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白宇、郑湫泓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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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豚毒

华灯初上,太庙广场上人头攒动。

这里曾经是皇帝祭祀祖先的所在,如今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演出场地之一。

钢铁森林般的后现代感舞台矗立在广场中央,两块亚洲最大的LED(Light-Emitting Diode,发光二极管)屏幕从日本直接空运到这里,灯光师和音响师都是美国巨星Lady Gaga的御用班底,负责余兴节目的烟火表演团队推掉了伦敦新年焰火表演的邀请,提前半年准备,只为了今晚。

红毯从金水桥一路铺到舞台前,当红明星、文化名流、商界领袖们身着考究的礼服款款走来,迎接粉丝们的欢呼和闪光灯洗礼。

前面是光彩夺目的秀场,台后却是剑拔弩张的战壕。人们忙碌得额头上热气升腾而起,混着汗味、发胶味和模特们身上的名贵香水味,如同弥漫的硝烟,让人眩晕。

导演是个梳着马尾的矮胖中年人,飙着粤语原地转圈,看起来是出了什么意外,工作人员也都一筹莫展。

模特们倒是无所谓,演出砸不砸她们照拿出场费,就是露背短裙穿着有点冷,细高跟鞋穿着有点累。更有甚者,那些充当候补的小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个甜筒冰淇淋来,坐在模特等待区的音箱上吃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导演团团转圈。要是在平时,导演早就冲上去抢过甜筒摔在她们脸上了……你说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小妮子,还想当模特?你们……你们就不怕发胖么?

林夏咔咔地咬着甜筒的脆边,扯扯自己的裙边,捅了捅正在补妆的笑笑:“出啥事儿了?”

她听不懂粤语,可笑笑一年要去两次香港采购衣服包包,粤语好得去尖沙咀买菜都没问题。

“他在问今晚的主角死哪去了。”笑笑指了指挂架上的海报,“不愧是京城四大公子之首,他摆谱导演也没办法!”

海报上是个年轻男人,赤脚站在沙滩上,背后是碧海蓝天,一件随便的工装裤,一件飘逸的白衬衫,手中提着一柄古朴的铜柄厨刀,含义不明地微笑着。

可那笑容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不会忘记,仿佛他是你的情郎,一路走过千山万水来找你,路上看了万丈红尘,眼神仍清澈如许。

今晚的主角,京城四大公子之首——“厨神”沈醉。

沈醉是个传奇。

十年前他登陆京城的时候,厨师还算不上什么上档次的职业,即便是国宴厨师,给人的印象也不过是个跟油锅和炒勺打交道的胖子。

二十岁的沈醉在当时京城最高档的中国大饭店宴请社会名流。据说在法国,超一流的名厨,是和总理同级别的人物,超一流的餐馆,你不是美食家就很难订到座位,超一流的食材,值得你买一张机票不远万里地赶去尝鲜。“我要在京城开这样一间餐馆,等我的餐馆开起来,这种选料不精、调味没有创意,火候不到的佛跳墙还有谁喝呢?”说完沈醉把手中盛着佛跳墙的景德镇瓷盏随手扔在桌面上,摔得粉碎,起身出门。

那一夜狂风暴雨,沈醉在雨中撑着伞独行,宾客们看着他傲然的背影,都傻了。

几天后,沈醉在北京的前门外开了他的第一家餐厅——Fugin,当年就持外卡参加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比赛,成了最大的黑马,一路兵不血刃地问鼎厨神称号。那晚在中国大饭店和沈醉吃饭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听到的不是狂人狂语,而是一位真正的世界级名厨要改写京城餐饮界历史的豪言。Fugin的订餐电话瞬间被打爆,吃过Fugin的食客中有30%当场就哭了,50%愤怒了,那50%愤怒的食客中还有20%回到中国大饭店,点一盏售价888的佛跳墙,再叫主厨出来,然后把佛跳墙连盏狠狠地摔碎在桌面上,怒吼说:“那么些年你们就是用这种选料不精、调味没有创意、火候不到的东西来糊弄我的么?跟沈醉的Fugin比一比,你们对得起你们锅里的食材么?”

中国大饭店的主厨惊了,跑去Fugin吃了一盏佛跳墙,主厨也哭了,拿出珍藏了三十年的茅台请沈醉喝,边喝边哭,说:“沈公子啊,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名厨,如今吃了你的菜,才知道我也就是个食堂大师傅啊!”

沈醉喝着茅台,轻笑着看他,夜色已深,酒意也很深了,他的眼神清澈如许。

十年来,沈醉在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比赛中四次夺冠,连锁餐厅也在世界各地开了几十家,晋身“京城四大公子”之首。

他身兼名厨、畅销书作家、美食节目主持人、世界饮食大使和Fugin饮食集团董事长等多重身份,他写的美食书在中国的销量据说已经超过了《论语》,印着他照片的厨具系列,每个高档餐厅都会准备上几套。

他还荣膺时尚杂志评选出的中国最性感男人第一名,评论家们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时能获得家庭主妇和青春少女们狂热的爱,而他至今对外号称没有女友,所以钻石王老五之王的名头也非他莫属。

某年在Fugin的年度晚宴上,一名女记者当众要给他难堪,问他你们这么奢华的晚宴,一个位置要卖出十几万块,有没有想过山区还有孩子吃不上饭?

沈醉轻描淡写地说:“本次晚宴的所有收入将捐赠给慈善基金,我们集团一直致力于消灭世界上的饥饿问题,如果这位小姐还有什么疑问的话,晚宴结束之后我们去喝一杯,我可以慢慢和你解释我的计划。”

后来女记者写了一篇专栏,对沈醉大加称赞,并说:“他做的早餐真的是天上人间!”

主编审稿的时候没注意,专栏印出来才看出问题,愤怒地把杂志拍在女记者面前怒吼说:“你说!你在什么地方吃的他做的早餐?”

女记者翻了个白眼说:“反正不是在他家的餐厅里……”

“他是把早餐直接端进卧室里来的啦!”女记者又说。

“笑笑你最近路子很野嘛,这么高大上的演出你都能找到兼职,还是两个!”林夏赞叹。

实话说林大小姐以前固然也有很多演出的邀约,不过以社区百货商场的开幕式和游戏厂商搞的网吧走秀居多,围观的不是大爷大妈就是玩游戏的死宅,从没有参加过像今天这样衣香鬓影仿佛巴黎时装周般的大场。

“运气啦,要不是有两个傻妞昨天喝大了现在正在医院洗胃,哪会空出两个位置?大家都抢破脑袋啦!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现在看出谁是真正的好闺密了吧?”笑笑得意。

“仗义!”林夏竖大拇指。笑笑这妮子虽说野浪,该她出现的时候总没影儿,不过能在这样的好事上想到自己,也足以让林夏感动了。

“鲜花还得绿叶配,你在身边我才放心嘛!”笑笑很严肃。

“莫非你拉姐姐我来是当陪衬的?贱妮子!这就让你见识见识我林家祖传的摧花辣手!”林夏一招擒龙手,把逃出两步远的笑笑抓了回来,刚刚作势要蹂躏,就被一声断喝制止了。

“搞咩啊!”导演大吼。

林夏和笑笑很有默契地原地转身一百八十度,互相吐了吐舌头。

“不专业,全都不专业!”导演哭丧着脸,“不等了!我能等,天上的卫星不能等,分分钟多少钱你们知道吗?沈醉以为他是周杰伦啊?跟我耍大牌!不等他!直播开始!”

一声令下,所有人就像被打开电闸的流水线一般行动起来。该上机位的上机位,该调灯光的调灯光。林夏和笑笑混在一群模特女孩中,在上场门前等待着开始的指令。

无线电频道里倒计时开始:5、4、3、2、1!

全场灯光骤然熄灭,黑暗中爆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观众们眼中闪烁着期盼,他们已经等待很久了。

今年世界厨师联合会的厨艺赛事首次落户中国,以前巴黎、伦敦、布鲁塞尔和纽约基本包揽了这项赛事的主办权。这还是托沈醉的福,十年里中国人拿了四届冠军,不去中国搞一次比赛说不过去。承办方也是沈醉的Fugin集团。

说是厨艺赛事,其实也是名流聚会,大人物们多半都有口腹之欲。世界厨师联合会资金充裕,又在慈善和时尚方面发力,所以之前几届的开幕式都是不亚于百老汇音乐剧的大秀,这次落户中国,所有人的期待都被调得很高。

音响师推起开场音乐,几百盏激光灯极富煽动性地闪烁起来,瞬间把会场拉到了超现实的未来世界。包括林夏在内的五十名模特,个个身材火辣,踩着强烈的鼓点,热带风暴般席卷了舞台。

掌声震耳欲聋,满眼都是“唯你醉美”的LED灯牌在观众席上晃动。

音乐渐弱,主持人上台后高声宣布:“现在有请本届厨艺赛事的评委会主席,世界厨师联合会首席华裔理事、美籍华人鲍勃·周老先生致开幕词!”

这是导演的临时安排,跳过沈醉的开场秀,直接从介绍到场嘉宾开始。可台下的观众并不买账,他们是冲着沈醉来的……准确地说,是她们。嘘声渐起,没有掌声。

发丝银白的老绅士走到演讲台前,拍了拍话筒:“老朽今日十分荣幸,世界厨师联合会肇始以来,屡历艰辛,唯诸君并力,乃由今日之盛……”

老家伙在美国待久了,不通中国的国情,自以为致辞古雅庄重,夹杂文言之美,这样才符合他的首席华裔理事的身份。可在以“沈醉”之名主打的场合里,他这种致辞方式实在是缺乏吸引力,甚至让人皱眉。

台下忽然有人喊:“沈醉,我们要沈醉!”

“对!我们要沈醉!”

“沈醉!”

“沈醉!”

……

观众们被几个喜欢惹事的家伙调动了情绪,渐渐地有炸锅的趋势。

鲍勃·周抹了抹鬓角的冷汗。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一辈人物,可面对这个阵势依然有点手忙脚乱……搞什么?这不是厨艺大赛的开场么?你们这帮小家伙,以为是来听周杰伦的演唱会么?

“今天沈醉因故无法到场,老朽就替他多讲几句……”

还“多讲几句”……大爷您说错话了啊!林夏心说糟糕了,大爷您代替沈醉多讲几句,这就好比郭德纲代替蔡依林多跳个舞给大家暖场,管用么?

果然,台下炸了锅,嘘声四起,有人把矿泉水瓶扔到了舞台上来。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主持人赶紧冲上演讲台,先跟鲍勃·周使了个眼色,又抢到话筒前:“各位请少安毋躁,沈先生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处理,不过我保证今天他一定会来到现场和大家见面的!”

话音未落,会场之外遥遥传来一阵轰响……打雷了?林夏抬头看天,晴得很啊!连平时难得一见的星星今晚都露了脸。

轰鸣声越来越近,像是兽群在咆哮着冲锋。

所有人都扭过头去,林夏也踮着脚尖看向会场的门口,眼前忽的闪出一抹耀眼的银色。

一辆风驰电掣的跑车,兰博基尼中顶级的Aventador!它冲破保安们的阻拦,轰鸣着坦克般的引擎,排气管里喷着火星,像一道飞驰的闪电,越过金水桥上冲进会场。

突发情况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摄像师们足足反应了五秒钟才把镜头对准了它。

跑车接近舞台,大漂移高速旋转,车身在舞台前狭小的空地上生生转了90度,但依然没有减速的势头。轮胎与地面摩擦出一阵刺耳的尖啸,眼看就要撞上舞台。人们惊叫着起身,女孩们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车毁人亡的惨状。

但在最后一刻,驾驶者轻点油门,引擎庞大的动力水泻般传递到各个轮胎上,强行止住了车身滑行的势头。它奇迹般地停住,离舞台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保安!保安!赶紧把那人给我抓起来!”隔着一道幕墙林夏都能听见导演在后台的尖叫!

刹那间,十几个黑衣男子从不同的方向冲向那辆车,将跑车团团围住。

但在那之前,跑车的车顶已经向后滑开,那原本就是一辆敞篷版的超跑。驾驶者踩着引擎盖轻盈地跳上舞台。

“抱歉,亲爱的,路上有点塞车,北京的下班高峰,你们懂的。”他巨星般挥手。

白色礼服,洒脱的长发,玩世不恭的笑容说不清含义,眼神……清澈如许。

“那是沈……”林夏也觉得自己的心脏要停跳了。

“除了沈醉还能是谁!”笑笑满眼桃花地点头,像只弹簧头娃娃。

此刻LED屏幕上也出现了沈醉那张令人窒息的脸。接下来的一秒钟之内,仿佛世界暂停了呼吸,然后,喝彩声如夏夜里的惊雷般响彻夜空!

“公子,你这么拉风你妈妈知道么?”林夏在心里有气无力地说。

冲动的女孩冲破保安的阻拦来到舞台下拼命地挥手,沈醉俯下身去和她们握手,她们的脸上满是莹莹的泪光。

这年头的厨子!简直是当年的猫王啊!林夏看呆了。

沈醉挥别那些被保安拖走的女孩,微笑着走向鲍勃·周,老先生面沉似水,脸上仿佛挂着一块隔夜的烙饼。

“你又drunk了么?”鲍勃·周私下里说话再没有古文的腔调了,而是中英文混合,还夹带着一股陕西味儿,“搞这幺蛾子出来?”

“您知道我从不酒驾,司机一杯酒,家人两行泪啊!”沈醉转身对观众席挥舞手臂,语气漫不经心。

“你那帮女粉丝,刚才可差点嘘死我咯!”鲍勃·周有点委屈。

他在美国中餐界算是厨神,当年也是他想办法申请到了外卡保送沈醉参加厨艺竞赛,这些年相处下来他自觉已经很了解沈醉了,唯独受不了他的浪荡,每天都要尽欢,每天都要无憾,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那我晚上做一道秘制的叫花鸡给您赔罪吧。”沈醉拍拍周老先生的肩膀,“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你可要说话算话!”鲍勃·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老爷子面前耍花枪,我怎么敢?”沈醉一笑。

主持人递上话筒,沈醉正了正领结,清风般迈向舞台中央。

沈醉清了清嗓子:“再次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观众们热烈地回应。

“感谢大家今天光临Fugin承办的世界厨师联合会厨艺竞赛中国站,当然,我知道很多人是来看我的……”

“当然是来看你的!”观众席上有女孩尖声大叫。

“我在北京开业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们陪我走过了一段十分宝贵的时光,餐饮界的各位前辈,尤其是周老先生,因为我没少着急上火……”这位沈公子根本不像是在千万人前演讲,举重若轻,仿佛是在和大伙面对面倾诉。

“十年来京城的餐饮界说是翻天覆地应该不为过,今晚过后,新的竞赛就要开幕,又会有新人被推上厨神的宝座。我想这个时候来宣布以下的决定,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沈醉说到这里顿了顿。

“那么请问我们的沈公子,今天我们将要见证什么呢?”主持人非常机敏地插话帮腔,“难道沈先生终于决定要向影视界进军了么,还是传说中的新餐厅筹备已经完成了呢?”

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望着沈醉,可对沈醉了如指掌的鲍勃·周却一脸迷茫。

“我宣布,退出世界厨师联合会,也退出这场比赛。”寂静的广场上,回声四处飘荡。

林夏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工作人员去给周老先生找一些救心丸来……鲍勃·周一副心绞痛发作的样子,眼看就要背过气去了。

寂静被一声惊叫打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亲卫队方阵里几位上年纪的大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眼看着现场就是一片混乱。

“拦……拦住他!他……他喝蒙了胡说呢!”鲍勃·周呻吟着。沈醉可是一颗巨大的摇钱树,给世界厨师联合会和数次竞赛带来了成倍的收视增长率,如今这家伙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宣布退赛!这不是喝蒙了是什么?

“慢,”沈醉笑笑,还是差不多的笑容,却忽然有股无形的威严,没人敢往前走了,“今晚是大家开心的场合,开心完了再说。”

他招招手,人群后方忽然出现了两辆重型卡车。车厢上全都蒙着黑色幕布,不知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林夏心说公子哥啊!都到这时候了,您还有多少幺蛾子留着没放出来?

沈公子轻轻打了个响指,黑幕同时落下,第一辆车上,高耸起一座DJ舞台。第二辆车上却只有堆积如山的香槟酒!

“所谓厨艺,原本是不用比赛的,一道菜肴一杯酒就是一餐饭,食罢离席,香气入魂,这就是厨师的成就和满足。赢了多少场厨艺竞赛,家里卫生间里摆了多少奖杯,都比不上你做菜时加入的一滴酱油。今时今日的沈醉还需要厨艺竞赛么?今时今日的厨艺竞赛又需要沈醉么?”他张开双臂,笑得那般灿烂,“便如醉后的一场别离,心、满、意、足!”

静了几秒钟后,满场欢呼。是啊,今时今日的沈醉还需要通过赢得竞赛来证明自己么?他已经超脱于竞赛之上,他已经出神入化了!

“这些就是我给你们的告别礼物!”沈醉举手过顶,全场响彻强劲的舞曲,人群潮水般涌向卡车,保安们焦急地维护着起码的秩序。灯光闪烁中,女郎们把打开的香槟成瓶地抛给那些挥舞的手臂。

根本不需要灯光师的配合,焰火师早就按下了发射键,烟花瞬间点燃了广场的上空。笑笑像一阵风似的从林夏身边冲下台去,模特们也都欢呼着加入了狂欢的人群。

只有林夏还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沈醉的背影。他也没有动,没有了千娇百媚的陪衬他显得那么孤单,影子被拉长在舞台上,随着烟花的绽放忽隐忽现。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是某天晚上难得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白起随口说的,那时候岂不正是这个沈醉跟那位眉目生春的主播小姐在侃侃而谈,下面欢呼声此起彼伏?

“在举杯痛饮之前难道不该有歌声么?请稍等片刻!我为大家准备了我的保留曲目!”沈醉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一阵风似的奔向DJ舞台,剥掉外面的礼服,露出半透明的露肉衬衫。

见鬼!林夏你又滥用同情心了!这种货色凭什么要孤单憔悴?人家生活里有的是美食美酒和女主播啊!人家根本不必像你这样踩着细高跟鞋穿着会走光的短裙在夜风里受冻来讨生活!你有什么资格可怜人家?

“笑笑帮我拿香槟,我要一整瓶!”林夏拎着高跟鞋冲下台去。

第二天清晨,林夏从宿醉中醒来,整个人还沉浸在昨晚的狂热气氛里。

她很久没有这么玩过了,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国度是以举办派对的好坏为标准来分配权力,那沈醉绝对是它的皇帝!昨晚回家的一路上,林夏还能感觉到血管里有舞曲的节奏在跳动,一路吼着歌穿过小巷。

林大小姐很喜欢唱歌,可无奈她有副跑调到送人离开千里之外的嗓子。大一第一天上课,林夏就让教声乐的老太太怀疑了人生。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在音乐学院教了三十几年书,退休之后还想发挥余热才到他们那所野鸡学院上课。结果在林夏一节课内第四十次跑调后,老太太垂泪轻抚着她的头感叹:“我以前觉得为人师表,只有不尽心的老师,没有教不出来的学生。遇到你,我才知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静静!”

从那天起,学校里流传着林夏能把教授唱哭的传闻。可林大小姐何等人物,不会因为流言蜚语就停下迈向天后宝座的脚步,去卡拉OK唱歌的时候,麦霸之魂总是熊熊燃烧,于是又有“女胖虎”的诨名。

被半夜虎啸吵醒的白起很生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夏身后。当时林小姐正在厨房里偷吃他留下来的食物。喝醉的人,吃多少仿佛都不觉得饱。

白起的厨艺很不错,虽然不太常下厨,但偶尔也会做几个精致的小菜,独坐在二楼的露台上饮酒。林夏有时候看某宝看到半夜,饿得前胸贴后背才发现自己没有储备粮,于是蹑手蹑脚下楼偷吃白起放在冰箱里的存货。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像冰锥一般穿过林夏的后背,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夏从冰箱门后探出脑袋来,表情有点窘迫。白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冰箱旁,冷冷地看着林夏。他穿着一件贴身的黑丝绸睡衣,脚下是黑丝绸拖鞋,头上还挂着黑色眼罩,脸色苍白,活像是支从煤堆里刨出来的粉笔。

后面的过程就是蓬莱间诊所经常上演的戏码了。首先林小姐嬉皮笑脸地撒娇耍赖,这种招数是林夏惯用的手法,这点继承了她老爹的血统。

“无可救药……”白起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林夏也习惯了,反正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粗俗的胡同大妞。可是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还不知道谁几斤几两么?嫌我烂泥扶不上墙,你可以搬家啊!

等她一口气扫光白起存货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这才洗漱去睡。

林夏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太阳已冒出了头。胡同里哐啷哐啷,大概是收垃圾的卡车经过。

见鬼!那瓶杜洛儿香妃还在外面呢!

昨晚她从派对上带了瓶香槟回来,反正都是送的,不拿白不拿。最后找钥匙开门的时候落在了门外。听笑笑说,那瓶酒最少要两千块!两千块可以买两个山寨的包包了!万一要是被热心的环卫工当成垃圾收了,那岂不是平白无故地损失了!

林夏踹开玩具熊,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拖鞋都顾不上穿了,赤着双脚跑下楼,大喊着冲进门厅里:“收垃圾的!别动我的包包!”

她呼地推开那两扇雕着玫瑰枝蔓的老木门,清晨的阳光刺进双眼,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感觉有个男人影影绰绰地坐在台阶下。

林夏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晨光中的背影。

男人背对着林夏,面朝着阳光中盛开的花圃,双臂张开支在身后的台阶上,半坐半躺,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石阶,而是一张摆在爱琴海白沙滩上的躺椅,令人惬意。

“没找到包包,酒倒是有一瓶,不过已经喝光了……”他回过头,对林夏微笑着晃了晃空荡荡的酒瓶。

英俊的脸上略有些宿醉后的疲倦,可那双眼睛是错不了的,走遍万水千山,仍旧清澈如许。

京城四大公子之首——沈醉!

