵魂”,去慢慢品味传统的魅力、传承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