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丢哪儿了呢?”她翻遍了所有衣服口袋,还是没有找到。
锦程一身冷汗,她的检查报告单找不到了。这要是掉在村子里,马上就要变成炸弹炸开。丈夫又是那么爱面子,这……她不敢再去想象之后的结果,她跑出院子,低着头循着回来的路仔细地寻找。
刚拐过胡同,她看见大嫂正和村里的名人大嘴嘀咕着什么,大嫂手里似乎拿着一张化验单大小的纸张,她惊呆了,浑身像是通了电,一阵颤抖,汗水从千万个毛孔里喷射出来钻进厚重的棉衣里。
兴许不是呢?是走还是回?脑海里瞬间蹦出来一个又一个难以回答的疑问。
就在犹豫的瞬间,兰香拿着纸向她走了过来。
“大嫂”锦程抹了一把汗说。
“哟——!这是叫我嘞,俺可享受不起”兰香酸溜溜地说。
大嫂的行为有些奇妙,说话口气也不似平常,似得意、似生气又似嘲笑,锦程敏锐地觉察到,具体因为什么,一时间她还说不清楚。
“大嫂,俺一直这么叫的吧”锦程笑了笑说。
“呵呵——”兰香笑了笑。
平时面对大嫂的冷嘲热讽倒是能轻松应对,这种安静真是让人发颤。锦程心里紧张极了,看来那张报告单真的被她捡到了,这下可完了啊,她知道也就算了,大嘴也知道了,刚才她们俩还在那看呢,这两个人知道的事情,那就用不了多久全村子都知道了。锦程心里像被孩子们扔到坑里一块大石头,砰——地一声溅起硕大的水花紧接着迅速沉降到水底。
“瞧瞧你还得意个屁,觉得自己是团高官,你以为多大个官呢,你把自己当葱,谁拿你蘸酱呢”兰香收住笑容,恶狠狠地说。
看到大嫂这样的神情,锦程心里倒是平静了许多。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大嫂呢。
“大嫂,俺可没有像你说的这样吧……”锦程试探着说。
“说这些还有啥吊用嘞,你马上就——”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兰香又挑着眉毛看着她。
锦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冷汗一股接着一股往外冒,整个棉袄紧紧地贴在身上。
“给——”,兰香将手里的纸递了过来。
锦程迅速打开一看:
赵锦程同志,鉴于工作和个人原因,公社决定暂停你的团高官工作,截止时间另行通知。
五礼公社
1979年1月
锦程看到这个辞退通知,心里反倒感觉踏实多了。辞退就辞退吧,工作而已,在哪不能吃碗饭呢,再说了,又斗争就有牺牲,有斗争就有输赢,谁能保证一直赢呢。和工作相比,她更在意的是孩子,在外边无论怎么风光,终将要回归家庭,没有孩子,家怎么还算是个家呢。真是万幸,大嫂没有看到那张报告单,如果看到了,真是不敢设想,她敢逼着守喜把自己休了呢。不过,现在总算放心了,自己不能在这里再耽搁,她要去寻找那张报告单。
“大嫂,这个事儿俺着(知道)了,俺还有点事儿,去那边找个人”,锦程指了指南边说。
兰香惊讶地瞪着眼前的锦程,丢掉工作跟掉了根头发似的,不痛不痒,竟然如此平淡,难道说这张纸是假的?不应该啊,有公社的红戳戳呢,再说人家大嘴也看过了,纸肯定没有问题,那为什么锦程没有一点反应呢?自己的两年的辛苦岂能这样白费。兰香不住地问自己。
“找东西还是找人?”
