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星彩虹(下)(3)
“人家要我充当大使的角色,”红色有些抱歉似的开口道,“我听说亚历山大掌管地球的消息以后,就借了你们的深空圆盘卫星联络我在小行星带的几个朋友。他们已经一起商量过了,还让我跟你们谈谈。”她低头看自己的脚,旋即又抬起眼睛,嘴唇显出坚定的弧线。
“我们这帮人都相当独立……在那外头非这样不可……我们从来不愿意求人帮忙……不喜欢欠人家的……但我们需要帮助,”她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出来,“我们都跟那几家太空加工大公司签了资金换分成的合同。除了我——几年之前我撞上大运,所以不需要别人预支费用。但是所有的合同都被宣布解除了,就连我在瑞士的银行账户也被冻结了。如果得不到补给,我们还能再坚持一年、也许两年,但在那之后我们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投降,弃船落地,在宗教独裁底下讨饭吃——要不然就只能货真价实地饿死。我们不像你们,我们没有田。”
“我们这里食物很充足,”克里斯说,“愿意的话你可以带一船回去,完全没问题。”
“我们不想受人施舍,”红色骄傲地说,“你们想要什么?重金属、有机物还是冰?”
“冰我们多的是,两极也有,轨道里我们自己的碳质球粒小行星上也有,”克里斯说,“不过如果我们真想脱离地球独立,来几座可供开采的镍铁山是很不错的。”
“它们很快就来,”红色恢复了精神,“通常的运送周期是五到十年,不过既然过去的合约已经解除,我们可以直接把一些准备送货的镍铁山转给你们。到时候记得把网和太阳帆一起还给我们,今后它们会变得越来越稀罕。”
古斯问:“网?”
“小行星带淘金人需要找到合适的小行星、钻洞采芯取样进行检测,再用一张网把小行星包裹起来。网收拢的地方是一条长长的牵引缆绳,缆绳尽头安上无线电信号源,”红色说,“所以只要你有足够强的意愿,这活儿一个人单枪匹马也能干。然后那些太空加工大公司就发射自动化巨型网状太阳帆,让它们加速前来小行星带。太阳帆会朝信号源靠近、勾住牵引缆绳、慢慢把小行星拉回地球。从地球发出的太阳帆通常带着食物、反物质和其他预支给我们的必需品。至于推动剂则由我们自己从冰冻的小行星收集。”
克里斯问:“也就是说你们还需要反物质了。”
“不用,”红色说,“我们已经决定不能跟你们要反物质,你们更需要这东西。我们可以改用备用的太阳能离子驱动器在小行星之间滑行,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拼命加速、想赶在其他人之前抵达。如今我们要彼此合作,而不是彼此竞争。我们只需要食物。”
“成交了,风暴大使。”克里斯站起来同对方握手。红色握着他的手露出微笑,她对事情的进展很满意。随后她转身大步走出门外,从她右膝上方大腿上的口袋深处隐隐传来极地币的叮当声。
最难处理的是来自月球和远日行星各科学基地的消息。时间延迟从几分钟到几个小时不等,即便相对简单的交流也要好多个钟头才能完成。克里斯与各国的科学家进行了商谈,那些人要么身处环绕木星轨道的观测平台,要么在探索木卫二、木卫四和木卫三的冰雪世界,还有部分人深埋在木卫六昏暗的天穹下。所有人都对地球发生的事十分关切,但同时也都觉得反正地球远在天边,补给船和船员轮换飞船又并不常来,所以自己还算有保障。
“我们这里有几个人想回家,”木卫六上欧共体基地的乔瓦尼·里奇说,“但其他人都投票反抗独裁者阿姆斯特朗。我们准备留在这里,履行我们作为科学家的职责,能做多久算多久。然后我们会发动我们的运输飞船,不是回地球,而是接受你们的好意,来火星避难。”
“远日行星基地都解决了,”克里斯向古斯报告情况,“只有探索木卫四的日本代表团把忠心用错了地方,其他所有人都接受了我们的提议。不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必替他们操心,大多数基地都能继续工作。他们的储备足够维持一年,有的甚至能维持一个火星年,之后才需要我们支援。月球那边情况如何?”
