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屑之间
文/汤志诚
废土情怀
阳光刺破了淡青色的云层,驱赶着地面潮漉漉的水汽。恣意生长着的巨大野草上挂满了晶晶亮的小水珠,在久违的日光下折射出碎钻一般的光泽。
这座城市早已空无一人,破损的高楼外墙裸露出生锈的钢筋,布满了毛细血管般细密丛生的藤蔓。倒伏的大型广告牌成了鸟类和鼬鼠的巢穴。断裂的水管滴滴答答,流出浑浊的残积雨水,在阴暗的角落滋生出了一大片青苔。几只肥硕的大野猫躺在僵尸车那海绵外翻的坐垫上舒展四肢,贼溜溜的眼睛扫视着前方在草叶间跳舞的蝴蝶。
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为何回归了自然,或许是一场核泄漏事故,或许是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瘟疫,或许是战争,或许是洪水飓风,抑或只是这座城市昔日的主人厌倦了嘈杂熙攘的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压迫感而选择了集体离开。
人类对废土总有着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其中包含着对旧时代逝去的辉煌的淡淡惆怅,却也带着那么一丝丝抛弃往昔世俗枷锁的释然解脱感,有着涅槃重生的希望,也有着归于恬静的向往。在各类科幻作品中,人们幻想着文明立于废土之上,幻想着自己回到了那个与自然相抗争的早期文明萌芽的青涩而纯真的时代。抵御天灾,对抗凶残的废土生物,寻找失落的科技,主人公们在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环境中为生存而战。
然而,纵然科幻作家们如此未雨绸缪,制定了诸多的人类复兴计划,但对于“废土重生”假想的大胆性却似乎赶不上现实的残酷性。或许有一天,人类将不得不面对一道SSS难度的废土关卡。本次的废土程度较为严重——因为,地球炸了。
雪花之城
“现在我们知道了,上帝不仅会掷骰子,还会打桌球。”太空人望着窗外飘荡的碎石,想象着先祖们经历的那场大灾变,不禁感慨万千。
曾经何时,地球人预想了自己的母星会被小行星撞击,会被彗星撞击,但突如其来得到消息——“某个与月球体积相当的矮行星经由木星引力轨道加速后直冲地球”却还是让全世界的外星危机防范专家懵了神。在天文级别的绝对武力面前,人类的核火焰如同飞蝇一般无力。来不及干预,也无法抵御。弃船逃生成了保留人类文明火种的唯一希望。
这是一场赌命的行动。紧迫的时间,有限的能源使得绝大多数人类和物资无法通过常规发射渠道送往太空。为此,“地球爆弹”计划诞生了。尽可能多的人集中到了预计撞击位的对称点位置,六人为一队住进了形同特大号干电池的避难舱中。数千个避难舱为一组垂直摆放,排列成方阵,浇筑了防爆水泥,半埋进土中。
矮行星如期到来,不过倒霉的月球成了挡箭牌,与其撞了个满怀。余势不减的双星残片被地球引力吸引,稀里哗啦地倾注到了地球上,冲击波海啸般地穿透了地幔,席卷了地壳,在撞击点的对称位集合。刹那间,珠峰般大小的岩石从地面蹦起,避难舱方阵们也随着十分之一的地表残片一同崩离而出,飞向太空。整个地月系就像那散了黄的鸡蛋,在太空中炸出了漂亮的溏心。
在这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中,数不清的避难舱或是被损坏,或是飘出了稳定轨道区域。剩余的避难舱A.I.苏醒,甩落了身上的水泥残片,在乱石飞流的太空中寻找起周遭的同伴。在抗震阻尼的保护下,一些体质强健的人类存活了下来。在这灾后重建的混乱时期,没有漂亮的超大圆盘车轮型空间站,也没有八边形底面的柱型太空船,更没有巨蛋型人造星球,有的只是几万个残存的太空小“杆菌”,与地月系残骸一同飘荡在原地球轨道。
