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清明 十六
这天晚上,老村长与几位乡老彻夜未眠。
牛大力家的水井成了两难的抉择,怪病的根源就在水井里,只要清掉里面的淤泥,真相便能大白于世,可井里的骷髅头却又说明那口井没那么简单。
如果报官,天知道井里会挖出些什么,万一真如江屿所说,死掉的是官府的密探,那他们全村只怕都要遭殃。可如果放着不管,那便只有整村迁徙这一条路好走。可迁村不是小事儿,糟蹋了组上的基业不说,官府也必然会查问缘由,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惹来官府追查,到那时候,全村老少全都脱不得干系。
几位老汉愁眉不展的算计了一宿,直到天光泛白时才终于有了决定——村里自己出人去清理牛大力家的水井,并且行动要快,这间事越早了结越好,在有结果之前,千万不能让官府知道。
与村长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江屿也没睡好,整整一夜他都在翻阅医书和笔记,想找出解除金针定穴术的办法,虽然《子午流注针经》里记载了取针的方法,可也明确说明,若是针入脑髓,取针时的手法便一定要稳,不能有一丝偏差,稍有差池,病人不死也成废人。等他合上书本的时候,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油灯碗里的灯油已经见了底,灯捻儿上呼呼的冒着黑烟,江屿赶忙吹熄了油灯。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道缝,牛大宝试探着往里看了看,见床铺整齐,而江屿却在桌子前整理书本,便猜到这位年轻的郎中一定彻夜都在翻阅医书,于是动容道:“先生,那什么……先吃饭吧。”
农家的早饭简单而可口,江屿一边喝着米粥一边听牛大宝说了村里的安排,听到最后,江屿放下饭碗点头道:“这样最好,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牛大宝还有些不安,忧心忡忡的说:“您说这井里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啊。”
江屿眨眨眼:“肯定有别的东西,要不咱们还折腾什么啊。”
牛大宝赶忙摆手:“我是说,那井里会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江屿有些愕然,不太理解牛大宝的意思:“什么是了不得的东西啊?”
牛大宝探身凑近江屿,压低声音道:“我在城里听讲古的时候,不是总说有人从水井、密道这些地方发现了传国玉玺啥的吗,您说会不会……”
江屿听得满头黑线,看不出这牛大宝竟然还有这种心思,于是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的说:“要是真发现了传国玉玺,我就推举你当皇帝,如何?”
闻言,牛大宝满脸惊恐的往后闪退:“哎呦,这话怎么敢乱说……”
江屿干笑两声:“嘿,你也知道这话不能乱说?那还做什么白日梦,那边儿都已经开工了,咱们还不赶紧过去看看。”
江屿和牛大宝赶到牛大力家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院门里不断有人进出,有人扛着木料,有人提着工具,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跟牛大宝匆匆打过招呼便继续手上的工作。
江屿进了院子,迎面便看见十三正和村民一起忙碌,水井上已经搭起了架子,清淤的准备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
另有几个上些年纪的村民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座凉棚,下面放着昨天捞上来的残骨和衣物。
再往里看,唐若曦和周小月正坐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聊天,看起来聊得还算投机。
周小月见江屿来了便起身迎了上去:“江先生,李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江屿见她的神情急切,便温言说道:“放心吧,李公子服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了。”
周小月这才略放下心:“那就好,那就好……”忽然,他又想起昨天江屿说的——那药很贵,吃过的人都会变穷,于是又忧心道:“对了,听说您的药很贵?”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道:“八珍续命丹虽然珍贵,可也没有人命值钱,姑娘放心吧。”
周小月忽的跪倒在江屿脚边:“承蒙江先生两次大恩,本该涌泉相报,只是小女家中突遭变故,您的恩情只怕……”
江屿正要伸手扶她,一旁的唐若曦却先她一步,伸手扶起了周小月:“你谢他干嘛,郎中本来就该给人看病的,这次你没钱给他也没什么,反正下次他还可以去坑别人。”
周小月站在地上十分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江屿被唐若曦气的面红耳赤,嘴角一个劲儿的抽搐,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郎中就该给人看病,那你呢?你该做什么?”