林夏双手紧紧地托住下巴,生怕它一时失控掉下来!

太惊喜了吧!这不叫心想事成还能是什么呢?昨夜还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今儿一早就打包送到门口了!老天爷是有多眷顾我林夏啊,不仅给了本小姐惊人的美丽,而且还有惊人的桃花运。

“你……”林夏连说话都开始跑调了。

“我叫沈醉,昨晚我们见过。”沈醉的目光定格在林夏脸上,“林夏小姐对吧,昨晚你穿着一件金色的普拉达,五寸高的克里斯提·鲁布托红底鞋,我想请你跳舞,可是太多人了,我怎么也挤不到你身边。”

轻柔的话语,含义莫名,可怎么听都像是情话,仿佛这一路行来找你的辛苦,那千山万水的蹉跎,都融在其中。

“啊!”林夏活见鬼似的惊叫一声,撇下沈醉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钻进洗手间,狠狠地摔上了门。

什么时候来不可以?为什么赶在姐姐我刚起床的时候!林夏懊恼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没化妆没洗脸没梳头,还穿着那件老爹亲手设计的林家武馆练功T恤,明显是早起上厕所的节奏。

林夏啊林夏,上天给你送来了白马王子,啊不,宝马王子,你得珍惜啊!这蓬头垢面的,把王子吓得从马上掉下来怎么办?

好在林夏的手够快。

林家六十四路金丝缠刀手里有一招“水中取月”,是老爹林建南的成名绝技,讲究的是极快、极准、极稳,一击于水面之上,水波未平之时月影已经到了手心里。老爹靠着这手绝活没少在麻将桌上偷摸换牌,后来也把这招安身立命的绝技传给了林夏,指望着林姑娘日后走投无路在赌桌上也能混口饭吃。但林夏另辟蹊径,把这门已入禅境的武功手法用在了化妆上,当真是让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今天重现了光彩。无论是走路还是坐车,就算是坐在拖拉机上,只要给林夏七分钟时间,肯定也能画出一个完美的彩妆!林大小姐今天破了自己的纪录,五分三十秒上完妆梳好头,急匆匆冲到门口,却发现沈醉已经不见,门口只留下一只空荡荡的酒瓶。

“别再演望夫石啦,他已经进去了。”阿离蹲在门边吃煎饼果子,冲着林夏坏笑。

阿离是白起的助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林夏总怀疑白起在用童工。阿离手臂上满是刺青,嘴上还打着唇环,像个不良摇滚少年,其实私底下倒是很乖巧的,和林夏的关系也不错。

“我还以为自己梦游呢!他去哪了?”林夏问。

阿离打了个哈欠,指指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烟雨胡同十八号诊所的第一诊室,白起大夫的办公室。

林夏有点蒙。沈公子难道是来找白起的?他们是朋友?不对,白起没朋友。那就是病人咯,来找白起的病人可能是人类也可能是妖物,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可手眼通天的沈公子也会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会像昨夜那样狂歌痛饮好像全无心事?

“哎!想什么呢?”阿离用煎饼晃晃林夏的眼神。

林夏回过神来:“他之前有预约么?”

“没有。管他预约不预约呢,这个不错哦,把握住!我相信你的,小夏姐!”阿离一笑就会有酒窝,像个坏坏的小孩子,“当什么明星啊,不如找这么个男人嫁了。”

“找打!”林夏嘴上说着,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第一诊室移动,“我瞅瞅去。”

此时此刻,沈醉正四下打量着这间诊室以及它的主人。

与其说是诊室,不如说是一座古董书房,书架、书桌、扶手椅,全都像是西洋古董店里淘来的老物件。而坐在桌子对面那个叫白起的男人,穿着考究挺拔的三件套西装,脸色苍白,目光就像是冰镇过的解剖刀。

“十八世纪的威尼斯手工家具,天竺纹、流转刀、拜占庭式立柱……真美啊,也只有那个时代的工匠还把家具看作艺术品,相比起来今天的家具只是拼凑起来的几何面而已。”沈醉啧啧赞叹,“白大夫,你这间诊室,说是公爵府也不为过啊。”

“这里是诊所,不是美术馆。如果是来鉴赏古董家具的话,您走错门了,沈先生。”白起冷冷地说,“而且,类似的家具,我想你府上也绝不会少,回家鉴赏不是更好么?”

“哦,我是在想,坐在这间诊室里的神秘大夫,跟刚才那位漂亮的小姐是什么关系呢?朋友?恋人?或者……宿命中无法拆分的朋友?”沈醉挑了挑眉。

“房东、兼职护士。”白起淡淡地说。

“太好了。”沈醉微笑,“既然林小姐不是您的女友,我就有机会试着追求咯?”

“这是你和她的自由,不用问我,但是你还有这个精力么?”

“看来传闻没有错。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看穿我的底细,不愧是那位追逐着蓬莱的大人。”沈醉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心事落定,又像是个捉迷藏被抓到的孩子。

他缓缓解开衬衫纽扣,扒开衣领,露出结实的胸膛。阳光透过拼花玻璃窗照进诊室,如同一柄血红的利刃射穿了沈醉的胸口。

他胸前的皮肤几近透明,隐约可见一颗被血脉包裹的心脏正在肋骨之间缓缓地跳动,阳光竟然能够照穿与心脏相连的血脉,其中涌动着暗青色的鲜血。

妖物的血液和人类有着很大的不同,往往呈蓝色、暗青甚至黑色,因此他们往往苍白如雪。那些以魅惑人类为乐的女妖在呈现出真实本相的时候,就像一幅美人图挂在你面前,几秒钟内经历了数百年的时光,诸般美好的颜色褪去,只剩漆黑的墨线,惨白地笑着。

沈醉是个妖物,林夏看得没错。但以她那天生的妖瞳,却没法像白起这样看出沈醉处在“化虚”的边缘。

化虚是妖物精气耗尽前的预兆,他们的皮肤和骨骼都会渐渐地透明起来,仿佛柔软的冰晶,当化虚的情形蔓延到全身的时候,妖物就会彻底消失。这种不被天道允许的生物是不堕轮回的,这意味着对它们而言,没有“来世”这种东西。

“我恐怕你没得救了。”白起点燃一支修长的纸烟,缓缓吐出一口薄雾,“你的灵体并没有任何问题,可精气却即将耗尽。说白了,作为妖物你并没有病,你是老死的。医生的工作是治病,老死不是一种病。”

“作为妖物我觉得自己还蛮年轻的……”沈醉倒不吃惊,而是挠挠头,好像有点苦恼。

“如果一直潜藏气息不动欲念,吸聚天地间的灵气化为自身精气,你的寿限至少还能长上几百年。但纵情酒色的人衰老得总会快一些,妖物也一样。你把每一天都当作末日来过,岂止是寿命会短,没准还会有天劫找上门来。”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说我太浪了。”沈醉笑着说,“可是面对这么大个花花世界,每天清修苦练岂不浪费?我跟您不一样,我不想找什么蓬莱,天道那东西又太过巨大,我们在它面前就像是瀚海里的一粒尘沙,多活几百年最终还不是化为乌有?不如及时行乐。”

“你来是为了跟我讲道么?”白起皱眉,“我是医生,不是牧师。”

“我也不是牧师,我是个厨师。”沈醉说,“跟你一样也是用刀混饭吃,只不过你用手术刀,我用切菜刀。可我最近握不紧那把菜刀了……你知道的,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而一个顶尖的名厨,当他面对食材的时候必须精气神十足,整个人处在完美的状态下。换句话说,我已经不是那个厨神沈醉了,现在的我,充其量也就能做几道能凑合吃的菜。”

“所以你退出了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比赛?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呢?”

沈醉目光一沉,如飓风来临前蓝黑色的海面:“我还得做一桌好菜。七天,七天之后我需要重新握紧那把刀,您能做到么?”

“你想拿回你的参赛资格?”

“这您就别管了。”沈醉笑笑。

“激活你的灵体,让你进入某种兴奋的状态,七天内重回巅峰,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会进一步缩短你的寿命。”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别让我在完工的一刻灰飞烟灭就好。”

“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吧?”

“当然,事情结束我会把我最珍贵的东西交给您,您一定不会失望。”沈醉耸耸肩,“我也活不了太久了,那东西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说说怎么让我恢复实力吧。说实话,这些天来我都很困扰,一个连刀都握不稳的厨子,真该去死了。”

白起收起面前的病例,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卷束起来的皮革。他解开翡翠挂扣,抖手将那张蓝灰色的皮革展开,一片紫色光芒流溢出来,如同深夜灯光下绽放的紫罗兰。

那其实是一副针囊,收纳着七枚造型各异的银针,最粗的竟然有半只小指粗细,最细的却比发丝还要纤弱。七枚银针的顶端各镶着一粒紫色晶石,光芒吞吐不定。

“贯髓针,不错!不错!连包裹的皮子都是世间已经不复存在的鲛皮!大人果然是世间最懂蓬莱之术的人!”沈醉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些银针,轻声赞叹,“湮灭天元、崩毁圣道的蓬莱之术,幸会!幸会!”

“你是个识货的人,知道得也太多了。这件事结束之后,也许我不该让你活下去。”白起的眸中映出那七颗紫色晶石,璀璨如星辰。

林夏紧紧地贴在诊室门上,恨不得变作一道闪电钻进门缝里,好听清楚诊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诊室被反锁了,白起和沈醉在里面足足待了三个多小时,正常情况下白起治病也就是十分钟半小时的事儿,他所谓的大手术也很少超过两个小时,难道沈公子的病情比较严重……不要这么天妒红颜吧?

门忽然开了,白起冷面如霜地出现:“有事么?”

“白医生,需要帮助么?”林夏关键时刻想起自己护士的立场了。

白起什么也不说,径直从林夏身边走了过去,毫不理会她的作态。

林夏正冲白起的背影龇牙咧嘴,身后忽然传来温柔的声音:“林小姐,这么快又见面了……或者我叫你小夏,是不是更合适一些?”

沈醉倚在门廊上,一脸轻笑,全然不像是有病的人,林夏的脸腾地红了。

“包包……找到了么?”沈醉挑了挑眉,“什么牌子的?我天没亮就来了,真没看见那附近有什么包。”

“哎呀哎呀没关系的啦,用旧的一个小包,不值多少钱了。”林夏赶紧打岔。还有什么包啊!老娘的包包已经被你喝掉了啊公子!

这时阿离出现在走廊另一头:“你的司机到了。”

“好的,马上。”沈醉冲阿离点了点头,又冲林夏笑笑,“今天我还有几个会议,下次找时间聊。今天小夏你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我,我很荣幸。”

林夏终于明白了书上说的所谓绅士风度,就是要让最平凡的女人有做公主的感觉。沈醉淡然的一句吹捧,她就飘飘然在云端了,自觉是社交场上一号人物,恨不得伸出手去让沈醉行个法式的吻手礼。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沈醉已经风一般从她身旁经过,不留一丝痕迹。过了半晌,阿离托着沈醉签名的锅铲从外面回来了,林夏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人都走了,也该回魂儿啦。”阿离坏笑,“这签名锅铲据说淘宝上能卖三五千呢!”

林夏扭头往楼上走去,从昨夜到今天早晨发生了太多事,她得回去睡个回笼觉才能把这些事情想清楚。

再度醒来时,朝霞变成了落日。这一觉睡了很久,却并不舒服,林夏一闭上眼就是沈醉模糊的背影,挥之不去。

她正抱着大熊在床上醒盹儿,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小夏姐,赶紧起床!下楼看看,出大事儿了!”阿离在门外大呼小叫。

阿离看着年纪小,却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主儿……白起是个什么玩意林夏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阿离想来也不是什么正常的打工少年。什么事能惊到阿离?林夏一个机灵,赶紧翻身下床。

她三步并两步窜下楼,只看一眼就蒙了……哎妈,这是谁啊,在姐姐我的沙发上堆那么多人民币!

不是真钱,而是无数的手提袋,路易·威登、古驰、纪梵希、香奈儿、芬迪、缪缪……堆得溢了出来,沙发像是被泥石流淹没了似的。这些都是钱钱钱啊!正品货每件都是几千甚至上万啊!这是世界奢侈品联合会来我们家开展览了么?

“刚才来了五个穿西装的彪形大汉,呼啦啦搬来这一大堆,你自己拆开看看吧……”阿离很兴奋,要不是人家点明给林夏的,他恐怕早就拆开看了。

“这什么意思?”

“当然是送给你的啊!我们这间屋里两公一母,不是送给小夏姐你的,难道是送给我和老大的?”阿离坏笑,“我看里面还有周仰杰家的高跟鞋嘞,你说老大穿上会不会好看?”

“谁……谁谁?”林夏的舌头都僵了。

“那位沈公子呗!”阿离拍着林夏的肩膀,语重心长,“没想到啊,你也能有今天!”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也能有今天?”

“我是说真的有男人敢追你!”

“找揍!”林夏没心情教训阿离,赶紧过去拆包装袋,香奈儿的经典款2.55包包!再拆,巴宝莉的泊松风衣!再拆,周仰杰的浅口珠光高跟鞋!再拆,巴尔曼的羊皮裙!再拆,浪凡的蜡染晚礼服裙!

我拆我拆我拆拆拆!林大小姐这一生的某个梦想在今日实现,那就是……拆包装拆到手软!阿离也狗腿地跑来帮忙,这货貌似摇滚少年,对大牌倒是很熟的样子,每拆一件就啧啧赞叹,及时地报上这件裙子或者鞋子是哪年的款式、设计师为谁和走的是什么风格路线,供林夏参考。

三十多只包装袋全部拆完,数不清的美衣美鞋堆满了林家的客厅,珠光宝气中倒显得林夏灰头土脸得跟个灰姑娘似的。

几十万的东西,沈公子随手洒洒雨,送了几十万的东西来……不是真的要追姐姐我吧?您早说啊,还麻烦您派人送家里来,您在家等着,我送上门去就好啦!

最后还有一张小卡片,上书:“丢失了旧物是让人难过的事,新东西虽然无法弥补,但也许能略略冲淡你的遗憾。从这些东西里面能挑出一身你喜欢的晚装么?有幸的话,就穿上这身晚装陪我吃个晚饭吧。我醒了一瓶1990年的康帝园红酒,等你。”落款是沈醉,还有精巧的私章。

此时一辆漆黑的奔驰车缓缓地滑行到林家门前停下,穿着黑色制服的司机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对林夏深鞠一躬。

看来沈醉没有考虑过林夏会拒绝他,世间会拒绝他的女人也不多,他的邀请彬彬有礼又不容拒绝。

可林夏就是林夏,林夏不是那些心花怒放却还要摆出矜持的面孔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的名媛,林夏忽地站起来说:“且慢!”

司机怔了一下。

林夏说:“给我一个小时我把这些东西都包起来再出门吃饭!省着用够我用十年了!胡同里不准停车,你们开去外面早点摊子等我!”

夜幕降临,晚风拂过楼顶,烛火随着提琴的吟唱而跳跃。

沈醉一袭白色礼服,手握着斟满金色香槟的酒杯,迎风站立在栏杆前,身后响起了韵律起伏的脚步声。奔驰在小楼前停下,一身礼服裙外披风衣的林夏下得车来摘下巨大的黑超——林大小姐觉得作为明星,黑超乃是必备的道具,加名望加魅力加攻击加防御——女侍者接过风衣,为她提着礼服的裙裾,一路引领到楼顶。

“小夏你来晚了哦。”沈醉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背虚吻了一记,一脸笑意。

眼前是满地的烛火,星光般围拢在餐桌旁,红毯从门口直接铺到了餐桌,侍者们正扶着椅子等待着他们入座。

“就咱们俩么?”林夏原以为好歹还有几位陪客,没想到沈公子真的摆出了约会的架势。

“跟闲人吃饭有什么意思?”沈醉牵着林夏的手把她送入座位。

“这间老宅子也是Fugin的产业,做私家法国菜,每天只接待一桌客人。其实法国菜味道一般般,跟顶级的中国菜无法相比,但这里环境不错,我最近几天身体不舒服,没法亲自操持,只好请小夏你凑合着吃点。”沈醉微笑,“礼物还喜欢么?”

“太贵重了……太贵重了……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林夏有点窘,“我丢的破包不值几个钱。”

“今天早晨在你家门口捡了瓶酒喝了,也是你随手丢的吧。喝了人家的酒,当然要补偿咯。”沈醉还是笑。

“那瓶酒也是你的啦,是昨天活动上剩的……”林夏说到这里,心里怒骂自己没出息,你穿着浪凡的晚礼服和周仰杰的高跟鞋来跟帅哥吃饭,讲这样没志气的话,于是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对唐……唐……唐……唐啥来着?”

“唐·佩里侬。”沈醉微笑。

“对!我对唐·佩里侬的口味不太喜欢,就随手扔在门口了!”

“真遗憾,我选的酒没对小夏你的心意。”

林夏心说又扯歪了,泡个富户真不容易,急忙再做补充:“人家是说你喝掉的酒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啦,算是物归原主。”

“可是送出去的东西,还能是我的么?”沈醉端起酒杯,暗红色的酒液沁出惊人的香气,不愧是世界最贵的红酒之王。

场面有些冷清,林大小姐满肚子憋词儿的时候,沈醉说话了:“通常和我吃饭的人都有些问题想问我,不如我们从问问题开始吧?”

“我……我倒确实有个问题。”林夏来了点兴趣,问问题当然好啦,全京城的媒体都想问沈醉问题,沈醉却都微笑着说无可奉告,要是能从沈醉嘴里套出点内幕消息,转转手也是几千块的消息费啊。

“请。”

“可是你让我说的!”林夏喝了一口红酒,认真地打量他,“你找白起看病……是看精神病么?”

沈醉愣了一下,就在林夏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他忽然大笑起来:“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

“昨晚上你刚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退赛,今天京城媒体圈都炸锅了,我路上看微博,头条就是大家说你精神失常了!连我都知道这个时候是该危机公关了,可您老人家倒好,优哉游哉地跟陌生人吃起饭来了!”林夏嘟嘴,“别以为我傻,我可不信你真是要追我!”

“小夏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爱,天上之姿,我追你有什么奇怪么?”沈醉笑。

林夏心里咯噔一下,真怪,穆媄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她的漂亮是天上之美。可在她们那个演艺学校,林夏绝不算是出类拔萃的,排在她前面自称校花的,二三十号人总是有的。

“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我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

“其实并不难,一餐饭的时间肯定能说清楚。”沈醉招招手,侍者把松露调味的精美前菜摆在了林夏面前。

那辆奔驰车再次出现在烟雨胡同十八号大门前,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林夏是打着嗝走下车的。

如今这个忙碌的时代,像今晚这样上满十三道菜的法式正餐现已很少见了,可沈醉说吃法国菜就像欣赏歌剧,一幕幕接演下去才是完整的艺术品。

白起的卧室拉紧了窗帘,但灯还亮着,这让林夏很意外。白起对作息时间的坚持几乎是变态的,每晚上床睡觉的时间可以用来校对钟表,整整十点钟,不会差一分一秒。

沈醉降下车窗:“帮我和白医生问晚安,明天见。”

“明天还要来?”

“我和白医生有约,之后的几天你还能见到我,有空的话,能继续陪我吃晚餐么?”

“别再吃法国菜就好。”

车窗升起,奔驰车冲破夜雾驶出烟雨胡同,此时此刻,白起卧室的灯熄灭了。

林夏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迎面撞上阿离。

“死鬼!你吓死我了!”林夏惊出一身冷汗,“你大晚上的不睡,在客厅里干什么?”

“帮老板看管财务嘛,”阿离眯眯眼笑,“和富豪共进晚餐有什么心得体会吗?交流一下嘛!”

“爽。”林夏有点心不在焉,把高跟鞋脱下来拎在手里,赤着脚缓缓走上楼梯。

阿离知道林夏是个把心事全都写在脸上的女孩,按平时的正常反应,她如今应该已经在包包的海洋中幸福地遨游了,可此时林夏却皱着眉,一脸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大概是吃撑了吧?”阿离心想。

接下去的四天,沈醉每天下午都来烟雨胡同十八号找白起治疗,再约上林夏去吃晚餐,十二点前肯定送回来,越来越轻车熟路。

林夏连着四天都没有去学校,似乎是专门等着沈醉。阿离试探地问她学校最近忙不忙,她也回答得遮遮掩掩。

第五天的治疗结束后,阿离趁沈醉和林夏在客厅喝茶的工夫,悄悄地推开了第一诊室的门。

“老大,事态不对!”阿离压低了声音。

“对头找上门来了?”白起坐在扶手椅上,正在读一本线装古书《洗冤录》,“你去打发了,解决不了也不用回来了。”

“您老人家可真心疼我……”阿离咧嘴,“我是说,你不觉得那位沈公子和小夏姐走得太近了么?”

“没有。”白起回答得言简意赅,“正常的男女交往!”

“你最近每天都比平时晚睡半小时,不是为了等沈醉送她回来么?居委会刘大妈都知道了,问我白大夫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准备给你介绍对象呢。”

“我失眠,不可以么?”白起抬头看了阿离一眼。

阿离狠狠地打了个冷战。他私下里和白起从不客气,因为任何客套对白起来说都是无效的,可白起的眼神始终对他有着压倒性的威慑力。

“有需要跟我说一声,我帮你找个地儿把那小子埋了。”阿离说得很轻巧,但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白起不置可否,还是在看书。

“最好还是提防着点!在泡妞方面,我看老大你不是那小子的对手。”阿离咂着嘴,“而且小夏姐对于我们的重要性,你比我还清楚,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啰唆!”白起把椅子转了半圈,不再看他。

阿离被噎了回去,也感觉有些没趣。此时身后有人敲门,沈醉一身白色休闲装,风度翩翩地站在门口。林夏一身学生装,挽着沈醉的胳膊。

“白医生,后续的事情我们今晚再联络。”

白起埋头看书,不做回答。

阿离赶紧换上百战百胜的无邪笑脸:“沈公子,今天又带我们小夏姐去哪儿呢?”

