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之学:耶稣会士和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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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日影观测与康熙研习西学之开端

历法之争的转机正是康熙七年(1668),皇帝命南怀仁、杨光先在午门前测验日影,以决定西法、旧法的优劣参见《熙朝定案》和南怀仁《钦定新历测验纪略》。后来南怀仁负责日月食的推算,如《康熙十年二月十五日丁酉夜望月食图》(1671年3月25日),刻本,汉、满对照,首页有拉丁文;此类日食、月食图多藏欧美图书馆。参见Noël Golvers, Ferdinand Verbiest, S.J. (1623—1688) and the Chinese Heaven: The Composition of the Astronomical Corpus, Its Diffusion and Reception in the European Republic of Letters. Leuven: Leuven University Press, 2003。,这直接导致了他对西学的兴趣。在进入正题之前,我们先回顾一下传统中国对晷影观测的认识。

圭表是中国古代最古老的测量仪器,主要通过测量正午日影的长短来确定节气,并测定方向。它由表、圭两部分组成,立表用于投射日影,圭是水平安放的标尺,用于测量影长。由于太阳正午高度随季节变化,日影长短也随之变化,夏至时最短,冬至时最长。日影观测已有悠久的历史,传说中周公在阳城(今河南登封)观测日影,以定地中。《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元代郭守敬用四丈高表观测,同时使用景符来调整,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最精确的测量,屡为后世所称道,还受到传教士的赞扬,享誉欧洲。明清时期,钦天监设有晷影堂,用来观测日影。明代在仪器方面因循守旧,在晷影观测方面鲜有进步。冬至、夏至日的测量是历法中重要的内容,日影观测之结果可用来计算黄赤交角,中国古代多有这方面的观测记录。参见陈美东《古历新探》,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法国耶稣会士宋君荣对中国古代日影观测作了系统的研究,从而影响了法国天文学家拉普拉斯对黄赤交角变化的结论。

欧洲也有晷影观测的传统,或在教堂,或在天文台。日影观测在欧洲之所以重要,教会之所以重视,是因为复活节的确定和计算,都需借助日影观测。J. L. Heilbron, The Sun in the Church: Cathedrals as Solar Observatorie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晚明耶稣会士来到中国之时,传入了很多西方仪器,如自鸣钟、三棱镜、望远镜,还传入了星晷(盘)、日晷等记时仪器,特别是日晷,成为耶稣会士笼络汉人士大夫的重要工具。耶稣会士因此翻译了《浑盖通宪图说》《简平仪》等著作,国人陆仲玉也撰写了《日月星晷式》。在钟表没有普及的时代,相对于昂贵的钟表来说,这些简单的记时和测量仪器比较价廉,满足了一般人掌握时间的需求。

万历年间,在钦天监工作的周子愚曾与利玛窦谈及“律吕之学”,觉得西学可以补中国传统学问之缺,于是请其传授,利氏“慨然许之”,但不久利氏故去,合作没有成功。周子愚觉得中国古代虽有日影观测,而没有专书介绍,并注意到西方在圭表方面的成就,任意立表取景,“西国之法为尽善矣”熊三拔口授,周子愚、卓尔康笔记《表度说》,周子愚序,《天学初函》(五),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于是向龙华民、熊三拔等人学习,因此有《表度说》之作,详细介绍了欧洲圭表观测的方法。崇祯改历时,介绍了不少新传入的仪器(如望远镜,或称窥筒),也提到了西方测量日影的知识:“三曰表臬者,即周礼匠人置槷之法,识日出入之景,参诸日中之景,以正方位,今法置小表于地平,午正前后累测日景,以求相等之两长景,即为东西,因得中间最短之景,即为真子午,其术更为简便也。”《崇祯历书》之《奏疏》卷一,第50页。在谈到郭守敬用高表观测日影后,《明史》引用梅文鼎之语,也谈到了西方的方法:“西洋之法又有进焉。谓地半径居日天半径千余分之一,则地面所测太阳之高,必少于地心之实高,于是有地半径差之加。近地有清蒙气,能升卑为高,则晷影所推太阳之高,或多于天上之实高,于是又有清蒙差之减。是二差者,皆近地多而渐高渐减,以至于无,地半径差至天顶而无,清蒙差至四十五度而无也。”《明史》卷二五《天文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63页。西法考虑了地半径差、蒙气差等因素对日影观测的影响,使得观测精度有所提高。

明代的历法改革,主要因日月食的预测不准所引起。而耶稣会士的到来,正好满足了这方面的需要。天启年间,耶稣会士因准确预测月食,深得明朝士人的佩服。龙华民在《地震解》(1626)中曾生动记载了这个故事:“甲子(1624)谷雨日,谒李崧毓先生。坐次,蒙奖借曰:贵学所算二月月食,时刻分秒不差,真得推步之奇,想其师承诀法,必极奥妙。”龙华民《地震解》,康熙十八年刊本,载钟鸣旦、杜鼎克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五册),台北:利氏学社,2009年。《崇祯历书》奏疏中对日月食的预测和推算也有详细的介绍。