唐若曦冷冷道:“唐门子弟自当以杀人害命为己任。”说完,她白了江屿一眼:“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给我舅舅治病。”
江屿心中一声长叹,属实拿这位唐姑娘没有办法,便转身进屋去看望唐弈人。
床上的唐弈人被江屿点了穴道,又服了安神镇静的药物,此时依旧保持着昏睡的状态。此时日光正好照进屋里,江屿便又给唐弈人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上只有大椎和百汇两个穴道上被钉了银针。
银针刺的很深,只在皮肉外面微微露出一点金属末端,并且由于年深日久,针尾已经和皮肉长在了一起,不仅如此,金属的末端已经有了一些锈迹,轻轻按压周围的皮肉时,银针也会跟着晃动。
江屿这次是真的为难了。
取针,危险太大,动作稍有不慎便会伤了唐弈人的神志。不取针,也只是暂时保证唐弈人性命无忧,可时间久了,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就在江屿绞尽脑汁思考取针的方法时,唐若曦却在门外与周小月拉起了家常。
“小月妹妹,你爹是工部尚书,平时应该很忙吧?”
周小月轻轻叹了口气:“可不是吗,自打父亲做了尚书,我就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了。”
唐若曦也跟着点头:“我爹也是,整天就知道摆弄那些机关模型,从小我就很少见他,他们这些人就知道工作,根本不知道关心妻女。”
周小月却摇了摇头:“不是的,小时候父亲经常陪我还有娘亲的,我们还总在后园里玩儿捉迷藏……娘总说,别人都是官儿越大人越闲,可他当了工部尚书之后,反倒连妻儿都没工夫见了,整天就闷在书房里批改图纸,闷得要死。”
唐若曦秀眉微挑:“你爹在家里也这么忙啊,那他平时没什么消遣吗?我娘说我爹很喜欢吹笛子,闲暇时,她俩会去后山,一个吹笛一个唱歌。”
“诶!我父亲也喜欢吹笛子,不过他都是在后园里自己吹,要不是我偶然听到过,我跟娘都不知道他会吹笛子呢。”
唐若曦的眼中似有波光闪动,莞尔道:“怎么堂堂尚书大人吹个笛子还要偷偷摸摸的?”
闻言,周小月发出一声轻叹,脸上难掩失落的神色:“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自从父亲修完景陵回来之后就全都变了。他在书房还有后园里修了好多机关,平时也不许人随意去他书房。为了这事儿,娘跟他吵过不知道多少次,再后来,就没人听过父亲吹过笛子了。”
唐若曦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流彩,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轻声追问:“机关?”
“那年我过生日,父亲原本要给我庆生的,可他后来突然说有事情要做。我那时候不懂事,就偷偷跟着父亲到了后园的假山,结果一转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不见了,吓得我赶紧跑回去找我娘了。我还跟他说爹爹一定是妖精……后来,爹爹就告诉我说,家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很危险,不要随意走动。”
“你父亲也喜欢机关术吗?”
周小月轻轻摇头:“那倒没有,父亲只醉心于建筑一道,对宫殿寺庙和高塔一类的建筑很有研究,你一定听说过慈云寺的千佛塔吧,那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杰作,不过他对机关并不在行,否则,督造景陵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愁白了头发。”
“那后来呢?”唐若曦说话时,抚在膝上的双手攥得死死地,就连指节也已经开始泛白。
周小月并未察觉唐若曦神态上的变化,继续道:“后来听说他请了朋友帮忙。”
“朋友?我也喜欢机关术,能不能把你父亲的这位朋友介绍给我啊?”
周小月皱眉思量了片刻,却摇了摇头:“父亲回京后就再没说起过景陵的事儿,谁要是问起,他就说事涉朝廷机密,那位朋友他也再没提起过。对了,我还记得那年家里忽然来了好多陌生人,父亲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得特别孤僻!”
唐若曦闻言默然半晌,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那个在周小月家后园里孤独吹笛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父亲?
“你刚才说你父亲已经很久没吹过笛子了?有多久了?”
周小月被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儿懵,一时没回过味来,便随口答道:“应该有三四年了吧。”
唐若曦轻轻点了点头,起身看向正在忙碌的人群,晶亮的眼中忽的滑下两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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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明义坊。
方怡白的马车在三街巷的一处宅邸后门前稳稳停住。
车才停稳,院门便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探头向外看了看,待看清马车之后,便紧走两步拉开了院门,牵着马缰将马车领进了后院。马车才进院子,院门便又重新关好。
乌黑油亮的院门上反射着月光,门上的熟铜门环还在微微晃动。直到此时,才有几个黑衣劲装的夜行人从暗中各处现出身形。低声交谈了几句之后,又各自散开,隐入浓浓的夜色中。
方怡白被小厮领着来到内厅,北堂春水正在里面看书。他一身白绸常服,乌黑油亮的长发十分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听见方怡白进来,正要招呼,却见他的衣服下摆上满是血污,便是一惊。
“想不到你这么敬业,不过吃顿饭的工夫,你又去做买卖了?”
