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雨水 五
厚重的云层越压越低,木楼中已经照不进半点天光,冯冲不等吩咐便点起了蜡烛,烛火被穿堂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
段成君猛地甩开陈震的搀扶,举刀对着方怡白低吼道:“姓方的你疯了吗!”
方怡白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擦了擦点中段成君的手指后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段公子,我看是你疯了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灭口?“
“呸!这吃里扒外的贱婢竟然造谣毁我妹妹名节,杀了也就杀了!她在我家签的是死契,杀了她官府也管不着!”
方怡白斜睨了段成君一眼:“既然你妹妹已经嫁给了齐怀远,只怕这位荷莺姑娘也是陪嫁之一。你段家的公子凭什么去杀齐家的下人?更别说她此时还是人证,江屿带上荷莺,我们去见见马育才。”
方怡白理也不理摇摇晃晃的段成君径自走出了木楼,两名齐家的婢女搀扶起虚弱的荷莺跟在后面,江屿走到段成君的身前冲他微微一笑,然后拿起地上的一把油纸伞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头顶响起沉闷的雷声,仿佛大地都在跟着颤抖,雷声刚过便是一阵狂风大作,噼啪两声,雕花木窗被吹得洞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屿小跑两步,赶在雨点落下之前为方怡白撑起雨伞,几乎同一时间,豆大的雨点便砸在伞面上声如爆豆。方怡白对江屿的狗腿十分满意,轻哼一声,迈着悠然的步伐走进了中庭大堂。
大堂上,齐如山、齐怀远父子正和段志毅品茶叙谈,远远见到几人从雨中走来都有些吃惊。等他们看清身后跟着的荷莺时,段志毅当先沉了脸色。方怡白对着神色各异的三人拱手施礼。
齐如山迎前几步,不解道:“贤侄这是……”
方怡白微微一笑,说道:“齐老爷子,段老爷子,我们适才查到些线索,还请马公子出来一见。”
段志毅皱眉捋须:“哦?什么线索事关我育才侄儿,可否说来听听?”
方怡白洒然一笑:“还是等马兄来了当面说起比较好。”
段志毅深吸了口气,和齐如山对过眼神之后便点头算是允了:“怀远,有劳你跑一趟吧。”
齐怀远点头应诺,临走时还看了方怡白一眼,只是方怡白的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他走后,江屿冲着方怡白使了个眼色——假山后面说话的人就是齐怀远。方怡白微微一笑。
雨幕中再次走出一人,那人身形不稳脚步踉跄,段志毅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狼狈不堪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段成君自幼习武,十岁之后便随自己修习段家独门的断水刀法,虽说比不得宗师大家,可江湖平辈中还少有敌手。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能让段成君狼狈到连脚步都站不稳。
段志毅正有心询问时,段成君却嘶声喊了起来:“爹!荷莺这贱婢要污我妹妹名节!”
他这一声喊惹得两位老人同时皱眉。段志毅的心里更是一阵咒骂,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生了这么个缺心眼的东西,既然知道事关霜儿的名节,怎么还敢大喊大叫,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君儿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志毅说着往前走了半步,此时他离荷莺不过五步的距离。五步之内,他有信心击杀任何一个同级的高手,更别说只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丫鬟,他的手上已经暗暗运起了内劲,正在此时,江屿却好死不死的迎了上来。
“段老爷子息怒,虽说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线索,可我们也担心这当中会有误会,反正马公子一会儿就到了,稍安勿躁,要不您再喝杯茶?”
江屿虽然笑的人畜无害,可他所站的位置恰好封死了段志毅所有能出招的空挡。饶是段志毅这般经验老道之人,一时之间竟然也摸不透这郎中的深浅。无奈之下,只得冷哼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段成君没看出自己父亲的脸色有异,怒气冲冲的把木楼中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段成君虽然气急败坏,可他说的倒是一五一十毫无作伪。江屿无奈的摇了摇头,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愣头青似的段成君。段志毅听完儿子的叙述之后,沉声问道:“那封信如今何在?”
方怡白拍拍衣袖:“在我这里,不过我还未曾打开。”
“未曾打开?既然是证据,又为何不打开查看?”
方怡白轻轻摇头:“是证据不假,可这也是段小姐有心托付的东西。如今人虽然死了,可方某还是觉得应该先交给当事之人看过才好。”
“胡闹!小女已经死了,老夫岂可看着你们拿她的名节开玩笑!赶快把书信拿出来让老夫看看!”
