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笔者最初对李价民这个人物的粗浅了解,来自于偶然间看到的一本名为《硕德清芬:李价民校长诞辰九十周年纪念》的纪念文集,文集装帧较为精致,但没有正式出版。
该文集形成的背景,是2002年4月7日在浙江省镇海中学隆重举办的“李价民校长诞辰九十周年纪念会”。文集里介绍了这次纪念会的盛况,当时参加纪念会的嘉宾足有200多人,他们大都是镇海中学及其前身学校的校友——在与校长李价民的人生交集中亲受其教的学生,此外参加者还有李价民的亲属、生前好友以及政府与社会各界的代表等。文集里收录的主要是李价民的同事、朋友、学生和亲人等撰写的回忆性文章,每篇文章或长或短,或情深意浓,或真诚朴实,大都写得细腻而温馨。透过那一篇篇文章,一个生动感人的教育家形象呼之欲出。文集的最后罗列的是这次纪念活动的赞助款项,赞助主要来自于参加纪念会的校友们。从赞助款项的来源足可看出,本次纪念活动虽有官方支持,但从性质上来说主要是民间性的——它是由李价民曾经的学生自发举办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念会的民间性质使这份情意显得更加纯洁、真挚和珍贵。这种民间性和自发性引起了笔者的好奇,一个普通的中学校长,是凭着怎样的一种人格力量和事功,在身后享受这样莫大的荣耀?
巧合的是,在笔者看到这本纪念文集之后不久,由宁波市教育局资助、主要由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和宁波市教科所承担的重大教育研究项目“甬籍教育家研究计划”启动了。在第一批计划研究的15位宁波教育家中,李价民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中。带着上述的感动和好奇,笔者参与了这项研究计划,所选择的子课题项目是“教育家李价民研究”。
“甬籍教育家研究计划”见诸报端后,在宁波本地迅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不久后就有人主动找到了宁波大学,并通过学校宣传部张乐老师联系到了笔者。在宣传部旁边的一间小会议室里,笔者和来人见面了,那是一位头发花白、年约70来岁的长者,他自报姓名说“我叫郑元良,是李价民校长的学生”。老先生手里拿着那份介绍“甬籍教育家研究计划”的《宁波日报》,还有那本我先前粗略浏览过的纪念文集《硕德清芬:李价民校长诞辰九十周年纪念》,以及另外一本介绍横河小李家(李价民出身于这一名门望族)家族状况的书《教育世家——李琯卿和儿女们》,原来老先生是看到报纸后为此专程而来。那本纪念文集里曾多次出现郑元良先生的名字,也有他的文章收入,但先前我对文集仅是粗略翻阅,对里面的文章和人物无深刻印象。实际上郑老先生恰是李价民校长诞辰九十周年纪念活动的主持人和热心的组织者,也曾是镇海中学的前身之一辛成初级中学的学生,并担任过校学生会主席。郑老先生收录在纪念文集里的文章名为《温文尔雅,风范长存》,在文章里,老先生写过这么一段话:“我一直在想,谁来写写我们的校长?盼呀盼,不想一直未能如愿。”透过《宁波日报》知道自己敬爱的李价民校长位列“甬籍教育家研究计划”之中,那个一直未曾实现的愿望现出了曙光,老先生心情自然十分兴奋,也因而有了这次急切见面交流之举。
李价民校长是郑元良人生中最难忘的师长。交谈时,每每谈到李校长,郑老先生眼中总是充满敬仰,其真挚之情,发自肺腑,溢于言表。交谈结束时,郑老先生把两本书交予笔者以资参考,并邀请笔者参加来年在镇海中学举办的“李价民校长百年诞辰纪念会”。
