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二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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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你自己

让我们回顾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创世记》第一章里,上帝用言词创造了世界,将宇宙起源前的混乱转化为宜居和美好的秩序,然后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并赋予了他们同样的创造能力,以此继续在混乱中创造秩序。

《创世记》在第二章和第三章描述了堕落,并解释了为什么人类的存在充满了悲剧和折磨。这两章和第一章并列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为深刻的叙事结构。人类在第一章被定义为善,然后这种善被堕落行为所打破。不过人类依然保留了堕落之前的一些特质,比如对于纯真神圣的童年、动物无意识的存在,以及纯洁的原始森林,人们永远都抱有怀念之情。即使是最极端的环保主义者,也会从这些事物中获得暂时的喘息。自然的原始状态对人们来说是天堂般的存在,但人们不再与自然一体,也无法轻易回头。

刚到伊甸园的时候,亚当和夏娃的自我意识还不是太强,所以虽然赤身裸体,他们却并不感到羞耻。这其实是在暗示人们,为自己的裸体感到羞耻是理所当然的,不然这里也不会特别提到裸体的问题。另外这也暗示,我们的原型父母缺失了一些东西。在现代社会,只有三岁以下的儿童或者有暴露癖的人才不会因为在公共场合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自己赤裸地出现在一大群观众面前是一个很常见的噩梦场景。

之后,一条有腿的蛇出现在了伊甸园,天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我一直都不理解这一事件的意义,也许这反映了混乱和秩序的二元对立:天堂代表宜居的秩序,而蛇则代表混乱。现实世界是不存在完全封闭、不受外界干扰的空间的,混乱总会偷偷入侵,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现实彻底隔离。即使是绝对安全之地也会有蛇溜进去,更何况诞生人类的非洲大地的确有蛇横行于草丛和树木之间。 Headland, T. N., & Greene, H. W. (2011). “Hunter-gatherers and other primates as prey, predators, and competitors of snake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USA, 108, 1470-1474.就算蛇能被完全清除,人类这种狭隘的群居动物也会把其他敌对部落视为蛇一样的存在,毕竟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各种形式的冲突和战乱并不稀罕。 Keeley, L. H. (1996). War before civilization: The myth of the peaceful savag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就算战胜了所有爬行动物或者人类形态的“蛇”,我们也并没有绝对安全。因为我们也是自己的敌人,“蛇”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当中。人类自身的邪恶倾向是最可怕的“蛇”,这种“蛇”是心理上的、精神上的、个人层面的、内在的。再高的墙也无法阻挡这样的“蛇”。你可以阻挡一切外在事物,但无法阻止内心出现的邪恶。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曾经说过:“区分善恶的界限纵横交错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逐渐发现善与恶的界线并不在国家与国家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政党与政党之间,——而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在一切人的心中穿过。这条线在移动,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摆动;连被恶占据了的心中也保持着一小块善的阵地。连在最善的心中仍保留着一个……尚未铲除的恶的角落。自那以后我终于懂得了世间一切宗教的真谛:它们是与存在于(每一个)人内心的恶做斗争的。世界上的恶不可能除尽,但每个人心中的恶却可以束缚。”Solzhenitsyn, A.I. (1975). The Gulag Archipelago 1918-1956: An experiment in literary investigation (Vol. 2). (T.P. Whitney, Trans.). New York: Harper & Row, p.615。

不论你如何小心谨慎地隔离现实中的混乱,不确定性也还是会像难以预测踪迹的蛇一样悄然而至。为了保护孩子不受烟酒和网瘾的影响,尽职的父母不惜将他们关进地下室。但是在这样的极端情况下,过度谨慎的父母反而会成为孩子人生中最可怕的问题,这就是由弗洛伊德命名的俄狄浦斯情节带来的噩梦。 针对这个问题我看过的最棒的探讨是1955年由泰利·茨威戈夫(Terry Zwigoff)导演的纪录片《克鲁伯》(Crumb)。这部纪录片是关于地下卡通画家罗伯特·克鲁伯(Robert Crumb)的,它充分展现了怨恨、欺骗、傲慢、对人类的仇恨、羞耻、贪婪的母亲和残暴的父亲等话题。

保护远比不上培养和赋能。

将所有危险事物拒之门外会造成另一种危险局面:让人接触不到任何有趣和有挑战性的事物,最终变成一无是处的巨婴。当一个人找不到理由去关注任何事情的时候,就只会变得呆滞可悲。这样的情况下,这个人怎么可能实现自己的全部潜能呢?