“找人嘞”
“去南边拜神呢”
“不是,俺不信那个,俺信共产……”锦程把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她不想再惹不必要的麻烦了,现在,她急需的是寻找她的报告单。
说完,锦程快步向前迈了几步。
“别走啊——”兰香喊住她。
“俺还有事呢,一会就回来了”锦程边喊边向南走,低着头四下寻找着遗失的东西。
看着锦程四下寻找,心里顿时明白了,她右手伸入内兜,摸了摸,心里乐开花,她决定陪着这个兄弟媳妇看一出好戏。
“俺跟你一起去”兰香追了过来。
锦程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低着头仔细寻找着。她只希望自己最先看到,然后一把抓住那张报告单塞进裤袋里。这样便万事大吉了。
从大嘴家一直找到通往黎城县县城的大路上,一张纸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她心里绝望极了,她多么渴望是在县城掉了啊,那里那么多人,又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呢,再说还有那么多重名的呢,可是,这些想法终归是一厢情愿,她可以确定那张纸自己在村口的那座桥上还掏出来看了看呢。她失望地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丢在河里也行啊,她又开始抱有幻想。
“你到底找人还是找东西呢?”兰香得意地笑着说。
有的时候冷漠不可怕,谩骂不可怕,但是这一种笑容却让人毛骨悚然。
锦程心里泛起嘀咕,大嫂的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敢想,管它呢,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咋了?”锦程问。
“找东西就是找东西,扯那么多干啥!”兰香语气恢复强硬。
锦程没说话,自顾自地往回走着。
“你给我站住!”兰香喊。
“孩子都不能生,瞧瞧你还能蹦跶几天”兰香得意地说。
兰香的话如同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开了锦程的身体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强大的电流冲击了她的身体,整个身体开始变得麻木,坚硬。
兰香绕到锦程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化验单甩在锦程脸上。
兰香是一个胜利者,她带着骄傲和得意离开了,她的内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占据。每一个细胞都体味着盼望已久的感觉,兴奋。
“从今天起,不准你再进王家门”
兰香没有回头,大声喊道!
此刻,像有人举起重锤将这句话狠狠地砸进耳朵里,从左耳贯穿右耳,耳道的血液因强烈且急促的挤压开始升温,就在刹那间达到了沸腾。
整个头开始嗡嗡直响。随之整个地球也随之晃动。她的眼前,那条弯弯的皇子河水也向西逆流……
许久,她慢慢地苏醒过来。
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愤恨、烦恼、还是惆怅,她说不清楚,待身体解冻,缓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大门外,兰香正坐在门口等待着锦程的到来。她的内心突然强大起来,一种“大公无私”的情绪充斥着内心,她觉得现在不是为了自己争取地位,而是站在整个家族的位置去思考这个问题,守喜,你不好意思说,其他人又不愿意当坏人,这个事情只有俺帮你办了,谁让俺是家里的大嫂呢,俺绝不允许兄弟没有后代……
此刻,锦程拐进了胡同,看到大嫂坐在门口朝她这边看着。
“咋还有脸进家门了,不是说不让你进回来了?”兰香瞪着眼叱问道。
“大嫂,俺不想闹僵,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你的自由,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锦程反驳道。
“呦呵——就是当官了,说话一套一套的,真可惜啊——”
锦程不想争辩什么,想趁着兰香不注意从一旁挤进去。兰香伸开双臂,一把搂住瘦弱的锦程,然后将她推开。
“今天有我在,你绝不能进家门,就是守喜来了,你也不能进!”兰香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指着锦程说。
“兰香,这是咋说的,咋不让锦程进家呢?”老甲的媳妇听到争吵时小跑着从屋里出来。
“娘,你都不着,咱们守喜不能要她了,她不会生!”兰香把婆子挡在院内,不让她出去。
“啥会生不会生的,你先把手拿开,先让恁弟妹进家再说。”
“不行,就是守喜都不答应,一会俺就去县里发电报,这人不能要!”
老甲的媳妇趁兰香不注意,从胳膊下边钻了出去,站在锦程身旁。
“走,跟娘回家”老甲的媳妇拽住锦程的胳膊往家门挤。
“这可是你们自找的,你不是爱出去,谁出去都不能进!”
老甲的猫着腰往前冲,兰香一把拽住,然后往后猛地一推。
老甲的媳妇躺在地上。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兰香,你——”
锦程蹲下去,将婆子扶起来,用手轻轻地揉着头,试图缓解一些撞击带来的痛感。
“你别当好人!”
兰香顺势把栅栏关住,用脚抵住。
“你就装吧,装得再像也不行,她绝对不能进门!”
