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亡襄阳
此时的东汉帝国已呈决疣溃痈之势,朝政腐败到了极点,各地暴动此起彼伏。黄巾起义、边章与韩遂之乱刚刚平息,南方湘水地区又燃起三股叛火:长沙的区星、零陵的周朝、桂阳的郭石。尤其是区星,他拥众万余,日夜不停地攻打长沙城,紧急奏章如雪片般飞入京师,搞得汉灵帝焦头烂额,寝食难安。
于是朝廷推举豪气凌云、忠肝义胆、智勇双全的孙坚为长沙太守,让他南下收拾乱局。这是孙坚第一次独立指挥征战。孙坚赴任之后亲力亲为,跟部下同甘共苦,不到一个月就击溃区星乱军;紧接着又沿湘水南下,转战零陵郡、桂阳郡,轻易击破周朝、郭石乱军,三郡迅速恢复了平静。
这时庐江太守陆康的侄子也被乱民围困于宜春,他听说孙坚在湘水一带作战,遣使求援。宜春在湘水六七百里之外,隶属豫章郡管辖。部下都劝孙坚不要擅自越境作战,否则恐将获罪。孙坚大义凛然道:“以此获罪,何愧海内乎?”——如果因为这个受到惩罚,我无愧于天下矣!他毅然率部东向,围困宜春之敌听说孙坚来了,不战自溃。
朝廷不但没有责怪孙坚的“狗拿耗子”,反而前后数功并赏,赐封孙坚为乌程侯。乌程(今浙江湖州),为太湖边的一个富饶县名,以盛产美酒著称,在孙坚家乡富春以北两百里。授封乌程侯,无疑极大地提高孙坚的向心力,使他在南方诸郡树立了崇高的威望。他开始迈上新的人生旅途,实现从普通将领向地方军阀的华丽转身。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汉灵帝崩,朝中大乱,外戚与宦官争权厮杀。野心家董卓趁火打劫,率兵进京,逼迫何太后废少帝,立年幼的陈留王刘协为帝,也就是汉献帝。朝政落到手中后,董卓一朝得意,残忍不仁,倒行逆施,戕害忠良,东汉帝国坠入永劫不复的阿鼻地狱。各路地方军阀对这匹来自大西北的恶狼恨之入骨,骁骑校尉曹操、冀州牧韩馥、渤海太守袁绍、后将军袁术、荆州刺史王睿等结成“讨董联盟”,号称关东军,推举袁绍为盟主。全国又陷入兵荒马乱的内战之中。
在长沙的孙坚闻讯大恸,痛心地说:“要是当初张温听从我的话,国家就不会有今日之难了。”他立即宣布加入“讨董联盟”,被袁术荐举为假中郎将。孙坚率部浩浩荡荡向北进军,从南线夹击董卓。孙坚跨过长江之后,顺手杀了与己有仇的荆州刺史王睿,剪除一个潜在的敌对势力,继而一路向北。沿途百姓听说乌程侯来了,无不夹道欢迎。孙坚的队伍不断壮大,抵达南阳城下时已有数万之众。
南阳太守张咨也是“讨董联盟”的成员,见孙坚有数万之众,镇定自若,满脸堆笑着恭迎,实则嫉恨不已,巴不得孙坚早点离去。但是张咨绝对料不到,自己即将面临一场血光之灾。
后将军袁术与董卓有仇(袁绍、袁术之叔袁隗被董卓灭族),躲在鲁阳(今河南鲁山),但对南阳垂涎三尺,早已跟孙坚达成一桩政治交易:孙坚帮袁术夺取南阳城,袁术则帮孙坚捞取各种政治资本。当孙坚向张咨筹措粮草时,张咨问部下,部下告诉他:“孙坚自己的俸禄就有二千石,军中粮草多的是。”张咨就拒绝了孙坚的要求,终于惹祸上身。次日孙坚大摆鸿门宴,在酒席上以“阻扰讨董义军”的罪名杀了张咨,引兵归附鲁阳的袁术。袁术大喜,上表封孙坚为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
两人惺惺相惜,结为盟友。孙坚以鲁阳城为基地,出兵进攻董卓,袁术则负责筹粮,充当运输队长。董卓派遣“天下武功第一”的吕布与陈郡太守胡轸率步、骑兵共五千人迎战。双方对峙于鲁阳以北百余里的阳人,吕布跟胡轸向来不和,见孙坚军容整齐,不可战胜,感到胆怯,就散布各种谣言,结果自乱阵脚。孙坚不战而胜,趁势进取梁东(今河南方城东)。但接下来,董卓派华雄率大军将梁东重重包围,孙坚大败,只率数十骑突围而出。但孙坚重整旗鼓之后,再次跟华雄决战于阳人。孙坚誓血梁东惨败之耻,率部奋力冲杀,大破敌军,阵斩华雄。华雄也是董卓的一员虎将,勇猛仅次于吕布,他的被杀令董卓胆战心惊。但是后来的罗贯中张冠李戴,把孙坚杀华雄的英雄事迹记在了关羽名下。