段志毅重重的一掌拍在实木几案上,震得茶壶茶碗撒了一地。茶水把齐如山的袍服下摆都弄脏了。
方怡白大袖一挥,扬起下巴笑着说道:“马公子来了,我们马上揭晓。”
齐如山回头一看,齐怀远和马育才一前一后走进了中堂。齐怀远脚步匆匆,马育才却显得精神萎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似的。段志毅皱眉盯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齐怀远一进屋就发觉气氛不对,刚好听见方怡白提到马育才,便急忙说道:“马兄已经来了,方公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说完话才发现二老身前撒了一地的碎瓷片,刚要招呼下人打扫便被齐如山叫到身边。听说事关新媳妇的名节,而段家父子又如此紧张,显然此事绝非空穴来风。此时的齐如山完全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既然有方怡白在前面出头,他齐如山正好躲在后面相机而动。
马育才自幼跟随父亲马寻修习外家功夫,虽说不上英俊潇洒,可自有一股凛然英气。初见之时,江屿对他的豪爽气度很有好感。不过一夜之间,马育才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整个人都矮了几分,不仅眼窝乌青,身上还满是酒气。他随意的冲众人拱了拱手,然后木然的看向方怡白。
江屿心中“哦豁”一声,此时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马育才和段成霜的关系只怕非同寻常。一念及此,他也开始好奇段成霜究竟会给马育才传书写些什么。
他往旁边迈开一步,露出身后的荷莺:“其实是荷莺姑娘有话要对马公子说。”
马育才原本空洞的目光,在看到伤痕累累的荷莺时顿时恢复了神采,他扒拉开江屿,走到荷莺身边颤声道:“荷莺?你这是……是谁打了你?”
荷莺只是摇头,哽咽了几声之后她轻声道:“公子……昨晚奴婢下楼,其实是小姐让奴婢传信给你……”
马育才的呼吸立时急促了起来:“信?信呢?霜儿的信呢?”
方怡白从袖中抽出那张叠好的纸递到马育才面前,马育才仔细接过之后轻轻展开,生怕动作大了会毁了那张薄纸。
段家父子的眼光犹如鹰隼,死死盯着马育才展开信纸的动作。齐怀远听说自己的新娘临死前竟然给马育才传书,此时也觉得头上似乎多了顶帽子,目光阴沉的看着马育才。只有齐如山摸着颌下的花白短须依旧老神在在。
江屿的双手拢在袖中,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吃瓜看戏的神情。果然还是家庭伦理剧来的有意思,六个人便把世间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演绎的淋漓尽致。
信纸完全展开,上面却没有只言片语,只是一幅水墨丹青:一池荷塘一座木楼,画上连个人都没有。
江屿凑到马育才身后,踮起脚尖看得清楚,段小姐的画艺精湛,虽只寥寥数笔却画出了齐家荷塘和木楼的神韵,只是写意山水中,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却是用工笔技法画成,显得尤为突兀。
不仅段家父子面面相觑,就连江屿和方怡白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所有人都在思量画中的含义时,谁也没料到齐怀远竟然暴起发难,他冲到马育才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拳便打:“好一对狗男女竟然相约楼前私会!看我不打死你个奸夫!”
按齐怀远的理解,段成霜安排荷莺给马育才送信是要相约在楼前私会,虽然有些牵强可也不算过分,是以段家父子也没有出言阻拦。可没想到马育才却伸手抓住了齐怀远的拳头,齐怀远还想抽拳,可马育才的五指一扣猛然发力,黑虎指劲骤然收紧,所有人都听见一阵骨骼挤压变形的声音。
齐怀远疼得惨叫连连,齐如山急忙厉声喝止。若是儿子的手被废了,那他齐家可就完了!
马育才收住劲力却并不松手,他缓缓举起那张小画,让每个人都能看清画上的笔墨。
齐怀远的惨叫声依旧。
马育才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悲痛说道:“你们看不懂吗?”
段家父子相视无言,齐怀远惨叫连连,齐如山心如刀绞,江屿和方怡白默然不语。
天上又是一阵滚雷。
马育才转向段志毅:“舅父,你看不懂吗?成君你也不懂吗?”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是了,你们谁在意过她是怎么想的。这画……”
他突然一阵哽咽,两行清泪滑下脸颊。手上顿时失了力道,齐怀远趁机抽回拳头,在地上两个翻滚躲到父亲身边。江屿赶紧上前查看,齐怀远的右手虽然肿成了一个包子,可好在并未伤及筋骨。齐如山听说儿子的手没有大碍,这才冷静了下来,偷眼看向段家父子,段家父子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马育才的身上。
齐如山再次看向那副小画,荷塘、荷花还有木楼简直与门外的景物一般无二,只有那朵开在木楼门前的工笔莲花并不存在。
马育才再次压下心中的悲意,他指着那朵工笔莲花说道:“霜儿是要让我放心,她告诉我……她以后会在齐家过得很好……她让我放心……可你们!废物!全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