我也想问父母们:你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安全的还是坚强的?

不管怎样,伊甸园里溜进了一条奸诈狡猾、行踪隐秘的蛇,接下来它决定对夏娃使花招。为什么是夏娃呢?也许只是偶然。但是任何古老的故事都不会包含多余信息,对故事情节没有价值的事件早就在口口相传中被遗忘了。就如俄罗斯剧作家安东·契诃夫所言:“如果第一幕的墙上挂着把步枪,那么第二幕就一定要有人使用它,否则它完全没必要在那儿。” Bill, V. T. (1986). Chekhov: The silent voice of freedom. Allied Books, Ltd.也许女性比男性更有理由注意到蛇,因为她的子女住在树上,而蛇是很大的威胁。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是在现代最平等的社会,女性也相对更有保护意识和自我意识,也更容易紧张害怕。 Costa, P. T., Teracciano, A. & McCrae, R. R. (2001). “Gender differences in personality traits across cultures: robust and surprising finding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81, 322-331.

蛇告诉夏娃,禁果并不会害死她,而是会让她睁开双眼,意识觉醒,能够区分善恶。出于好奇,夏娃吃下了禁果,然后立刻觉醒,她第一次有了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夏娃立刻与亚当分享了禁果,亚当也有了自我意识。没有一个头脑清晰的女性能容忍糊涂的男性。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没变过,女性一直都在拒绝或者羞辱不负责任的男性。不过考虑到女性承担着生育的重担,这也不足为怪了。

你可能会好奇,蛇和视觉有什么关系?事实上,当我们的祖先还居住在树上的时候,蛇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尤其是对幼小的个体来说,所以及时发现它们很重要。美国加州大学人类学和动物行为学教授琳·伊丝贝尔(Lynn Isbell)博士认为,人类独有的敏锐视觉是几千万年来被迫进化的结果,其目的就在于发现和躲避蛇的威胁。 Isbell, L. (2011). The fruit, the tree and the serpent: Why we see so wel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see also Hayakawa, S., Kawai, N., Masataka, N., Luebker, A., Tomaiuolo, F., & Caramazza, A. (2011). “The influence of color on snake detection in visual search in human children.” Scientific Reports, 1, 1-4.此外,水果也从侧面反映了人类视觉的转变,因为人类进化出颜色识别能力正是为了迅速发现那些成熟可食用的果实。 Osorio, D., Smith, A. C., Vorobyev, M. & Buchanan-Smieth, H. M. (2004). “Detection of fruit and the selection of primate visual pigments for color vision.”The American Naturalist, 164, 696-708.

亚当和夏娃听了蛇的话,吃下了禁果,然后睁开了双眼。你可能会像夏娃一开始那样,以为这是件好事,但有的时候,半份礼物比没有礼物更糟糕。亚当和夏娃觉醒之后发生了一系列糟糕的事情,首先就是发现自己赤裸的身体。

人并非白璧无瑕

我的儿子不到三岁就开始介意自己赤裸着身体了。他执意要穿上衣服,上卫生间时把门关得死死的,也从不会赤裸地出现在别人面前。这和我们的抚育方式毫无关联,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