“咋回事,这是?”去串门的守良跑了过来。
“哎呀,俺不能活了,两个人合起伙来欺负俺啊”看到守良回来,兰香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手握住脚脖子,一只手拍着地面哭喊着。
“娘,这是……”
“锦程——锦程——”胡同东边有人喊她。她正纳闷,那人已经跑到她的面前。
“锦程,快跟我回去,快!”那人气喘吁吁地说。
“咋了,哥?”锦程吃惊地问。
“跟我走,快!”那人没有回答,拽住锦程就往东跑。
西头到东头没有几里路,那人在前边跑,锦程在后边跟着。
刚到胡同口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哭声。爹,娘,还是……
堂屋内,西边床上,娘蜷缩成一团,痛苦到无法呼吸,一口倒腾着一口喘息着。两个兄弟倚在床边低声抽泣。妹妹锦绣抚触娘的后背,好让她呼吸顺畅些。
“这是咋了?”锦程喘着粗气问。
“爹呢?”
听见锦程的问话,几个人哭的更痛苦,一声高过一声。锦程惊呆了,难道是爹……她不敢肆意猜想。
她走上前去,晃着拥军的胳膊焦急地问:“爹呢?”
“爹,爹刚出去了”说完又低声哭泣着。
到底是怎么了呢,爹出去了,这几个人都在这,谁又不少胳膊断腿的,锦程还搞不清头绪。
“说,到底咋了!”锦程大声说。
“咱——咱哥——”
“咱哥咋了?”
“咱哥牺牲了!”
呜呜呜——
屋内低沉悲痛的哭声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
村东头的水坑已经结了冰,冰面被顽皮的孩子砸得千疮百孔。老赵一个人靠在坑边的光秃秃的柳树上,呆呆地看着这里的惨状。他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他无法做出任何决定,脑子和身体已经被边境的炮弹炸开,一分为二,他已不是他自己。
夜已深,周围黑漆漆的,只有这块残缺的冰面闪烁着些许亮光。风中干裂的柳枝肆意抽打着他的身体,他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
连续几日,老赵一直没有合眼。脑袋里时刻充斥着飞机的轰鸣,大炮的炸裂声。
轰——咚——
每一个声响都割裂着他的神经,凛冽的北风刮来,他感觉这不是风,而是敌人的刺刀,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膛,他要用胸中愤怒的烈火将这些无情的侵略者全部烧掉!
咯咯咯——
村里的鸡又叫了一遍,一根柳枝轻浮地摩擦着他的额头,他发疯地将这几根柳枝扯下来,踩在脚下,又扔到水坑里,啊——,他低沉且悲痛的呼喊着,这个声音虽然小到只能自己听到,但是这足够震荡身体内的所有细胞。他重新蹲下来,痛苦地蜷缩着一团,曾经他最看不起的是男人的哭泣,现在他却成了自己所痛恨的模样。哭吧,哭吧,他要将可能遗留在外边的痛苦全部扔掉,他要做最好的伪装,去迎接新的一天。
清晨时分,他拍拍身上的土,拨开水坑里的冰渣子,使劲地在脸上搓了搓,冰凉的渣子刺痛着麻木的脸,他并不在意这些,还有什么比内心的痛更猛烈的吗?他爬出水坑,尝试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推开栅栏,拿起墙角的扫帚像往日一样呼啦啦地扫着,荡涤的尘土吸进了肺里,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愤怒烘烤着老赵的眼球,眼球开始发红,膨胀,似乎要撑破眼眶的束缚弹射出去,起伏的胸膛挤压着心脏,愤怒、痛苦化作悲伤的眼泪从眼眶里钻了出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地面被扫过五遍,从东墙到西墙,从南墙到北墙。锦程夺过老赵的扫帚,抱住他。老赵定了定神,叹了一口气,抚摸着锦程的头低声说:“把扫帚放在墙根儿吧”
屋内,没人再哭泣,老赵找来一个小木箱,一家人将卫国的所有东西整齐地摆放在里边……
“卫国,一路走好……”老赵说着,合上了箱子。
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在斑驳的箱子上。
吧嗒——吧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