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一只猫,不过至今都没有名字。
我出生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但我想不起来那是哪里了。只记得,我“喵喵”地哭叫着,然后便看见了“人”这种奇怪的物种。后来听说,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人是个“学子”,这种人是人类中最凶残的,因为他们经常将我们抓来煮熟吃掉。可我当时还小,不明白什么叫害怕。当他把我放在手心举起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很飘忽。等我平静下来,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这就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人。我当时的想法是,“人类真是奇妙的物种!”我至今仍然这么认为。他那张应该长满毛的脸竟然像个烧水的圆铜壶一样光滑!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有幸见到很多猫,可从未见过残废到这种程度的猫。另外,他脸上有两个凸出来的黑洞,还会时不时地喷出烟雾,呛得我实在很难受。我也是近期才知道,那玩意儿就是人类经常抽的烟。
我坐在学子的手心里,感受着他手里传来的温度。可没过多久,我就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不知道是学子在转,还是我自己在转。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下我连命都保不住啦!最后我咚的一声摔在地上,眼前立刻冒出很多小星星。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醒来发现学子早就没了踪影,兄弟姐妹们也都不见了,甚至连最疼爱我的妈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这里的亮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和我之前待的地方完全不一样。我心想:“真奇怪,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试着向前爬了几步,身上一阵酸痛感袭来。原来,当时我被人从稻草窝扔进了矮竹丛。
我在矮竹丛里穿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出来,看到对面有个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边上,心里开始琢磨:“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但是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哭一会儿,那个学子听见声音,也许会来把我带走。
“喵!喵!”我叫了几声,可周围根本没有人回应。池塘上刮起阵阵凉风,天色也逐渐暗下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饿得浑身没有力气,哭都哭不出来。最后,我不得不想办法去找点儿吃的。我忍着浑身的疼痛,慢慢地顺着池塘的左边向前爬。我终于爬到一个有人家的地方,想着只要爬进去就能找到脱离目前困境的办法。篱笆里面是一个宅院,我从篱笆的破洞钻进去。
缘分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如果篱笆上没有一个破洞,我很可能会饿死在路边。有句俗语叫:“同宿一树之荫,应是前世的缘分。”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迄今为止,篱笆上那个破洞一直都在,我也一直通过这个破洞拜访我的邻居三花小姐。现在说回那个宅院,我钻进去的时候已经很晚,偏偏老天又下起雨,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此时我又冷又饿,只好爬向那个看起来明亮又温暖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当时我已经走到那户人家的屋子里。在这儿,我有幸看到学子以外的人。
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这户人家的女仆,名叫阿三。与那个学子相比,阿三要更加凶狠。她看见我就一把将我拎起来,扔到屋外。我赶紧闭上眼睛,心想这下完蛋了。外面很冷,我又饿了很长时间,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趁着阿三不注意偷偷爬进厨房。不一会儿,我又被扔出来了。就这样,我被扔出来四五次。我恨死阿三了,最近我终于找到报复她的机会,偷偷吃掉了她的秋刀鱼。阿三最后一次拎起我,刚要扔到外面,这家主人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念叨道:“外面怎么这么吵?”阿三拎着我对主人说:“有只小野猫跑进来了,我几次把它扔出去,它都偷偷跑回来,真是太讨厌了。”主人捏着鼻子下面的黑毛盯着我看,接着吩咐道:“既然它不想走,就留下它吧。”
说完这句话,主人立刻回到内室。通过这件事,我便知道主人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阿三十分不甘心,但又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于是她把我扔进厨房里。就这样,我活了下来,并且有了一个家。
