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冬至 八
又是一夜的辗转难眠。
云娘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她只觉得胃里全是软软黏黏的芝麻汤圆,打嗝都是芝麻味儿的。忠叔以为她是真的那么爱吃,几乎把一锅汤圆全给了她。虽然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可心里想的却全是对未来的担忧。
徐远才坐在书桌前毫无睡意,曾夫子让他继续科举,还举了他的得意门生——重庆府府尹杜光美的例子。杜府尹二十岁考童生四十岁得举人,五十五岁才做了府尹,他说杜府尹既无才情也无天赋,靠的便是寒窗苦读。徐远才看着桌上的四为句出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江屿盘膝坐在床上翻书,身前的床单上摆着几枚铜钱,一个黄铜龟壳被随手丢在一边。
“宿鸟焚巢时运低,婚姻和课病难医,交易有阻皆不利,官司口舌被人欺。”
江屿丢了书直接仰倒在床上:“唉,你们这叫什么命啊。冲动,又冲动了……哎呦……好麻烦啊……”
第二天一早江屿照常出摊。十字街口的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前的喜庆神色。街角的酒馆特别热闹,除了划拳行令的吆喝声,江屿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豹子”。
今天的生意依然惨淡,他买了一碗面条当作午饭,热气腾腾的面上飘着一层油花,底下还趁着一层腌菜,那味道光闻着就觉得开胃。正要开吃的时候,他却看见碗里的面汤无缘无故的开始晃动,他皱着眉看向村口的方向,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队骑士策马赶来。
看装扮就知道那几个人是西军轻骑兵,岳崇山的人马按说早该出了重庆府的辖境了,怎么今天又见到骑兵了呢?
没过多久,街角便聚集起一个小圈子。几个汉子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从他们脸上的神色看,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江屿凑到那群人中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还真是出了大事——忠武将军岳崇山的独生儿子昨天在县里平白无故失踪了。
一个乡民不解道:“岳崇山的儿子跑咱们县干嘛来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指了指身后的告示说道:“还不是为了找上官小姐吗。”
名叫阿牛的汉子说道:“我呸!听说这小子打着抓刺客的旗号满世界的祸害老百姓,前些日子在宣城还把一个讨饭姑娘的腿给打断了,真不是东西!”
几个乡民一听就急了,骂道:“我日他娘的!这小子这么不是东西!”
年长乡民急忙摆手:“他不也糟了报应嘛,听说让那女娃她爹把牙都打掉了。”
“活该!”
年长乡民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打掉牙也就罢了,这回这人在咱们县里平白无故的就没了,这可是大事啊。”
阿牛气呼呼的说:“能有啥大事儿!要我说,那家伙兴许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祸害人了。”
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瘦小汉子打趣道:“哎哎哎,我可听说那小子不仅好色,还有点儿傻呢,你们说他会不会迷路了?”
这汉子的话引来众人一番哄笑,江屿便趁此机会回到自己的摊子上。面已经凉了,面汤上凝着一层乳白色的油脂,他把面推到一边,皱眉沉思了起来。
世上难道真有这种巧合?
被突尔勒打掉牙的贵人原来就是岳崇山的傻儿子,这也就罢了,可莫非云娘失手打死的流氓也是他?如果要真是这样,那就难怪他昨晚算出了一个“宿鸟焚巢”的凶卦了。岳崇山暴虐成性,以他的性子来说,要是亲生儿子真的死在这里,他只怕真能把这座小县翻个底儿朝天。
江屿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想给鲍春冉写封信让他想想办法,可一想到他家的十几位夫人就有些头疼。正在江屿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张裹在白狐裘里十分臭屁的俊脸。
反正也没什么生意,他便早早收了摊子。他刚一进门,迎面正好碰上徐远才送曾夫子出来,他便跟着一起送曾夫子出了大门。
他见徐远才的心情不错,便问道:“夫子怎么又来了?”
徐远才笑道:“老人家是来指教我学问的,他还想让我参加后年的春闱呢。”
“哦?徐兄终于决定出山了吗?”
徐远才摇摇头:“这个倒是还没想好,徐某或许是在家待得久了,对功名的欲望似乎也淡了。”
江屿挑了挑眉:“徐兄倒是坦率地紧啊,不谈报国却说欲望,可见您才是个坦荡的君子。”
徐远才叹了口气:“私塾里的先生总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又说学而优则仕。后来曾夫子却告诉我读书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
江屿听的有趣:“两位先生说的都是正理,徐兄又何来那种世俗的想法呢?”
徐远才呵呵一笑:“因为我爹总跟我说徐家有的是钱,就盼着能出个读书做官的人来光宗耀祖,我觉得先生们说的虽然有道理却太空了,我爹的话虽然俗气,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理由。”
江屿点点头:“果然啊,不管嘴上说的多么好听,当官的又有几人是真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呢。对了,徐兄有没有搬家的打算?”
