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清明 十四
牛大力家的水井在靠近院子东墙的位置,边上栽着两棵丁香。青石的井沿上生满了青苔,井口上盖着一块木板,木板已经开始糟朽,颤巍巍的生着一从枯黄的蘑菇,像是很久没有被人挪动过的样子。
明明院子里就有水井,却大老远跑到外面去挑水。虽说唐弈人现在的神志异于常人,可人的本性是懒惰的,越是傻子越不会做这种舍近求远的事儿……
江屿快步走向水井,抬手便揭开了盖在井口的破木板,与此同时,江屿的余光正好瞥见唐若曦向后退了两步。这才想到,屋里躺着的唐弈人可是唐门当年的第一战力,连他都有所忌惮的地方,自己怎么可以轻易动手呢,一念及此,他也连忙后退了几步,站到唐若曦身侧方才站定。
唐若曦看着江屿摇了摇头:“我最后跟你说一次,你要作死我不拦着,不过你可千万别连累了我。”
江屿看那井口空荡荡的,既没有毒烟也没有暗箭,不由疑惑道:“这井里……难道有什么机关?”
唐若曦轻轻哼了一声,用下巴指了指已经被江屿丢在地上的木板:“亏你还说自己是个郎中,你好好看看那是什么。”
江屿蹲在木板旁边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良久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便道:“这不就是一块烂木头吗?”
唐若曦走到江屿身边,回给他一个孺子不可教的眼神:“谁让你看木板了,我是让你看那棵蘑菇。”
“蘑菇?不就是狗尿苔吗?”江屿早就看见了那棵蘑菇,不过就是寻常人家墙角长的狗尿苔,可他的话才出口,便忽然发觉这狗尿苔好像比平时见的更大一些,伞盖上还隐隐泛出点点红色。
“这是……棺材钉?难道污染水源的是具尸体?”
‘棺材钉’是坟地里特有的蘑菇,寻常只能在开棺验尸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因为这种蘑菇只长在棺材上,又细又长,像极了钉棺材的长钉,因此才得名‘棺材钉’。
可眼前的蘑菇又比棺材钉多了些暗红色的斑点,若不是此刻有意观察,还真的容易被忽略掉。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蘑菇的颜色越鲜艳毒性就越大,江屿暗暗捏了把汗——眼前这棵叫不上名字的蘑菇不会有毒吧?
“这就是棺材钉,不过是我们唐家堡才有的特殊品种。放心吧,没有毒的。”
江屿一听无毒便松了口气,回头想问这蘑菇的特性,却看见唐若曦的脸上挂着些许哀伤,便硬生生的压下了心中的疑问,静等唐若曦解释。
唐若曦瞥了江屿一眼,幽幽叹道:“这种蘑菇是我们用来定位的,长出这种蘑菇的地方,一定埋着唐门子弟的尸体。”
江屿恍然,唐若曦的父亲谷艳生是与唐弈人一同失踪的,如果唐弈人家的水井里藏着唐门子弟的尸体,那么……江屿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唐弈人是牛秀莲从山崖下捡回来的,白头村总共只有化名赵六子的唐弈人这一个外来户。而且从那时起他就疯疯癫癫的,不太可能瞒着牛家人藏起了谷艳生的尸体。再说唐弈人也没必要把谷艳生的尸体藏在自家的水井里。牛家人日常用水都靠这口水井,如果在井里藏尸只怕,很快便会被牛家人发觉。
念及此处,江屿便温言道:“放心吧,下面的人肯定不会是你父亲的。”
唐若曦白了江屿一眼:“当然不可能,看这些蘑菇的样子,最多也就长出两年而已。”
江屿猛地挑眉。和唐若曦的态度相比,江屿更在意她能看出蘑菇的年份的本事,嘿嘿干笑了两声,便追问道:“唐门的手段果然厉害,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唐若曦本以为江屿会问起井下尸体的身份,却没想到他似乎更关心那棵蘑菇,便微微蹙起了眉头。有心奚落他两句,却见他眼中满是求知的光芒,嘴巴便像不受控制似的解释道:“看蘑菇根上干枯的断茬就能知道,一层断茬便是一年,这棵蘑菇只有一层断茬,所以,年份不会超过三年。”
听了唐若曦的解释,江屿由衷叹了一声:“妙啊!想不到你们竟然能把蘑菇利用到这种地步!”