回头来看康熙初年的历法之争,日影观测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康熙四年至七年间(1665—1668),南怀仁等四人因“历狱”被软禁在东堂,闭门虔修,杜绝一切与外界往来。七年十一月廿一日,康熙帝突然派四大臣到东堂,询问所颁历法是否合天。南怀仁《钦定新历测验纪略》(康熙八年)。Noël Golvers, The Astronomia Europaea of Ferdinand Verbiest, S.J. (Dillingen, 1687): Text, Translation, Notes and Commentaries. Nettetal: Steyler Verlag, 1993.于是,耶稣会士南怀仁与杨光先、吴明炫受康熙之命在午门前进行日影观测,后又观测金星、水星,结果南怀仁因测算精确而取胜。次年,历法争讼始得翻案。西法取得最后胜利,才重新树立了西洋历法的主导地位。

少年康熙亲眼目睹了南怀仁和杨光先等人的日影观测,深受震动。后来当皇子们逐渐懂事,康熙对他们进行“庭训”时,又回忆起这段往事:

尔等惟知朕算术之精,却不知我学算之故。朕幼时,钦天监汉官与西洋人不睦,互相参劾,几至大辟。杨光先、汤若望(按:汤若望当为南怀仁)于午门外九卿前当面赌测日影,奈九卿中无一知其法者。朕思己不知,焉能断人之是非,因自愤而学焉。《庭训格言》,雍正刊本,第78—79页。康熙的训话主要由胤祉和其他皇子所记录。汤若望已于1666年去世,此处汤若望实为南怀仁。

可以说,历法之争是康熙学习西方科学的直接原因,而置闰问题在当时也引起了很大反响,康熙对钦天监颁历置闰之争也记忆深刻。在《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中,他道出了学习西方历算的原因:

康熙初年,因历法争讼,互为讦告,至于死者,不知其几。康熙七年,闰月颁历之后,钦天监再题,欲加十二月又闰,因而众论纷纷,人心不服,皆谓从古有历以来,未闻一岁中再闰,因而诸王九卿等再三考察,举朝无有知历者,朕目睹其事,心中痛恨,凡万几余暇,即专志于天文历法一十余载,所以略知其大概,不至于混乱也。满汉对照本《满汉七本头》(约1707年刻本)内《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写于1703年,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国家科学图书馆)藏。参见韩琦《白晋的〈易经〉研究和康熙时代的“西学中源”说》,《汉学研究》1998年第1期,第185—201页。此文亦见康熙《御制文集》集三,卷一九。关于置闰的争论,见《熙朝定案》,收入韩琦、吴旻校注《〈熙朝崇正集〉〈熙朝定案〉(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0—52、59—60页。

置闰问题在民间造成了很大的混乱,南怀仁在信中曾道出置闰错误所引起的严重后果:

教难后第四年,我们的历法已经恢复原来的地位,钦天监已委我职掌,我担任了监正,就上疏皇帝,指出本年度的《时宪历》原为某某所编,置有闰月,实与星辰运行不合,请朝廷纠正(天意使仇视我们的人犯了一种过去未闻的错误:不应置闰而置闰月,而历书已颁行全国,即使依照中国旧历法,也应于明年置闰)。皇帝发交部议,各部大臣,尤其汉大臣,对于要把已经郑重公布的时宪书除去一年中整个一月,感觉非常难堪,因为一切契约及公牍,如果同今年的期限有关,都必须加以更改,全国各省以及奉行中国正朔的藩邦,所有公文,也应随之更改。中国人遵用阴历,而且任何一书,不像时宪历那样郑重公布,历书首载皇帝的上谕,任何人不能改易一字,违者处死。全国亿万人中,几乎没有一人不购置每年的新历本,时宪书之末,有我南怀仁的名字,因我身为钦天监监正,即为时宪书的编者。部臣纷纷上章,抗论我的奏折,但没有用处;部臣又屡次召集钦天监的全部司员——都是我的学生——约一百六十人,询以此事,却没有一人肯反对我,也不可能反对我。最后,负责此事的汉籍某尚书,以朝廷全体大臣的名义,邀我单独到他府中,他低声要求我仔细考虑,是否有隐瞒这一错误的办法,因为——他说——奉中国正朔的各国,如果知悉编制历书竟然如此舛误,以致必须在今年除去一个月,这是奇耻大辱,我国的威信将大受影响。该大臣虽则如此说,然亦仍无用处。皇帝下诏取消闰月,完全照我奏章中所请的施行。高龙鞶著,周士良译《江南传教史》(第二册),新北:辅大书坊,2013年,第243页。

这场争论使康熙幼小的心灵深受触动,有感于“举朝无有知历者”,“心中痛恨”,若自己不懂历算,“焉能断人之是非,因自愤而学焉”。1669年教案平反后,传教士重新受到重视,康熙开始热衷西学,以南怀仁等人为师,学习欧几里得几何学和地理等科学知识,孜孜不倦,保持了长期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