小避难舱们终于找到了彼此包成了团,一个个衔接了起来,组成了类似微观视角下的雪花晶体般的结构。数十个小避难舱为一团,一朵朵“小雪花”在太空中形成。每一朵小“雪花”便是一座独立的小镇。当漫游在轨道上的太空小镇彼此相遇,互相吸积,便组成了一条“鹅毛雪片”式的太空城市。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自地球残骸的水分在深空中凝结成细密的冰霜,与尘埃相融合,成了宇宙间的冰雾。小小的冰晶碎片附着在了太空城的外壁,渐渐填充满了中央区域枝杈结构之间的空漏,成了天然的水源储备外挂舱,若是凿开些许冰洞,也可增加些储物仓位。太空城成了名副其实的“脏雪球”,一颗后天形成的彗星就此问世。
厚实的冰层犹如一副铠甲,防范着微小高速碎片和太空辐射对城市本体的直接损伤,也如爱斯基摩冰屋一样起着一定的保温作用。冰层之下,原始的极地藻类慢慢繁衍开来,为太空城的居民提供额外的氧气和粮食。当然,美中不足的便是外侧太阳能电板与离子推进器喷口的定期清洁工作变得较为困难,恐怕这就是成为太空城居民不可避免的代价。
长臂海豹人
有了能够安生的居住场所仅仅只是第一步。人类是地球物种,其所有的生理结构都是为了适应地球重力环境而配置的。因而以这样的躯体在太空城中不论生存还是行动,都会遇到各种不适。除了骨密度下降、肠壁渗漏这些远期隐患外,最直接的麻烦便是脑部的充血。由于人类的心脏为了对抗地球重力而向头部做功,这就使得宇航员在失重环境下总有一种自己在倒立的错觉。
这下子需要做的改动可就大了。即便外部科技装备再怎么先进,如果生物本体不能与环境相容,那终究还是强弩之末。痛定思痛,太空人们决定从自身的基因根源上来个脱胎换骨。毕竟英俊的容貌和曼妙的身材在便捷强悍的生存力面前不值一提。
基因编辑器全开:心脏向周身均衡供血;双臂需要长期作业得加粗加长;在失重舱内辗转腾挪腰背力量不强化一下可不行;脊柱长度增加以配合腰部的灵活性;双腿双足长期踩不到地面有些累赘,干脆退化成霸王龙前肢般的小短手模式;足弓变短,脚趾变长,方便抓握舱壁上的抓环,这样一来在双手进行精密操作的时候可以使用下肢的两只“小手”固定身子;头发必须消失,满舱的掉毛乱飘可不卫生;皮下组织脂肪层增厚,万一太空城有个紧急加速大转弯啥的,也不至于磕磕碰碰得太痛;由于不再需要支撑体重,软骨组织更多地取代硬骨组织以增加柔韧性;为了节约粮食和居住空间的开销,体积缩减到了普通成人的三分之一。
经过了几代人的反复修正努力后,太空人终于调试出了理想中的空间生物的身形。只是这形态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就是一条长着长胳膊的海豹嘛!
曾经这些海洋哺乳动物的祖先为了规避艰险的大地而选择重返大洋,而今人类为了逃离破碎的地球而奔赴星辰。两者殊途同归,竟趋同进化成了滚滚萌兽。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暴力发电
不论在哪种环境中,能源的供给都是支撑着一个生态系统的必备条件。在最初的年代,太空城的主要能源由自带的核能和接收的太阳能提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核能储备渐渐耗空,太阳能的摄取则陷入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
虽说没有了大气层的遮挡,来自太阳的辐射可以得到更充分地利用。但是星球大爆炸所产生的星际雾霾却成了新的“遮阳伞”。每当太空城运转到轨道中的雾霾区,尘埃与冰晶碎雾让光辉的太阳蒙上了一层厚实的面纱。人们迫切需要一种全新的能源汲取方式。
另一方面,太空城轨道上的碎石乱流也成了一大风险隐患。遇到超大型碎石倒不麻烦,提前预警避开就是,微小碎片也不在乎,太空城自身的冰甲足以应对。唯独那些中不溜的石头冰块,犹如一个个暴走的机车党,冷不丁地就给你来一下交通事故。但俗话说“穷则变,变则通”,再凶猛的野兽宰杀之后也是一块可以下锅的肉。既然这些星际浪客饱含着满满的动能,那么何不将其截取利用?