“恐怕月球上的人我们一个也救不出来,”古斯说,“他们离地球和地球的飞船导弹太近了。我联系上了月球北极冰矿美国基地的主管查理·福布斯,还有欧洲核子研究组织绕月加速器项目的主管卡洛·弗佩蒂,塔妮娅和其他人也联系了各国在月球的基地。大家的感觉都差不多,只有少数几个人想回地球。他们在拖延,希望能有转机,但是亚历山大开始发火了。他现在就想看到飞船返回地球。七天之后,任何留在月球的人都会接到核弹头的拜访。”
“他们干吗不干脆飞来火星?我们肯定能替他们找到地方的。说起来月球上到底有多少人?”
“超过两千。问题在于他们的运输飞船,当初飞船的设计意图是为了从月球表面飞入月球轨道,或者从月球轨道飞去地球轨道,他们的飞船来不了火星。别说来火星,他们手头的飞船根本装不下两千人。”
“我们的飞船能飞去他们那儿,”克里斯说,“联合国军不是留下了三艘约克镇级别的飞船吗?”
“这倒是……”古斯琢磨起来,“而且都是战舰,设计速度就很快。反物质充足的话速度能到两个g。但即便只一个g也够了……几天之内就能抵达月球。”
“远远早于亚历克斯最后通牒的时间。”
“但是这些行星际飞船太长太薄,不可能在月球降落,”古斯说,“要怎么把大家从月亮表面转移到飞船上呢?他们只有几艘飞船,不可能提供接驳服务。不等我们救出几百人,合一教徒就会明白过来。他们会朝我们发射核弹头,到时候大家都得送命,连带去救援的人一块儿。”
“肯定有办法,”克里斯说,“只不过我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古斯说,“好在火星上不止咱们两个有脑子。我们召开全行星战争会议吧。”
不到一小时,紧急会议就召开了。人们还在三三两两往波士顿大厅赶,古斯已经开启会议。首先他解释了眼前的问题,然后请大家提出建议。
头一个发言的是亚扎克·比亘,入侵火星的以色列分遣队指挥官,他通过从西奈泉接入的信号说话。“我们以色列人志愿提供我们的飞船沙龙号作为救援飞船。恰好大多数船员眼下都在火星表面,因此只需要从其他两艘飞船匀出一些反物质和推进剂就行。”
比亘从镜头前退开,本·沙米尔接替了他的位置。“要我说,我们在营救期间不用考虑节省反物质,只要能把卡洛·弗佩蒂和他手下顶尖的分子加速器小组带回火星,他们很快就能在火星上建起反物质工厂,咱们就再也不用依赖地球的供给了。”
这话引来一片赞许声。
“行,”克里斯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让飞船以高g 全速赶去月球营救。但是我们怎么才能把大家从月球表面送上飞船呢?”
“让飞船多带登陆艇,”有人建议说,“上次联合国入侵时留下了很多军用攻击登陆艇。”
“这是个办法。但是沙龙号只能搭载十六艘登陆艇,而每艘登陆艇核载二十人,哪怕我们能挤近三十人,总数也还不到五百。而我们有两千人要营救——而且动作还得快。”
大厅中央有个人高声喊话:“如果里面装不下,那就让他们扒在外面。”屋里一片哄笑。但笑声很快就低下去,因为眼前的情形实在万分紧急。
“有办法了!”红色·风暴大喊一声。她从躲猫猫酒吧的座位上站起来,大步穿过人群来到麦克风前。每走一步她口袋里的硬币都叮当作响。
“我们去捞鱼,”她开始解释自己的计划,“用网子……”
二十六个小时之后,沙龙号准备就绪,登陆艇驾驶员原本都已经转行做了飞跳机驾驶员,现在又重新回到自己过去的登陆艇上。他们开着登陆艇飞离火星,将小艇停进星际运输飞船尖头底部的停机位里。只不过他们开出来的不是运载军队的攻击登陆艇,而是军需登陆艇。每艘登陆艇的货舱里都搭载了一面由红色·风暴提供的小行星采集网,外加一大卷奥林匹斯山椅子缆车上取下来的高强度缆绳,最后还有四艘从基地车辆调配中心的垃圾场里拯救出来的喷气动力医疗救护小艇。