在此之前,李价民于笔者而言只是一个历史人物,当天亲见郑元良先生这位历史见证者,已让这个名字有了一丝温度,如果能参加纪念会,则是一个更好地与历史交流的机会。能有这样的机缘自是求之不得,因而笔者欣喜之下忙不迭地答应了。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自2002年举办李价民校长诞辰九十周年纪念会后,倏忽间又过了九年了。九年前的纪念会结束时,大家相约到先生百年诞辰时再见,如今约定的时间即将来临。对于这些多已迈入古稀之年的学生来说,近十年的无情岁月在他们身体上刻下的烙印无法忽视,他们越发苍老了,但是他们对校长的那份感情却一直不老,因而他们再次热情地自发筹划下一次的民间纪念活动,而郑先生仍然是这次纪念活动的热心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他们之所以这样不遗余力地自发组织举办两次李价民校长诞辰纪念会,依照郑先生的说法,目的主要有三:最直接的目的是悼念,即向他们的校长表达深切的怀念和敬爱之情;更深层的目的是重建和分享记忆,他们觉得,历史对李价民似有不公之处,这个他们心目中伟大的教育者,这个镇海教育史上标志性的人物,却有泯然众人之虞,他们不希望李价民只是他们的专属记忆,随着他们的老去而被历史遗忘,而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分享他们的记忆;另外一个间接的但重要的目的是怀念和反思,即怀念一种独特的教育生活,并以这种教育生活为参照来表达对现行以应试教育为导向的教育模式和教育现状的忧心。在纪念文集里,有些人在回忆其旧时的教育生活时,也直接或间接对当前的教育模式和教育现状表达了某种批评和反思。
2012年4月7日,笔者依约早早赶到镇海中学。在镇海中学古色古香的校园里,响起了老校友们熟悉的二胡曲子《空山鸟语》《二泉映月》等,那是擅长二胡演奏的李价民校长最拿手的曲目,李价民演奏这些曲目的生动情形,如标志一般深深刻印在这些学子的集体记忆之中。来自天南海北的白发校友,从全国各地汇聚于此,共同悼念和追忆他们的恩师。相隔十年后他们再次见面,互相激动地握手,热情地寒暄交谈。在交谈的人群当中,有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被众人簇拥着,她就是李价民校长的夫人、虽已94岁高龄但身体依然康健的於侃民老师,这一天她显得特别高兴。后来笔者到镇海登门拜访於老师,於老虽听力略有衰退,但身体尚好,思路依然清晰。2017年笔者再次登门拜访,算起来於老师已有99岁高龄了。年轻时所拍摄的照片里的於侃民先生显得温婉秀丽、目光柔和,今近百岁高龄,岁月让她的面容显得越加仁爱慈祥,目光越加温暖柔和。
纪念会既庄严又温馨。会场设在镇海中学图书电教楼五楼演播厅,会场的背景音乐是二胡名曲《空山鸟语》等。宁波市、镇海区的老领导以及镇海中学现任校长吴国平、书记张咏梅和老校长(镇中名誉校长)何性善都出席了本次纪念会,他们的出席,彰显了政府及学校对本次纪念会的高度重视。镇海、北仑的地方媒体给予本次活动以高度重视,例如,《今日镇海》以“先生风范长存——纪念李价民百年”为标题做了报道,《北仑新区时刊》也以“为人师表诲人不倦——镇海中学百余师生校友追忆诞辰百年的北仑籍老校长李价民”为题,报道了该次活动。
如同九十年诞辰时一样,百年诞辰座谈会过后,这批白发老人再次坐车赶赴宁波育王公墓李价民的墓前。同学们共同怀念老校长,最好的表达形式除了举办纪念会外,还有墓前的拜祭,墓地祭拜是最直接地唤起记忆和人的情感的一种方式。
育王公墓坐落在育王山的山腰上,与千年古刹阿育王寺仅隔一两百米。从山脚下到李价民墓碑前的路蜿蜒曲折,在李价民幺女李华山的引导下,大家顺墓道而上。来拜祭的学生们一路的脚步虔诚但并不沉重,时间冲不走记忆,但毕竟已经冲淡了伤痛,在他们的内心里留下的是幽幽的情愫和绵绵的怀念。这批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了李价民的墓碑前,这一刻他们和深爱他们的李校长再次相遇了。墓碑是那么简单,没有任何雕饰,没有照片,墓碑上只写了“李价民先生”寥寥几字,旁边刻着李价民来到和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唯一特别的是,李价民的墓碑后面伫立着一块题写着“硕德清芬”四个字的纪念石匾,石匾是2002年李价民九十年诞辰纪念会筹备组自费建的,匾名是由贺贤土院士书写的。石匾略可告诉世人,在墓碑底下沉睡着的是一位德性品行上被高度认同的人。