主人是名教师,每天从学校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房,所以我很少和主人见面。他经常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架子,家里人也认为他很勤奋努力。事实上,他并不是这样的人。我经常偷偷钻进他的书房,看见他趴在书桌上睡午觉,口水都流到摊开的书本上。从他暗黄的皮肤和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他肠胃不好,经常消化不良。可是他吃得很多,每次吃完饭就吃健胃剂,然后看书,看上两三页就打瞌睡,口水都流到摊开的书本上——他每天晚上就重复这样的生活。我经常想:“教师这个职业太舒服了,睡着觉就能干好活儿,如果我生而为人,就只做教师。这种睡着觉就能干好的事儿,很适合我们猫。”可我家主人说,教师是最辛苦的职业,每次有朋友来拜访,他总要抱怨一通。
我初到这个家的时候,只有主人欢迎我,其他人对我爱搭不理,还总把我推过来推过去。从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名字这件事就可以看出这家人有多不重视我,所以我只能待在主人身边。当主人早上读报纸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膝盖上;当主人中午睡觉的时候,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主人,而是因为其他人不愿意搭理我。后来我对这个家越来越熟悉,生存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到了早上我就趴在盛饭的小木桶上,晚上我便在暖桌上睡觉,天气晴朗的中午,我就睡在走廊里。当然,最舒服的睡觉方式就是钻进孩子们的被窝儿。主人家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和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两个孩子有自己的房间,晚上睡在一张床上。我会想尽办法在她们中间找到一个可以容纳我的空隙。如果恰巧其中一个孩子醒过来——尤其是那个年龄较小的孩子——那我可就要遭殃了。她们会大声哭喊:“猫跑进来了!”那个得了神经性胃痛的主人会立刻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前些天,主人就因此用尺子打了我的屁股。
经过观察,我发现人类是很任性的,特别是经常和我一个被窝儿睡觉的两个小女孩儿。她们高兴的时候就将我倒着拎起来,有时还会将纸袋套在我脑袋上,或者将我扔出去,或者把我塞进炉灶里。可我不能还手,否则她们都会出动,到处“追杀”我。我前些天将爪子放在席子上磨了磨,女主人当场冲我发了一通火。从那儿以后,我再也不能随便出入客厅,就算我在厨房的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她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十分敬佩住在街对面的白夫人,每次见到它,它都会跟我说:“世界上最冷漠的就是人类。”前些天白夫人生了四只小猫,长得十分可爱。可它主人家的学子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将小猫都扔到后院的水池子里了。白夫人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热泪盈眶,它还和我说:“我们必须向人类宣战!我们要捍卫我们猫族享受天伦、过上幸福生活的权利!人类就应该被彻底消灭!”我觉得它说得很有道理。隔壁的三茅君愤怒地跟我说:“人类根本没搞明白‘所有权’的意思。”我们猫族有个规矩,先到先得。不管是沙丁鱼头的串串还是鲻鱼的肠肚儿,谁先找到就归谁。如果对方破坏了这个规矩,完全可以使用武力解决。但人类却不是这样,即使是我们先找到的食物,他们也会抢过去。他们依仗自己的力气,抢走所有属于我们的东西。白夫人的主人是个军人,三茅君住在律师家,我的主人是一名教师,所以我对这些事的看法比较乐观。我一贯得过且过,能活下去就可以了。虽然他们是人类,但保不准我们也能等到“走运的那天”。
前面提到了任性,让我想起几件我家主人因为任性吃苦的事。我家那位主人什么事都喜欢搞一搞,可他又比不过人家。有段时间他喜欢写俳句,还曾经往《杜鹃》杂志社投稿;有段时间他又迷上了写新体诗,投到了《明星》杂志;他写过英文,结果写出来的英文总是出现很多错误;他学过谣曲,还学过一阵提琴。结果,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别看他经常犯胃病,可这个病却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他上厕所的时候练习谣曲,邻居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厕所先生”,可他满不在乎地唱道:“我可是平忠盛!”结果人们一听到他唱,就笑着说:“听,平忠盛又来了!”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住进他家那天是他领薪水的日子,他手上拎着个大包裹匆匆地回到家,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跟着他走进屋子,发现包裹里装着水彩颜料和画笔,还有华特曼纸。看样子,他要放弃谣曲和俳句,改学画画儿了。果不其然,他从第二天就开始潜心钻研画画儿,有段时间甚至连午觉都不睡了。但是,谁也看不出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连他本人也意识到确实画得不太好。
有一天,他的朋友来拜访他,这个人好像是研究美学的。以下是他们的一段对话。
主人慨叹道:“想要画好真的很难啊,看别人画的时候感觉很容易,可到了自己,笔一拿起来,才真正了解作画的难处。”这话倒是说得很不错,这说明他这个人还算实事求是。
那位朋友戴着金丝边眼镜,透过眼镜看着主人,说:“刚开始画肯定画不好,而且你把自己闷在屋里,靠想象作画,肯定也画不好。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曾经说:‘要从临摹自然环境开始,才能把画儿画好。天上有日月星辰,地上有天然万物,池塘中有鱼嬉戏,枝头上有鸟儿栖息。所有的自然景观,都是浑然天成的美图。’你可以先尝试一下写生,看能不能画出你想要的东西。”