以一个g的速度飞行两天就足以穿越一个天文单位的距离,因此不到两天他们就抵达了火星和地球各自绕太阳运转的中间点。沙龙号上的反物质引擎闪烁着熄灭了,两公里长的星际间太空飞船缓缓掉头,画出壮观的长弧线。接着亚扎克·比亘上校下令减速。沙龙号又长又窄,外形像箭一般,它尾部液体水滴散热器的“箭羽”从暗红色变成了明亮的黄色,这是因为反物质引擎中的伽马等离子又重新发动了。
“现在月亮挡在我们和地球之间,不过地球上的人迟早会看见我们。到那时就是赛跑了。获胜者能赢得两千个人。”
古斯阴沉沉地说:“也可能是两千尸体。”
“我们会赢的,”塔妮娅安慰他,“我们必须赢。”
抵达前四小时,从指向船尾的监视摄像头里能看见一轮大大的月亮挂在沙龙号的伽马射线护盾背后。古斯召集登陆艇驾驶员和协助人员开简会,再一次复习营救细节。之前他们根本没多少时间练习,就算演练也只是粗略的计算机模拟,完全没有真刀真枪上场的机会。
“你们都知道各自的任务,”古斯最后说,“钓鱼愉快。”
大家哈哈大笑,分头下到各自的登陆艇里。古斯和塔妮娅也跟他们一起去。
十六艘登陆艇脱离巨大的星际间运输船,这期间飞船的反物质引擎暂时沉默。沙龙号再次减速,登陆艇向各个方向散开,很快就赶到沙龙号前头,因为它们必须赶在飞船完全停下之前下到月球并带回猎物。一部分登陆艇驶向月球的北极,还有一部分朝南极驶去,这两处都是冰矿。剩余的登陆艇瞄准了月球正面和背面分界线上的各个点,他们真正的目标十分危险,全都位于朝向地球的那一面。
古斯在领头的登陆艇上。他接通了在月球上的联系人,让他们把话传开。
“我们来营救你们了。想尽一切办法把消息传给所有人。我们停留的时间不到两小时,所以不用管会被谁听见。如果有人想去火星,让他们立刻穿上太空服到户外的空旷地点集合,准备被我们接走。”
“你有什么计划,古斯?”查理·福布斯从北极基地发问,“用激光束把我们传送上太空船吗?”
“差不多吧。”古斯难得哈哈大笑,然后他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每位乘客只允许带一件手提行李。”
那一天,位于宁静湾的中国氦-3露天矿场遇到好几件麻烦事。其一是西边的地下宿舍发生空气泄漏,而且似乎无法找到泄漏源;其二是行政人员、工程师和科学家之间展开的政策大辩论,起因是新上任的中国州摄政官刚刚发来的限期返回的最后通牒;其三是该如何打发那位莫名其妙的来访者。
他们彬彬有礼地接待了对方,还把最优秀的翻译王赖威派给他,给他吃的也很好——昨晚是烤鸭呢。可这人还是不断提出各种异乎寻常的要求,总不肯照行政人员为他设计的参观计划来。
“赖威,跟他们说再做一次跳到十人金字塔上的那个三周空翻。”莫里·皮克福德一面喊,一面跑到那组业余中国杂技演员的另一侧。“我要从这个角度拍一段视频。”
王赖威抗议道:“这些人真的必须回去继续采集氦矿了。”
“可你想想,我能制造多少曝光率啊!”莫里突然闭嘴,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因为运动房穹顶的扩音器里传来了紧急情况警报。警报之后马上有一个激动的声音说起了中文。
莫里抓住王赖威的胳膊问:“怎么回事?”对方呼吸里的酒精味让王赖威直往后缩。
“美国人说有人来救我们逃出月球,带我们去火星,”王赖威回答道,“想去的人必须穿上太空服到外面集合。”王赖威挣脱莫里的手,大步朝宿舍方向走去。
“火星!我也能去吗?”莫里朝着远去的背影喊话。
“有什么不可以呢?你毕竟是美国人嘛,”王赖威说,接着他又警告道,“但你只能带一个小包。”
莫里低头看看自己拖着到处走的那一堆摄像和录像器材。在火星上这些东西肯定派不上什么用场,那里的人读报纸不是为娱乐,而是想获取信息。等到了火星,他该拿什么交换日常所需呢?