“今天就随意一点了。”沈醉双眼带笑注视着白起的背影,似乎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就让林小姐屈尊寒舍,给我一个献丑的机会。小夏,你看可以么?”

“我没问题。”林夏答得毫不犹豫。

“是吗?”阿离脸上笑开了花,转过头冲白起拼命使眼色。

听见没有?这就要去家里坐坐了!随便动点什么手脚,她今天晚上还能回得来?

可白起就像块岸边的礁石,任海浪如何拍打都不为所动。

“那就再见了,医生。”沈醉微微欠身,拍拍阿离的肩膀,挽着林夏出门去了。

阿离犹豫片刻想要跟出去,却被白起一声“回来”就喝止住了,只好隔着玻璃窗眼睁睁看着林夏钻进那辆奔驰。

沈醉的奔驰S600笔直地行驶在平安大街上,前方就是即将坠落的夕阳,地平线如同一片燃烧的沼泽。

“时间还早,去喝个咖啡吧。”沈醉看了一眼腕表。

林夏点头:“我听说国贸三期顶层有一家不错的咖啡厅,白起经常去。”

“那家店还是以后让白医生亲自带你去吧。”沈醉笑得很微妙,“去我店里看看吧,正好看落日。”

沈醉旗下的餐饮连锁不下百家,但其中只有一家会被他称作“我的店”,那是他最负盛名也是最早的一家店,坐落在前门外大街,Fugin餐厅。

Fugin是个很少见的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意思是“河豚毒素”。河豚是中国自古以来顶级的食材之一,肉质细嫩鲜美是河鲜中的极品,但内脏和血液之中却含有剧毒,不到一毫克的剂量就能致命。所以又有俗话说,河豚是要拼上命才能吃的。

餐馆取名为Fugin,隐含的意思似乎是你来这里用餐虽然能吃到绝品的美味,但也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可吃顿饭能有什么风险呢?不懂行的食客经常会问。吃过Fugin的老饕们这时就会叹口气,高深莫测地说:

“吃过他家的食物,再吃什么都食之无味,这还不是风险么?”

三层梯形建筑,用钢结构和冰蓝色钢化玻璃拼接而成,仿佛直接从南极拖回来的万年寒冰,外立面处理成刀锋般的效果,桀骜至极,远远望去令人不寒而栗。

这在风水学上是绝对的凶相,Fugin便如一柄绝世的利刃插进前门外大街的心脏,锁住了这里的风水,可又是绝对的美。

“设计师是我的一位旧相识,草图是他在米兰理工大学读书时的涂鸦,取名叫‘刃’。”沈醉领着林夏来到餐馆露台上的咖啡桌前坐下,随口询问侍者,“今天店里有什么咖啡?”

“今天是餐厅的土耳其日,特选是土耳其咖啡,细磨咖啡粉混合丁香、豆蔻、肉桂。”侍者顿了顿,“如果您喝不习惯的话,我们还剩下一点牙买加蓝山可以选择。”

“土耳其咖啡就很好,给这位小姐一杯微甜的,我要苦的。”沈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一会的工夫,侍者去而复返,银盘里托着两只浓釉重彩的咖啡杯,杯身图案满是阿拉伯风情。原来这家店不只是咖啡正宗,连用具也都是最传统的土耳其风格。

林夏坐在白橡木的座椅上,吃着茶点,喝着香气四溢的咖啡,看着夕阳短暂的余晖在沈醉宝石般的双眸中渐渐落潮,英伦式的铸铁街灯从沉睡中缓缓苏醒,整条老街笼罩在铁树般的灯影之中。

这条街林夏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小时候老爹经常带她来这里,在月盛斋买酱肉,去全聚德吃烤鸭,或者是在都一处叫上二两烧卖,吃得油腻了再出门去满汉楼里喝上一碗冰沁的杏仁儿豆腐,回了家都是满口清香。

可现在那些餐饮老店都已经关得差不多了,放眼望去都是阿玛尼、杰尼亚、菲拉格慕的标志。有人说是Fugin那刀锋般的霸气斩断了街上餐饮业的气运。可今天又有几个人真的在乎月盛斋的酱肉和都一处的烧卖呢?红男绿女乃至于林夏喜欢的,不都是豪奢且带着异国情调的晚餐么?威尼斯的水晶杯、英国梅森的餐具、法国红酒和意大利的松露,这才是当今人们喜欢追逐的潮流。即使没有Fugin这柄利刃断喉,老店们也会默默地死去吧。这个年代,玻璃幕墙比红墙绿瓦更让人欣喜。

至今坚持营业的老字号,只剩下街对面的“满汉楼”。

那间馆子和林夏记忆中的样子没差太多,红墙绿瓦的门面,沾着油漆的玻璃,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又旧了不少,起了漆皮,随时都会破裂的样子。比较起来,如果说Fugin像是时尚明媚的巴黎,那满汉楼就像当年被沙尘暴淹没的北京城。

满汉楼,顾名思义,原本是吃满汉全席的地方,可如今只是家普通的京味儿菜馆,客人也都是普通北京胡同里的爷们儿。和Fugin当街打擂台,就像是让樱桃小丸子和奥特曼对打,结果可想而知。

沈醉一直盯着满汉楼看,林夏心思一动,知道沈醉拜托她帮忙的事儿要来了。

街灯刚刚点亮,一辆满载的大巴车在街对面停下,下来整整一车的记者,各自扛着长枪短炮,蜂拥挤进那间不大的店面里。

沈醉把卫衣的兜帽套在头上,把脸藏在阴影之中,站起身来。今天沈公子竟然穿着一身舒适休闲的抓绒卫衣,全然不是他平日里衣着的风格。

“我们是不是应该……谋定后动?”林夏探头探脑地张望。

沈醉微微一笑:“我没什么计谋,我只是要猛踢那家伙的屁股而已。”

这时一辆加长款劳斯莱斯礼车停在了街对面,记者们一窝蜂地涌了上去,却被黑衣保镖重重隔开。

劳斯莱斯的门开了,一位衣着极尽考究的年轻人走下车来,身材竟然比保镖们还要魁梧,面部线条如古希腊雕塑般分明,可透着浓重的煞气,从车中挺身而出时的气势仿佛移山倒海,环顾之间傲慢冷酷,就像统御群狼的霸主。

那双芒刺般的眼睛四下环顾,林夏跟那人的目光接触了一瞬,只觉得被拉入了森罗地狱,无数凄厉的声音在耳边尖叫,透骨的麻木感像是毒蚁爬过全身。

妖物!极其危险的妖物!对方的妖气竟然通过瞳孔震慑了林夏的魂魄!

“是硬茬吧?不然怎么拜托林女侠你呢?”沈醉一握林夏的手,一股暖流传入手心,林夏身上的麻木感忽然消失。

林夏脸一红……倒不是害羞而是窘迫,虽说是金刀林家的后人,但祖训是遇到这种级别的妖物,唯有两个法门,一曰逃二曰跪,老祖宗的本事不过如此,再经过林建南传给林夏的本事能有多少?沈醉托她帮忙算是瞎眼了,看起来沈醉自己倒是举重若轻,根本不像个生病的人……啊不,生病的妖物。

“我先去望望风,林女侠你喝完咖啡来找我,可别溜号哦,我们有约在先。”沈醉一笑,下楼而去。

劳斯莱斯上下来的年轻男人似乎并未觉察什么异样,分开众人昂首迈步走进了满汉楼,人群也紧随其后。林夏小小地吞了一口咖啡,她也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满汉楼顶空聚集着层层的阴云。

满汉楼陈旧的大堂里挤满了记者,镜头都对准了狭小的发布台。台上摆着两张明式的官帽椅,那位英俊的贵宾收敛了煞气,双目微合,如山般端坐在上首的位置,另一张椅子却是空的。

“各位餐饮界的朋友们,来自各大媒体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各位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日本黑石料理会社和中国满汉楼餐厅的联合发布会!”那位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主持人对台下深鞠一躬,“首先让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宾,日本黑石料理会社少社长,天野虎彻先生!”

掌声中,天野虎彻微张双眸,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岿然不动。

记者们对于这位贵宾的傲气有些不爽,掌声便没有先前那么响亮了。他们对于黑石料理或者天野虎彻这两个名字都很陌生,不过是接到邀请来参加活动,顺带拿点车马费而已。

“黑石料理在国内的餐饮界还是个陌生的名字,但在日本,它是从明治年间延续至今的顶级机构,专注于正宗的和式料理。它旗下或者由它控股的顶级料理店,占据日本高端餐饮界50%以上的份额。”主持人巧妙地为贵客弥补,“而天野虎彻先生本人,更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名厨。国际上公认能和沈醉先生并列的新生代名厨,唯有天野先生一人!世界厨师联合会过去十年的厨艺竞赛中,沈醉先生取得了四次冠军,天野先生也取得了四次冠军,他们共同掀起了一轮东方饮食文化的热潮!”

沈醉的名字一出,记者们都清楚这位贵客的分量了,台下一片惊呼声。

“天野先生这次前来北京参加厨艺锦标赛,同时也是正式宣布黑石料理进军中国市场,为大家带来最正宗的和式美食。那么,黑石作为日本料理之王,为何要选择满汉楼作为中国第一家合作伙伴呢?下面请天野先生自己为大家讲清楚其中的故事。”

天野虎彻站起身来,还是微微欠身,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中华料理集大成者便是满汉全席。很多人误以为满汉全席是宫廷菜,其实它是源自江南的官府菜。”

天野开口竟然是十分标准的汉语,吐字很慢,音韵优雅。

“乾隆年间的戏剧名家李斗先生有本著作《扬州画舫录》,记述了满汉全席的起源,他说:‘上买卖街前后寺观,皆为大厨房,以备六司百官食次:第一份,头号五簋碗十件,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一品级汤饭碗。第二份,二号五簋碗十件……第三份,细白羹碗十件……第四份,毛血盘二十件……第五份,洋碟二十件,热吃劝酒二十味,小菜碟二十件,枯果十彻桌,鲜果十彻桌。所谓满汉席也。’”

记者们情不自禁地鼓掌,这位远道而来的日本贵宾对中国饮食如此烂熟于胸,不能不让人生出好感。

“清朝虽然由满人创立,却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繁荣期,饮食文化在那段时间也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名厨们总结之前几千年的经验,成就了满汉全席这伟大的艺术成就。可惜今时今日,满汉全席在中国已经绝迹。”天野虎彻冷冷地说,“包括这间满汉楼,历史上它是最后一个能够烹制满汉全席的中国餐馆,如今,我称它为面馆和炒菜排档也许更合适。”

记者们开始交头接耳,而真正让局面崩溃的是他接下来的那句话。

“真正的满汉全席,只保留在黑石料理!”天野虎彻掷地有声。

“这哥们儿远道而来,就是来显摆的?”台下有人已经毛了,嚷嚷了一嗓子。

“请问!”一名女记者举手提问,“天野先生是认为中国没有人能做满汉全席了?”

“说出来很伤人,但事实就是事实,不容否认。如今市面上所谓的满汉全席,只不过是后人欺世盗名的伪作而已,真正的满汉全席需要吃三天三夜,敢问今天在场的诸位,谁吃过正宗的满汉全席?”天野虎彻环顾四周。

记者们集体失声。所谓高端餐饮界也就是最近十年才兴起的新兴行业,记者们多半也是现学现卖,夜宵吃了八块钱一碗的炸酱面后,熬夜写的却是今年的白松露烹制上等京都松茸是何等美味,满汉全席更是只闻其名,总觉得北京应该还有几家馆子能做,却没人真的尝试过。

“我们没吃过不代表没人能做啊。”有人嚷嚷。

“谁?请问北京城里的哪位名厨能够实地操作满汉全席?”天野虎彻冷笑,“我得提醒这位亲爱的朋友,满汉全席中使用的很多食材,包括鹿胎、猩唇、紫峦驼峰和果子狸,基本上早已绝迹。而想要熟练操作一种食材,至少要亲手操作上百次。敢问偌大的北京城里,又有多少人知道紫峦驼峰是什么东西?”

台下一片哗然。

“我们不知道,有人知道不就行了?我们是记者,我们不知道不正常么?你有种去隔壁问问沈公子。”有人忽然找到了救命稻草,是啊,我们还有沈醉,这条街上真正能说话的餐馆绝不是这间早已破败的满汉楼,而是沈醉那柄傲气四射、盛气绝顶的“刃”!

沈公子还在,一个日本人跑北京城里吹什么牛?要不是今天是发布会,估计天野虎彻已经被扔鞋了。

“我当然知道沈醉,说他是我的宿敌也不为过,”天野轻蔑地笑笑,“世界厨师联合会的厨艺锦标赛,我拿了四届冠军,他也拿了四届。我很想和沈先生在公平的场合较量一下,可是我每次参赛,沈先生总是意外地退出比赛。这次我远道而来,就是趁着厨艺锦标赛在北京举办,希望能够和沈先生当面交流。可是诸位都知道的,日前沈先生忽然宣布弃赛。按照中国的古语,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先生便是这样的俊杰。”

“你……”女记者气得眼里冒火,却没话可说,联想到沈醉忽然弃赛,也许真是忌惮这位黑石料理的继承人。

“吹牛吧你就,等沈醉灭你那天,不要车马费我也出席发布会。”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

沈醉双手抄在帽衫的兜里,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主持人只得打圆场,“满汉全席的精髓在日本也有传承,满汉楼和黑石料理合作后,双方可以携手共同发展这门惊世的技艺。下一个环节是签约仪式,我们有请满汉楼的主厨陆先生。”

人们这才意识到合作双方还有一方处在缺席的状态,另一张官帽椅上自始至终空空如也。

“陆先生?陆先生?请问陆先生到场了么?”主持人有些焦急,还要尽力维护好气氛,“陆先生您在哪里,陆先生我们在呼唤你……”

“别喊了,这是餐馆,不是电视台!”后厨里窜出纤弱的身影,一跃而上发布台。

那竟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双手沾满面粉,长发在脑后梳成倔强的马尾,瞪着天野虎彻,目光清澈而凌厉,厨师服上印着满汉楼三个红字,就像印在搪瓷缸子上的红字一样。

“你是服务员么?”主持人忙不迭地催促,“快去找找你们主厨,他是不是忘了时间了?”

女孩一把把主持人推开,拍拍手上的面粉,皱着眉走到天野虎彻面前:“行了!别耍那么多滑头了,收购就收购,你出钱,满汉楼是你的了,你爱做什么菜做什么菜,爱吹什么牛吹什么牛,跟这间店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跟你又不是合作,不懂也不想懂你们的日式满汉全席!”

“你凑什么热闹啊?”主持人想把女孩和天野虎彻分开,“快叫你们负责人来走签字流程。”

“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叫陆雨岚,主厨是女的有问题么?不就是签字么?拿笔来我签!赶紧弄完走人,你们这么一弄耽误多少人吃饭,你们走了我们还得准备明天的食材呢!”女孩气势汹汹。

“有这个必要么?”天野虎彻挑了挑眉,“签字之后七天就是交接,之后我们的团队会从日本飞来对满汉楼做全面的整修和重新装饰,你们还是准备搬迁比较好。”

“不是还有七天么?满汉楼在这条街上做了上百年的菜,从早点到消夜,回头客就有几百号人。它会开到最后一天,我不准备食材,明天我的老顾客们来了吃什么?你会做满汉全席也好日本料理也好,你在后厨当过伙计么?”陆雨岚的声音那么清亮,“厨房的人听着就算天上下刀子都得把明天客人吃的东西准备出来,这就是开饭馆!”

“好!这屁发布会赶紧完!完了我留下来吃消夜!”有记者大声说。

大家都喜欢这个女孩子的气势,她的头发散乱袖口满是面粉,活像个拉面师傅,可与天野虎彻并肩而立一点都不输气场。

天野冷淡地笑笑,示意随从把合同呈上来。黑石料理总部的工作人员搬来一张方桌放在两张官帽椅之间,合同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签字笔竟然是饱蘸浓墨的两支湖笔,只等双方的代表签字。镜头对准了那份颇有古意的合同,用中英日三国文字写成,倒像是旧时的地契。

握住湖笔的一瞬,陆雨岚的眼睛也黯然了,扭头看向厨房的方向。不知何时,身穿满汉楼工作服的厨师和伙计们已经聚集在门口了,人群里也混杂着十几位老吃客,眼巴巴地看着主厨,好些人眼睛里隐然有泪光。

天野虎彻已经率先落笔了,银钩铁画,有颜真卿的笔意,陆雨岚再落笔,满汉楼就归属黑石料理所有,当年的老伙计就得彻底和这间楼告别了。

记者中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满汉楼这间店的历史他们大概都知道,当年是民国时代的京城八大楼之一,招牌就是能做满汉全席。后来新中国成立后变成公私合营,改做大众菜肴,但是厨师还是老功底,溜丸子、炸藕合、牛肉面三绝,养活了前门大街上的一代人。再后来店面被收归国有了,也还是老三样,一直一直做下来。当日民国翩翩公子和交际花们坐的包铜八仙桌和官帽椅上后来不知道坐过多少早起遛弯的大爷和傍晚卖完菜来吃碗面的大妈。改革开放后这间店被国家还给当年的私营业主,旧时陆雨岚他们家,经营得倒也算红红火火。可一间卖溜丸子炸藕合牛肉面的店,在寸土寸金的前门大街上终究是渐渐地衰落了,老楼里的老物件坏了没钱修缮,伙计们的薪水还是二十年前的标准。老爷子过世之后陆雨岚一个女孩子独撑局面,又被沈醉那间Fugin冲进来改写了前门大街的饮食业规则,这才不得不出售物业抵债。

陆雨岚低头看着笔尖,垂下的秀发上都是面粉,仿佛一夜白头。

一片寂静中,高跟鞋的声音像是滴滴答答的春雨,由远及近。身穿巴尔曼羊皮裙和巴宝莉风衣的女孩踩着高跟鞋,越过前门大街直冲进满汉楼,按着膝盖呼呼地喘,边喘还边说着:“累死了累死了,累死姐姐我了。”

从天野虎彻到记者,所有人都蒙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穿帽衫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笑笑说:“你怎么来得那么晚?”

“我帮你撑场面……总得补个妆嘛!”林夏直起身来挽住男人的胳膊,摆了个千娇百媚的姿势。

门外一道闪电无声地劈下,映出这一男一女挺拔的身影。男人揭开帽子,目光穿越人群直视陆雨岚,笑容清澈如许:“陆主厨,签什么啊,非得卖么?就算你想卖也该卖给我啊,前门大街上什么时候轮到黑石料理来定规则了?”

沈醉!沈醉!沈醉!

每个人都低声传递着这个名字,这才对嘛,他们忍不了天野虎彻,沈醉当然也忍不了,沈醉不忍任何人,所以他来了!

“沈公子灭那孙子,哥给你上头条!”有人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

“哪轮得到你给沈公子上头条,你们什么小刊,这话要说也该我们杂志说好么?”有人不屑。

“不不,我应该去日本上《读卖新闻》的头条,就说黑石料理在中国的收购计划被一个叫沈醉的花花公子从中阻击,黯然撤出中国市场。”沈醉挽着林夏穿过人群,和相熟的记者们打着招呼,宛然是翩翩的民国公子。

天野虎彻脸色铁青,在日本他是万众瞩目的名厨,镜头环绕的对象,如果在场的是日本媒体,沈醉别想从他手中夺走焦点人物的位置……可这是在北京城,沈醉的前女友们演过的电影电视剧加起来比天野虎彻看过的都多,沈醉在前门大街上放风筝都能上新闻,何况他今天还带着新的女孩。

“作为Fugin集团董事长我宣布加入满汉楼的竞购,无论黑石料理出多少钱,Fugin都将奉陪到底。”沈醉微笑,“天野先生,我们这也算同台竞技吧?”

“关你沈醉屁事啊!”陆雨岚瞪眼的工夫已经撸起了袖子,被身后的伙计们冲上来赶紧拦住了。

“你来晚了,黑石已经和满汉楼签署了初步认购协议,你想撕毁合同么?毁约的赔偿就不是满汉楼能支付的。”

“用违约金来威胁我呀?”沈醉好像很吃惊,冲林夏笑笑,“林小姐,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回答天野先生这个问题呢?”

“毛毛雨啦,毛毛雨啦!”林夏心领神会,扭动腰肢摇曳生姿,只听得周围咔咔一片快门声。

“有意思,你以什么身份参与竞购,中国饮食业的领袖人物,还是中国餐饮界的救世主、白骑士?”天野虎彻克制着怒气,但林夏已经可以感觉到他的妖气覆盖了整座满汉楼。

“这个我们私下交流,”沈醉靠近天野虎彻耳边,他的动作那么亲切,简直像是好兄弟之间的耳语,“别玩了你这个死妖怪,你收购满汉楼的目的我很清楚,你私下里做的那些债务操作我也很清楚。你设置了巧妙的财务陷阱,逼得满汉楼破产,不得不把店面卖给你。可你知道满汉楼如今为什么会那么穷么?是因为我在对面开了Fugin啊,是我的Fugin把满汉楼压制得快要破产了。你想从我手里抢食么?”

“原来你也……”天野虎彻的目光骤然凶狠,像警觉的独狼。

“不不,你误解了,我对并购满汉楼没有兴趣。我只是跟陆主厨有点私怨,挟私报复而已,我就是要压着满汉楼打。”沈醉微笑,“可是今天,即便满汉楼要倒,也要倒在我的手里,而不是你天野虎彻。”

“好好好,”天野虎彻忽然爽朗地大笑,“那Fugin就是黑石料理在中国的第一个竞争对手了,期待Fugin在竞购中的出色表现。”

“耍钱有什么意思?”沈醉耸耸肩,“你我都是厨师,都是厨艺锦标赛的获奖者。那么就由各位媒体界的朋友们作证,三天之后还在这里,咱们做一次厨师之间的较量,为了公平,我会请世界厨神大会的评委会来做评判。我退出厨艺锦标赛的原因,就是因为你要来,我有兴趣和你单独比比。”

“赢了怎样,输了又怎么样?”天野虎彻一愣。

“我输了我就退出竞购咯,继续玩我的Fugin。”

“你赢了呢?”