徐远才被问得一愣:“搬家?我是听错了吗?”
江屿自知失言,哈哈一笑道:“啊哈哈,我是预祝徐兄前程似锦!”
徐远才挠着头谢过江屿之后便回了书房。他先还觉得江先生今天说话怪怪的,可吃晚饭时他才发现所有人的样子似乎都不太对劲。
云娘抱着一碗粥吃的心不在焉,忠叔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巴拉腌菜,江屿则干脆没有出来吃饭。徐忠先放下了碗筷,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云娘跟着也撂下了筷子,只有徐远才端着碗依旧细嚼慢咽。他刚放下碗筷云娘就开始收拾桌子,急三火四的抱着一摞碗碟匆匆走了。
徐远才看徐忠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忠叔,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回来就不说话了啊?”
徐忠看看徐远才,又看了看门口,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少爷,出大事儿了呀!”
徐远才挑了挑眉:“您慢点儿说,出什么大事儿了?”
“岳崇山的儿子丢了呀!”
徐远才眨眨眼:“孩子丢了得趁早报官啊,别再遇上人贩子……”
徐忠恨声打断徐远才的话,急道:“哎呦我的少爷,岳崇山啊!岳阎王!听说他儿子前几天在咱们县里失踪了!”
“哦哦,那就让他们赶紧找呗,您着什么急啊?”
“我能不急吗,他就是在我进城那天丢的!”
徐远才凝视着徐忠缓缓说道:“你可别说那孩子是你拐走的啊!”
徐忠猛一拍大腿:“别闹了我的少爷!听衙门的人说,那天在城里岳少爷看上了一个姑娘,就带着几个家丁把姑娘给堵在巷子里了,等守在外面的人进去找的时候才发现巷子里早就没人啦。”
徐远才皱着眉说道:“这岳公子光天化日竟然目无王法真是……”
徐忠都快哭了:“少爷啊!我怎么觉得这说的就是我遇上的那档子事儿呢,我总觉得这个云姑娘有古怪啊!”
徐远才赶紧安慰他:“忠叔啊你这肯定是多虑了,你看人家说的是姑娘,可没说还有个老汉啊。”
忠叔还是摇头:“少爷啊,这云姑娘的来路实在是……要不咱们送她走吧,徐家可就您一根苗了啊。”
徐远才拍着他的后背笑道:“忠叔你就别多想啦,云姑娘那么温婉的性子能有什么古怪,我看您是这几天累着了,早点儿回房休息吧,对了,江先生说烫烫脚可以安神,您要不也试试?”
饭厅的窗户映着橘色的灯火,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云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默默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飞鸟振翅的声音,她站在院子里左右四顾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马队经过的次数越来越多,江屿依旧每天到十字街口摆摊看病,他的交际圈子已经扩展到了酒馆那边。听下了差的衙役们说,岳崇山下了死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县令老爷已经开始全县搜寻那个传说中带走了岳公子的神秘女子。
江屿正百无聊赖的听乡民们聊案情时,云娘提着一个瓦罐过来给他送汤,几个闲汉一见云娘的相貌不由一阵唏嘘。
“多好看的姑娘,可惜脸上长了颗痣。”
“有痣咋啦?有痣也好看!你脸上倒是连个痦子都没有,还不是长得跟屁股似的!”
“他妈屁话,我怎么能跟人家姑娘比啊!”
阿牛突然转向江屿打趣道:“江先生,你不是总说自己是神医吗,云姑娘脸上的痣你能给去掉吗?”
江屿没说话,只是笑着喝汤,其他几个闲汉见状纷纷起哄。
“我就说你吹牛,连颗痣都去不掉,屁的神医啊!”
江屿笑着起身:“阿牛哥,你怎么知道我治不了啊?”
阿牛抱着胳膊哈哈笑道:“我信我信,你治好了我就信!”
江屿挠了挠鼻子:“我若是治好了你怎么说?”
江屿的话惹来一阵哄笑:“你要是真治好了,我们兄弟免费给你传名不说,家里还给你供上长生排位,我们拿你当老祖宗一般供着!”
“对对!”
“可你要是治不好呢?”
江屿转向云娘:“云姑娘,之前的药膏你都按时抹了吗?”
云娘以为他说的是紫貂润玉膏,便点头应是。
江屿笑了,笑的有些腼腆,他把手缓缓伸向云娘的脸颊,用指甲在那颗黑痣上轻轻一扣,黑痣便整个掉了下来,脸上只留下了一片光滑如新的白嫩皮肤。
闲汉们惊得说不出话,阿牛带头跪在了地上,口中高呼:“神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