星间网墙由此被创造了出来。这是一道由成群结队的无人飞行器组成的陨石拦截系统。机组以阵列编队飞行,彼此之间由金属缆线连接,构筑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立体蛛网。稍小一些的飞石一头扎进了网中,拖拽着金属缆线,牵动无人机内部的发电机组。当不同的飞石分别以不同的速度矢量撞入网中而被捕获时,彼此之间形成互为牵制的锚点,将网络的利用率最大化。防护网就像是一只能量吸血鬼,在减缓飞石速度,扭转其前进方向,削减危害的同时剥削着其携带的动能。
若是被拦截的碎片稍大一点儿,机组则会收起彼此连接的缆线,像一群蜜蜂,汇聚到它的一侧,慢慢推动它,改变它的前进轨迹,故意使之与其他小石头相撞。撞击所产生的地震波经由撞击面背侧的无人机内振波接收器吸收,转化成发电的动力。当这些采集能量的“小蜜蜂”们觉得差不多已榨干的时候,便会飞身离开,重新张开拦截网,寻觅下一个目标。
这些勤劳的员工在远离太空城的外围区域年复一年清理着轨道。它们如同深海远航的渔业船队,周期性地满载而归,将采集到的能源输送回太空主城。直到有一天,那些被收集回来的碎石碎冰在太空城的一侧越堆越大,渐渐从太空城的外挂冰球仓库变成了太空城所依附的小行星,使得天体自带的质量能够清理周围的星际雾霾,让太阳能电机能够正常作业。那时,它们的工作才会变得轻松一些。
一个时代的尾声是另一个时代的初章
一个时代的尾声是另一个时代的初章。
对于地球人来说,这星屑之间的漂流生活实属无奈之举。倘若我们的未来果真如此,那难免有些让人感伤。当地球的末日来临,我们将失去森林、海洋、沙漠、城市这些我们所熟悉的生存环境,也将永远告别脚踏实地的安心感。黑暗的幽空中,冰甲覆盖下的太空城对于习惯了被厚重大气层保护的地球人而言未免过于凄冷。人类的后裔好似废墟中那渺小的流浪拾荒者,一切努力都是末路文明的苟延残喘。
但,那仅仅是当下地球人类怀旧情结下所延伸出的哀愁。
在漫长的宇宙发展史中,恒星骤灭,行星崩裂乃是家常琐事。纵然是整个地球生态圈一辈子的传奇,也不过如那退潮之后小小海水洼中的兴衰,朝生暮死,昙花一现。地球是孕育人类的家园,但人类无法,也不该止步于家中。从海洋到陆地,再从陆地到天宇,人类终将离家而去。回眸那已被拆迁的“老宅”,不知不觉中,曾经的星球物种已成了星际物种。
或许,我们的后代会驾驶着由岩壳和冰芯组装而成的小天体飞行器,在太阳系中划过无数狭长椭圆的彗星轨道,如复杂的地铁轨交系统,构建起太阳系物流漫游网。深空天体红棕色的有机冰层下,菌垫网络形成的复合生命共生体与无机组织紧密结合,演化出了类似“活彗星”的全新生命形式,它们好比太空中的珊瑚礁绿洲,供迁徙的旅人修整放松。
而那时,太空人没准会如此感慨,“你能相信吗?我们的祖先曾经最为忧虑的事情,竟然是小破球不复存在时,我们该如何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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