“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还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不知道?不过,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主人对此十分敬佩。
那人笑了笑,可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明显有嘲讽的神色。
第二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趴在走廊里美美地睡着大觉。主人一反常态,也来到走廊下。他在我身后一个劲儿地倒腾,不知道要干什么。我被他吵醒,眯缝着眼睛想要看看他到底在干吗。我发现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画儿,看样子是要向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学习。他被朋友嘲笑后心里过不去,竟然拿我当模特写起生来。看他认真作画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我已经睡够了,想好好伸个懒腰。可转念一想,主人这样专心地挥笔作画实属难得,我要一动弹他就得分心,那就太对不住他了。于是我使劲儿忍着,趴在那不动。那画儿已经画好了轮廓,主人正细细地描摹面部。
我承认,在猫族中,我的确算不上漂亮,身形、毛色还有五官,我皆不如其他猫出色。不过,主人画出来的样子也太古怪了!我有那么难看吗?首先,这皮毛的颜色就不对,这一点任谁都一看便知。我的毛浅灰中带着淡淡的黄色,中间还夹杂着黑色的花纹,花色跟波斯猫很像。可主人涂的颜色只能说是一堆颜料混在一起,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说黑不黑,说黄不黄,反正就是叫人说不出是什么。更有意思的是,他画的猫没有眼睛。要说他画的是我睡大觉的样子,看不到眼睛倒也可以理解。但是至少得能看出哪里是眼睛吧?可是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画的是一只睡觉的猫,还是一只没长眼的猫,这还真难说。我暗自琢磨,照这个画法,再怎么向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学习,也难成大器啊!不过,至少他很认真,这一点我还是很佩服的。我本想尽可能地保持不动,可尿意袭来,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这时的我全身肌肉僵硬,别提多难受了,简直一分钟都等不了了。不能再待着不动了,我只能对不住主人了,我把两条前腿尽力朝前伸展,头埋下去,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我一动就破坏了主人的画面,既然如此,再待下去也没用了,我干脆去解决一下内急。我慢慢地走出客厅,留主人独自待在那里。突然,我听主人愤怒地喊道:“真是混账东西!”大概我太让他失望了吧。主人骂人的时候有个不好的习惯,总是使用“混账东西”这个词——他好像不知道其他的词。既然如此,他愿意骂就骂吧。我为他憋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点儿也不理解我,还骂我“混账东西”,真是太没人情味儿了。平日里,要是他能善待我一点儿,比如我趴在他的后背上时给我点儿好脸儿,我还能忍受他的辱骂。可是他从没对我好过,我凭什么要忍受?我去小便就成了“混账东西”,这是什么道理?人类认为自己很有能力,真是自以为是!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比人更厉害的东西出来管管他们,难以想象,他们会胡作非为到什么程度。如果只是这样,那么人的任意妄为还可以忍受。但我听说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都是人类做的,毫不顾及道义,远比我刚才说得更令人悲叹。
我家房后有个茶园,三十三平方米左右。虽然面积不大,却阳光充足,凉爽舒服,是个休息的好场所。有时家里孩子们吵闹,我无法好好儿睡个午觉,或者我没什么事做,只是肠胃很不舒服,我都会跑到这里来养精蓄锐。农历十月的一天,天气暖和,风儿和煦,午饭过后,大约两点,我睡了个很舒适的午觉,信步来到茶园,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我沿着茶树根儿嗅着走到茶园西侧,在杉树的篱笆墙下,我发现有一只大黑猫,它正躺在干枯的菊花丛上呼呼大睡。我走过去,不知它是没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却无所谓,反正它一点儿也不怕,仍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打鼾。这是别人家的院子,它竟毫不在乎地在里面呼呼大睡,我着实佩服它的胆色。它全身皆黑,没有一点儿杂色,午后的阳光照在它的皮肤上,那软软的黑色毛皮好像被阳光点燃,隐约闪烁着火光。它很强壮,体形魁梧,比我大了一倍,简直可以在猫族中称王了。
我站到它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由于好奇和欣赏,我什么都忘记了。梧桐的几根细枝轻轻搭在杉树篱笆上,微风吹过,梧桐轻轻摆动,几片梧桐叶子零落地掉在干枯的菊丛里。沉睡的猫王突然醒来,猛地睁开它那圆圆的眼睛。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双眼睛闪着亮光,美极了,就算是人类的琥珀也比不上。它没有动弹,但双眼迸出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我的小额头。它严厉地问道:“你是什么玩意儿?”