唐若曦轻轻挥了挥衣袖,云淡风轻的说道:“这也没什么,有机会带你去‘翠华谷’见识见识。不过眼下还是搞清楚井下的情况要紧。”
翠华谷是唐家堡后山的一座山谷,里面种满了奇珍异草和各种名贵药材,由号称‘不医活人’的洛红霞主理。这人性情古怪,江屿的师傅江水此生也只去过一次。听说唐若曦能带自己参观翠华谷,江屿登时便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哪里还用吩咐,乐颠儿颠儿的便去找牛大宝商量找人下井。
牛大宝听江屿说村里的怪病有了线索,当即带着江屿找到村长,村长听了江屿的分析后,和在场的几位村民合计了一番,都觉得江屿的话很有道理。
村里的怪病确实是在牛大力一家莫名丧命之后才忽然有的,镇上的周先生也是因为这个才认定白头村遭了诅咒。如今江屿却说可能是井水遭了污染,这个解释,无异于给了白头村一个希望,村长和几位几位老人略一商量,便决定连夜下井打捞。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牛大宝便带着几个精壮汉子赶到了牛大力家,他们带着绳索和木料,不多时,便在水井口上架起了辘轳,一根崭新的绳索上拴着一口用来装人竹筐。
江屿回来时,筐里已经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井口狭窄,成人下去连腰都弯不下,只有这个名叫喜顺的少年还可勉强下井。江屿从药箱里取出一副鲨鱼皮的手套,仔细的给喜顺戴好,又在喜顺的口鼻上蒙了一块泡过生姜水的白布,嘱咐他不要用手碰触下面的任何东西。
一切准备就绪,随着牛大宝一声吆喝,喜顺便拿着耙子,随着竹筐缓缓沉入了井里。
此时,火红的夕阳才刚刚下山,人们被拉长的影子渐渐融入了昏暗的地面,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丁香花的香气。
辘轳上的绳子绷得笔直。两个汉子缓缓转动着辘轳的手柄,随着木头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吱扭声,绳索缓缓下降,喜顺的身影很快便陷入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绳子上的绳结已经过了十个,也就是说,喜顺的下降的深度已经超过了三丈。此时的牛大宝已经没了开始时的兴奋,焦躁的绕着水井转圈,时不时的向下吼一嗓子,听到喜顺的应声才略略放了心。
辘轳上的绳索已经不多了,但喜顺却还没到底,时间慢的像是不曾流动似的。直到井里传来喜顺的一声“好了”,时间才又开始正常流转。
两个汉子死死拽着把手不敢松懈。牛大宝清楚的听见井里有水花翻动的哗啦声,应该是喜顺在用耙子打捞井里的东西,没过多久,大家就听见喜顺满含惊喜的声音从井下传来。
牛大宝这才送了口气:“快拉他上来!”
原本在房里陪着唐弈人唐若曦听见动静也来到了院子里,正好看见牛大宝把喜顺从框里提了出来。
牛大宝看着框里黑漆漆那一团东西,问喜顺:“顺子,你捞上来的是个啥啊?”
喜顺一边摘下手套递给江屿一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挺沉的,摸着有点儿硌手,也不知道是个啥。”
确认过喜顺没有中毒之后,江屿便把竹筐里的东西倒扣在了地上。黑乎乎的那一团似是布帛,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太阳刚刚落山,月亮还未升起,天地间尽是一片灰暗。江屿接过耙子,随手挑起那团黑布,随着一阵惊呼声,一个骷髅头从中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一阵‘空空’的声音,最终停在了唐若曦的脚边。
骷髅的颜色微微发黄,用黑洞洞的眼窝仰视着俏面含霜的唐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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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乾元殿。
殿前的丹炉燃着熊熊的烈火,老天师手捏坚决单手持剑,经文字口中郎朗而出,两道寿眉无风自动,端的仙风道骨。两个道童手持芭蕉大扇,紧抿着嘴唇,轮番为丹炉煽风点火,累的小脸通红。
与前殿的忙碌相比,此时的后殿却是一幅三口之家同桌就餐的和谐场面。
皇帝赵昀早就吃饱了,却因为想听赵贵妃说的那些江湖趣事而迟迟不肯放下筷子,小皇子赵浔看着盘子里最后剩下的几棵青菜,砸吧砸吧嘴,终于还是没有动。
伺候赵浔的嬷嬷见他撂了筷子,便把他抱到一旁为他擦脸净手。
赵昀只看了儿子一眼,便开始饶有兴趣的追问起方怡白的情况:“你说那个姓方的……被人收买了?”