除此之外,墓碑没有告诉人们墓碑主人担任过的职务和做出的贡献,没有告诉世人,这里躺着的是一位多么受人尊敬的教育者!李价民已经在这块墓地里静静地躺了几十年,和那么多生前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灵魂静静地沉睡,他的墓碑甚至比其他墓碑更为简朴。但是他又和他们是那样地不同,因为他始终被那么多他爱过、护佑过、感动过和启发过的生者感怀着、惦记着,他不曾被遗忘!空气中没有弥漫着鞭炮烟花的火药味,也没有墓前的香火味,只有一束束供奉的菊花。学生们三鞠躬后把鲜花轻轻放置在墓前,然后用柔和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墓碑上先生的名字,隔着墓碑和他们的校长轻轻交谈,情感深沉而朴实。在这深情目光的注视下,被鲜花簇拥着的墓碑不再是冰冷的,它似乎有了呼吸和温度。
围绕着纪念会而撰写的所有文字再次被汇集起来整理成一本纪念文集,取名《难忘的记忆:教育家李价民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文集》,笔者写的《教育是一项“关心”的事业》一文也被收录其中。该文集同样没有正式出版,文集后面同样罗列了赞助款的来源——赞助款全部来自于曾经的学生,因而这次纪念会同样属于民间性质,同样是学生自动发起的。如果说有不同的话,那就是,与上一本纪念文集相比,这本文集在李价民的名字前冠上了“教育家”三个字。实际上,在这些学生的心目中,李价民早已被认定为真正的教育家,只是这次纪念会的背景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即先前“甬籍教育家研究计划”的出台。在他们看来,李价民被列为宁波教育家研究计划的研究对象,意味着李价民的教育家身份和头衔,已经得到了官方和学术界的正式认可,这让他们由衷地感到欣慰和自豪。另外还有一点不同的是,《硕德清芬:纪念李价民校长诞辰九十周年》文集的序言是由镇中校友、著名天文学家、我国空间天文学的主要奠基者张和祺教授撰写的,而这本文集的序言撰写者则是另外一名镇中校友、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贺贤土教授。贺院士虽然因工作繁忙没有亲临纪念会现场,但他在纪念会之后依然不辞劳苦地从北京赶来,登门拜会於侃民老师。更值得一提的是,贺院士在得知甬籍教育家研究计划后,还通过当时的宁波大学校长聂秋华教授表达了他对李价民研究计划的关切。在笔者和贺院士的通话中,听到的是院士十分亲切质朴的声音,贺院士发自肺腑地表达了他对校长李价民的尊敬和爱戴之情。
从育王公墓拜祭归来,很长一段时间笔者的情绪都被纪念会和墓碑前的场景深深感染着,那些画面,跃然地在心里涌动,浓浓的感动更加启迪笔者对教育家内涵的思考。如果让我们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来列举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教育家,涌现在我们头脑里的人物通常都是如蔡元培和陶行知那样有自己的教育思想和理论的人物。笔者最初的写作意图,也是想把重点放在挖掘和分析李价民的教育思想和学校管理哲学之上。在跟郑元良先生见面交谈时,当时笔者就想请郑先生提供李价民撰写的教育文章等一手资料并请他谈谈李价民的教育思想和理念,但是老先生显得颇为犹豫和为难。他坦然说,第一手的资料是很少的,至于李校长的教育思想和理念,他说:“这我说不好,我们只是感觉李校长关心我们,关心学生。”郑先生的话让笔者意识到,原来规划的写作思路是行不通的,李价民并非是一个靠立言或者说创造某种教育理论而确立其教育家身份和地位的教育者。