“逛逛故宫和颐和园,”沈醉拍拍天野虎彻的肩膀,“欣赏一下中国建筑的美,然后买张飞机票回日本去,你还指望我送你么?还有,别让我在京城遛弯的时候看见黑石的招牌,我这个人手欠,怕会冲上去砸了。”

天野虎彻含怒不发:“沈先生你觉得竞购满汉楼这种大事是比比厨艺就能解决的么?这可是黑石料理进军中国的第一战,我输了你就想黑石料理也退出中国?”

“那就加点筹码吧。”沈醉淡淡一笑,从腰后抽出一柄古铜色的单刃匕首,扎在面前的桌子上,钉死了那份合同,“你赢了,这柄刀你拿走。”

天野虎彻的神色忽然变了,眼神既贪婪又敬畏,仿佛那柄微微颤动的刀是条活龙。

“三天之后,我来取刀!”沈醉跳下发布台,也不跟陆雨岚打招呼,头也不回地走进门外的大雨里。

聚光灯下,那柄刀的刀身上刻着若隐若现的三字铭文——

“河豚毒”!

大雨倾盆,黑石集团北京总部里一片漆黑。

这座官邸式的建筑曾是一位清朝贵族的王府,五年前被黑石集团以高价收入,聘请顶尖的室内设计师把它改造为一间日式风格的殿堂,各种陈设都是从京都直接漂洋过海运到北京的。

身着和服的天野虎彻端坐在巨大的屏风前,屏风上绘制着一场惨烈的战争场面。

公元1597年,日本霸主丰臣秀吉再次入侵朝鲜,最终于1958年败在朝鲜名将李舜臣和明朝水师的联军之下,史称丁酉再乱。画面是典型的日本“浮世绘”风格,熊熊烈焰包围着日本战船,悬挂大明龙旗的巨舰把无数的箭矢投向日本战船,鬼魅般的人影提着沾满鲜血的利剑,跃起在半空之中。

屏风前方是一张巨大的LED屏幕,屏幕上显示着那位远在日本的老者,面如刀削。

老者就是黑石集团总裁、天野家家主,天野照。

天野照缓缓地睁开双眼:“虎彻,这么晚召开网络会议,是满汉楼的收购出了问题么?”

“很抱歉,今晚的收购并没有达成,由中国人沈醉控制的Fugin集团没有任何预兆地加入了竞争。”天野虎彻微微欠身,“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我会解决的,最终满汉楼一定会属于天野家族。”

“对这起收购,家族的长者们至今心存疑虑。满汉楼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奇么?”

“那个传说我已经设法印证过了,在过去的三百年间,每隔一百年都会有一位神秘的客人在那间饭店里举办一场宴会。他非人非妖,却全知全能,可与天道媲美!有人说他来自天界,有人说他来自地府,也有人说他来自蓬莱!参加那场宴会的妖物都有机会获得天启,获得天启的妖物可以通透天机,逆天改命也不是难事。但邀请函极难获得,想要得到邀请,最便捷的手段就是成为满汉楼的主人!”

“虎彻,你是我最有成就的孙子,”天野照叹息,“我也知道你对问鼎中原有着巨大的野心,但不要忘记我们天野家为了问鼎中原曾经支付的高昂代价。你身后屏风上所画的就是我们曾经的失败,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我们劝说丰臣秀吉大人倾日本的国力进攻朝鲜,但最终我们战无不胜的舰队和火炮手却被那个神秘的恶魔击溃在朝鲜的大海上!如今你觉得获得了那个天启,我们就能扫平通往亚洲的道路么?”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个恶魔,就是他杀死了父亲!”天野虎彻微微颤抖。

他颤抖,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畏惧。

他曾经亲身参与那场惨烈的海战,作为妖物他的寿命接近无限,可那一夜,却是他和死亡距离最近的时候,以至于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还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他依稀记得,那个神秘的恶魔,从明朝战舰上跃起的恶魔,背后是巨大的圆月,他落在日本战舰的船头,鲜血随即染红了整条战船。

历史学家都说是李舜臣的“龟船”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真正阻挡日本妖物的,是那个只有一人双剑的神秘人影。

“但几百年过去了,那个恶魔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原大地上。我想他应该已经死了,没有妖物能逃得过天劫,越强大的越是如此。除了他,中国再没有人能挡得下我们天野家的‘虎牙突’!”天野虎彻低吼,“天野家历代的期望,必将在我手中变成现实!”

“死了么?我真希望他死了。”天野照低声说。

“我今天还见到了另一件足以打动家主您的东西。”天野虎彻继续说,“那柄我们梦寐以求的魔刀……河豚毒!”

“河豚毒?”天野照的瞳孔骤然放大,“你亲眼所见?当真是河豚毒?”

天野虎彻颔首:“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铭文和妖气是无法造假的!现在它的持有者是一名厨师,我的宿敌,沈醉!他也是Fugin的董事长!”

“真是天意!河豚毒……那是一柄屠龙的刀啊!”天野照轻声叹息。

“屠龙?”天野虎彻一惊,“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是的,所谓河豚毒,并非厨师该用的刀,而是屠龙之器。”天野照口气中带着罕见的敬畏,“那柄刀是天外的神器,非铜非铁,是由一块陨星铸成的。上古时刘累为夏帝孔甲豢龙,一雄一雌,刘累要将雌龙做成肉羹献给孔甲,试遍天下利器,唯有一柄刀能切得动龙肉。传说那天刀锋划过龙鳞,沸腾的龙血如岩浆喷涌而出,那柄刀经过龙血的淬炼,锋利无比,可避百毒!后世的厨师不知道这个典故,因为它可以避毒,从此它成了绝世的厨刀。世间再无龙肉,唯有河豚才是极致鲜美的象征。河豚虽然鲜美绝伦,但剧毒却让人生畏,而此刀却能让河豚之毒迎刃而解,所以有了‘河豚毒’这个名字。以屠龙之刀料理佳肴,真是杀鸡用牛刀的完美注解啊。”

“那种灭杀天下的武器,竟然沦为厨刀!真是可惜!”天野虎彻扼腕。

“可我还是很疑惑,这样的武器为何会沦为厨刀?这种武器又为何会蛰伏在那个名为沈醉的人手里?”

“对于沈醉的背景恕我了解得还不多,但若说屠龙之人我看他是显然不配的,充其量不过是中国人所说的名厨而已!”

“名声可以炒作,但河豚毒之主这件事却无法造假。这个人既然能掌握河豚毒,想来也是神话般的人物,当年的那个恶魔……跟他有关系么?”

“神话又如何?他不过是个纵情声色,烟火中讨食的厨子!”天野虎彻冷笑,“请爷爷放心,所谓厨艺,只是我们天野家借以扬名的工具,您也说过,我的真正身份是天野家的杀神……杀神又何必畏惧一个技艺精湛的厨子呢?他会的我都会,我会的,他可不懂!”

天野虎彻忽然伸手,猛地拔出面前那把长刀,凄厉长鸣之中,长刀之上隐隐升腾起黑色火焰,如地狱深壑中的罪恶之火。他眼中骇人的妖气刹那间暴涨,让天野照都皱了一下眉头。

“是时候让河豚毒试试我这柄‘虎彻’了!”天野虎彻傲然道。

大雨一直下,城市像个迷失在其中的孩子。与满汉楼相隔几条街的路口,摩天大楼肃穆挺立在雨中,像是沉睡的巨人。

陆雨岚站在雨中,任雨水一丝丝带走残余的体温。犹豫了很久之后,她推开了那扇考究的镀银玻璃门。

“很抱歉陆小姐,系统里没有您的预约记录,我不能让您上楼去见沈公子。不过您现在可以给沈公子打一个电话,如果您有他的亲口许可,就可以直接上楼了。”值班经理委婉地拒绝了陆雨岚的见面要求。

“我没有他的电话。”陆雨岚低声说,鹅黄色的雨衣依旧在滴着水。

今晚雨太大了,她打不到车,只好骑着自行车来找沈醉,却被尽职尽责的值班经理挡下了。这也没办法,毕竟沈醉住在每平方米十五万的顶级公寓里,二十四小时由能说伦敦腔英语的管家服务,要不是有这样负责的管家,沈醉还不被那帮女记者天天堵着门要求采访么?

“您没有他的电话?”经理沉下脸来,“陆小姐,方便的话请告诉我您跟沈公子是什么关系?他预留的公寓访客名单里也没有您的名字,你们应该不是同事吧?是朋友么?”

“朋友?”陆雨岚一怔。

她和沈醉绝算不上朋友,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醉”这个名字就和她的人生纠缠在了一起,不管她怎么躲怎么逃,却总是和他迎面相逢。

对于别的女孩来说,这或许是天大的机遇,无异于是天上掉馅饼砸在自己头上。

但陆雨岚偏偏不喜欢。沈醉确实风度翩翩,也确实家富万金,他对女孩子都很好,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人们视野中的焦点,那些曾经得他青睐的女孩,即便之后被他在电话本里拉黑了,也还是得意地宣称自己曾和那位公子那么亲近,只差一步就可以相伴终生。可如果沈醉真和某个女孩相伴终生,那他又不是沈醉了。

陆雨岚会心动的那种男孩是优雅的、温和的、专一的、简约的、不被世俗纠缠的,可沈醉刚好五毒俱全。

陆雨岚并不是很缠人的女孩,但她希望电话过去的时候男孩总能安静地听她说两句话,可沈醉却是那种他随时会来找你,而你总是找不到他的人。

陆雨岚想找个人帮她一起打理满汉楼,可提起满汉楼沈醉就会露出一种“为什么我们不把那破东西拆掉呢它已经过时啦”的微笑。

陆雨岚也许有点晚熟,但是并不傻,这些年沈醉说得好听点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地盯着她,说难听点就是条咬住拖鞋不松口的小狗,满汉楼在那条街上开业不知多少年了,沈醉偏要在对面开一家Fugin来打擂台,你一家新式餐厅跟街坊们吃的老馆子打什么擂台呢?你取悦的是红男绿女,我服务的是大爷大妈,可沈醉偏要推出给大爷大妈吃的午间特价套餐,赔本从陆雨岚手里抢客人。要不是Fugin,满汉楼虽然没落却也不至于到卖店解散员工的地步,要说这一步陆雨岚真是咬碎银牙才下的决心。

好!沈公子!我小店打不过你,我不做了行吧?这时候沈公子倒不乐意了,一脸狠劲地冲进来找买家的麻烦,好像满汉楼是他的东西。

悔不该当初打了他一个耳光啊……那年陆雨岚才16岁……

“要是别的时间我就去帮你问问了,可今天沈公子有客人。”经理表示爱莫能助,“我们哪好去打搅呢?”

“又有新妞来过夜么?”陆雨岚面无表情。

“这个……”经理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看眼前这个湿漉漉的姑娘眉眼也是利落得很,不会是被沈公子从微博微信电话本里拉黑的女孩中的某一个吧?

其实陆雨岚倒是无所谓,从初见沈醉到现在,他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女朋友,作为竞争对手陆雨岚比任何人都了解沈醉的私生活,她早就习惯了。她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跟沈醉在一起的姑娘,比如今晚跟他一起来满汉楼的那个女孩,做作得活像个国产电视剧里的三流演员。鬼知道那些女孩在想什么,明知道他换女伴比换袜子还快,还是有无数女孩想要倒贴上去。

尊严?这时代还提尊严这个词也许是陆雨岚自己老土了。

这时前台的电话响了,经理拿起话筒,忽然间就站直了,好像是士兵听到了将军的命令。

他放下话筒,把陆雨岚引到电梯前:“请到21层,沈公子说您是他的贵客,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不用通报,说以后要是他不在家就让我开门送您进去休息……”

“哪个房间?”陆雨岚问。“只有一扇门,那一整层都是沈公子的家。”

观景电梯急速爬升,雨水从玻璃罩上流过,留下年轮般惆怅的水纹。

拼花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走廊尽头,千娇百媚的女孩倚在门边等候陆雨岚。

那个女孩陆雨岚今晚刚刚见过,似乎是叫林夏,当时她穿着一身精致的黑色晚装、万般眷恋地依靠在沈醉身边,现在却只穿了一件男式白亚麻衬衣,露出两条光洁的长腿,赤着脚,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

“我是林夏,沈醉正在洗澡,让我先招待你。”女孩笑得微甜。

您自己这身也像刚刚从他浴缸里爬出来的吧!那混蛋果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陆雨岚怒从心头起。

“小夏,怎么不让陆小姐进门呢?”声音清朗而遥远,让人有些恍惚。

沈醉漫步而来,穿着一件浴袍,用浴巾擦拭着头发。陆雨岚和他清澈的眼睛只对视了一秒,竟然就忘记了自己默念已久的台词……真奇怪,这么个花花公子,放浪形骸了这么多年,却还能有这样清澈的眼睛。

“林夏小姐,我的一位好朋友。”沈醉为陆雨岚介绍,“这次厨艺比赛,她将全程担任我的助理。”

“真的只是朋友哦!”林夏挤了挤眼,语气却让人很难相信这话的真实性。

“能担任沈公子的助理,林小姐想必也是一位优秀的厨师喽?还没请教您在哪里高就?”陆雨岚心里冷笑。

“只是在法国蓝带做过两年讲师,现在暂时无业,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帮沈公子这个忙喽!”

陆雨岚心中一凛,她虽然是个中餐厨师,可也知道法国的蓝带厨师学院,那是所有厨师心中的圣地,可以说是厨师界的牛津剑桥。在那个地方当讲师的可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厨,这个娇滴滴的女孩竟有这么高的能耐?

“雨岚啊,有事么?进屋谈吧?”

陆雨岚一阵无语。她虽然很怀疑沈醉对自己的居心,不过料想自己不过是他千万等待被猎取的女孩中的一个,所以从来对他不假辞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亲近到可以被称作“雨岚”了。

“不了!”她巴不得快点离开,“我来只说一件事,请你放弃那场比赛,满汉楼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Fugin那么大的家业,也不必在意满汉楼那点事。”

“你怕我输给那个小日本?”沈醉微笑。

“我不管你们两个的胜负,满汉楼到现在为止都是属于我的,有权决定它未来的是我,不是你们。”

沈醉还是笑:“如果你有能力决定它的未来,那为什么还要卖掉呢?”

“我卖不卖是我的事,与你无关!”陆雨岚有点急了。

“你怎么想其实都无所谓了,比赛我不会取消的,我跟天野虎彻的恩怨情仇……哦,说错了,我和那个蠢货没什么情可谈……也跟雨岚你无关,对么?”沈醉耸耸肩,“在旁边看乐子不好么?”

“看乐子……”陆雨岚默念着这三个字,有种被人用刀割裂胸口的痛感。

那可是满汉楼,自家的祖产,是自己看得比命还要贵重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亏损积下来的债务无法偿还,她怎么会想要卖掉满汉楼?可这些在沈醉眼里不过是个乐子,一个他与天野之间较量的筹码而已。

“知道为什么我讨厌你吗?”陆雨岚低声问。

沈醉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惯常的笑容:“愿闻其详。”

“因为你什么都有,你可以轻易得到你想要的,也可以毫不在乎地丢掉它们,对你来说很多东西都是游戏,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看来很轻贱的一些东西,对别人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得搭上一辈子……你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是这场游戏你玩得开不开心,你是不是赢得很痛快。”陆雨岚一把抓住沈醉的浴袍领子,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竟然神色凶猛……却又明明白白地透着难过,“你就是这么一个混蛋,对不对?”

很罕见的,沈醉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回答我!”陆雨岚忽的怒吼。

紧绷的脸忽然松了下来,沈醉耸耸肩,用最轻松自在的口气说了两个字:“没错。”

林夏忽然一哆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啪”的一声,陆雨岚狠狠地打在沈醉脸上!那个巴掌用力之大,沈醉整个人都倾斜了。林夏上前想把这两人分开,却被沈醉一把拦住了。

“消气了没?”沈醉对陆雨岚指了指另一侧的脸,“如果没有的话,还有这边可以打。”

陆雨岚默默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脸……第二次,她又忍不住打了他,却觉得那么疲倦和无力。

她默默地转过身离去,衣服上的水滴了一路。

“难过么?”林夏耸耸肩。

“不难过,”沈醉轻声说,接着忽然捂着心口,做悲痛欲绝状,“但是心里好疼!”

“大哥你这妞很呛哟!”林夏撇嘴。

“你觉得她是不是因为痛恨你的缘故才打的我?”

“是你自己找打啦大哥,我看她根本不在乎我。”林夏从冰箱里拿了袋冰块扔给沈醉,沈醉一把接住,敷在那张肿起的俊脸上。

“刚才演得不错!”沈醉竖起大拇指。

“当然咯!”林夏挺胸甩胯眉飞色舞,“老师都夸我有天分,天生就和这种角色之间没有距离感!”

“你确定他这是在夸你?”

“世界那么大难道不需要演这种角色的影后?艺术创作嘛,何况咱也不是演不了大家闺秀,不信我给你来一个!”

沈醉见她撸胳膊挽袖子要来劲,赶紧拦了下来:“行行,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了话,隔了一分多钟,还是林夏打破了沉默。

“我觉得你对她还是蛮上心的哦,拜托,你真的是花花公子么?你就没有什么相好的女孩愿意跟你秀亲近?还非得委托姐姐我?”

“能演我相好的女孩很多啦,说起来你们班上就有几个……”

“谁谁?”林夏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哎呀哎呀,认识的女孩那么多,我怎么都能记住名字呢……哈哈哈。”沈醉挠着湿漉漉的乱发,满脸的欲盖弥彰,“不如继续坐下来吃饭,尝尝我的手艺。”

陆雨岚没有注意到的是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这两个狗男女当然不可能饭前洗澡。事实上几分钟前这两人还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子的两侧,但随着陆雨岚走进这栋公寓,两个人就像上了发条似的快速地行动起来,伪装出狗男女的模样。

也许就像陆雨岚所认定的那样,沈醉就是把一切都看作游戏,包括他和陆雨岚的关系。他就是喜欢逗她欺负她,时不时在她身边出没却又摆出讨人嫌的嘴脸,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后连林夏也觉得不可思议,说公子你是十岁的小男孩么?十岁的小男孩才会喜欢某个女孩就偏要欺负她揪她的辫子嘞!

沈醉只是笑,不说话。

但他最终还是经不起林夏刨根问底,淡淡地说了句不太好理解的话,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追到她,我就是要扮演她生活里的一个过客,但得是那种……无法忘记的过客。

一大碗淡金色的清汤,一块四四方方的豆腐沉在碗底,Fugin的老客人都知道,这就是沈醉做菜的风格,没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华丽,反而带着隐约的禅意。可这道禅意隐约的菜,偏偏是活得最风流倜傥的人做出来的。

“这道菜什么讲究啊?开水炖豆腐么?”林夏凑上去闻,一股淡而高的清香味。

“法国蓝龙虾的虾头和走地芦花母鸡半只分别熬汤,龙虾汤取两份、鸡汤取一份,煨这块豆腐。”沈醉微笑着,用筷子夹住汤中豆腐的一角,轻轻一拉,豆腐竟然像纸拉花一样片片拉开成菱形的薄片,虽然每一片上都有通孔,却又片片相连,“蓑衣豆腐。”

林夏看傻了。蓑衣刀是刀工中较难的一种,要把食材正面斜切,而且要切而不透,再把食材翻面,沿着相反的方向十字交叉下刀再切一遍,最后再将食材拉开仿佛古时候渔翁所穿的蓑衣。一般厨师用这套刀法切个黄瓜茄子已是不易,可沈醉竟然要用蓑衣刀切豆腐这种绵软易碎的食材!

“大哥你吃个豆腐还得切三百刀?”林夏惊叹。

“豆腐和其他食材一样,炖久了会老,时间不够不入味,龙虾汤和鸡汤底又清淡,入味更难。所以这道菜熬汤共计三个小时,豆腐入水却只得6分钟,6分钟里让它入味,就得用蓑衣刀。”沈醉侃侃而谈,“这道菜的做法可以追溯到明武宗年间,只不过那时候不用龙虾而用东海产的对虾。它有个风雅的名字叫‘风雪夜归人’,以麦穗花刀将豆腐雕作蓑衣状,恰如风月之夜归家的游子,叩门之时蓑衣上已经积满了白雪……”

话头戛然而止,沈醉凝视着碗底,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本来连成一片的蓑衣豆腐,已经断成了两截!

“没什么大不了的,断了一片而已嘛!”林夏的话还没说完,碗中的豆腐在瞬间崩碎,仿佛飞散的浮尘缓缓落入碗底。

“大限已到。”沈醉幽幽地说。

“什么大限已到?”林夏蒙了。

这时门铃响了。

“谁?”沈醉有些吃惊。难道是陆雨岚去而复返?那管家也会通报才对,这种提供24小时管家服务的顶级公寓是不可能让不被许可的人接近他们的贵客的。

“你的医生。”门外的人语意森冷,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面色却苍白而透明。

白起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国际象棋的棋盘一样黑白分明——在这凄风苦雨之夜看到这种人站在你的门外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他的样子会让你误以为他是来收账的,而你欠他很多很多钱。

林夏拉拉衬衫下摆,下意识地冒出一句:“我们是清白的!”

大概是雨太大脑子进了水,连林夏自己说完都开始后悔。这话说得也太像被捉奸的狗男女了,她一秒钟闪出二十个电视剧中的捉奸桥段,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白起和沈醉对视了一眼。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时间太晚了是么?”沈醉恍然大悟,“白医生是来接小夏回去的?那稍等片刻我让司机送你们。”

林夏有点蒙,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平时沈醉带她出去吃饭总会在十二点前把她送回烟雨胡同去,难道今天白起这死人头真的是为了自己而来?妈呀,想不到姐姐真的魅力四射到连死人头也对我动心了?