赵贵妃用绣帕沿着嘴,轻笑道:“可不是嘛……陈影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那方怡白竟然同意了。”
“天有所短,地有所长,世人果然都过不了名利这一关。这些江湖人都是些唯利是图的,还是尽早铲除的好。”
赵贵妃点头称是:“陛下所虑极是高远,江湖中人确实多出唯利是图之辈,不过,朝廷如果能善加利用,却也能省不少麻烦,想那岳崇山……”
闻言,赵昀重重拍了一下桌案:“你不说朕倒是差点儿忘了,这群江湖匪类,竟敢当街行刺朝廷官员,真是无法无天!”
赵贵妃伸手在赵昀的手背上轻拍两下:“陛下息怒,岳崇山死了不是挺好吗,杀良冒功冒成了忠武将军,这件事儿要是传出去实在有伤朝廷体面,如今他死在了外人手里,独生儿子也失踪了,依臣妾看,这就是老天爷在帮您清理朝堂呢。”
赵昀明知贵妃是在为他宽心,却还是不悦道:“这是朕的朝堂,朕的天下,用不着外人帮忙!”
赵贵妃自知失言,起身便要下跪认错,却被赵昀拉住了手腕,指了指椅子示意她不必介怀,待贵妃做好之后,才轻哼一声道:“士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禁,这是先帝的心病,也是朕的心病,你知道吗?”
赵贵妃低眉垂目颔首应道:“臣妾知道,臣妾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把陛下的江山清理的干干净净。”
赵昀的脸上泛起一抹浅笑:“诶!好好的说什么粉身碎骨啊,有朕在此,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臣妾惶恐……”
“别跟朝里那些人学,动不动就惶恐。你回去让云骑司抓紧调查周汝杰的案子,告诉陈影,只要找到证据,就算是皇族或者高官,一律严判!”
赵昀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唉,刘培中他们几个怕是指不上了……”
赵贵妃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为赵昀倒了杯茶:“陛下整日为天下苍生祈福,就不要在这些小事儿上耗费心力了,臣妾自当尽力为陛下分忧。”
“分忧分忧,朕的忧愁你又能了解多少。连武英候都要和江湖人联姻了,你说说……”
赵昀这话说得有些苦涩,赵贵妃略一沉吟才道:“武英候毕竟是军伍出身,梁瑞不与朝臣联姻,或许也存了避嫌之心吧。”
赵昀冷哼一声:“这话你跟清河说去吧,好好劝劝她,别让她总来乾元殿发脾气。”
赵贵妃闻言不由苦笑,清河公主与梁书自幼便是玩伴,谁都知道她心属梁书,想招他做驸马,没想到梁家竟然不声不响的和藏剑山庄订了婚约。清河公主知道之后,立时就要去武英候府闹事儿,差一点儿就把宫门给拆了。
赵贵妃宽慰了皇帝几句,便领着皇子赵洵退了出去。
待殿门重新关好之后,一个硕长的人影从盘龙柱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躬身立在赵昀身侧。
赵昀瞥了一眼身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太监,漫不经心的说:“陈兴林,朕刚才的话你都听清了吧?”
老太监微微欠身,十分机械的答道:“都听清了。”
“现在不仅是云骑司,就连刑部和大理寺也已经开始怀疑你们了,你们这是想让朕背上暴君的骂名吗?”
赵昀的声音中透着嗔怒,而老太监却依旧干巴巴的吐出四个字:“老奴不敢。”
赵昀冷哼一声:“你记住,暗卫若是不能为朕所用,那不要也罢。“
老太监十分机械的跪地叩头:“陛下息怒,皇城暗卫尽在奴婢手中,这次的事儿只怕是前朝流寇所为,只是这群人十分狡猾……”
赵昀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了压心里的怒火,打断了老太监十分生硬刻板的话:“好了好了,你早点儿了结此事就好,再过几天便是丹成的日子,朕不想听到其他的声音,清河那边儿也得有个交代,查清楚,到底是谁对梁书动手。”
老太监叩头不语。
赵昀垂下眼皮呷了口茶,换上一副聊家常的语气问道:“太子最近如何?”
老太监陈兴林默默起身,声音干巴巴的说:“太子殿下甚是勤勉,每日上午随谢学士读书,下午跟陈将军学习军事……”
赵昀放下茶杯,打断了老太监的话:“济儿自是聪慧。朕问你的是……对朕修长生一事,太子可有什么言论?”
闻言,陈兴林脸上的皱纹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太子曾对陈将军说,如果陛下真的修成了长生,他学习的兵法才有意义,国家不需要亲征的皇帝,却需要能打仗的皇子。”
赵昀闻言点了点头,眉间细细的皱纹也舒展了开来,轻轻挥了挥手,示意陈兴林可以退下了。
老太监躬身施礼后,便又退回到盘龙柱下的阴影里,仿佛他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