他从包里掏出塑料袋装的挤压式中国啤酒,边吸边琢磨。突然他弯下腰,打开一个伤痕累累、带真空密封边的铝制公文包。公文包内侧垫满了衬垫,里面装的是昂贵的变焦镜头和广角镜头。他把镜头一股脑倒在灰扑扑的地板上,沿着走廊向人家之前带他参观的农场跑过去。
十分钟之后,他来到气闸出口前,排在耐心的中国人中间等待。他一只手里拿着头盔,另一只手拎着用旧的铝制公文包。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好看的年轻中国女人。女人转过身,发现身后站着美国来的陌生人,便彬彬有礼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看来你也要跟我们一起逃避那个恶魔亚历山大。我懂一点英语,所以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找我。我叫隋梅。”
“嗨,隋梅。我是莫里·皮克福德,纽约《每日镜报》的记者——就是第三版有胸的那份报。谢谢你们让我一起走。”
“想躲开地球上那档子事儿的人我们都很欢迎。你为什么来月球,皮克福德先生?”
“我主动要求派我来的,来写一系列关于太空中体育运动的报道。我想离那些合一教徒越远越好,所以就不停地找新运动来写,比方说你们的杂技团。我最棒的一篇是关于游泳的——居然登上了第三版呢。”他从自己的胸板下掏出文档传真夹——老式的那种,用的是纸质页——又从夹子背面的一个小袋子里取出叠好的剪报。他小心翼翼地把剪报展开,自豪地递给隋梅。
“我管这叫‘太空之胸。’”简报上是某个大型太空站的零g游泳池,一个丰满的年轻女人正从圆形的游泳泡泡里冲出水面。她只穿了比基尼的下半截。
隋梅扬起眉毛。
“零重力对女人的身材真是妙不可言。”莫里拿回简报,细心地放回文档传真夹里。他低头看看隋梅。
“嘿,我说,”他稍微后退半步,“我们的第三版已经好多年没有中国姑娘了……收入很不错呢……”
“没兴趣。”隋梅转开目光,干巴巴地说。
“我都忘了……”莫里边自言自语边抿了一口太空服里储备的啤酒,“我已经不干这行了……”
难度最大的救援行动是位于月亮“宁静”点的大型俄罗斯无线电与光学天文台。那个位置正好在月亮永远背对地球那一面的正中央,那也是比亘上校让沙龙号对准的位置——只不过沙龙号是在好几万公里以外就停下,然后掉头启航返回火星。
要想抵达接人的地点,营救登陆艇必须先远离月球,然后掉头从月球背面飞过。那艘登陆艇的货舱里同样搭载了救护小艇,塔妮娅就坐在其中一艘的副驾驶座上。
塔妮娅跨坐在喷气推动的救护小艇上,死沉死沉的蚌壳式担架早已经拆掉。当军需登陆艇的大门滑开,轰隆隆的声音一直传递到塔妮娅的大腿。
登陆艇飞行员迈克尔·沃尔夫对着太空服的无线电说:“距离目标二十五分钟。”
“该出发了。”说话的是塔妮娅的驾驶员罗斯科·拉辛斯基,曾经的医护兵,后来变成了火星上的农民。他在零重力环境下让救护小艇升空,将网子的一角拉出舱门。又有三架救护小艇尾随而出,分别拉着网的剩下三个角。很快四架救护小艇就将网完全拖出了货舱,飘浮在太空中。有四条吊索连接着网子的四个角,这些吊索的另一端连接着钉在货舱舱门地板上的缆绳卷盘。
“唐娜,缆绳松一松。”罗斯科对站在偌大卷盘旁的瘦小女人说话,后者负责控制卷盘、释放高强度的成股纤维绳。引擎驱动的卷盘开始转动、释放缆绳。四台救护小艇飞到登陆艇前方,速度越来越快。等它们飞出足够远,登陆艇的飞行员就发动负责反向运动的喷射器迅速远离小艇。卷盘发出嗡嗡声,飞快地吐出缆绳,以让缆绳始终保持松弛。
之后的五分钟,救护小艇继续沿月球表面移动。登陆艇已经化作身后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这时缆绳开始对网子施加拉力,网子逐渐改变形状。
“看来差不多两百公里了,”罗斯科说,“唐娜在刹车了。”
缆绳的拉力降低了他们的速度,他们开始朝月球表面下落。往下落的距离只有五公里,然而速度却是每小时六百公里。缆绳的拉力增加,塔妮娅在安全系带里身体前倾,抱住了面前的控制面板。她发现罗斯科也是一样的动作。