意识到赤裸的后果很糟糕。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汉斯·巴尔东·格里恩(Hans Baldung Grien)就用令人震惊的方式展现了这一点。本章开头的插画就是受格里恩的作品启发而创作的。裸体会暴露形体缺陷和健康问题,并会招致挑剔与批判。无论是在大自然还是在人类社会,裸体都等同于不受保护、手无寸铁。这也是亚当和夏娃在睁开双眼之后立刻感到羞耻的原因。其他四肢着地的哺乳动物柔弱的腹部都被铠甲一般的脊背所保护,而他们是直立行走的生物,身体最脆弱的部分暴露无遗。亚当和夏娃立即制作了遮羞布,然后躲藏了起来。

任何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理解这种感觉。

美丽会羞辱丑陋,强壮会让弱小羞愧,死亡会嘲笑生存,而理想化的完美则会让所有人都自愧不如。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呢?抛弃对美、健康、智慧和力量的追求吗?这么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我们一直感到羞愧,并且觉得自己活该。我不希望艳惊四座的女人为了避免让大家自惭形秽而躲藏起来,也不希望冯·诺依曼因为我小学生水平的数学能力而消失。诺依曼早在19岁的时候就重新定义了数字 Macrae, N. (1992). John von Neumann: The scientific genius who pioneered the modern computer, game theory, nuclear deterrence, and much more. New York: Pantheon Books.,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感谢上天给了我们冯·诺依曼,也给了我们格蕾丝·凯利(Grace Kelly)、安妮塔·艾克伯格(Anita Ekberg)和莫妮卡·贝鲁奇(Monica Bellucci)!能在这些优秀的人面前感到不足反而让我骄傲,因为这是我们为了目标、成就和野心应当付出的代价。

接下来的故事既荒谬又悲惨,结局也是众所周知的。

可悲但又现实的一幕出现了!世界上第一个女人让第一个男人感到羞愧和愤恨,然后这个男人指责了这个女人,接着又指责了创造者。每一个男人在被轻蔑地拒绝后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先是会因为爱恋对象贬损自己而感到丢脸;然后会诅咒上天,指责上天创造了如此恶毒的女人和如此无用的自己,以及如此不合理的人生;最后会想要报复。多么卑劣又多么容易理解啊!女人至少可以怪罪那条蛇,况且蛇后来被证实是恶魔的化身,所以我们多少能够同情女人并理解她的过错,她被最善于欺骗的恶魔给骗了。但是男人呢,并没有人逼迫他说任何话。

不幸的是,不论是对人类还是对动物,最糟糕的还在后面。蛇首先被诅咒了,它失去了腿脚,永远只能冒着被人类踩踏的风险滑行移动。接着,女人被告知她从现在开始必须经历艰辛的生育过程,也不得不依赖一个配不上她、充满愤恨且会掌控她生理命运的男人。对此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解读,但我觉得这部分故事仅仅是在描述一个事件。

人类的大脑随着进化,体积也在不断变大,这也造就了胎儿头部和女性盆骨之间的持续竞争。 Wittman, A. B., & Wall, L. L. (2007). “The evolutionary origins of obstructed labor: bipedalism, encephalization, and the human obstetric dilemma.” Obstetrical & Gynecological Survey, 62, 739-748.为了生育,女性高尚地进化出了更宽的臀部,甚至不惜影响跑步能力,而人类胎儿相比其他类似大小的哺乳动物则要提前一年多出生,并且人类还进化出了可部分重叠的头颅。 其他的解释也是存在的: Dunsworth, H. M., Warrener, A. G., Deacon, T., Ellison, P. T., & Pontzer, H. (2012). “Metabolic hypothesis for human altriciality.”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109, 15212-15216。这是母婴双方做出的痛苦妥协。婴儿在出生后的第一年,在所有事情上都需要完全依赖母亲,而具有强大可塑性的大脑则意味着他需要经历18年甚至更久的教育培养,之后才能完全独立。女性的生育疼痛和母婴双方承担的巨大风险就更不用提了。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女性要为生育付出巨大代价,而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就是,她们不得不更加依赖男性伴侣,即使有时候对方毫不可靠或者满是缺点。

接着,男人和女人离开了婴儿期和无意识的动物世界,进入充满恐怖的历史当中。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有的人会给自己的狗买药并且给它小心用药,却不会为自己这么做呢?现在我们从古老的故事中得到了答案:我们是第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后代,赤裸、丑陋、羞愧、惶恐、自卑、懦弱,内心充满了愤恨与抱怨,我们凭什么要照顾这样一个人?