这时,东线的曹操、袁绍等讨董义军同床异梦,被董卓一一击破,纷纷作鸟兽散。只有南线的孙坚凯歌高奏,败吕布、毙华雄,所向披靡。董卓畏之如虎,对长史刘艾说:“关东军曹操、袁绍等人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奈何我不得。只有一个小傻孙坚很会用兵,要告诉诸将谨慎为妙。”
正当孙坚踌躇满志,准备一鼓作气直捣洛阳时,军中却缺粮了。原来有人提醒袁术,如果让孙坚攻夺了洛阳城,那是赶走豺狼又迎来虎豹,将成尾大不掉之势。袁术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听人这么一说,立即断绝粮草。孙坚无法继续前进,眼见就要成功,只好星夜从阳人赶到鲁阳去见袁术。孙坚慷慨陈词:“我不惧身死,上为国家讨贼,下为将军报家门深仇。我跟董卓并无个人恩怨,你还受人挑拨,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袁术无话可说,只得调拨粮草。孙坚的军队得到了补给,士气骤涨,兵锋直指洛阳城。董卓最忌惮的就是孙坚,赶紧派遣将军李傕向孙坚求和,让他开出一个家族成员的名单,他们要当哪个州郡的刺史、郡守都行。
但是董卓的糖衣炮弹无法击中孙坚那颗勇敢、赤诚的心。孙坚断然拒绝董卓的任何求和条件,誓言要诛杀董卓九族,传首天下,以惩罚他的大逆不道之恶行!接着,他率军进至离洛阳城不到九十里的一个大山谷。消息传来,洛阳城内一阵鬼哭狼嚎,董卓惊恐万分,打起迁都长安城的主意。临行前,董卓实行野蛮、残忍的焦土政策,将繁华一时的洛阳城烧成一堆破瓦砾。
孙坚进入洛阳城时,看到的都是残垣断壁,尸首盈野,数百里内无人烟。这位坚忍的猛士见此惨状,不禁惆怅流涕,潸然泪下,当即让将士清扫残破的宫殿,祭祀太庙,填掩被董卓挖掘的陵墓。清理洛阳城时,孙坚的部下在城东南的甄官井里探得了一件宝物,那是秦始皇流传下来的传国玺,刻着李斯书写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玺四寸见方,上面雕着五条相互缠绕的龙,但四个角缺一个。除了传国玺,孙坚还在洛阳城缴获了皇帝六玺,上面分别篆刻着“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等文字。象征正统皇权的七玺全部落到了孙坚手中。
传国玺是汉帝国至高无上的秘宝,在秦灭之后被汉高祖刘邦所取,一直传到汉灵帝,业已四百余载。汉灵帝死后,大宦官张让作乱,汉少帝仓皇出逃,传国玺也被投入甄官井。
谁获取传国玺,就意味着天命所归,社稷所寄,肩负着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使命。
但是这一国之宝器就像英国奇幻作家托尔金(J.R.R.Tolkien)笔下的魔戒,能够摄人心魂,乱人心智。孙坚触碰到传国玺的那一刻,就变了样,贪念骤起,由一个铁骨铮铮、忠烈肝胆的硬汉子沦为暗怀叛逆异志的阴鸷枭雄。这一刻,注定了孙坚将走上不择手段抢夺地盘、割据一方的军阀之路。
孙坚拿到七玺之后,立即严密封锁消息,而后若无其事地撤出洛阳城,回到鲁阳。但是孙坚的厄运也随之而来了。袁绍、袁术两个兄弟爆发阋墙之争,袁绍也任命亲信周喁为豫州刺史,来抢夺孙坚的地盘了。