由此笔者进一步梳理自己的写作思路,如果依然坚持之前的写作想法,即把重点放在分析李价民的教育思想和管理哲学上,最终的效果也会比较生硬。既然李价民并没有怎么立言,为他强加一种教育思想或理论,则不免有许多虚饰和歪曲的成分,这样不但不会揭示真实的李价民,而且对他作为教育家的价值也不会有任何的增益。当然李价民有自己确定的教育哲学和见解,但并没有通过学术逻辑加以系统阐释,而是产生、遍布在他具体的教育和管理实践中。李价民是一个教育实践家,换而言之,他留给后人的遗产并非落实在教育思想和理论上,而是体现在他作为教育家的人格特质和具体事功上,他为千千万万名处于教育实践中的普通教师确立了一种理想的教师人格形象。
因此,我们需要通过一种新的思路来开启对李价民的研究或开启本书的写作。回到在纪念会和墓地前的感受上来讲,那些场景对于笔者上述提到的好奇和问题,即“一个普通的中学校长,是凭着怎样的人格力量和事功,在身后享受这样莫大的荣耀”,提供了清晰的答案。能够让这些白发老人、这些李价民的学生多年来对他保有深沉的敬意的原因,不是他有什么卓越的教育思想,而纯然是李价民所树立的教育者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高度,他只是一个温暖而鲜活地驻扎在学生心目中的完美的师长。
这也呼应了辛成中学(镇海中学前身之一)校友陈瑶琴(曾任上海卫生学校校长)的问题和答案。陈瑶琴说,两次诞辰纪念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激动,她自问“这究竟是什么力量能驱动学子们如此自发自觉地撰写纪念文章、提供活动经费、汇编纪念文集,而且不顾路途遥远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纪念活动”,对此她的回答是:“我们虽然离开那个与先生相处的年代已经相当遥远了,但从内心深处却还在深深怀念那个难忘的年代,怀念师生间亲密无间的校园生活,怀念先生德高望重的人品和为培养学子成材而付出的毕生精力,怀念先生给予学子们慈父般的关爱和雨露般的恩泽。这便是答案。”
李价民以一生对教育的献身和追求,用他自己富有张力的人生经历,书写了自己的教育传奇,树立起了一个教育家的精神丰碑。正是在这一点上,笔者确定了本书的写作主线,那就是通过李价民的人生叙事,揭示他作为一个教育家的鲜活形象和道德人格。如果说李价民不朽的话,那主要是他作为教育家的人格和精神的不朽。当然,这里所说的不朽首先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不朽,即一种精神升华意义上的不朽;然而就青史留名意义上的不朽而言,可想象的是,如果没有李价民生前教过的这些学生自发推动的两次纪念活动,唤起了人们对这个历史人物的回忆和重新发现,他大概会不知不觉地被世人遗忘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笔者格外地敬重郑元良和王昌复这些积极筹划纪念活动的热心老人,也同样敬重那些积极参与两次纪念活动的镇中校友,他们通过回忆和写作把李价民的教育家形象从历史中再现。也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再次确认这项研究计划的价值。每个教育家都是一个价值坐标,我们的研究就是通过揭示和解释让李价民的教育家形象清晰起来,从而端正这个价值坐标,使之垂之久远,在一代代的传递中,起到广泛地启鉴后人的效果。
本书共分八章:第一章介绍横河小李家及李氏三代,李价民出身的家族——“教育世家”横河小李家,蕴藏着他作为教育家的成长密码;第二章讲述李价民从童年到成年的成长历程,包括他的童年生活、求学经历等;第三章概括李价民早期的教育生涯,包括他在福建任教和担任镇海柴楼小学校长的经历,这段时间的从教经历,为他后来的校长生涯奠定了经验基础;第四章讲述李价民担任镇海简易师范首任校长的情况;第五章概述李价民被任命为镇海县中校长后的治校经历,李价民执掌下的镇海县中,代表着镇海中学历史上的中兴阶段;第六章讲述李价民应镇海私立辛成中学创办人黄声远先生邀请接任辛成中学校长后的艰难治校历程;第七章介绍李价民教育人生后期的基本情况,这一阶段主要包括其从政经历和在“文革”时的情形;第八章则从理论层面系统概括提炼李价民作为教育家的主要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