作为猫王,这样说话很不文明,但我感到很恐慌,因为它的声音里蕴含着一种力量,仿佛恶犬在它面前也得退却。我认为必须得和它聊几句,要不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我努力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语气冰冷地回答:“我是猫啊,不过还没有名字。”说这话时,我的心怦怦直跳。
它道:“什么?就你这样,也算得上是猫?真够寒碜的!你住什么地方?”它的语气里满是蔑视,真是太自大了!
我回答:“这就是我的家,我的主人是一位教师。”
它接道:“我猜也是这样,你看你瘦得就剩下骨头架子了!”
如此不可一世,说起话来气势汹汹,可它称得上是猫中霸王啊!看它的言行,实在不像是被好人家收养的猫。但是,它又让我觉得,它吃的应该都是山珍海味,生活也过得非常舒坦,因为它毛皮锃亮、体形肥胖。
我忍不住问:“那你又是谁呢?”
它非常得意地答道:“我是大黑,主人是个人力车夫!”
原来是车夫家的大黑。它野性十足,在这一带可谓远近闻名。因为它在车夫家长大,所以很没有教养,总想压人一头,没人愿意和它往来。大家都远远地躲着它。
听到它的名字,我就很不自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鄙视它。我很想知道它无知到什么地步,所以,我和它说了下面这些对话。
我问道:“你认为,车夫和教师谁更伟大?”
大黑答道:“自然是车夫!你看你的主人,瘦成那样儿,太寒酸了。”
我说:“你倒是强壮,不枉是养在车夫家的猫。看你这样子,必定是在车夫家天天都吃香的喝辣的了。”
大黑说道:“少见多怪!不用非得在车夫家,我不管去哪儿都不会因为吃喝发愁。不信的话你可以跟我出去转转,用不了一个月,保管你比现在胖得多。你整天在茶园里待着,能有什么见识!”
我说:“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不过,教师家的房子比较大,这个是车夫家比不了的吧?”
大黑说:“笨蛋!房子大有什么用,能吃吗?”
我说的话好像让它很不高兴。它抖动着尖尖的耳朵,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离开了。
这是我和大黑第一次见面。从那儿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后来我和大黑又遇到过很多次。每次它都要跟我吹牛,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它那车夫主人的脾性。
从它那里,我听到了很多人类做的缺德事儿。
有一天,阳光和煦,我像平常一样躺在茶园里和大黑聊天。它又开始吹牛,把那些说过的事儿又说了一遍,然后语气严厉地问我:“你以前捉过多少只老鼠?”
和大黑相比,在气力和胆量上,我的确自愧不如,但在聪明才智上,我是要比大黑强的。尽管如此,它这样问,我还是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不愿意撒谎,要尊重事实。我回答道:“我早就想去捉老鼠,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捉过。”
大黑大笑起来,笑得鼻子旁边的几根长须一直抖。大黑头脑简单,所以喜欢吹牛。它吹牛的时候,你只要装出俯首倾听的样子,并且喉咙里不停发出赞同的咕噜声,就能让它百依百顺。说起来,它真是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猫。我认识它以后,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这种情况,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因为那样只会让自己的境遇更加糟糕。我寻思着:“要不然就让它继续吹牛吧,说说它以往的功绩,就能应付过去了。”
决定以后,我开始顺着它讲话,我说道:“看你这么强壮,肯定捉到过不少的老鼠喽!”
它果然非常得意,顺水推舟地开始吹嘘:“也就四五十只吧,不算多。实际上,即便有一两百只老鼠,我独自拿下也不成问题。就怕遇到黄鼠狼,这货实在不好对付。有一回我倒了大霉了,遇见一只黄鼠狼,和它大打一架。”
我适时接话:“真的啊?”
大黑眨了眨大眼睛,说道:“去年年底,主人家大扫除,要掀开走廊的地板,将石灰放到地板下面。结果地板一掀开,一只大黄鼠狼慌慌张张地蹿了出来。”
“啊!”我又应了一声。
“说是狼,其实就比老鼠大一点儿。我想我不能让它跑了,就一直追。追着追着,它就跑到泥沟里了。”
我叫好道:“干得漂亮!你真厉害!”