袁氏兄弟的矛盾由来已久,袁术一向瞧不起袁绍这个庶兄,经常蔑称为野杂种。但在推举“讨董联盟”的盟主时,这个“野杂种”竟然众望所归,堂堂正正地坐在盟主的位置之上,令袁术羡慕嫉妒恨。之后袁绍提议立幽州牧刘虞为帝,但是袁术有叛篡之心,公开反对袁绍的提议。于是袁氏兄弟彻底撕破脸,反目为仇。袁绍对孙坚死心塌地追随袁术非常恼火,遂决定先拿孙坚开刀,以震慑袁术。结果孙坚成了袁氏兄弟火并的牺牲品。
对此,孙坚不禁号啕大哭:“同举义兵都是为了拯救即将沉沦的大汉江山,眼见就要灭了董卓,现在大家却闹到这个地步,我跟谁生死与共呢?”当然,周喁绝非孙坚的对手,屡屡败北。袁术见孙坚有难,也出兵攻打周喁的兄弟、九江太守周昂。周喁连忙回师救援,结果两面受敌,一败涂地,惨死在老家。
交手的第一回合,袁绍落在下风,于是又拉拢单骑入荆州的宗室刘表和风头正劲的曹操来对付袁术。刘表也算是当时的一霸,控制了除南阳之外的荆州七郡,坐镇华夏的地理中心、长江中游的交通要地——襄阳,睥睨四方豪强。
汉献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袁术令孙坚攻打刘表。孙坚倾巢而出,自南阳、鲁阳南下直取襄阳城。刘表慌忙调派驻防江夏的黄祖西上阻击孙坚,双方在鲁阳以南三百里处的新野展开激战,黄祖大败。孙坚又突破刘表大军的邓、樊防线,强渡汉水,进围襄阳城。
刘表紧闭城门拒战,夜里派遣黄祖出城偷袭孙坚大营。可孙坚早有防备,黄祖见势不妙,引兵欲返,孙坚果断发起逆袭。黄祖大败,后路被孙坚阻断无法撤回襄阳城,只好逃到襄阳城西南七里的岘山。此山东望汉水,深林茂密,山上有一座桃林亭,道路崎岖,为襄阳城的屏障。
孙坚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人。黄祖躲入岘山的密林之后,孙坚追杀得兴起,不顾左右劝谏,只带上若干亲信,紧随在黄祖身后,也没头没脑地钻进竹丛茂林中。蓦地只听见“嗖嗖”几声,从黑暗处飞出一阵利箭,孙坚闪避不及,中箭落马身亡。
孙坚阵亡时的详情,“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写的笔记类史料《英雄记》中有不同的说法。按王粲之说,刘表部将吕介(亦作吕公)率兵顺着岘山而下迎战孙坚,孙坚则率一队精锐轻骑兵上山寻敌,结果被吕介士卒抛下的石块砸碎脑袋而亡(或中箭而死)。孙坚归西的时间是初平四年(公元193年)正月初七日,时年三十七或三十八,而不是史学家陈寿在《三国志》中记载的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或其他史料提到的初平二年(公元191年)。
这几种说法中,王粲记述的最接近史实,因为当时他就在襄阳城,其所居之地万山与岘山遥遥相望,有可能耳闻目睹了岘山之战的全过程,所记孙坚阵亡的细节不容忽视,其与陈寿《三国志》的记载并无违和之处,相反可互作印证与补充。陈寿向来惜墨如金,叙事之简洁如同今天报纸的新闻标题。孙坚攻打刘表,实则是一场跨年度的大战,从初平三年下半年一直持续到翌年正月孙坚阵亡才终结。乱箭射死孙坚的是吕介,当时或配属黄祖与孙坚交战,或被刘表遣派以策应黄祖。
但实际上杀死孙坚的正是他自己,缴获传国玺与皇帝六玺,让孙坚顿生骄心。以往傲人的战绩又令孙坚麻痹大意,他轻敌冒进,误中敌伏也是在情理之中。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名将,就因为轻敌惨遭不测,断送大好前程。孙坚之死,是东汉末年无数英豪悲惨结局的一个典型案例。在那个浮浮沉沉的年代,上自皇帝,下至基层官吏,无论是谁都朝不保夕,今天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明日说不定就是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