“哎哟!担心人家就明说嘛!搞什么突然袭击,一个电话解决的事儿让你搞得这么严重……”林夏有点得意忘形,伸手想去拍白起的肩膀,手刚要落下却被白起冷冷的目光逼停在半空中。

“那种事情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内,我是看你大限已到,应该需要补充治疗,所以深夜赶过来。我接手的病人,我不允许的话是不会让他死的。”白起二话不说把沈醉推进书房,在背后带上房门,把林夏拒之门外。

白起在书桌上摊开了针囊,七枚贯髓针闪烁着紫光。沈醉脱掉浴袍,轮廓优美的后背上,心脏位置的颜色几乎透明。贯髓针的疗效并未解决他的化虚问题,这个妖物正在加速迈向死亡。

白起点燃一支修长的纸烟递给沈醉。这种烟名为桃源乡,是白起用他那株被林夏命名为“死不了”的盆栽的枯叶所制,对妖物来说有镇痛的功效,而对普通人类,这就是一种太过强烈的麻醉剂,吸上一根就会永远都困在梦境之中了。

沈醉轻车熟路地吸了一口桃源乡:“深更半夜来这里补充治疗,白大夫你真不是来看林小姐的?”

白起懒得回答,从鲛皮囊里取出一枚最小的贯髓针,指尖轻轻一弹,芒刺粗细的银针流星一般刺进沈醉两块脊椎骨之间,顶尖的紫晶飞速转动,隐约间阵阵紫气从空气中向上汇聚,慢慢被引入沈醉的身体,在他几乎透明的身体中沿着经脉游走。如果沈醉没有吸桃源乡,这个过程将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剧痛。

“我并不担心你对林夏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是个识时务的人,你很清楚如果你那么做的话我会对你做什么样的事。”白起淡淡地说。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白大夫你承认自己对林小姐很在意咯……可我觉得你们两个很不搭啊。”沈醉强忍着痛苦,还是一脸坏笑。

“林夏对我而言是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她最好不要出问题。但这跟我在意她是两回事。”白起手法加快,三枚贯髓针从手中同时飞出,在空中分散,极其精准地刺入沈醉脊椎间的缝隙。

“东西?您把林小姐看作东西?”沈醉皱眉。

“你理解得没错,林夏对我来说,就是一件东西。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确实不搭,我们也不需要搭。我每天晚上观察你什么时候送林夏回来,只是担心你损坏了这件东西。”白起的声音冷酷无情,“还有,我在电视上见到那个天野虎彻了,你在找死。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日本关西,妖物名家天野家的长子,号称天野家的利刃。”沈醉微笑,“怎么了?你觉得我惹不起他?”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我今晚来就是告诉你,按照现在的疗程,你也许可以恢复到七八成的状态,但如果你想击败天野虎彻,就得有十成的状态。妖物之间的比赛,无论形式为何,最终都是妖力的比拼。你对食物的理解、对技艺的掌握都没问题,但你的妖力弱了,你连手都会抖。”

“我知道天野家的利刃有多么锋利,我跟他是宿敌嘛,我也知道按照现在的治疗方法我是不可能恢复到十足的状态的,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让你把那七枚贯髓针全都钉在我体内,直到比赛结束!”沈醉缓缓地说。

白起眉头微皱:“作为医生我有必要和你讲清楚,贯髓针是强行吸取精气的一种极端方式,每日最多只能进行三个小时的治疗,而且每次最多只能同时插入四根,否则任何人的经脉都承受不住天地精气不断地冲击。你现在如果调养得当,还有几年甚至几十年寿命可以活,就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但要是如同你说的那样,恐怕拔出针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死期。”

“您是试图在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吗?”沈醉挑眉。

“不,我只会问你做不做,不会问你为什么。”白起冷冷地和他对视,“但我不能隐瞒你所做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了解,大人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我有没有兴趣你都会讲的,那就讲吧。”白起点燃了一支烟,走到窗前。

屋子里的空气闷热,大雨丝毫没有带来任何的惬意凉爽,反而让人心里烦闷。

“我想讲的,是关于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和一把刀的故事……”沈醉吐出一口青烟,目光蒙眬。

我生在江南,我长大的那个镇子叫细柳坞,穿城而过的河叫细柳河。我是师父从细柳河上捡回来的。

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按照那时的规矩,相爱的男女都会去河边放河灯,成千上万的荷花灯沿河而下,像是天上的星河。师父在孔桥上看灯,忽然看见河灯中混着一只木桶,桶里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那就是我。

师父收养了我,作为一个单身男人,养活一个孩子是很不容易的,我想他也许是太寂寞了。

师父在细柳坞开着一家小食肆,客人都是来往的船夫和码头上的苦力,卖的无非是包子大饼、粗麦面条之类能充饥的食物。可人们都说,别看师父现在落魄,当年可是江都城里顶尖的厨师,每天都有富豪派八抬大轿来请他,只为能吃到一桌他亲手料理的宴席。

这种人物,怎么会甘心在细柳坞中烹制仅够果腹的食物呢?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人说师父是恃才自傲得罪了权贵,不得已才来这乡下地方避难;也有人说师父是跟有钱人家的小姐相好,可约好私奔的那天夜里,小姐却因为害怕去跟父亲坦白了,结果小姐家里设下圈套,在他翻墙而过的时候用渔网罩住了他,打断了他的右手五指,让他终身不能再握厨刀,也就做不出当年那绝世无双的佳肴了,后来小姐体面风光地嫁给了官员家的公子,师父带着残废的右手黯然离开了江都城。

小时候我不懂这些,很为师父自豪,那时候我还叫他爹,跟细柳邬的男孩们说我爹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可懂点事的男孩们都嘲笑我说:“你爹只是在江都城里混不下去了,所以才狗一样逃到了细柳邬!”

我不信,跑回去问师父说:“爹,爹,他们说你是在江都城里待不下去了才逃来细柳邬的,他们欺负我!”

师父沉默了片刻,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江都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非得待在那里么?他们欺负你,你就更要努力,继承爹做菜的本事,爹的手不能握刀,可你还有双修长的手啊!握好刀做好菜,告诉大家我们是有本事的人!”

从那天开始师父开始传授我做菜的手艺,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叫他爹而改称师父。在厨师这个行当里,师徒便如父子,继承师父的手艺也是要继承师父的食肆,师徒的情分不比父子差。

揉面、捏馒头、调味、熬汤……我从最基本的手艺开始,师父说没想到随手捡来的我竟然真有当厨师的天赋。我十三岁那年,食肆里的所有技法就都掌握了。我还可以创新,我在牛肉汤中加入新鲜的红椒,呛辣过瘾,那些流了一整天汗的苦力汉子们就需要那样的刺激,他们喝着廉价的米酒就着我做的辣牛肉汤下馒头,吃完了还要,直到灶上来不及蒸新馒头。我又想出了在醪糟中加入桂花糖的办法,这是专门给那些喝不得烈酒的女孩们饮用的,但她们自然是不能跟苦力汉子们同桌而坐的,于是师父和我盘下了旁边一间快要倒闭的铺子,又开了一片给女客们专用的食肆。

每天早晨我在门前挂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我今天想做的特色菜,有时候是糟溜鸭子,有时候是糖酸笋,有时候是焖烧河鱼,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镇上的客人们总是踏破门槛,最后我要是不预留些食材,我和师父自己晚上都没东西下锅吃饭。

当年嘲笑我的孩子们都服了我,说我师父肯定是天下最有本事的厨师,才能教出我这样的弟子来,我这就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但我心里清楚,师父教给我的只是他技法的两三成,所谓厨艺的极致怎么会是糟溜鸭子和糖酸笋呢?应该是膏烛煨熊掌、火腿汁焖果子狸、羊与驼峰同炖、金盘与玉盏交相辉映的大宴啊!那些才是师父当年在江都扬名的菜色。

不过不要紧,厨艺毕竟是相通的,师父不教我我就自己摸索。我还经常研究师父屋里的那些竹简上的古老的调味术。反正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地富有起来了,不缺钱去买最高档的食材,很快我就能做出令城里富豪也食指大动的筵席了,他们派人抬着轿子从十八里外的城中来请我,虽然没有江都城中的轿子精致,但也俨然有师父当年的风光了。可每当这个时候,师父脸上忧愁的神色就会更重几分,那只伤残的右手也会瑟瑟发抖。

二十岁那年,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得师父平生之所学,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踌躇满志,想要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像那些成名的厨师们一样,创出自己的招牌字号。

可师父却说:“阿醉啊,人生便如这一桌菜,粗茶淡饭亦饱,珍馐美味亦饱,不过是看你和谁一起吃,你不想继续跟我这个老头子吃这饭了么?”

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师父你闯荡过可我还没有,你真要我跟你一样憋屈地在这个小镇子上慢慢变老么?”

我心里有点怨师父,觉得他没有把最精妙的手艺传给我,不过我毕竟只是他捡来的,这也就算了,可每次我提出要出门闯荡,他都会用这句话来打发我,我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待在这个小食肆里,给那些粗人们做些只能用来充饥的饭食,这就好比学会了屠龙之术却只能用来杀鸡。

可这一次我是铁了心了,皇帝驾临江都城,广招天下有能的厨师入宫试菜,胜者可得高官统领御膳房,这对任何厨师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你是想让我在你身边呆一辈子,给你养老送终么?”我把心里的怨气都发泄了出来。

师父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他忽然发怒了,像每个年迈的父亲都会做的那样,他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用他那只残废的手。

“你这个浑小子!我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我轻浮散漫对不对?你不希望我走你的老路,可你有没有问过我自己究竟想要走什么路?”那时我真是傻了,说了一句让我懊悔至今的话,“你又不是我亲爹,我帮你操持这些事情那么多年也够还你的恩情了吧?你以为我真想继承你这个小破地方?”

师父愣住了,一瞬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佝偻着坐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知道自己真的伤了他的心,可我也不想回头了,三更天的时候,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带上这些年攒下来的盘缠,悄悄推开了房门。

那晚的月色很暗,院子里寂静无声,师父端坐在乌木椅子上,背朝着我,身披白色长袍,威严得让人不敢靠近。

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我见到了那个曾经名震江都的名厨,拜服在他厨艺之下的食客如过江之鲫,而他高踞礁石之上,操纵着天下人的味觉,自己却不沾染尘世的灰。

师父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如霜的鬓上,仿若深秋渐冷的溪水。我踏前一步,强行要冲破他的气势,冲不破那个老家伙我就走不出细柳邬,那样我这一生都是小镇上炮制牛肉汤的食肆小老板!我不甘心!我终要扬名天下,坐着八抬大桥回到细柳邬,带上我师父再一起杀回江都去,叫当年那些看不起我师父的人,在他落魄后背地里嘲笑的人都自惭形秽!如果当初真的有人打断了我师父的手指,我就要设法把那人的手指也一根根打断!

没错……尽管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我心里还是喜欢那个讨嫌的老家伙……他是我爹啊!没他我早死了!

“你知道厨艺中最精妙的一项技艺么?”师父沉声问。

“尊重食材的心?”我心里有点没谱,这种玄而又玄的问题,师父为什么要问我?

“鬼扯……是刀工。”师父叹了口气,“再好的食材,再妙的调味,都要刀工过硬才能料理。我知道你为什么铁了心要去江都,那位皇帝……”师傅咳嗽了几声,“那位皇帝的御制筵席中,必然保留的一道菜就是河豚,而河豚里含有剧毒,必须收拾干净。你需要一把好刀,想当名厨,没一把好刀在江都是无法立身的。”

他从怀中抽出一把我从未见过的铜柄厨刀递给我。刀出鞘,呼啸犹如龙吟,寒光凛凛中三个铭文大字:

河豚毒。

“去吧,码头上的船要开了。”师父轻声说,“记住我的话,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江都城,那是让人名扬天下的地方……也是吃人的地方!”

我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流,真不敢相信,我这种狠心绝命的家伙,到了那一刻会控制不住地流泪。

“等我扬名天下,就回细柳坞来接您!”

“不用你扬名天下,想家了就回来,师父年纪大了,去不了远地,永远都在这等你。”师父转过身,佝偻着背走向自己黑漆漆的屋子,我忽然发现他是真的老了,老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

我在门前的孔桥上站了很久,看着厨房里那个佝偻的身影在灯下呆立了许久,终于开始忙碌起来……

师父还是没有忘记为那些苦力汉子们准备第二天的饭食。

我到了江都城,江都城的繁华冠绝天下,皇帝到了这里都乐不思蜀。

在那个天下饥荒饿殍遍野的年头,江都城却是食肆满地,豪商富贾一掷千金,豪奢到了极致。那正是我大展拳脚的地方,御前献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我得先在江都打出自己的名号。我虽然是个小地方出来的厨师,不像江都名厨们那样懂豪门盛宴的规矩,但我是师父的徒弟,我还有宝刀河豚毒。

那柄刀不仅锋利无比,更能使腐肉生鲜,解除百毒。我听说皇帝爱吃河豚鲜肉,便刻意在这项危险的技法上下功夫。我会故意在河豚肉中留一点毒素,那毒素可以提升河豚的鲜味,食客会觉得麻痹感从脚开始往身上蔓延,一个个呆若木鸡,可恰如其分的毒素让麻痹感蔓延到心脏之前就消失,有河豚毒的辅助,只要我手下稍微控制,这其实并不难做到。

于是食客们自觉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尝到了绝世的美味,既惊险又享受。他们四处传扬我的名声,不出一个月,我的名字就震动了江都城,我得以参加豪门的厨斗盛会,那种奢靡的盛宴即使放到今日也不输任何宴会的排场。

厨师们穷尽心智做出各式菜肴来取悦那些吃惯了珍馐美味的达官贵人,他们用老鸭与鹿筋同炖,辅以黄葵调味,用这汤去煨熊掌;或者用整条松江鲈鱼和百年野山参为汤,整锅汤只取最上层的一碗,把鲜嫩的小豆在热汤里泡熟了,用作餐后清口;还有人用整块翡翠雕成的大釜蒸驼峰,那气势自盛唐之后,在宫廷菜中便再也见不到了。

可我只做一种菜——鲜鱼。

我在那个有河的小镇长大,那条河连接着松江,能够捕到很多鲜美的河鱼。每当鱼汛来的时候,师父都会烹制时令的鱼汤,引来整个镇上的人排着队争购一碗颜色雪白如玉的汤。我料理过各种各样看起来不起眼的鱼,知道如何用调料平衡它们的腥味,如何用配料增添它们的脂香。

我来自小地方,但我浸淫在那里的山水之间。无论是用翠釜金锅还是名贵食材,那些名厨终究比不上我对食物的了解,同样一碗汤,我做过几千几万碗,而他们只做给达官贵人吃过几次。

而且我还有河豚毒,一旦某个厨师真的强到能够挑战我,我就请出那柄刀,为贵客们做上一道拿手的生切河豚,毒素随着刀身上的纹路流走,只留下雪白的鱼肉。

那是我最风光的日子,豪门的仆役们手持千金在我门前排起长队,只为请我去给他家主人做一顿鱼宴。他们不吝用最华丽的词句赞美我的厨艺,我和他们同桌而坐,讲解每道菜的制法和口味,我志得意满,一次又一次的酩酊大醉,我觉得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我不可以征服的了。

可醒来后我又有点好奇,这种荣光想必师父曾经也享受过,享受过这样荣光的人,又怎么会放弃这一切,回到那个小镇上去终老呢?

终于,改变我命运的人来了,那天当我呈上精心雕刻的河豚鱼片时,一只素手从白玉帘子后面探了出来……唉,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只手的美,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肤如凝脂骨节清秀,陆雨岚的手也算漂亮了,可天长日久操持着锅铲和菜刀,长了太多的茧子。

但那只手不是,它似乎只适合用来写诗绘画抚琴吹箫,或者爱惜地拂过男人额前的头发。

那是山阳郡主,皇室中最耀眼的女孩儿,整个江都都流传着她的美名,可她的真容却总是藏在白玉帘子之后。

而那一天,为了我的一道河豚,她亲自揭开帘子,和我对视了一眼,夹起一片鱼肉放进檀口之中,咀嚼之后吐在了侍女捧上的银盘里。

“菜风雅,人亦风雅,民间有此人,应当引荐给陛下。”山阳郡主脱下手上戒指递给我,“拿着这个去找宫中的人,说你是我推荐的人。”

人人都说要遇贵人,那天我遇到了自己的贵人,我终于能跻身天下顶级名厨之列,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

更难得的是那贵人国色天香,她欣赏我的菜,也欣赏我的人。

我必须赢得那场御前的比试,我这种出身的人,唯有抓住那个机会才能登堂入室成为官员,我若执掌御膳房,身份才略能配得上那位高高在上的郡主。我的心思全在她身上,满心都是绮梦。

我持着公主的信物入宫,果然得以和名动四方的大厨们入宫献艺。其他厨师也都是达官贵人推荐,我便是代表了山阳郡主,我赢了,也是山阳郡主府的荣耀。

连着九日的御制筵席,也是连着九日的比拼,我施展所学连挫强敌,这才来到皇帝御前。

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皇帝酷爱河豚之美,那天比试的题目就是一对金睛河豚。我只有一名对手,我们各自料理一只河豚,呈献御前。

见到那只河豚的时候我也有些惊讶。河豚是长江河鲜中的珍品,生长速度极慢,一年才能长一两肉,一斤重的河豚已是极品,而这两只河豚却足足九斤重,而且头尾相差只在毫厘之间,简直匪夷所思。

更惊人的是这两只河豚的毒性,老豚比新豚的毒性大很多,如此老豚,它的每滴血都是剧毒!

但我心中狂喜,我已经赢了!师父让我带着河豚毒来的江都!他似乎早已料到了御前的这一幕。

可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我的预料,御前制菜必须用专用的厨具,一模一样的银刀银锅银碗,大概是皇帝担心有人下毒。我心中凛然,请内侍带我求见郡主,我想用自己的刀料理,可郡主说我的厨艺怎么又是区区一把刀能够限制的?和我竞争的厨师是长公主推荐的,既然他能够适应各种厨具,我为什么不行呢?

我这才醒悟到我代表的绝不仅是自己,还是山阳郡主府,我已经不是当年镇上的食肆伙计了,我的背后不只是师父。

好在刀工是我最拿手的一门技艺,我将肥腴的河豚肉剃下,再切成如宣纸般的薄片,三片鱼肉在手中一过便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雕鱼骨为花枝、鱼鳍为叶,这就是我为皇帝准备的“琼花图”。这是烹饪的至高境界,不见食材的本型而保存食材最本源的味道,根本不需要任何调料辅助,就已经是人间的极品了。

我不断瞟着对手的动静,却见他只是选了红烧的做法,那么平庸的手段简直是暴殄天物。

时间很快到了,参与筵席的诸位公卿都对我的琼花图赞叹不已,没有人往那条红烧河豚上看一眼。

但没有一个人下筷子,宫内太监只是把一双银筷子放在银盘上,捧到了我的面前。

原来宫中的规矩与外界不同,河豚毒性太烈,稍有不慎就会身亡命丧,所以在客人品尝之前,需要厨师亲自试吃。

我的对手想必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木然地夹了一筷子红烧河豚放在嘴里。

我傲然地夹起一朵“琼花”放在口中,那是世间最令人满足的味道,天然的带着野味的脂香,便如春江水暖河豚欲上时,微量的毒素随着血脉去向全身各处,那种麻痹感让人如在云端。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公卿们微笑地看着我……那感觉真可笑,他们是在看我死不死。但我胜券在握,今日一战我名动天下,将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衣锦还乡,把师父接到江都城来安享晚年,娶妻却也不急……还有山阳郡主那盈盈秋水般的目光在白玉帘子后看着我,也许我能亲近那明月般的女孩,不是以现在厨师的身份。

可这个时候,那股细蛇般的麻痹感忽然穿越了我的心脏……我无力地倒在地上,最后一刻,我看见对手的脸上也带着如我一般的胜券在握的笑容。

我终于想明白了我的失误。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山阳郡主身上,手中却不是那柄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的河豚毒,放血放得不够干净。我毕竟只是小地方来的厨师,接触顶级食材的时候太少,我没有料理过九斤重的河豚,低估了它的毒性。

而我的对手很清楚金眼河豚的毒性,所以他采取了最保险的方式——红烧。

当我冒险地采用鱼生与他竞赛时,他就已经预见到了我的失败。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就是在等我倒下。

我才明白,我之前的成功一直都有师父的庇护,而当我放开河豚毒的时候,我就失去了那个庇护。

我不甘心,我刚刚见识了这个世界,宫中御膳房的官位、跨马游街、锦衣玉食还有那明月般的山阳郡主,一切都还在等着我,可我却在功成名就之前倒下了!师父还在那间小店里等着我,他说过会永远等我回来,却只能等到一个笑柄般的噩耗……

我强自挣扎着,忽然睁开了眼,虽然视线中一片模糊,可足以让我欣喜若狂,难道奇迹就这样发生了?我挺过了河豚毒素?