“唉,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我快捉到它的时候,它使出了最狠的一招——放了个臭屁。啧啧,那可真叫臭气熏天!那次之后,我看见黄鼠狼就想吐。”它一边说着,一边把前爪按到鼻头上,擦了两三遍,就好像它又闻到了去年的臭屁味儿。
我好像也有了相同的感受,觉得被熏着了,但我得继续给它打气,说道:“不过,只要是老鼠,一旦被你盯上,肯定是逃不掉的啦!你是个有名的‘捕鼠猎手’!看你又胖又壮,毛皮还这么鲜亮,是吃老鼠吃的吧?”
其实我本意是想让它高兴,没想到却适得其反。它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想想总觉得没意思。就算我费尽力气去捉老鼠,那又怎样?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是最不讲道理的。他们抢走我捉到的所有老鼠,全送到派出所去了,因为警察会按每只老鼠五分钱发奖金。哎,警察哪里知道,抓老鼠的功臣其实是我!我已经为主人赚了一元五角钱,但他从没让我吃过一顿好点儿的饭。实话说,人类看似正经,其实就是强盗啊。”
大黑虽然很无知,但还是懂得人情世故的,所以提起这件事,气得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它的样子让我有点儿害怕,所以我敷衍了几句就赶紧回家了。
听了大黑的讲述,我决定绝不去捉老鼠。我也不要像个跟班似的,在它屁股后头去找老鼠以外的好吃的。跟那些美味佳肴相比,我更喜欢舒舒服服地躺着。看来,我被教师感染了懒散的习性,没办法,谁让我就住在他家呢!这样说来,我得小心点儿,没准儿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犯胃病。
最近,我家主人好像也明白了他在画画儿上没什么天赋,实在没希望画出个名堂来。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他这样写道:
今天我去参加聚会,第一次见到了某人。听说他曾经放荡不羁,是个喜欢眠花宿柳的浪荡子。见到本人后,果然名不虚传,一看就是个中高手。女人们其实非常喜欢这种风流成性的人。所以,他身边总是环绕着莺莺燕燕。但严格说来,那是身不由己的,不能说他有多放荡。而且,让人嫉妒的是,他居然有个曽做艺伎的老婆!事实上,有些人是自己没有放浪形骸的能耐,才会在看到别人被女人环绕时说三道四。还有一些人,自称生性风流,实际上连风流的条件都不具备。而且,他们也不是一定要如此,却非要费力不讨好地强装。这样的人想也知道,就跟我画水彩画一样,肯定搞不出什么名堂。可这些人就喜欢自欺欺人,坚称自己是花柳街里的高手。假如去酒馆喝喝酒或在风月场所里转一圈就能成为嫖妓能手的话,我也可以自称是水彩画家了。和那些自以为是的笨蛋比起来,连如何嫖娼都弄不明白的乡下人,品行倒更高贵一些。
这番对“嫖娼能手”的论说,我实在不敢苟同。而且,身为教书育人的教师,主人却嫉妒别人有一个当艺伎的老婆,这多蠢呀。但是,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画水彩画的能力的判断还是准确的。
不过,明白是一回事,但要他不再自恋却是另一回事。过了两天,十二月四日,他又在日记里写道: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自觉水彩画画得不成样子,就丢到了一边。不知道是谁把它捡走,装进一个漂亮的镜框里,挂到了墙上。看着装进镜框的水彩画,我自己都觉得很漂亮,我感到高兴极了!我独自观赏了很久,认为这幅画非常有意趣。这个时候,天亮了,我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阳光照亮了窗帘,我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那幅画还是很糟糕。
这么看来,主人对画水彩画真是念念不忘,连做梦都会梦到。即便如此,他在水彩画方面,也成不了他口中的“高手”。
主人梦到水彩画的第二天有人来拜访他,就是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美学家,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他刚坐下,马上问道:“画得如何了?”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依你的建议,我正在写生。在写生的时候,我发现形态、色彩时常会变,很是奇妙。这些都是我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看来,西洋画能有今天的成就,跟早就提倡写生的画法有很大关系。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说完他又表示了一下对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的赞美,没说日记的事。美学家忍不住笑,挠着头,说道:“老兄,跟你说实话吧,那些都是我瞎编的。”