“当心头盔别掉了,”他大声说,“这一路会颠簸得厉害。”
塔妮娅说:“希望缆绳够结实。”
“应该没问题,”罗斯科说,“这可是俄罗斯制造的。”
“你不提还好。”塔妮娅的声音十分紧张,因为减速水平已经上升到三个g。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缆绳回收的减速力量让他们从轨道速度一路向零靠拢。
罗斯科在计数:“……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
减速突然停止,他们再次恢复自由落体状态,此刻他们距离月球表面只有几百米。救护小艇缓缓从一个建有巨大抛物线天线的陨石坑上方飘过,塔妮娅看见了前方硕大的光子桶。光子桶一侧是天文台的建筑,建筑外聚集了一大堆人。
塔妮娅高喊:“左边。”
“看见了。”罗斯科说。四个驾驶员启动各自救护小艇上的喷射器,拉着网子朝人群前进。在小艇上方很远之外,连接着网子四角的四根吊索合到一起、接上缆绳本体。在接头处有一个带雷达海拔仪的黄色匣子,黄匣子将无线电信号传回卷盘,确保匣子大致停留在固定的海拔高度。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必担心吊索会缠在一起,或者缆绳会一圈圈落在地上。
“我看准有两三百人。”塔妮娅发现其中一些还是孩子。她切换到紧急频道,开始向俄罗斯人发送指令。
“网子一落地你们就马上跑到网中央坐下,如果太空服有安全挂钩,把钩子钩在网绳上。网子上的洞很大,小孩子有可能从中间掉出去,告诉他们用双手和双脚紧紧抱住绳子,我们在六十秒钟之后离开。”
救护小艇降落,网子大致形成正方形,摊开在四台救护小艇之间的地面上。驾驶员们做的头一件事情是将救护小艇与网子脱离,然后驾驶员就站到一旁,一只手抓住从上方垂下的松弛的吊索,另一只手帮大家进入硕大的网子里。登陆艇从他们头顶五公里处轰鸣着驶过,黄色的匣子跟在登陆艇后,慢慢飘浮在空中,此时唐娜也从收线改为放线。人们继续手脚并用爬进网子里,塔妮娅在紧急频道上用俄语计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她四下看看,见所有人都已经进去坐好,便用英语对救护小艇驾驶员们说:“该我们了。”说完她自己也朝网子中央走去。
就在这时,罗斯科轻声说:“见鬼。”
塔妮娅转过身,发现一根吊索缠住了罗斯科的脚。吊索收紧,开始把他往上拉,塔妮娅惊恐万状——一旦吊索开始拉起那一大群人,众人的重量就会让吊索切断罗斯科的脚,之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死掉。
“救命!”她尖叫着朝吊索扑过去。她的左手刚好抓住罗斯科的脚被缠住的位置以上,在1/6个地球重力环境下,她能很轻松地用一只手支撑自己的体重。她用右手把绳子弄松,罗斯科趁机把脚从绳圈里拖出来,身体跌落到正在闭合的网袋里。这时突然出现一股强大的拉力,想必是唐娜开始了三个g的回收加速。吊索被从塔妮娅手里拽走,那股力量还将她撞飞出去。她坠落了不短的一段距离,最后跌到月球表面灰色的地壳上。落地之前她记得的最后的景象就是一大网袋胳膊腿被拉上空中,此外还有紧急频道里俄罗斯语和英语激动的喧哗。
唐娜收到飞行员迈克尔的信号,开始收紧缆绳。事实上她仍然在往外放绳子,只不过放绳子的速度比飞船的行进速度略低。卷盘的具体操作由计算机控制,她只需要通过临时安装的监控器监控卷盘调整缆绳的速度,以确保黄盒子里的加速计数值保持在3个g左右。
加速所需的一分钟终于结束,唐娜沿着细细的缆绳向货舱舱门外眺望。两百公里之外有一个明亮的小点正在阳光下朝她缓缓移动。
“满满一网子呢,迈克,”唐娜用内部通话系统对飞行员说,“太多了,货舱里装不下,咱们直接去母舰吧。”
“收到。”迈克尔·沃尔夫说着就操控登陆艇画出一个长长的弧形轨迹,让登陆艇和拖在后面的一网袋人离开月球,朝星际方舟驶去。硕大的飞船一动不动地飘浮在毫无波澜的平静真空中,反物质引擎已经关闭,以免致命的伽马射线对前来登船的人造成伤害。