我狂喜地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要跳跃而起,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眼前仍旧是那座辉煌的宫殿,皎洁如明月般的山阳郡主惊恐地从白玉帘子后起身,来到御前跪下说:“臣妹惶恐,以为此人有过人的技艺,推荐他御前献艺,却不料是个自负的浑人,做的菜毒死了自己。臣妹委实不敢存有损皇兄龙体的心,望皇兄明鉴。”

高高在上的皇帝宽宏大量地笑笑说:“河豚本就是拼死一吃之物,所以才设了厨师必先自己试吃的规矩,他学艺不精毒死自己,跟皇妹有什么关系?皇妹不必自责,来暖阁中和朕小坐。”

我的目光竟然能够穿透那厚厚的帷幕,看到山阳郡主踏入暖阁后嘤咛一声扑进皇帝的怀里,娇声说:“真是吓死臣妹了!”皇帝笑着抚摸她的腰背,两人接吻为戏。我这才想起外面流传说皇帝荒淫无道,连堂表姐妹都不放过,原来都是真的。

“不如诛了那厨师的三族,好为陛下出气。”郡主说。

“这种浑人,有什么必要管他,快抬出去倒是真的,免得皇妹受惊。”皇帝还是那么宽宏大量。

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正被人拖出宫去,有人把我精心炮制的河豚鱼片倾倒在我的尸体上。在那些人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把铜柄银刃的厨刀,上面有三字铭文:河豚毒。

上天并未赐我第二次生命的机会,但河豚毒的天赋灵性吸收了我的魂魄,从那一刻起,我成了妖物。

因为河豚毒的珍贵,它没有被抛弃,而是被置于江都城行宫的深处。所有看守府库的人都不敢靠近这柄刀,因为它每夜半时分就会发出凄厉的啸声,像是冤魂愤怒的嘶吼。

外面的世界一年年地改变,皇帝死了。一波波人马到达这里,宣布这里是自己的领地,可没多久他们又被其他人赶了出去。在他们走之前,都会带上所能带走的一切财宝。这座行宫,曾经花费了无数民脂民膏修建起的建筑,也渐渐败落下去被人遗忘,连同那把被封存在最深处的妖刀在内。

一年年过去,很久都没有活人出现了。妖刀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发出啸声。封印在牢笼里的日子过得很慢,慢到让人足以千万次地回顾自己这一生。

我已经不再愤怒,因为我的仇人也死去了,或者死于兵火和野心,或者死于时间永不停顿的屠刀。此时我心中剩下的,只有后悔和渴望。

而这个时候,江都城中天象巨变……

“天火,是天火把你的魂魄从刀的封印中解救出来,给了你自由。”白起点燃今晚的第三支烟,拉开了纱窗。雨已经停了,凉风吹走了书房里的闷热。

“你怎么知道?”沈醉吃了一惊。

“因为那一年我也在江都城。那场天火夺走了很多人很多东西,”白起的神色略微黯淡,“却也造就了你。”

白起慢慢地吸着烟,望着街道上的车灯出神。沈醉从他眼中看到了某种遥不可及的东西。

“想不到跟大人这么有缘,千年之前,我们都曾沐浴在那场天火之下,目睹天地的焚烧。”沈醉叹息,“那是一桩悬案,直到今天都没人能解释那场把江都城付之一炬的天降大火,有人说那是因为那座城市中沉淀了太多罪恶,天帝降怒;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奇怪的大气电离现象,瞬间江都城上空的大气被加热到几千度;甚至有人说那是火山喷发,就像毁灭庞贝古城的那场火山爆发。”

“但他们都错了,那是悬挂着五色锦帆的蓬莱之舟从天空里经过江都!数以万计的妖物追随着它奔跑,它散发的光焰如炽烈的火云把沿途的一切都摧毁,但那澎湃至极的天地元气也滋养了世间一切的妖物,它所到之处规则都被逆转,天道都为之沉默,它既是摧毁一切的根源,却也可以生死者肉白骨!那是它最后一次出现在人间,把我的魂魄从河豚毒里抽离出来,从此我变成了一个自由的妖物。但我来不及追上那艘覆盖半个天空的蓬莱之舟,我见到的只是它留下的漫天火云。大人根基在我之上,想必看到了蓬莱之舟的本相吧?”

沉默了很久之后,白起轻轻地摇头,“不,我没去看它,那时候我和一个女孩在一起,看着她慢慢地死去……”

沈醉一怔,旋即微笑:“每个人都有些不愿告人的往事啊……这些我就不便追问了,接着说我的故事。”

从我的魂魄被封印入刀到天火降临,上百年已经过去了,天下早已换了主人。当年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我和对手斗厨这种小事,更是历史都不会记载的。

来时的路依然在,在被封印的百年里,那条路已经在我的幻想中走了无数次。我一路经过那些熟悉的地方,终于那一天到了一条看上去很熟悉的小河,河上漂着千百个河灯,又到了乞巧节了。我在河边的食肆里坐下,点了一道当年的牛肉汤面和一道旧日的鱼羹,慢慢地吃着。

“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的……”当年那个老家伙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信,我真的信,他一定会等我的……我站在那座孔桥上的时候,河湾边的空地上已经是一片荒草……我的食肆呢?我的师父呢?我的爹呢?漫漫地河灯从我脚下漂过,我想唱一首古歌,却哭了起来。

百年啊,他哪里等得了我百年?荒草里有他的墓碑,那间没有人继承的可怜的小食肆,它的木梁被人拆走、它的碎片被人拿去烧锅……可我能怪谁呢?是我自己回来晚了。

老家伙提醒我江都是吃人的地方,他提醒我带上那柄刀,可我都忘了……

就这样,我成了无家可归的旅人,开始在天地间流浪。

这个世界无论怎么变化,总有人肯为美食花上大价钱。我骑着骆驼穿越沙漠,时代变化,我又乘着钢铁大船出海远航,甚至坐上了能翱翔云间的飞机,这世界那么大,足够我不停走下去。

既然没什么可在乎的了,我也就放浪形骸。我在每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月末的那天,我会召开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只有出价最高的十个人才有资格参加,食客们走出房门时都如痴如醉,声称吃过今晚的食物此生再无遗憾。而第二天人们再拿着重金登门拜访我时,我已经在新的路途上了。

我就是要制造这种效果,就是要逗他们玩,他们都是些纵情声色追求享受极致的豪客,可吃了我做的菜,以后的日子里再吃别的都会味同嚼蜡,这是人要为贪婪付出的代价。

我在瑞士银行开设了匿名账户,财富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钱对我来说很快就失去了意义。我可以举行通宵达旦的派对,每晚都在香车美女的包围中度过,每一个清晨的地平线都是未知的。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我在加勒比海的一艘游艇上醒来,眼前宿醉的男女们倒成一地。我踉跄着走到洗手间,用凉水泼醒了自己。那时候,我看到自己胸口出现了一点透明……两个小时后,我坐上了私人飞机。机长问我目的地是哪里,我说中国。

是时候该回家了。

上一次经过北京的时候它还叫作北平,多年来它变了很多,让我误以为自己身在香港或是曼哈顿。这里有顶级的夜店,有全世界最好的美酒,有听你讲一个故事就肯和你浪迹天涯的姑娘。

这里还有满汉楼,如今世上留存的和蓬莱有关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但满汉楼的灶眼是其中之一。外人很难相信,满汉楼如今还在用那个历经千年的老灶眼,早在满汉楼挂牌之前那个灶眼就存在了,它曾经多次被破坏,但经过修复后依旧是一口绝妙的灶眼。在如今这个煤气普及的年代,高温火焰当然很容易获得,但在古代,一口高温的好灶往往就是一家饭馆的命脉。满汉楼的灶眼更神奇的地方,是它即使熄火,三天之内光凭火灰就能保持温度,最适合熬制上品的汤。据说每隔百年,都会有一位神秘的贵客光临掌握那个灶眼的饭馆,得到邀请的人都能许一个愿望,那个神秘人就会为他实现。

关于那个人可能来自蓬莱的说法,早在一些妖物间流传开来。

我没有把握自己能遇见那位贵客,因为我的时间不太够了,上一次他出现据说是1956年,那么下一次是2056年才是……但我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一线希望。

我观察了满汉楼很久,那天清晨,我从一场派对上回来,带着昨晚刚认识的女明星回家,经过满汉楼,我忽然心血来潮,邀请那位女明星跟我进去吃早餐。

外壳还是那套红皮墙绿琉璃瓦,可里面却让我哭笑不得。各式各样人在大厅叫嚷着,从光屁股的孩童到剃着板寸的糙老爷们,从浓妆艳抹的大姑娘再到刚遛完早市的大妈们,打孩子的、传闲话的、约麻将的、吧唧嘴的……这哪还是以雅致脱俗闻名的满汉楼啊,简直就是个油烟气十足的菜市场!

虽然早就知道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变成了大众菜馆,却没想到当年的余韵已经丝毫不剩了。菜单上也都是些京味的大众菜,但招牌菜竟然是牛肉面!我点了两碗面,忍受着女明星鄙夷的眼神,坐在乱哄哄的人群中。

那是一碗我见过最糟糕的红烧牛肉面,光看品相就是一场灾难。我无奈地让服务员去叫主厨出来,表面上说是想请教请教这招牌牛肉面的做法,其实是想知道这店里的人是否还知道那位尊贵的神秘客人。

主厨不在,来的是主厨的孙女,十六岁的女孩穿着件厨师服,小脸清秀,梳着一条倔强的单马尾,凌乱的刘海,眼瞳活泼得像只小鹿,也算是美少女了。可我见过无数的美少女,就像这千百年来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个人一样,以陆雨岚见我的第一面,本该是注定要被我忘记的。

她看着我和我身边娇媚的女孩,皱着眉,分明是不太看得起我们。

我笑了笑说:“今日的满汉楼还是别挂那个招牌了吧,怪丢人的。”

“什么意思?爱吃吃不爱吃滚!”陆雨岚眼睛一瞪。

“当年料理满汉全席的酒楼现在料理牛肉面,本来已经说不过去了,再看你这碗面,粗的粗细的细,像是爷爷带着孙子赶集。牛肉炖得太烂,萝卜却是太老,汤头颜色太重,像是熬糊了的中药,现在的满汉楼已经沦落如此了么?”

“你行你上啊!”陆雨岚的横劲儿真是没法说,你们看她现在够横了,她小时候才是个犀牛般犟的丫头呢,那是真犟。

我皱了皱眉:“如果是我的话,就用牛油爆香葱姜,松茸母鸡吊汤,牛肉选上好的黄牛腱子肉,每块要带着筋头,配上天津产的赛鸭梨的沙窝萝卜,小火慢炖。面要做一根面,用当年的小麦粉掺上青稞粉和荞麦粉,筋道中要有谷香。取三十只小碗,每碗一根面条,两块牛肉,半块萝卜。”

“然后呢?”陆雨岚盯着我的眼睛,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我们俩犯冲,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然后就吃面咯。”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那就吃面!”陆雨岚把她做的那碗面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你这面能吃?”我简直气蒙了,敢情我给她说的那些话她都没听进去。

“本店杜绝浪费粮食!”陆雨岚格外严肃。

我就差笑出声来了,我想说孩子你是团支部书记么?你开店我付钱,我买了面面就是我的,我爱吃不吃关你什么事?我倒是知道日本寿司店的名厨,他们做出的寿司你要是放久了不吃他们会对你白眼相向,可那是极品名厨才有的特权,你这碗粗制滥造的面,何德何能呢?

“对不起,我不吃不用心做出来的东西。面对这样的面,我想我还是饿着好了。”我起身带着女伴要走。我满心都是沮丧,即便那位贵客的传闻是真的,他也绝不会去一家沦落到做牛肉面和卤煮的小店开那百年一遇的盛宴。

“喂!你什么意思?看不起人啊?我们满汉楼的牛肉面,这条街上都有名的!”陆雨岚竟然拉住我的袖子不让我走,一副没完没了的模样。

我原本就不喜欢人纠缠我,加上沮丧,不由得发了火。我发火的方式是甩开陆雨岚,当着她的面把那碗面端起来,面无表情地倒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不够格的东西就别在我面前出现。”当时我大概是这么说的。

“啪”的一声响,比今天她打我还响亮很多。我真的蒙了,上次挨打已经是千年之前了,打我的那个人是师父!这么多年以来我所到之处,人人都待我如神明,今天却被一个做牛肉面的黄毛丫头当众打耳光。

我的女伴尖叫一声,踩着高跟鞋蹦起来想反抽陆雨岚一个耳光。我拉住了她,因为我闻到了弥漫开来的肉汤香气,那气味里充斥着浓油赤酱、世俗欢闹的美。

很多年前我吃过这种面,很多年前我还做过这种面。

千年后,我竟然又闻到了这香气。

我笑了,陆雨岚倒哭了,你别看她倔强,其实很容易哭,她说:“你知道做一碗面我多费工夫么?我们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揉面,切葱就切了三个小时!你不吃你不是浪费粮食么?我们的面都是手拉的,我们每天做那么多碗面哪能做得像你说的那么精致,我们店的客人从来没有浪费粮食的,你有钱你就能欺负人?”

旁边一群早起来吃头汤面的老头老太太也围着我骂我不是东西,好像是我打了陆雨岚一耳光而不是她打了我一耳光。

可那些我都顾不上了,我闻着空气中浓浓的牛肉汤香气,忽然间回到了千年之前,我师父那口老汤锅旁。其实那碗面很好,只是不精致,好得就像我师父历经沧桑、很难看的脸……可我好想他。

离开满汉楼之后,我找人查了一圈陆雨岚的背景。她的人生简单得让人乏味,放在档案袋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那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她父亲是个有点成就的律师,满汉楼是她家的老产业,当年公私合营了,后面政策变动又发还给她家了。她爷爷是个名厨,很惦记餐馆这摊子家业,拖着生病的身子继续经营满汉楼,陆雨岚是来帮她爷爷的忙的。但父亲反对陆雨岚继承家族的产业,强迫她念了经济系,准备等她大学毕业就送出国去念商学院。

她平时跟一般高中生没什么两样,都会穿牛仔裤运动鞋,背挂着双肩书包,骑自行车。她很酷,在学校里人称小女王,有几个同级男生暗恋她,但没人敢跟她表白。进了厨房,她就会换上那身白制服,扎起马尾辫,摇身一变成为代理大厨,爷爷的老同事们也都听她的,所以十六岁就在老馆子里干得有模有样了。

她很喜欢跟爷爷研究做菜,在厨房里待上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疲倦,她和这里的街坊很熟悉,知道他们的口味偏好。他们彼此间三姑六婆地叫着,像是一家人。

她的人生就像水晶杯里的清水,让我一眼能看到底,但她能做出一碗真正的好面。

其实做牛肉面并不难,关键就是要用心,当年我师父就是那样做面的,老汤的汤锅从来不熄火,每晚客人走完后他就开始揉面,萝卜选嫩的,葱花切细碎,成年累月做同一件事,你总能做好。其实那样的面我也能做出来,我当年做过成千上万碗,可我已经忘记那套手艺很久了,因为食客们都对它不屑一顾。

陆雨岚经历的一切就像当年的我,但她选了跟我完全不一样的路。

我对陆雨岚蛮有兴趣,就买下满汉楼对面的地皮,开了一间餐馆。开业的时候我给她发了邀请函。我知道Fugin这样的餐厅开在这么一条老街上,势必会挤压其他老店的生意,尤其是满汉楼,但我就是想欺负她玩。

开业那天,剪彩仪式都搞完她才出现,抱着一只可笑的花篮,还穿着那件白色制服,和满屋盛装的宾客们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我当时正在和几位贵宾聊天,她斜插进来打断了谈话。

“原来你也是厨师,你是来当竞争对手的咯!”她放下花篮,转身就走。

“怎么会呢?我是来跟你当朋友的啊。”我微笑着说。

我真的是来跟她当朋友的,可她不相信,也不明白……一个活了千年的妖物忽然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生出了兴趣,她不明白也是应该的。

从那天起陆雨岚和我就像是两盘拧在一起的弹簧,总在较量。这对我来说其实很简单,满汉楼最大的优势是平价早餐,Fugin开业第一天就推出了同样价格的早餐,但却是自助餐,十元一位吃饱了算,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搭配合理,既健康又美味。那天陆雨岚站在空荡荡的满汉楼前,眼看着对面Fugin人满为患,她面色阴沉得像是暴风雨来袭。

“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把满汉楼卖给我,支票上的数字随便你填!”我喝着咖啡对街对面的陆雨岚说。

你知道她是怎么回复我的么?她对我比了个很凶的鬼脸……当时我一口咖啡喷出来,把对面那个陪我吃早餐的姑娘淋得湿透。

第二天满汉楼也开始搞大减价……当然我也会有新的应对策略。顾客就像是潮水似的,一会涨潮涌向Fugin,一会退潮回到满汉楼,这对我来说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啦,也花不了多少钱,毕竟有几百年攒下来的老本,而且Fugin压根也不用靠早餐挣钱。

但满汉楼不一样,本来底子就薄,经不起几天的折腾。不过我也不想满汉楼垮台,陆雨岚做不下去了,我跟谁玩游戏呢?作为一个老得快要死了的妖物,生命中竟然有最后的趣味,很难得不是么?

陆雨岚四处筹钱,甚至还找了街上其他商家开会,要守住老店们的地盘。一开始大家还很齐心地四处张罗,没过多久动静就越来越小。Fugin的火爆带动了整条街的地价,很多投资商想要分这块蛋糕。慢慢那些和满汉楼定下攻守同盟的老店都卖了店面,拿着大把钞票喜滋滋地搬出老街,直到最后只剩下陆雨岚一个人还在坚守。

说实话我没想搞得她那么辛苦,林夏说得对,从我对她感兴趣开始我就变成了一个想抓她辫子玩的小男孩,却无意中给她带来了大麻烦。

我开始考虑新的策略,就是买下满汉楼,把陆雨岚变成我的主厨之一。这样那个灶眼在我的控制之中,没准那个贵客就会出现,而我也能总跟陆雨岚斗着玩。

每天Fugin营业前,我都会去门前的长椅上喝咖啡,陆雨岚也会在那个时候带着伙计们出来摘门板。我每天都给她提新条件,她的鬼脸越来越凶,也越来越疲惫。就像有些人习惯每天开车听广播一样,我们已经把这种斗气当成了一个习惯。直到有一天,我端着咖啡杯等了很久,陆雨岚都没有出现……那一整天我都像是宿醉未醒的人一样,看着满汉楼里人来人往,伙计们忙忙碌碌,可就是没有她的身影。

生病了?不应该,上个月她头疼犯了不也来了么?难道出了什么意外?那一天我都不开心。

终于在晚饭前我听说陆雨岚在另一家高级餐厅里,同行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千百年来,我的心一直都像是一口寂静无声的深井,而这个消息,就像是掉进井里的一块巨石,突兀而沉重。

我想完蛋了,原来我真不是在跟她玩啊……我太在意她了。

在这个北京城,还没有一家餐厅敢不给我面子。我只需要打一个电话,就算那里今晚满座,经理也会给我单独加一张桌子。餐厅经理诚惶诚恐地给我上了所有的看家菜品,可我只盯着不远处那张靠窗的桌子。

陆雨岚坐在那里,既没穿那身引以为傲的制服,也没有穿平时的牛仔裤球鞋,却穿了一身淡蓝色的晚装,踩着一双细跟银边的高跟鞋。我之前从没见过她穿露小腿的衣服,没想到那个倔强如锄头的姑娘竟然有一双那么美的小腿,修长洁白如同象牙。她那晚甚至还化了妆,虽然神色看上去是那么不自然,却足够让我大开眼界了……

你说她见我的时候怎么就不化妆呢?女孩子还是化点妆好看嘛!

“你的审美看起来还是停留在夜店的级别。”白起冷冷地说。

“随你怎么说咯,你的品位也没高到哪里去。”沈醉也比了个鬼脸。

陆雨岚对面的男人西装革履衣着华丽,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咄咄逼人,透着一股自信,刚刚发表了一通对于红酒的见地,可陆雨岚却有些走神。

“其实这次回国感觉这边变化也挺大了,发展得也不错。听说有家叫Fugin的餐厅也还可以,下次咱们可以约在那里。”男人扶了扶镜框。

他戴着耶鲁的毕业戒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名校毕业,顺理成章地进入华尔街的高楼大厦里工作,商界精英的派头十足。

“那也一般,我觉得这里就挺好。”陆雨岚低头玩着勺子。

“我听伯父说你平时都很节俭,这是做妻子的美德,我很赞同。”男人微微一笑。

我一怔,这两位难道是在相亲么?陆雨岚倒是话很少,百无聊赖地搅着面前的松茸汤,静静听着美式精英喋喋不休着华尔街是如何如何的纸醉金迷,曼哈顿的房价是如何如何的高昂,他的老板同事们是如何如何的土豪,等等。

“我想把房子买在中央公园旁边,虽然公寓面积小一些,但别墅似乎太空旷了,缺点人情味。”精英男又托了托眼镜,“对了,我还没问你对做全职太太怎么看?”

“啊?”陆雨岚被他问得一怔。

“其实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我也很欣赏职业女性的。”男人耸耸肩,又请侍者开了一瓶红酒。

我想不出陆雨岚这种妞做全职太太的样子,很想笑却又笑不出口,像是有异物堵在嗓子里。

“也说说你吧,我听伯父说你本来是很抗拒相亲的,为什么这次对我如此青睐呢?”男人得意地问。

“其实除了爸爸的安排,我还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你在美国做投资的话,有没有兴趣在国内投资一家餐厅。”陆雨岚终于开口。

“餐厅?什么餐厅?”

“百年老店,满汉楼。”她递上一个文件夹,“计划书我已经写好了。”

“不急,不急!我晚上回酒店再看。”男人把她熬了一个通宵写好的计划书放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盯着陆雨岚。

“请你认真看一下,那个计划书对我真的很重要!”

“是么?”男人很诧异,“我也听伯父说了,不是一家快要倒闭的老馆子么?你想开饭店的话,我们去了美国,我给你开一间最好的!”

陆雨岚的嘴角抽动,可她还是缓下情绪,认真地试图说服对方:“那不一样,小时候我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就把我放在爷爷的满汉楼里。爷爷一直都很忙,每天都让我在店里自己玩。说起来有点可笑,我总觉得那间老店是有灵性的,仿佛能听懂我说话。我不想见人的时候,它的门就不会被人打开;我开心的时候,它仿佛会和我一起笑。我总能在里面找到别人找不到的食材,供我偷偷学厨艺。与其说我是爷爷和老伙计们带大的,不如说我是被那间老店带大的。对我父亲来说,满汉楼是个负担,是个巴不得要甩掉的累赘。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家!”

