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守·破·离——视线的起点
主张破的人,并不只有千利休。
我第一次到日本是在八九年前,当时日本刚刚对北京等城市开放自由行,我至今仍记得去三十三间堂看到那些精光四射的密宗佛像的震撼,仍能回味起文人咖啡馆里柔软千层蛋糕的清甜。物质极大丰富,感官上却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守破离本来讲的是茶水之道。“规矩礼仪,务必先尽守之,然后破之,离之,然皆不可忘本矣。”
审美意识在与某种破裂的风险背靠着背。记得我的第一篇谈日本美学的文章,写到了伊势神宫的“廿造替”,校对老师按照常规逻辑直接改掉了,刊出后被读者发现。我记得校对老师抱歉的语气,“怎么可能每20年就拆掉重盖一次呢?”这就是日本。
看起来十分有生命力,实际上却虚幻缥缈。今年我乘船来到伊势神宫,夕阳西下,一只鹿涉过退潮的浅滩,缓缓向鸟居而行。目之所及的“美”,竟然毫无实感。在对事物的思考方式中,实际上孕育着反抗和破裂。日本式现代建筑里常见横向开启的大落地窗,宽大地吸收自然景色,贪婪地喜欢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而茶室里遵守着隔绝和不完满,从室内开始,形成微妙的层次结构向外延伸,直至宇宙。
我为何被日本打动?
在对日本的兴趣里,看起来“守”最为有趣,但当我一直在等待着终点时,却在不断的破与离中,不仅兴味盎然,还感到“温故知新”。
在奈良春日神社的供品帖里我看到了“唐符”,是关于空海带进日本的豆腐的最早记载。在日本吃过各种豆腐的人往往会感叹,如此廉价易得的食材,在日本被各地奉为了至上的味道。
以小为美,以旧喻新,为何具有魔力?
守是基石。从2012年开始,《三联生活周刊》在茶道、花道、香道、建筑、木作、陶艺等方向上的报道,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今天,技精而道泯的二元对立,和技能载道,与艺相通的审美自由,仍是匠人话题的核心。在第一次做日本资料收集时,我记得关于日本的高质量出版物还比较有限,岩波书店的出版物还停留在“名录”的层面,我必须从日本背回大量书籍。仅仅是两年后,几十年里沉淀下来的作品在国内被大量翻译出版了。《下流社会》《无缘社会》等消费、社会领域的理论,曜变天目、颜真卿作品在日本的展出,甚至掀起了中国乃至世界范围的文化共振。日本当下的生活,是建立在对现代性、城市化、日本人、日语乃至国民性反思的基础上的。我们正在建立的,是对反思的反思。
在采访中,我了解到匠人系统在日本也曾经有过数十年的艰难和滞后期。生活方式上模仿欧美,大量生产廉价仿制品,工业污染造成的社会矛盾至今未能消除。与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的传统行业,在经济腾飞期间开始复苏,使“守破离”的准则,从茶道、剑道走向了更多的“道场”。
人应该如何生活?匠人、手艺的话题,在现代社会里的意义,和美学一样,实际上指向了人的内心。
比起哲学和宗教,日本更注重“感”。从飞机场一出来那种轰然而来的感受,会非常直接地“感”到日本。在意他人的感受,保持人与人、人与外界的协调,在日本人看来,闻到、触摸到,远比听到和看到的重要。
手艺人的状态,是最接近“人”的状态。
时光岁月给木建筑带来痕迹,人对大自然无条件信赖。让身体代替头脑去学习。
在学习的过程中培养出这样的身体,这才是匠心的果实。
在“守破离”的过程里,越是向内的体验,越有价值。
“让木材接触你的手,进入你的身体,变成大脑。你替树思考,建筑替它活着。”这是法隆寺宫大匠小川三夫的话。
建筑、造园、漫画、刺绣,目的都不是物,而是人。绝大部分时刻,我遇到的顶级匠人都是非常聪明的人,然而他们却以单一的方式面对社会,刻意保持了一种孩子气的天真的笨拙、坦诚和距离。采访时我发现,他们都不会试图确认和宣扬一种认知,而总是希望我在探寻和发现中与他们产生共振。这样的以退为进,恰恰符合我内心的期待。
木建筑是日本的一个符号。在采写西岗常一和小川三夫师徒的故事时,日本人对木建筑的追求,让我开始重新看待日本人的精神。赌上了一切,一代又一代,才有千年屹立的法隆寺。今年去日本,我看到熊本城下地震垮塌的石头,按照编号全部排列好,这不仅仅是一场重建。打破了基础的“序”,不是取代,而是超越,才有对各种精彩纷呈的全力展现。
并不是为了制造永恒,而是思索如何在时间中,回到自然。
守的基础上,破与离,赋予人时间和空间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