在驶向沙龙号的漫漫旅途中,唐娜渐渐缩短缆绳,直到网兜离登陆艇只有一公里远。这个距离不用担心火箭引擎伤人,同时又够近,挥手都能看见。然后唐娜开始发愁:将网子放上月球再拾起来他们倒是练习过好多次,可是要怎么把这一网兜的人放下来呢?她曾经听说过类似情况下的事故:在将拖着沉重货物的缆绳收回时,有人在最后阶段收线太快、导致振荡;不等你回过神来,货物已经缠绕飞船好几圈,活像是乱跑的悠悠球。
“快到了,”飞行员通报说,“降落网也已经铺好,准备切断缆绳。”
唐娜顺着沙龙号修长的桁架结构向前看。就在船员舱后部、紧贴一个货运气闸的位置,有人铺开了一张大网,大网牢牢连接在临时安装的桅杆上。
“悠着点。”迈克尔带着满网兜的收获缓缓朝铺好的大网飘过去。装满人类的网兜落地、不再移动;上百只手从网洞里伸出来,想确认自己已经降落。
“缆绳已经切断!”唐娜说,“你可以入港停泊了。”不过迈克尔继续在几百英尺之上飘浮了几分钟,欣赏自己的成果。网子已经打开,远远看去活像刚刚被弄乱的蜘蛛网,穿着太空服的小蜘蛛正踩着绳子往外爬。他们朝营救自己的人挥手道别,然后消失在硕大的货舱里。
“迈克,快进来!”古斯在无线电上大喊,“地球已经发射了导弹——朝着咱们发射的!”
“来了!”迈克尔将登陆艇提升到几个g的加速度,朝着沙龙号的泊口驶去。
古斯又说:“跟塔妮娅说,我要尽快见她。”
“啊——”迈克尔开始拖延。在返回沙龙号的途中,罗斯科已经把坏消息告诉了他,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古斯讲。
第15节 逃亡火星
塔妮娅听到颐指气使的响亮女声、感受到脑袋阵阵抽痛,于是明白自己还活着。她身处月亮上的一家医院,医生正跟某人争吵。那是个大块头女人,穿着打扮仿佛低成本电影里的亚马逊女战士——镀金黄铜盔甲用料极省、露出大片肌肤,头盔是仿希腊式的,但她左眼前方却有一片显示屏,类似合一教徒的接触帽。
“虽说除了脑震荡她并没有受别的伤,但脑震荡却很严重。”医生正在说话,他戴着绿色的接触帽,“她都还没恢复意识呢。”
“她一醒过来马上通知我,”亚马逊女战士说,“我收到命令要立刻送她返回地球,无限之主要亲自跟她算账。”
塔妮娅闭上眼睛假装昏迷。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已经醒了。
她暗想:塔妮娅·帕夫洛娃,你麻烦大了。头疼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现在亚历山大成了整个地球的统治者,他要是想杀掉那些惹他不痛快的人,那是谁也拦不住的……月球上的人不合他心意,他就威胁要炸死他们……而你毫无疑问是一次次忤逆了他。一幅画面浮现在她脑海中——古斯硬闯进亚历山大办公室、救她免遭强暴,同时亚历山大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等你被带到他跟前时,你还会有最后一次机会……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首先……保住小命,然后……想法子阻止那个自大狂兼疯子男。不,他只算半个人。就好像双胞胎兄弟是同一个人的两部分,一个人全是善,另一个人全是恶。
不,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她的古斯也不是什么天使……这个念头带出许多回忆,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好歹没翘起嘴唇微笑起来。而亚历山大也不是恶魔。他是个男人,只不过是个男人。而能怀胎生下男人的女人,只要她够努力,能把任何男人变成绕指柔——尤其她先前已经在几乎一模一样的模型上练习过……看来她需要克服自己对亚历山大的反感,利用所有的女性魅力保住小命,并且想办法接近他,以期将来某一天能有益于世界。她渐渐沉入睡梦中。有两个亚马逊女战士守在门口,说话声从打开的房门传进屋内。
其中一个问:“那些逃跑的人什么情况?”