我忽然想起那间远在细柳邬的食肆,又开心又难过,于是叫侍酒师给我开了一支1989年的红颜容。

“Lucy,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可你知道商务上的事情归商务上的事,如果我违背我在商务上的原则投资一家位于顶级地段的老店卖包子油条,这会有损我在行业内的地位。”男人柔情万种地安慰陆雨岚,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叫Lucy,顿了一下,男人继续说,“但如果是我们婚后,这就不一样了,可以作为我们家的投资,我们家自觉自愿,没人能指责我们。但说心里话,如果你喜欢餐饮业并想保持满汉楼的招牌,我们为什么不试着跟Fugin合作呢?他们最近在资本市场上很火热。以我的人脉,介绍你认识沈醉不成问题,你们合作把满汉楼重新包装,也许上市都有可能的。”

我心说信不信老子把1989年的红颜容淋在你那颗油光水滑的脑袋上?

“这不对吧?”男人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打个响指叫来服务生,“你们这牛排到底是不是澳洲的,别是拿本地水牛肉糊弄我吧……”

一滴泪水落在汤里,像黄沙中滚落的珍珠,眨眼间被流沙吞没。

我心里叹了口气,陆雨岚一直都很倔,不肯向任何人低头,被我打压了两三年都没听她说过一句软话,没想到那天她竟然为了满汉楼,化妆穿裙子来应付这种货色。

但也是那场对话让我真正明白了陆雨岚,明白了她为什么再苦再难也要撑下去的理由。对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对有些人来说是权势,对有些人来说是美女,对有些人来说就是间老店。

如果细柳邬的食肆还在,如果有人想从我手中夺走它,我也是会撕下这张笑脸跟他玩命的。

我喝完了那瓶红颜容,经理过来提醒我夜深了,我这才发现餐厅里所有人都已经走光了。餐馆的另一侧,陆雨岚默默地坐着,美式精英已经走了,想必是谈崩了。

“真巧啊陆大厨师。”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有什么烦心事么?”

陆雨岚呆呆地看着我,想来是没明白我这个冤家对头怎么会以这种好心大灰狼般的面目出现。我让经理给我两杯香槟,陆雨岚难得地没有拒绝,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喝酒。那年她22岁,我大概……1400岁,我说:“喝完了安安神我送你回家,我司机在外面。”陆雨岚竟然点了点头没拒绝。

她毫无来由地哭了,说:“你这个混蛋啊,你知不知道你让我们过得好难。”我心里一软,摸摸她的头,她就把额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也是凄风苦雨,可我觉得很温暖。

第二天早晨我端着咖啡站在Fugin门口时,她拆下一块满汉楼的门板,黑着眼圈,忽然看见我,脸一红,旋即又变得凶巴巴的。我照例说:“陆主厨我给你支票啊。”她对我比了个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凶的鬼脸。

真好,世界恢复正常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美式精英再没出现过,他有人脉我也有人脉,让他滚蛋没费我什么力气。同时另外有两家投资公司找到陆雨岚,提出了优厚的融资计划,解了满汉楼的燃眉之急,我就能继续和她玩下去了。

沈醉挠着头,笑得像个孩子。白起默默打开门,让凉爽的穿堂风吹进来,林夏早就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舒服地翻了个身,还低低地打着鼾。

“你有意思么?你是我见过的最别扭的妖物了。”白起皱眉。

“大人,你认为我还能做什么?拿着戒指去跟陆雨岚求婚啊?”沈醉苦笑,“说实话,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对陆雨岚的感情,也许是对当年未达成的心愿的懊悔,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有点喜欢……总之我在你面前是个老鬼,到了陆雨岚面前,就是个小孩。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陆雨岚和她的店能继续下去,但我保护不了她多久,也不想让她为我悲伤。将来自然会有别人代替我守着她,看她慢慢地长大和变老。却没料到天野虎彻会出现,天野家盯着满汉楼想必已经很久了。”

“可天野虎彻并不只是个厨师,他要进军中国,占据那个灶眼,探寻蓬莱的秘密,跟他是不是最好的厨师根本没关系。”

“如果他输在我手下,也懂得知难而退,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如果他还要纠缠……”沈醉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冷,“我还能活小段时间不是么?”

“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白起手指一挥,最后三枚贯髓针仿佛被丝线牵引,飞进了他手心里。

“没什么可犹豫的,我这一生见过的风雨很多,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不该做错的也都做错了,这是我的晚年,我遇见了陆雨岚,让我回到了少年时。我吝惜什么呢?”沈醉微笑。

白起点头,手中的贯髓针如离弦之箭飞出,刺透了沈醉几乎透明的皮肤,嵌入了脊柱。刹那间七枚贯髓针同时发出长鸣,一股紫色风暴从空中落下卷入沈醉体内。

夜幕刚刚降临,前门外大街灯火灿烂。

老街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红毯从街口一直铺到了满汉楼门前,上百家媒体涌入这里,满汉楼前人头攒动。今晚是日本厨神天野虎彻和沈醉之间的较量,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是一次日本料理界和中华美食圈的过招,美食杂志很快就把这件事炒作成了关系到民族魂的大事件。

林夏和阿离在人堆里艰难前进,他们都穿了盛装,连阿离这个摇滚少年都脱掉了皮衣穿上了礼服。

“让路让路,我有贵宾票!”林夏挥舞着烫着金边的请柬,保安赶紧闪开了道路让他们进去。今天的门票真是千金难求,比CBA总决赛的票还难搞。而贵宾票只有主办方重要的合作伙伴才会有。

满汉楼里搭起了LED屏幕,银亮的操作台上有烹饪所需的任何东西。沈醉和天野虎彻坐上属于各自的操作台之后,鲍勃·周老爷子开始致开幕词。

天野虎彻在操作服外披着一件黑色的阵羽织,足见对这场比赛的重视。

沈醉则是一身白色皮衣,看上去倒有些像是猎装,扎了一条宝蓝色头巾,走的是混搭的路数。两人之间的那张桌子上插着那把铜柄铭文的魔刀河豚毒,除了满汉楼的合约之外,这也是今晚的赌注之一。

林夏和阿离趁着周老爷子啰唆的时间找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他们俩和白起都是沈醉请来的贵宾。陆雨岚的座位就在他们旁边,这位懒得打理自己的厨师妹子今天穿着漂亮的裙装和三寸高的高跟鞋,披着一头水泻般的长发。

开幕词致毕,鲍勃·周敲响了桌面大小的铜锣:“本次竞技,现在开始!”

沈醉慢慢起身,天野虎彻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眼中似乎真的藏着猛虎!赛制和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比赛类似,满汉全席共计南菜54道、北菜54道,加起来108道,但只选炖品、蒸食、装盘、羹汤等9道,由评审团品鉴后打分,总分高的人胜出。沈醉和天野各自忙碌起来,他们的操作台上摆着食盒,有些仿佛还是已经做到一半的菜品。

“为什么还有半成品?难道不是现做么?”阿离舔舔嘴唇问。

“可能是拌凉菜吧。”林夏也只能瞎蒙。

“林小姐看起来并不是法国蓝带出来的人啊,那是野味。”陆雨岚皱眉,“满汉全席集江南官府菜和满蒙饮食之大成,满蒙善烹野味,汉人喜食羹汤,要做满汉全席,这两道菜是必须的。但是野味烹制一般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在比赛中用半成品也是合理利用规则。”

“我在蓝带学的是摩洛哥菜系,你们中国菜我不懂。”林夏只能继续胡编,“那既然是野味,为什么沈醉台子上花花绿绿的都是蔬菜啊!连点肉都见不到,还算什么野味?”

“这我也不知道,”陆雨岚摇头,“不过,沈醉往往出人意料。”

“看起来吵架归吵架,陆主厨还是希望沈公子赢喽?”

“我是希望他别输得太惨!”陆雨岚皱眉,“输得满地找牙还得让人家笑话这条街上的厨师没有本事。”

“懂了!”林夏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雨岚,“小学生都这样,男孩女孩欺负来欺负去的。你揪我小辫子,我打你小报告,可放学回家还得手牵着手过马路。”

“无聊。”陆雨岚沉下脸来。

为了不让制作过程太过无聊,鲍勃·周特地找了一位音乐学院的女孩弹奏古筝助兴。弦动铿锵之间,两位厨师的动作仿佛是在舞蹈,天野虎彻就像是秦王破阵般浑厚有力,而沈醉却如同高山流水那样潇洒飘逸。

琴声渐小之时,两人的“舞蹈”忽然停顿。

沈醉掏出丝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转头看了一眼天野,他也对着自己虎视眈眈。

锣声再响,时间已经到了!两人都在限定时间前最后一刻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好久没见到能和沈醉旗鼓相当的对手了!”鲍勃·周不禁赞叹。

其他两位评委,来自法国的苏菲女爵和意大利的马尔科理事长也都起立鼓掌:“Bravo!Bravo!”

林夏多看几眼就知道可怜的鲍勃·周还没弄清楚情况,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的身上都散发着隐约的妖气,唯独鲍勃·周是个纯正的人类。这场竞赛是在欧洲的妖族监督之下进行的,他们对味觉的评判也是最敏锐最不留情面的。

“先请三位品尝天野先生的作品。”

天野用眼神逼退了想要上前帮忙的主持人,亲自将白瓷大盘端到评委席前。银盖掀开之时,评委眼中和大屏幕上仿佛同时闪过了一道彩虹。

盘中是一只厚实的肉掌,晶莹剔透仿佛羊脂白玉,那掌中托着一只鲜艳欲滴的寿桃,浓香四溢中竟然带着阵阵果香。

“这是?”三位评委都有点茫然,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对于法餐意大利餐都如数家珍,无奈这是道中国菜。

“玉掌献寿。”天野虎彻冷冷地说。

“真的是玉掌献寿!”还是鲍勃·周多些这方面的知识,“这是清朝皇帝寿宴上的主菜,玉掌要以文火先炖五六个小时,这才能脱去皮毛,而后以火腿、葱姜作料一起放入母鸡肚中,再炖上三五个小时,直到肉质酥烂而后脱骨。那寿桃虽有果香,但却是鱼肉。要以鱼茸做成寿桃形状,与鲜果一起大火蒸熟,而后放置在玉掌之上,稍加调味后淋上鸡油,这才算大功告成。这道菜失传已久,我也是四十年前在台湾吃过一次!”

满堂惊叹。周老爷子虽然是个人类,却以发掘美食为毕生的事业,见识广博如他也只吃过一次,可见这玉掌献寿是多么麻烦的一道菜肴,偏偏它还出自一个日本人的手下。

“什么是玉掌?”林夏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盘中肥硕的肉掌。

“就是熊掌。”陆雨岚轻声说,“取关外黑熊的左前掌中至肥厚的,剥皮后色泽很淡,全是胶质,所以称为玉掌。”

“熊掌?”林夏腾地起身,“喂这是犯规啊!黑熊是保护动物,你还敢做熊掌?”林夏就是这个德性,一旦抓住对手要害立马下狠手,从来不讲骑士风度。

周老先生面露难色:“天野先生,这个确实是你的疏忽了,我们是禁止用保护动物来烹制食物的,这跟世界厨师联合会的赛制一样。”

“我有说过这是熊掌么?”天野虎彻微笑。

“不是熊掌是什么?”周老先生一惊。他夹起了一块玉掌献寿,浓郁醇厚脂香扑鼻,这种食材只要吃过一次就会终生难忘,他还没老糊涂到记不清熊掌的味道。

“熊掌早已经列入禁忌食材,但为了恢复满汉全席之味,熊掌必须有替代品。黑石料理穷调味之功,以驼掌代替熊掌,用西班牙伊比利亚火腿的浓汁和鲟龙鱼汤调味,把脂香灌入驼掌中,得到了这种可以完全取代熊掌的新型食材。”天野虎彻神情骄傲,“所以我说厨艺之进步在日本,在黑石料理,这是百年不息的研究所致。”

“驼掌?”周老爷子大惊。

驼掌和熊掌外表差别很大,如果是切片扒炒的话还看不出来,但整只文火烹制,应该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是中东产的驼掌,掌肉要比中国骆驼更加厚实细嫩,只取中心处最洁白细致的鸡蛋大小的一块,这盘玉掌用了十六只驼掌才做成。”天野虎彻微笑,“固守古法的人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但黑石料理的分子料理技术已经达到了这个程度。”

满场惊叹声。赶到现场的都是中文媒体,自然希望沈醉胜出,但天野虎彻的这道菜既表现出黑石料理对满汉全席的了解,也用惊人的新技术震惊了评委,看起来已经占了先机。

沈醉的菜跟着呈了上来,也装在一个白瓷大盘中。但评委们见到都愣住了,这道菜竟然是各色野菜的拼盘!马苋菜、白蒿、荠菜……经过沈醉的刀工整理,都变成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鸟儿,最大的那只俨然是一条涅槃而生的凤凰。

“百鸟朝凤。”沈醉笑笑。

马尔科理事长狐疑地夹起一只“飞鸟”放在嘴里,咀嚼的声音清脆悦耳。他对沈醉这道菜充满了疑惑,因为头道菜规定得是炖品,玉掌献寿就是炖品中的至尊之一,炖品中使用蔬菜当然无不可,可全部用蔬菜做的炖品,那是……减肥菜汤么?

这道理连林夏都明白,这种比赛就像命题作文,无论你骈四赋六写得多精彩,只要你跑题,那就零分滚出。

马尔科理事长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接着又夹了一只飞鸟,咀嚼之后神情陶醉:“难以置信!沈醉先生对味觉的理解再度超越了我的想象!”

马尔科理事长切开一束捆得很好的马齿苋菜卷,翠绿的野菜梗包裹着肉馅,原来沈醉是把炖过的肉撕成肉丝之后和野菜同卷,这还是一道荤菜,但多了野菜的清香。不过这种做法并不罕见,不知道何以食遍世界各地的老妖物马尔科理事长会流露出那样惊叹的表情。

“我想各位都很好奇我到底吃出了什么样的味道,很遗憾这道菜不够跟在场的各位分享。这道菜最有趣的地方是,每个菜卷的味道都不同,斑鸠肉、山雀肉、鹧鸪肉……”马尔科理事长一边咀嚼那些菜卷,一边说出那些禽类的名字,“每种禽类和蔬菜的搭配都是完美无缺的,味道变化之丰富是我平生仅见的。”

“不知道马尔科理事长能猜出里面填的肉类是什么吗?”沈醉笑着问。

“总不会是凤凰吧?”马尔科理事长笑着指指菜盘中间昂首欲飞的凤凰。

“全都是一种东西,面筋。”沈醉耸耸肩,“这道菜是素菜,一道吃起来很像荤菜的素炖品。”

“天呐!面筋怎么可能产生那么多的变化?”苏菲女爵惊叹。

“首先,面筋得是自己手制的,通过控制蛋白质的比例可以制造出韧度不同的面筋来,对应完全不同的肉类。至于调味,其实只是用鸡汤煲过,但随着外面包裹的野菜不同,肉味会呈现出差别很大的质感。”沈醉笑笑,“马尔科理事长说每种禽类和蔬菜的搭配都是完美的,但那只是因为你们就是在吃蔬菜的味道。”

“调味技术已经可以欺骗我和苏菲女爵的味蕾了么?”马尔科理事长起身鼓掌,“味觉的无中生有沈醉先生和天野先生都做到了,你们的技术都无可挑剔,只能是平分了。不过从开场看来,接下来的表演会是餐饮历史上的里程碑了。”

满场掌声,天野虎彻微微皱眉,看向沈醉的目光中带着一股寒意……作为妖物他的根基在沈醉之上,他之所以对挑战沈醉信心十足,是因为他也能感觉到沈醉的气息微弱,不似几年前称雄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时候,可区区几天时间,沈醉出场时却是神完气足,俨然是那个在世界各地留下传说的“东方厨神”。

比赛越来越激烈,厨师做到这个分上,已经不再仅仅追求口味了,炫技的成分也越来越多。第一道菜马尔科理事长所谓的“无中生有”,是指沈醉和天野虎彻都用其他食材复现了熊掌和各种野禽的风味,而接下来的竞技中,这种不可思议的调味越来越惊人。

在羹汤一节中,沈醉以产自北美的密歇根湖鲥鱼为汤,因为原本产在长江中的鲥鱼已经绝迹,但密歇根湖中的北美近亲却仍旧肉质肥嫩,唯一的缺点是涩味稍重,沈醉便以斑鱼肝调味,除尽涩味,复现了当年宫廷盛宴中的鲥鱼汤。

而天野虎彻也不甘落后,一碗名贵的塘鲤鱼汤让苏菲女爵赞不绝口。这道汤用了上百条塘鲤鱼,取油菜花开时节的野生塘鲤鱼,只用鱼脸颊的两块肉,形如豆瓣,在上海菜中被称作“荤豆瓣”,这些素白的豆瓣沉淀在雪菜所制的素味汤底中,唤醒了渐渐麻木的味觉。一个日本人,竟然做出了正宗的中式名汤。

蒸食一节是沈醉的枫糖猪蹄大战天野虎彻的紫苏叶干锅蒸乌苏里江大闸蟹。

摆盘一节是沈醉的“雪侵昆仑十二楼”对天野虎彻的“金阁寺之樱”。

围观的人只恨自己来时没多带点纸巾,服务生只能临时送上湿毛巾供大家擦口水。

“白起怎么还不到,不是说好了要来的么?”林夏低声问阿离。

“大夫的事我哪里敢问呢?他那么横。”阿离挠头,“别看大夫对您也是凶巴巴的,可您就算他还比较忌惮的人了。难得您也那么关心他。”

“我是关心他么?我是担心沈醉顶不住!随军医生总要有一个。”

“这个小夏姐你大可放心,大夫这个人,收了钱一定干好活,如果收了钱没治好人家,他是会无效退款的……”

开场锣再响,沈醉和天野虎彻再次登上操作台,这一轮的主题是刀工。跟很多食客想的不同,调味在厨艺中的地位远远不及刀工,调味很多是靠食材和经验,可以复制,而刀工不行,刀工靠的是厨师的精气神,也是判定顶级厨师的标准之一。

天野虎彻那边运刀如风,沈醉却静默不动,刀下是一块白玉般的豆腐。

“风雪夜归人”,难怪沈醉要做这道菜给林夏吃,他是想再试试自己顶级的刀工是否还在。

他开始切了,不动则已,一动天倾,起伏的刀光连成了片,像是北风中飘零的雪片。沈醉挥刀的速度已经超越了常人肉眼的极限,这边蓑衣刀切完,那边煮沸的高汤淋上,豆腐完全是被烫熟的。

而那边天野虎彻表演的刀工却是日式的寿司拼盘,日式刀工虽然别具一格,和沈醉的刀艺欣赏价值终究不在一个层面上,虽然有三味线为天野虎彻伴奏,但全场目光还是被吸引到沈醉的“风雪夜归人”上。

天野虎彻倒是不急不乱,唇边还带着一丝微笑,他一边料理鱼生一边扭头欣赏沈醉的表演……声如裂帛,深色的血滴落在素白的豆腐上,沈醉的刀忽然停了,鲍勃·周、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都皱起了眉头……沈醉没能控制好那柄活龙般夭矫的刀,割伤了自己的手指。

刀工最见长的沈醉,却为了追究表演而败在了刀工这一节上……沈醉低头看着血在豆腐上蜿蜒流动,眼神略略地黯然了一下……接着他抬起头,看了陆雨岚一眼,转身返回休息室。

窗外雷声滚滚,看起来又是暴雨之夜。

闪电划破黑暗,映出那个挺拔的身影。白起站在休息室的窗前,仰头看着天心中滚动的紫色雷霆,便如一条电光组成的龙在那里飞舞。

沈醉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努力解开衬衣纽扣,看着自己几乎彻底透明的胸口,那里面有颗心脏在缓缓地跳动,心脏表面都是暗色的血脉。

六根贯髓针的光芒在他身体里依稀可见,他全身都在透明化。

“六根还是顶不住。”沈醉艰难地喘息,“天野虎彻已经看穿我了……最后一根针你带来了么?”

“我跟你说过最后一根针的后遗症是你无法想象的。”白起低声说,“从来没有人在自己身体里钉上全部的七根贯髓针,就是因为畏惧那个结局。”

“白大夫,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沈醉笑笑。

“想过,怎么了?”

“我也想过,一定要精彩。”沈醉轻声说,“要很精彩,精彩到全世界人,包括我自己都要为我鼓掌。”

“为了精彩就要赌得那么大么?”