“瞎编的?什么是瞎编的?”主人还没意识到他被愚弄了。
美学家看上去非常得意:“你还不明白吗?那个令你赞赏有加的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是我瞎编的。根本没有这么个人,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深信不疑。哈哈……”
我当时正在廊前趴着,听见这些话,忍不住寻思:“今天主人写日记时,不知要怎么记录这件事!”这位美学家就喜欢胡说八道,编一些没边的事儿愚弄人,还乐此不疲,他似乎并不在意安德里亚·特尔·撒尔德会在主人的心弦上拨弄出什么响动。
他继续扬扬自得地说:“你别见怪!我这个人就喜欢开玩笑,但总有人当真。这样才有趣,既能产生艺术感,又滑稽!前不久,我跟一个学生说,基彭那部用一生心血完成的大作《法国革命史》是用英文写成出版的,因为尼古拉斯·尼克贝曾劝他不要用法文去写。哪里知道,这个学生牢牢记住了。有一次,他在一个日本文学讲演会上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真是笑死个人了!要知道,当时有一百人在场,个个都在认真地听着!还有件事儿,也很有趣。前些天,我参加了聚会,到会的都是些文学家。有人说起哈里森的历史小说《赛奥法诺》,我马上评论道:‘这部作品堪称历史小说中的翘楚,女主人公死的那一段写得尤其生动,让人顿生阴森之感,实在可怕。’我对面坐的那位先生是个事事通,听我这样说,马上回应道:‘没错,没错,那段描写实在太妙了。’由此可知,那家伙跟我一样,根本没看过那部小说。”
主人瞪大眼睛,问道:“如果遇到个读过那本书的人,你还这么信口开河,岂不是要丢丑了?”
听主人这样说,好像只要不被人揭穿,骗人也没什么关系。美学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那有什么?只要说我看的是另外一本,把两本书弄混了,就行了。”说完他大笑起来,发出一连串的笑声。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但在道德品行上跟车夫家的大黑倒是挺像。
主人一副不敢苟同的表情,吸了口日升牌香烟,吐出烟圈,仿佛在说“我可不敢这么做”。
美学家的眼神很有深意,好像在说“就知道你不敢,所以你才画不好画儿”。
继而,美学家又说:“之前说的虽然是玩笑话,但不得不承认,画画儿的确是挺难的。听说,莱昂纳多·达·芬奇曾经让他的学生们描摹教堂墙壁上的水迹。上茅房的时候,你好好观察渗水的墙壁,那的确是一幅浑然天成的图画。你可以尝试一下,一定能画出一幅非常有意思的画作。”
“你又瞎说呢吧?”
“什么呀?是真的。多透彻的道理!只有达·芬奇才说得出来。”
主人又附和道:“没错,的确很有道理。”
看来,主人已经赞同了一半。不过,他倒是没去茅厕写过生。
后来,车夫家的大黑的腿瘸了。它那光亮的皮毛也褪去了光彩,不再鲜亮,它还开始掉毛。那双曾经令我赞叹,比琥珀还漂亮的眼睛,现在全是眼屎。我还注意到,它变得意志消沉了,身体也瘦弱起来。
最后一次在茶园见到它的时候,我问它:“发生什么事了?”
它说:“我再也不招惹黄鼠狼和鱼铺老板了,又是臭屁又是扁担的,我怎么吃得消?”
赤松林间的两三层红叶凋零了,就像消失的梦一样。先前,茅厕前面的洗手盆周围散落了一地红白山茶花的花瓣,现在也都没了。冬日的阳光早早地就照在了朝南的两丈多长的走廊上。北风呼呼地刮着,几乎每天都有。
这段时间,午睡也睡不了那么久了。主人每天不是去学校就是躲进书房蜷缩着,有客人来访,他就抱怨道:“教师这个行当,我真是干够了!”他几乎不再画水彩画了,也不喝健胃剂了——他觉得喝了也不管用。不过,小孩子倒是每天都去幼儿园,一天也不落。放学回家后,她们一会儿唱歌,一会儿玩球,要不就是抓我的尾巴,倒着把我提起来。
我没有发胖,因为没有山珍海味吃。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身体还算健康,腿没有瘸。不过,我绝不会去捉老鼠。我还是没有名字,也还是很讨厌女仆阿三。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欲望哪有尽头?
我决定了,就做个没有名字的猫,在教师的家里过完这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