“他们朝火星去了,”另一个回答道,“不过跟死了也差不多。他们的飞船一减速,我们发射的导弹就会追上去,到时候一切就都完了。”
飞船指挥甲板上有一台3D图像显示器,一圈栏杆将硕大的3D图像围在中间,两个男人面对面飘浮在环形栏杆旁。图像一侧是逐渐变大的火星,中央箭一样的图标是他们的飞船——已经掉转头准备减速,以便让飞船和珍贵的货物在目的地停下。然而在图像的另一侧还有八个致命的红点。
亚扎克·比亘上校心事重重地皱着眉。他抬头看图像对面那个结实的人影,正好奥古斯都·阿姆斯特朗博士也朝他看过来。对方钢灰色的眼睛有一半都藏在箭矢形状的鱼尾纹下方,每当他生气或忧虑时眼角就会出现这些鱼尾纹,而现在他又是生气又是忧虑。
“我那弟弟想要权力想疯了,拥有了整个世界还不满足——他还要把所有不受他控制的人全部杀掉——包括他自己的亲哥哥!我们就毫无办法吗?”
“眼下还没有危险,”亚扎克回答道,“我已经让沙龙号加速,现在我们的速度比导弹略快,所以目前其实是在慢慢拉开距离。我们已经抵达了掉头的位置。如果想让飞船停在火星,之前就应该开始减速了。问题是一减速导弹就会追上来,到时候就全完了。”
“能不能改变航线甩掉它们?”
“加速的时候我试过了,导弹也跟着改变了航线。那些肯定是机动反卫星弹头,在发现我们前来营救时匆忙架到星际间发射器上的。当然不是核弹——在地球附近作战,核弹弊大于利。只不过是少量的高爆炸药,用来把几十根穿甲针杆散射出去。我还可以再做几个动作试试看,只不过剩下的燃料不多了。”
“这艘飞船本来是战舰,”古斯精神了一点,“就不能用飞船上的防御导弹吗?”
“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在离开之前下令拆除、破坏了沙龙号的所有武器,”比亘上校沉着脸说,“他不想把美国的秘密留给外国人。当然这纯粹是犯傻。许多国家的导弹都比美国制造的更便宜,通常性能也更好。以色列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俄罗斯。”
“俄国人的反飞船导弹!”古斯的右手开始操作面前的控制面板,“火卫二上有!我们必须马上联络火星!”
二十分钟之后,克里斯用一条简短的视频信息回复了他们的紧急呼叫。
“我跟鲍里斯·巴图索夫谈过了。他找到一个参与安装导弹系统的俄罗斯技师,他俩会立刻搭乘应急轨道飞船前往火卫二,觉得自己能帮忙解码系统的其他人也会跟他们一起去。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但这件事可能要花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
“或者永远……”消息结束,古斯久久注视着屏幕上克里斯凝固的面孔。
“我可以调整航线,擦着火卫二过去,然后利用火星的重力助推,”比亘上校说,“我们从这两个天体背后经过时,导弹会暂时失去锁定,说不定就能趁机摆脱几枚。我会尝试让我们走上通往木星的航线,我们可以在那里再做一次重力转向,然后回到火星。也许到那时已经有人想出办法来了。”
“当初设计时,我们的生命支持系统考虑过这类型的旅程吗?”
“没有。”比亘上校承认。没什么可说的了。
四个小时之后,古斯和比亘上校收到一条通过飞船的通讯链接发来的信息,要求两人前往飞行员的简报室。两人抵达后发现十六名登陆艇飞行员全部到场,他们飘浮在各自的椅子里或者椅子上空,他们的副驾驶则不见踪影。迈克尔·沃尔夫代表大家说话。
“自从听说了导弹追来的消息,大家伙就一直在想办法,”他说,“在我们看来,只要接上船的人还没有安全送上火星表面,我们的工作就不算结束。”
“可是你们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所有的接载都成功了。”说到这儿,古斯停顿良久,“我们只失去了一个人……那也不是你们的错。”
“无论如何,”迈克尔沉着脸坚持道,“我们要确保每个人都安全回家。我们十六个人要求比亘上校开始减速,把沙龙号带入火星轨道。在减速末期,我们十六个人会驾驶登陆艇脱离飞船迎向敌人的导弹。”他略停了停,然后冷冷地说道:“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它们绝不会击中沙龙号。”
“我不能让你们这样做,你们必死无疑!”