方怡白很自然的坐在北堂春水的下首,北堂春水给他倒了杯茶,他也不客气,端起茶碗先灌了一口:“别提了,刚才差点儿让人乱箭射死。”
闻言,北堂春水连忙追问道:“怎么,遇到仇家了?”
方怡白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仇家,不过是倒霉罢了。诶,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受没受伤啊。”
北堂春水哑然一笑,抬手理了理鬓角散落的头发,口中啧了一声:“哎呀,怪我怪我,是该问问的。你这次杀了几个啊?”
方怡白冲北堂春水翻了个白眼:“哼,你就是对我有偏见。告诉你啊,这次我可一个都没啥杀……额……”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周家后园曾经丢了几只羽箭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射死人,略顿了顿后,又轻声说道:“嗯……或许有一两个?”
北堂春水叹了口气:“京城不比江湖,这里到处都是密探,你要行事便要务必小心,否则,江湖虽大,只怕也难有你的藏身之地啊。”
方怡白放下茶杯,大袖一挥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来找你嘛,我这算不算大隐隐于市?”
北堂春水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说正经的吧,比到底惹到什么人了?”
方怡白见他神色肃然,便把遇到梁书,又跟他去周府废墟探查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把发现密道这个细节略过不谈。
“我跟梁书正要离开废墟的时候,突然有人朝我们放毒箭,我没什么事儿,不过梁书腿上中了一箭,已经被我送回家了。”
北堂春水的眉毛轻挑:“毒箭?你还记得那毒箭的样式吗?”
“当然记得,那些羽箭很特别,三棱的箭簇乌木的箭杆,就连尾羽都是黑的。分量很重,我拣了几支丢了回去,应该是射中了两三个人。”
闻言,北堂春水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缝:“乌锥箭?不可能啊!”
方怡白没想到北堂春水竟能叫出那羽箭的名字,便问道:“你说的是暗卫用的乌锥箭?”
“不错,铁胎弓乌锥箭,这是暗卫追杀时的标配。不过,暗卫为什么会对梁书和你下手呢?这可太奇怪了!”
方怡白轻哼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白天的时候就有暗卫要在街上暗杀梁书,要不是被我遇上了,只怕那家伙这会儿早都进棺材了。”
方怡白的话还没说完,北堂春水便已霍然起身:“怎么可能!”
方怡白耸了耸肩,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揶揄道:“怎么啦?是不是觉得京师重地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儿?”
北堂春水忽的一抖袍袖,断然道:“自本朝立国以来,暗卫便归皇家直属。眼下能调动暗卫的只有陛下一人啊!”
“难道皇帝老儿要对梁家下手了?”
北堂春水在屋里踱了几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缓缓说道:“陛下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件事儿就麻烦了……”
方怡白见他神色不善,便也正色道:“难道有人冒充暗卫吗?可是乌锥箭和碧落黄泉都是我亲眼所见,那些刺客的素质,还有自杀时的决绝都不是寻常刺客可比,难道这些东西也能伪造?”
北堂春水沉吟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方怡白听不懂的话:“或许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方怡白的性格率直,最讨厌别人说话不清不楚,正要往下追问,北堂春水便继续说道:“承天之变时,有一支暗卫自愿为仁宗殉葬,可后来便有传言,说那支暗卫并没有葬入裕陵,而是转投到仁宗赵恒的私生子那里。”
北堂春水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的目光直视着方怡白,语气激动的说:“小方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只怕那一支暗卫已经混进京城了!”
“你是担心他们会大肆暗杀,然后嫁祸给皇帝吗?”
“甘露二十八年,先帝赵桓崩于福宁殿。仁宗没有留下子嗣,依照祖制,应当由仁宗的弟弟齐王赵棕继位。可齐王赵棕不学无术贪酒好色,在宗室中口碑极差,当时掌管大内禁军的肃王赵铮,便在宣德门内抓捕了齐王赵棕,并最终登上了皇位,改年号为承天。代宗赵铮刚毅果决,北遣大将军秦冉出击北境,南派使者招降西南蛮夷,守边疆扩版图开商道,终成一代明君,他软禁齐王赵棕的事件也被后人称为承天之变。”
北堂春水的长篇大论没完没了,方怡白听得头大,便问道:“罗里吧嗦的说这么多,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北堂春水收回视线看向方怡白,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如果仁宗赵桓真的还有子嗣在世,而且还有一支暗卫效忠于他,那这京城只怕是要变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