“我赌得不大啦,其实如果不遇到我们陆大主厨,我活着也不是很有意思,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遇到她我忽然觉得我活过来了,这条命等于是我从她那里捡来的。这赌注算大么?白来的东西,就该潇洒地押上赌桌啊!”沈醉盯着白起的眼睛,“大人,我总觉得你也曾孤注一掷,你能明白我的心情。”

白起沉默良久,抽出了最后一根贯髓针,最后一根针的长度竟然接近两米!这是一根盘曲在针囊中的软质银针,粗大的针头令人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这根针要怎么扎进人的身体里,就算给大象做针灸也显得太长了。

“最后一根针的名字是‘龙筋’,它进入身体之后会随着你的主动脉慢慢地走向你的心脏,强行镇住你的魂体。”白起低声说,“真是根寂寞的针啊,千年来都没有人用过了。”

天野虎彻等得不耐烦了。他从某本满汉全席古谱中找到那位神秘贵客的蛛丝马迹,然后在中国寻找灶眼,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长时间,眼下就只有一步之遥。可他还要等待,他是天野家的杀神,却要在这帮无知的人类面前傻等。

嘈杂声戛然而止,天野虎彻猛地抬头,沈醉正缓步登上操作台。媒体和无关人等都热烈鼓掌,他们中真正懂厨艺的不多,觉得沈醉刚才只是无意失手,此刻再度登台,就是还有信心和天野虎彻竞争。

“真的没问题么?”鲍勃·周终于按捺不住,急切地走近沈醉低声询问,“我看你今天身体不好,算了吧,满汉楼对你Fugin那么大的家业来说就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北京那么大,谁敢说容不下你?天野虎彻那个狂妄的性子,早晚吃亏。”

“老家伙,我也很狂妄啊,你怎么不盼着我吃亏呐。”沈醉无声地笑笑。

鲍勃·周一愣,不过想到反正大家都知道他跟沈醉亲近,也就不必故作没有偏向了,“我跟你是朋友,你狂妄我会管着你,我管那个天野虎彻去死。”

“老家伙你最棒了。”沈醉忽然拥抱鲍勃·周,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去年我在你美国家里的时候,做了一小坛子鲍汁,密封了之后放在你家的后院里埋着呢,我加了很多的酒,三五年都不会坏,越陈越香。本想等你过生日再告诉你,让你自己挖出来,开心一下子,现在提前告诉你。”

“你个浑小子,我说怎么你走后我厨房里留香三个月都不散呢。”鲍勃·周恍然大悟,“可今天真的别玩了,来日方长。”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哪来的什么来日方长啊。”沈醉拍拍他的肩膀。

鲍勃·周错愕不已,看着沈醉缓缓走向自己的操作台。

最终回合,这一轮的主题由选手自己决定,自然是要选取各自最擅长的菜品,天野虎彻和沈醉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鱼作为食材。

天野虎彻选的是一条两百公斤重的蓝鳍金枪鱼,这是黑石料理在日本筑底的拍卖场上以三百多万美金拍下的,经过五日的排酸,昨晚才到达北京。评委席和观众席都发出阵阵惊叹,这样的极品金枪鱼一辈子都难见到几次。

而沈醉的操作台上跳着小小的一只活鱼,巴掌大小,外皮上覆盖着尖刺。

“河豚!”陆雨岚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林夏的心也抽紧了。

陆雨岚的心抽紧是因为如今河豚的料理厨师也要先品尝一下自己的菜,证明它无毒,而疲惫的沈醉能否处理好河豚毒素,谁也不知道。

而林夏的心抽紧,则是因为她清楚沈醉要挑战的其实是自己千年前的那个心结。

天野虎彻拔出案上的本烧厨刀,下刀如行云流水,两百多公斤重的金枪鱼,他竟然只选择两腮之下那一点点鱼肉。这个部分的鱼肉脂肪含量最多,口感最为丰腴,是金枪鱼最精华的部分。很多豪客都觉得肥腻的金枪鱼腩是金枪鱼身上最好的部分,每磅价值几千美金,却不知道鱼鳃后的那两块肉往往在进店的时候就被贵宾中的贵宾预定了,这种非卖品的量极少,是无法论价的。生鱼片最重要的是刀工,要尽量减少肉汁的溢出,否则会影响鱼肉的口感。一般都是用一张白纸蒙在案板上,如果切完一盘鱼生,而白纸不湿,则为上品。

天野虎彻出手就是炫技,赢得了评审的喝彩。他手持一柄细长的银刀,刃不沾案板,鱼肉便如樱花般飞入盘中,等到结束之时大盘之中好似一幅落樱飞舞的浮世绘般美妙。

蒜、姜、白梅、盐、橘皮、熟栗子肉、粳米饭,七种配料一起捣碎,洒在鱼生上,顶级的日本料理,用的却是中国配料。

“难道是《齐民要术》中记载的金齑玉鲙?”鲍勃·周惊讶地问。

天野虎彻傲然地点头。

齑是调料的意思,所谓金齑是指那配料,因为加了橘皮所以呈金黄色。玉鲙则是指的鱼生。开始天野虎彻选择鱼生做为拿手菜的时候,鲍勃·周其实准备阴他一道扣他点分,毕竟你比满汉全席,前面做寿司就算了,生鱼片算什么满汉全席?清朝的时候满汉全席成型,可大清朝几个人吃北海道产的金枪鱼?但当天野虎彻洒上最传统的中国调料时,鲍勃·周也觉得回天乏力了,这道菜虽然经过黑石料理的改进,但历史足以追溯到北魏末年去。

金枪鱼的脂肪纹路好像大理石一样,所有的肉汁都锁在了鱼肉中。再加上古法炮制的调料,入口之时满口生津,让人欲罢不能。

“令人回想起汉唐。”马尔科理事长用颇为正宗的中文说。

鲍勃·周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心里当然是希望好友获胜,却无法否认天野虎彻厨艺的精湛。可他不知道的是,也只有妖物才能做出这样的菜,因为他们活得太久太久,每道菜中沉淀的都是历史。

沈醉也做鱼生,这是沈醉厨师生涯中料理速度最慢的一次。他的店叫Fugin,但他已经有一千年不料理鱼生了,那是道让他悲伤的菜。千年前他料理的是九斤的金眼河豚,如今他的案板上却只是条一斤的小河豚。就连天野虎彻都不明白他怎么选那么小的河豚,大个的虎河豚在日本鱼市上也并不罕见。

沈醉的每一刀都很慢,慢到让时间流逝都变缓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他把那条河豚切完。锣声响起,沈醉把最后的鱼片装在盘子里。

鲍勃·周的心里很难过。那盘生鱼片薄的薄,厚的厚,刀路散漫无章法,码盘的时候沈醉用尽了心思,可还是像地震后的城市废墟般不忍目睹。

“确实说不上好看,不过有人说菜做出来是给人吃的,那么好看管什么用呢?”沈醉微笑着夹起一片河豚放进嘴里,示意司仪小姐把河豚鱼生端到评委席。

鲍勃·周、苏菲女爵和马尔科董事长对视片刻,都还是认为这鱼生虽然不好看,可食物毕竟比的是色香味三个环节,他们还是要试菜的。鲍勃·周叹了口气,夹一片河豚肉入口,慢慢地咀嚼。

他的脸忽然凝固了,半晌无语,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两行热泪顺着皱纹流下来。

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都愣住了,周老爷子在世界厨师联合会里虽然有点滑稽,却也是很注重仪表的人,就算沈醉做出的菜再美味或者再滑稽,也不至于入口之后让他流下泪来吧。他们各夹了一片鱼生入口,他们俩也愣住了。

沉默良久后,马尔科理事长轻声说:“原来是这样。”

苏菲女爵也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

旁边的沈醉说:“就是这样。”

“恭喜你,沈,至少在我心里是你赢了。”马尔科理事长举起面前的白葡萄酒。

“在我心里也一样,”苏菲女爵起身鼓掌,“再看鲍勃·周先生的反应,我想我们不用投票也能确定沈是这场比赛的获奖者了吧?”

鲍勃·周还恍惚着,仿佛那道河豚鱼生就是天意,一切的赞美之词都多余了,那行眼泪已经调动了人们最大的好奇心……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你吃了就会黯然泪下的菜?黯然销魂饭?他分明只是切了盘难看的鱼生啊。

天野虎彻震怒之下抢到桌边,夹起一筷子鱼生放进嘴里,他无法相信这个结果,但马尔科理事长和苏菲女爵那种老妖物是不可能撒谎的,他们绝没有必要跟沈醉站在一起,他们各自的家族在欧洲的地位和天野家族在日本的地位相当。

他愣住了,倒不是说这片河豚鱼肉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它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河豚鱼肉,没有日本名鱼虎河豚的韧劲,也不像河豚白子那样吞入口中淋漓的爽快,它只是用盐调味,有点像中国南方渔民腌的那种“鲞”的味道,但是清淡很多。

它就是有一点好,能让你咀嚼不休,有点舍不得吞下去,有点熟悉……又有点寂寞。

天野虎彻没来由地想到他自己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善于调理鱼肉的母亲——作为一个妖物世家的孩子,他确实是有母亲的——把随手切下来的鱼肉边角在盐罐子里沾沾递给他吃。

“这是什么味道?”他茫然地问。

“其实就是河豚肉,用我故乡的腌法。那里每年春天都产河豚,大家拿它腌制了下酒,你知道一道菜你做上几百遍上千遍,总能做得比别人好,即使是最简单的盐和河豚肉的配搭。”沈醉淡淡地说,“我随手下刀,所以切得歪歪斜斜,河豚很小,因为它产在我的家乡,很多年前,那个地方叫细柳邬。”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很累:“我终于……回想起当日的味道了,真好啊……”

十一

夜黑如墨,满汉楼里灯光隐约,孤独的身影在收拾着残局。媒体记者们有些追逐着离去的沈醉,有些急于采访愤怒的天野虎彻,没什么人在乎满汉楼……原本满汉楼就是这场比赛的小小配角,一间破旧的老餐馆,大家都很好奇两位名厨为何会为这间老餐馆起冲突。

陆雨岚仔细擦拭着地面上的泥水污渍,成百上千个脚印遍布每一个角落。她本来不必亲自做这种事的,但她让伙计们都回家休息了。沈醉胜了天野,就是Fugin得到了满汉楼的收购权,不几天沈醉的律师就会带着合同来了吧。

反抗了那么多年,陆雨岚也认了……其实她早就该认了,要不是她那么喜欢跟沈醉犯别扭,这间店也许已经在Fugin旗下发展得不错了,也不至于有今天这场纠纷。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再过几天这里就属于别人了,她把东西擦好收拾好,算是对这份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做最后的告别。

有人轻轻地敲门,陆雨岚懒得理,这个时候她只想一个人静一下,可那门外的人却像钻了牛角尖,没完没了地敲着。

陆雨岚不耐烦了,终于起身开了门。

大雨倾盆,沈醉疲惫地靠在墙边,像是从长途旅行中回到家的旅人,仿佛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过。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亮。

“你怎么……又回来了?”陆雨岚有些茫然。你不是胜利了得意扬扬地走了么?坐着你那辆豪华的奔驰车。你不该带着那帮为你叫好的记者去开发布会么?你不该找几个女明星陪着去开庆祝派对么?你本该载歌载舞,纸醉金迷,你回来干什么?

“我饿了,想吃碗面。”沈醉轻轻地笑着。

“下班了,关门了,歇业了,等你接了这个店,自己下面给自己吃吧。”陆雨岚想把沈醉给推出去。

“真是很想吃一碗面……那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做给我的面。”沈醉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陆雨岚竟然没能闪开,这一幕一如那个下雨的晚上,他们在一家高级餐馆里,客人都走光了,他们迎面相逢,沈醉在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头发,像是安慰一个孩子。

那是他们生命中最接近的一刻。陆雨岚抬起头,认真地在沈醉脸上寻找着,试图找到一点戏谑的表情,可她失败了。

陆雨岚靠在墙上,默默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沈醉,心说每个人都说这男人优雅,可吃面的时候就像个苦力汉子。

“不用吃得那么急,锅里还有,晚上也没别的客人了,一锅都是你的。”陆雨岚还是凶凶的。

“明天我就要走了。”沈醉的脸还埋在碗里。

陆雨岚哦了一声,又盛了一碗面放在他的手边。沈公子本来就是空中飞人,出现在新闻里的时候不是在巴黎就是在纽约,出门没什么稀奇的。

“等你回来这里就交给你了。”陆雨岚环视着老灶和厨房,“说实话,你接这个店比天野好,我以前跟你斗气,是我自己太幼稚了。”

“我和董事会说了,你在满汉楼里还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Fugin集团以后会在资金和宣传上给满汉楼支持,不会干涉这里的经营。”沈醉耸耸肩,“我没想接这个店。”

陆雨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对收购这种事懂得不多,但这种安排纯粹就是要支持她开店,这个计划原本是她请求那位父亲介绍的“未婚夫”给她的帮助。大哥你没搞错吧?你跟我斗了那么多年,就是要这个结果?

“为什么?”陆雨岚问。

“因为我不想让你太讨厌我呀。”

等陆雨岚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醉已经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陆雨岚追出去问。

沈醉扶着木门停顿片刻,转过头来脸色如同门外的天气:“外面风大雨大,一会关好门窗,不要出来。”

“你别吓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醉忽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得像个孩子:“我叫沈醉。”

“我知道你叫沈醉。”

“‘沈腰潘鬓消磨’的沈,‘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的醉。”

“你跟我拽什么文啊?”

“这次出门要很长时间,怕你忘了我。”沈醉一笑,关上了满汉楼的大门,咬破手指,把血色的符咒涂抹在那扇门上,巨大的禁制保护了整座满汉楼。

雨大得像是天空在恸哭,街灯不知何时竟然熄灭了,漆黑的雨幕中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整条街道之上。

“天野先生,回日本的航班取消了么?”沈醉对黑暗中看不见的敌人朗声说。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那张狰狞的脸,黑衣随着妖气的释放涌动着,触手般蔓延到了沈醉面前,如同毒蛇吐出血红的信子。他已经在这里等待很久了,像是蛰伏的狼蛛等待着食物。

“天真!”天野虎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你以为我在天野家的地位只是个厨师?”

“没有没有,我哪有这么天真呢?天野先生你要多了解我啊。我这人脾气不好,见到不顺眼的东西就会揍上去。而你又五行缺揍,我们该成为好朋友的!”沈醉活动着手腕走进大雨之中。

天野虎彻从腰间抽出一把银亮的日本长刀,如猛虎的利爪。大雨打落,刀刃凄厉地蜂鸣着,那一瞬间沈醉仿佛听到了百鬼夜哭。

沈醉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超越级别的妖气上的压制。如果只论厨艺,全盛时期的沈醉完全可以轻松超越天野,可此时已不是厨师间的较量,而是野兽之间的撕咬。妖物的世界本就残酷,强者会咬断一切反抗者的喉咙,喝干他们的鲜血!

天野的身体赫然扭曲后缩。这是一个普通人类无法完成的动作,将所有的骨骼蜷缩成一点,积蓄着怨毒的力量。杀意爆破,天野虎彻扭曲的身体猛地释放,电光直扑沈醉的双眼。

突刺!极致的突刺!那是一道不能被躲避的锋芒,无数雨点在空中被它刺穿成两半!眨眼之间已经离沈醉不足三尺!

沈醉咬紧了牙关,腰间猛转,手中的河豚毒挥出一道斩击。两道刃光在半空中撞击!天野的突刺和沈醉的斩击同时偏离了方向,可怜的铁铸路灯被波及,咔嚓一声断做两截,沉重的灯杆瞬间倒地,断口处火花四射。

沈醉大惊,何等可敬可畏的刀术,如攻城巨炮般无坚不摧,如果不是河豚毒的刀质远在虎彻之上,恐怕成两截的就是沈醉了。原来那么多年来,他自傲的资本不过是对食物的理解和这柄河豚毒,师父留给他的东西,他用了千年,可师父却已经不在了。

一击不中的天野虎彻尖声嘶吼,长刀微颤,刀光再次刺向沈醉胸前。沈醉犯了错误,他以为突刺是战场上最猛厉的攻击,一击不中必将远走,以便再寻良机,却没想到天野虎彻的突刺竟然有第二段!

刀势已经笼罩了自己周身,沈醉在刹那间做出了判断,向着刀光迎了上去。就在刀锋入眼的瞬间,他猛地低头,耳边一阵恶风扑过,刃光擦着发丝飞了过去。

险些就丧命当场!沈醉还没来得及庆幸,忽然听到身后天野虎彻的冷笑。

“还有第三段!”

此时的沈醉已经无从躲避,耳边刀锋响彻天际,如鬼哭狼嚎,他却再也无能为力。他闭上了双眼,即便是全盛时的自己,这一刀也绝躲不开的。

寒光闪落,黑色的血液飞入雨幕之中。

沈醉睁开双眼,天野虎彻已经退到了两丈之外,手腕处一道血痕缓缓开裂,滴着黑血。黑衣男子缓步踏雨而来,撑着一柄漆黑的雨伞,仿佛漫步于江南水乡的石板路上,一瞬间大雨声仿佛远离了他们。

“什么人?”天野虎彻眼中爆出凶光,刚才他本可致沈醉于死地,却没想到还有隐藏在附近的人。自己手腕处受了伤,可对方究竟使用的什么武器,用的什么咒术,他根本没看清,能看清的只有那人挺立于雨中的身躯,和那把如穹庐般的大伞。

天野虎彻尖啸一声,身体再次扭曲到了极致。

“小心!”沈醉大声提醒,但已经晚了。天野整个人化作一道夺命的刀光,刺向那个撑伞的黑衣男子。

第一道突刺,只差一寸便刺中那人的伞边。

第二道突刺,却差了一尺!

第三道突刺,天野虎彻已经丧失了控制,将全身的妖气悉数释放刺了出去。

伞下的男人,伸出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将那摧枯拉朽的刀刃夹在了指尖。

天野大惊,用尽全身气力却丝毫不能抽动刀刃半分!三道突刺,不仅被人轻易地躲了过去,刀也被人夺住,却连那人的脸都没有见到!

天野从心底的黑暗中升起一股无法躲避的恐惧。

“能正面躲开我这三段虎噬的世上只有三个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伞中一道火光闪过,飘出一口香醇如烈酒的烟雾……

“1598年,是我杀了你父亲,再来,就连你也留在这里别走了。”伞下的人轻描淡写地说。

“不可能!”天野虎彻如同见到死神站在自己面前,“不可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哀号了一声,仿佛受了伤的野兽,放开了手中的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街口。

“魔鬼!魔鬼!魔鬼啊!”恐惧的吼声震动着古老的长街。

黑伞扬起,白起淡淡地端详着手中的刀,眼中浮出两抹万古不融的深蓝。

“他……认识你?”沈醉吃惊地问。

“否则为什么我从不见他呢?”白起拉开身边的车门,老式的奔驰车,银亮的方向盘和仪表台,“上车吧,我送你。”

暴雨中路上人迹罕见,车很快就到了郊外,所经过的路面带起两片波浪拍向水泥路崖,像一条冲锋舟,冲破巨浪从城市中逃离,向着天边层叠的群山驶去。

音响里反复循环着一首老歌,罗大佑的《海上花》。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地荡漾

在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

“1964年产的奔驰普尔曼600,汽车设计业的巅峰之作,大夫你的藏货也真是上等啊,用它为我送行,太可惜了啊。”沈醉抚摸着棕黄色的真皮座椅由衷赞叹,眼中却渐渐地黯淡下去。

远处雷云滚滚,闪电纠结如球那样逼近,追着这辆狂奔的老车。世人中没几个人见过这般盛大的雷霆,仿佛把天空都要撕裂。那就是天道的狱雷,它找上了沈醉。

白起所说的贯髓针最致命的后遗症就是,它会引来天道的狱雷,它将妖物的潜力全部激发出来,妖物就再也无法隐藏在天道之外。

这才是今夜狂风暴雨的真正原因。

“当年买了七八辆,没什么可惜的。”白起递过一盏装满琥珀色液体的水晶杯。

沈醉慢慢地嗅着酒香,仿佛恢复了一点活力:“五十年陈酿的麦卡伦威士忌,白大夫真是懂我啊……如果配上一支好雪茄那就死而无憾了。”

话音未落,眼前多了一支高希霸的黑金雪茄,递来雪茄的白起照旧面无表情。沈醉微微一笑,吸了一口雪茄,再小啜了一口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汽车左转右转,在一片群峰环绕之间的洼地里停下。

“真是好地方,群山气聚之所在,花草树木都要比别处茂盛得多。如果是天明雨晴来的话,肯定能看到怡人的美景。我很开心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消失掉。”沈醉看了一眼后方的狱雷,“快来了哦,大夫您还是赶快走吧。”

“不后悔么?支付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其实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呢?爱她么?千年老妖和花季少女去教堂结婚,在神的见证下约定一生?可我做不到啊,我只希望她偶尔在午睡的时候梦到我,会觉得有点难过,就够了。”沈醉轻声说,“回想这么多年来,自从我失去了师父,其实一直在找埋葬自己的地方。最后我终于找到了。”

“你是说这里?”

“不,我把自己埋在那个女孩的心里啦……她的心里很温暖。”

“你曾说你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陆雨岚,现在快要死了,想明白了么?”

“当然是爱咯,以前嘴硬不愿意承认而已。”沈醉抽了口雪茄。

白起拿起大伞下了车。

“大人!为你的蓬莱干杯!”沈醉摇下车窗,高举酒杯,“再见,哦不,永别了!”

白起转身离去,狱雷降下,天地苍白。

最后一刻沈醉舒适地靠在座椅上,品着琥珀色的美酒,笑得像个孩子,眼神清澈如许。

尾声

一周之后,Fugin董事长沈醉通过董事会向外宣布,自己将无限期休假,开始自己环游世界的旅程。而Fugin集团旗下的大部分产业将继续运营,包括最新入股的满汉楼。

三个月之后,修整后的满汉楼重新开业,总经理兼主厨还是陆雨岚,林夏和阿离被邀请参加了开业宴会,白起冷淡地拒绝了邀请。所有人都很高兴,阿离对自助式的餐点很有兴趣,大概是准备扶着墙出去。林夏却一反常态,独自坐在位子上叠餐巾纸玩。

“林小姐,”陆雨岚过来敬酒,“能否问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您跟沈醉是好朋友么?您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么?”陆雨岚问话的时候显然有些犹豫。

林夏心里一酸,心说,姑娘,直到现在你还以为你和沈醉之间的关系比我和沈醉之间的关系疏远么?我的主厨小姐啊,你真是个笨丫头。

“听说要很久,哦对了,他说让我代他问候你来着,你看我这个破记性都给忘了,他说……他说……”林夏还一门心思编呢。

“那行,等他回来再说。”陆雨岚笑了,心满意足得像个孩子。

此时此刻,烟雨胡同十八号诊所,第一诊室。

白起打开了那只青花瓷瓶,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一只青铜三足古爵之中。瓶口流动出清澈透明的液体,透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那是一小瓶面汤,是沈醉这次治疗的诊费。

一个尝尽天下美味的男人,最宝贵的东西竟然是一小口牛肉汤,说出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白起轻轻摇动着青铜古爵,其中渐渐泛起金黄色的漩涡,眨眼间整只古爵中都是金色的酒液。他扬起古爵一饮而尽,闭起双眼靠在椅背上。

“再见……厨师。”白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微笑,如同几千年才盛开一次的天上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