“我们有十六个人,导弹只有八枚。”后排的一个飞行员说,“五五开——对于撤退行动中负责断后的士兵,这是很不错的概率了。”
之后没人说话,古斯在思考。
比亘上校认真说道:“他说的没错,阿姆斯特朗博士,这你心里清楚。”
古斯问:“我们就不能把登陆艇设定为自动驾驶模式发射出去吗?”他依然不愿做那样的决定。
“导弹锁定的是两公里长的约克镇级飞船,遇到登陆艇大小的飞行器它们会选择无视——甚至主动闪避。”迈克尔说,“必须要有飞行员提供终端指引。”
古斯说:“我还是不喜欢这主意。”
比亘上校说:“要么是两千人送命,要么是八个人,这就是你必须做出的选择。”
古斯默默思考了很久。
“只能这样了,”古斯终于下定决心。他环顾房间,热泪盈眶。“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所有人。”
他拉住迈克尔·沃尔夫用力拥抱对方,接着飘到房间各处拥抱并感谢每一个人。
比亘上校花了一点时间使用通讯面板。
“开始减速。没错。开始减速,目的地火星。”之后他就跟在古斯身后,挨个拥抱每一个人,还按照欧洲的习俗亲吻对方的双颊。
飞行员们脸上挂着冷峻的微笑,分头走向泊在下层的登陆艇——独自出发。
六小时之后克里斯再次传来消息。现在火星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圆盘,而且正迅速变大。随着沙龙号减速,紧随其后的导弹也拉近了距离。
“鲍里斯和技师们没能破解导弹控制系统的机密部分,”视频信息上的克里斯说,“后来他们用硬连接绕开了那一部分,这样一来导弹就能发射了。只不过他们没能改变追踪程序,所以不确定能不能让导弹不再追踪沙龙号和登陆艇。
“我可以改变航线,把导弹引到很近的地方,这样俄罗斯导弹就不需要精确的追踪程序。”比亘上校露出坚毅的笑容。他问古斯:“你们美国佬在邦克山[3]是怎么说的来着?”
古斯回答道:“等看见他们的眼白再开火。”
控制室外面的走廊传来奇怪的声音,古斯走到门边往外看。
“哦!嗨,阿姆斯特朗博士,”莫里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趁着有重力带一家子出来溜达一圈,让它们的腿脚长点力气。”莫里身后跟着一打小黄鸭,鸭子迈着橙色的小脚,摇摇摆摆地跟莫里穿过走廊。
“孵化的时间比我料想的早了些,”莫里解释说,“现在它们把我当成了妈妈。等到了火星该卖掉它们的时候,我准得难过呢。”
古斯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他返回控制室,关上了房门。
阳光照亮火卫二灰色的沙土,鲍里斯·巴图索夫飘浮在地表,仅仅脚尖轻触地面。他带领手下的技师、工程师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仍然不够。存在太多不确定性。而在太空,不确定的知识通常都意味着确定无疑的死亡——这一次更是意味着两千人的死亡。
在控制大楼内,他的工程师正密切关注雷达屏幕上展开的行动。那里已经不再需要他,而他也觉得非出去外面不可。尽管裸眼能看见的东西有限,但他就是想亲眼看看。
在太阳左侧,他能看见空中有一个反射的光点。光点很快变成拖长的破折号,朝着他所在的方位来了。没过多久眼睛就分辨出了破折号一般闪闪发光的头部和红色的尾部——是沙龙号正尾朝前倒飞。此时反物质引擎暂时关闭,飞船以相对较高的速度朝火卫二移动。飞船快速接近,这时鲍里斯看见了登陆艇喷射出的火焰,它们从沙龙号头部后方驶离了飞船。
鲍里斯自言自语道:“火星人民会永远记得你们十六个人。”只见登陆艇向前移动,在箭形的飞船前方形成保护罩。沙龙号越来越大……之后发生的一切速度太快,肉眼几乎没法跟上。
沙龙号从距离小卫星不到二十公里处飞驰而过,然后立刻启动反物质火箭,以最高g减速进入环绕火星的椭圆形捕获轨道。即便飞船被击中,仍然可能有穿了太空服的人存活下来,可以被轨道飞行器搭救。随之而来的是那一片十六艘登陆艇,它们同样尾部朝前逆飞——不过它们的火箭是以最大加速度令自己远离沙龙号、朝着导弹前进。有一艘登陆艇距离火卫二非常近,鲍里斯发誓自己看见了坐在驾驶舱里的飞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