我们对人性悲观的原因既适用于他人,也适用于自己,这些原因都是对人性的总结和概述,但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别人或许知道你的缺点,但是只有你才了解自己所有的罪恶、不足和缺陷,因此没有人比你更有理由鄙视你自己。当你拒绝做对自己有益的事情时,就像是在为你所有的缺点惩罚自己。相比之下,一条无害、天真而且没有自我意识的狗显然比你更值得善待。

如果你不相信这一点,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个重要的问题。秩序、混乱、罪过、生、死和痛苦,这些东西对于人性来说都还不够。故事在灾难和悲剧中继续,而我们这些当事人接下来也注定要思考道德本身。

善与恶的斗争

当男人和女人睁开双眼后,他们意识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赤裸和必须的辛劳,他们也了解到了善与恶。

猫、狗都是猎食者,会猎杀和食用猎物,这一点并不可爱,但我们依然把它们当作宠物,在它们生病的时候喂它们吃药。为什么呢?因为猎杀是它们的天性,猫、狗并不需要为此负责。它们猎杀是因为饥饿,而非邪恶。它们没有思想、创造性和自我意识,所以无法模仿人类的刻意残忍。

猎杀并不会让捕食者了解到自身的脆弱,也不会让它们臣服于疼痛和死亡,但是人类可以很准确地知道什么情况下自己会受到伤害。

我们意识得到自己的无助、局限和死亡,也可以感受到疼痛、自厌、羞耻和恐惧。我们知道什么会让我们痛苦,如何让我们痛苦,甚至怎样让别人痛苦。

我们可以刻意恐吓和伤害他人,使他人因为那些我们了如指掌的缺点而感到羞耻。我们也可以缓慢、巧妙而又残忍地折磨他人,这可不仅仅是捕食那么简单了。这种行为的影响在重要性上堪比自我意识的出现,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善恶的入口。这是有关存在的难以修复的裂痕之一。随着复杂的自我意识的不断发展,我们也需要不断进行道德层面的努力。

只有人类可以为了制造痛苦而折磨他人,只有人类拥有这令人发指的能力,邪恶二字的定义无非如此。动物做不到这一点。原罪这一概念在现代学术界很不受欢迎,但考虑到人类作恶的能力,这一概念的存在完全合理。有谁敢说人类在身体、心理或者信仰的进化当中没有自愿的成分?我们的祖先在选择伴侣时难道意识不到自己的偏袒和道德判断吗?谁能否定人类普遍体验到的对存在的愧疚呢?正是这种愧疚让我们认识到自己与生俱来的堕落和作恶倾向,也避免让我们成为彻头彻尾的冷血恶魔。

人类很善于作恶,这在自然界里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可以在预知后果的情况下主动或者刻意让事情变得更糟。考虑到这种作恶癖好,对于我们无法善待自己和他人,并且还会质疑整个人类社会的存在价值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了。我们对自己的怀疑可以追溯至数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神明金固(Kingu)是混沌女神提亚玛特(Tiamat)在最具复仇性和毁灭性时创造的最恐怖的怪物,而美索不达米亚人认为人类就是用金固的血液创造出来的。 Heidel, A. (1963). The Babylonian Genesis: The story of the crea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能得出这样结论的我们,怎么能够不质疑自己的存在,甚至是存在本身的价值?谁都有可能在自己或别人生病的时候质疑治疗和药物的道德意义。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身的阴暗面,所以有谁会在生病的时候全身心投入地照顾自己呢?

也许人类本来就不应该出现,也许人类应该从世界上消失,这样存在和意识就可以回到无辜又残酷的动物状态。如果一个人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他要么是失忆了,要么从未直面过自己内心的阴暗面。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