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印度佛教思维方式的演变
佛教的根本宗旨是求得人生的解脱。如何认识人生、认识世界,从而把握宇宙的“真实”,获得觉悟,达到人生的理想境界,是每个佛教信徒的根本追求。这是一个如何通过认识宇宙人生的客观存在,成就主观精神境界的问题。佛教的这种宗教旨趣,极大地决定了主体对外界刺激的同化、加工、整合,即决定了思维方式。由于印度佛教流传的时代不同、地域不同,形成了不同的阶段和不同的流派,因此其具体教义和思维方式也就有所不同。印度佛教思维方式的演变主要经历了小乘、大乘中观学派、瑜伽行派和密教四个阶段。
(一)小乘佛教的思维方式
小乘佛教在理论上主要是反对当时流行的断常二见,提出缘起论,宣扬无常、无我和因果报应学说。所谓断常二见,“见”即见解、观点、主张。“断见”是认为人和事物的内在主宰者“我”死灭后就断了,“我”可以不受因果报应的支配。“常见”是认为“我”即人和事物的内在主宰者是常住不断、永恒不变的,就人来说也就是人的灵魂是不灭的。断见和常见也称“无见”和“有见”。小乘佛教反对这两种看法,认为是两种极端片面的见解,它强调人和事物都是“无常”的,不断变化的;而无常也是“无我”的。“我”指实体、自性,支配人和事物的内在主宰者,“无我”就是人和万物都没有独立的绝对的实体,没有内在固定的主宰。小乘佛教反对断常二见,是立足于缘起的绝对的实体,没有内在的固定的主宰。小乘佛教反对断常二见,是立足于缘起的理论。缘起论是释迦牟尼的创造,是说一切事物都是原因和条件即因缘构成的,一切事物都处于因果关系之中,事物的根源就在于因果关系。因缘和合即事物生,因缘离散即事物灭,所以事物不是恒常不变的,而是无常的,也没有绝对的实体或内在的主宰者,是无我的。一切事物都受因果律的支配,人也要受因果报应的支配。小乘佛教为了阐明这些道理,运用分析思维方式;为了体悟这些道理,提倡直觉思维方式。
小乘佛教着力运用因果思维分析人和世界万物的构成,以论证缘起、无常、无我的道理。它认为人是由色(物质、肉体)、受(感受)、想(思考)、行(意志)和识(意识)“五蕴”和合而成的生命体,且处在生、老、病、死,死而复生的不断变化过程中。小乘佛教强调包括人的肉体在内的世界上的物质现象都是由地、水、火、风“四大”即四种基本元素构成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可归结为75类。后来的大乘瑜伽行派更归结为100类。小乘佛教不仅对人和物的构成及万物的种类进行分析,而且还从理论上对原因和结果进行分类和解说,提出四缘、六因、五果的理论,进而系统地阐述了缘起论,这都生动地表明了小乘佛教的理性思辨精神。
小乘佛教还提倡用禅观去体悟无常、无我的道理,以排除无知和欲望,获得精神的解脱。小乘佛教认为要证悟真理,必须有相应的心理准备和特定的思维方式,这就是禅观。禅观包括禅定和观照。禅定是指调整身体姿势、调整呼吸使思想集中的方法。观照是在禅定的基础上,专心运用智慧观照无常、无我之理,以获得真切的认识和体验。小乘佛教禅观的种类很多,例如“因缘观”,就是在禅定中观想人在生死轮回流转中的各种因缘的关系,体悟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因果相续的道理,把握无常、无我的真谛。又如“界分别观”,“界分别”,是指将世界上一切东西加以各种分类,“界分别观”是指在禅定中观想各类事物都是由地、水、火、风、空、识“六大”和合而成的,聚散不定,生灭无常,没有实体。再如“不净观”,是在禅定中观想境界不净的相状,尤其是观想自身和他身唾涕大小便、浓血骨骼污秽不堪、全身不净的相状,以灭除贪恋的迷想和贪欲的邪心。
以上两种思维方式也就是小乘佛教的分别说和无分别说两种方法的表现。分析思维和分别说相应,直觉思维和无分别说相应。
小乘佛教主张在分析思维基础上运用直觉思维以达到人的理想境界,也就是主张通过分别认识人生和事物的无我、无常,悟入无分别的境界。由此看来,直觉思维是小乘佛教的主要思维方式。
(二)大乘中观学派的思维方式
继小乘之后的大乘中观学派,反对小乘佛教某些流派主张的人以外的客观事物或概念是有(“法有”)的观点,也反对大乘方广部的否定一切存在、纯是虚无(“恶取空”)的观点,而宣扬一切事物皆无自性的“毕竟空”观念。认为一切事物因缘和合,无须经过分解,当体是空的。和这种世界观相适应,中观学派采取般若思维的方式进行论证和阐述。般若思维具有直观、否定和综合等思维特征,是印度大乘佛教的最典型的思维方式。
1.直观思维:般若是智慧的意思,但不是一般智慧,而是佛教智慧,是包含着各种神通的超越能力在内的超越知识、超越经验的一种灵智。实际上也就是一种体悟万物性空、获得主观精神解脱的直观、直觉。般若通常分为三种:“实相般若”,指般若的体性,即体证了的性空境界;“观照般若”,指观照实相(性空)的智慧;“文字般若”,指表述般若思想的言教,如撰写的经论,是一种言传的方便。也就是说,般若是包含实相、功能和形式三者统一的直觉思维。般若智慧还被分为三个层次:“一切智”,是对现象的共性的认识;“道种智”,是对现象的自性的认识;“一切种智”,是兼知一切事物的共性和自性的无所不知的认识。这种思维反映了由抽象到具体,再到抽象与具体统一的运思过程。中观学派所讲的直观也称为“现观”,就是以现观为把握世界实相的方法,运用般若智慧直接与对象交通,直观地体认对象,与对象合而为一。“如哑受义”,只能意会,难以言表。
2.否定思维:这是指目的在于否定存在的真实性的思维方式。般若是直觉万物性空的智慧,是排除对事物和概念的任何执著的。文字般若只是一种方便,也是不能执著的。中观学派提倡以破为立,即通过否定以显示肯定的思维方法。著名的“八不”说就是这种思维的典型表述。“八不”的内容是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从而说明了一切事物都是性空的。这是运用相待的二分法,进行双向的否定,以否定为肯定。再一著名的事例是“离四句”的思维方式。大乘佛教形成了四句例的推理方法,四句例的格式是正、反、合(兼)、离。例如,有(正)——无(反)——亦有亦无(合)——非有非无(离),这是对事物性质的四种解释。四句例的逻辑是肯定、否定、肯定又否定、超越肯定和否定。大乘中观学派认为,这四句并不是对事物的真实说明,也不能执著,应当超离。
3.综合思维:般若直觉是要体悟万物性空,以性空为真实。而山河大地,万象森然,又如何是空呢?中观学派以二谛即二种标准来加以解说,用俗谛说明一切现象是有,是幻有;用真谛说明一切现象是空,是真空。即既要看到有的一面,也要看到空的一面;既要不执著于有,也要不执著于空。要综合两方面看,以合乎“中道”。这也称为“中观”。这种先分别而后综合的思维方式对以后大乘佛教认识论和真理论的发展影响非常深远。
(三)瑜伽行派的思维方式
中观学派运用般若直观阐述一切皆空的教义,因偏于讲空而引起了一些佛教学者的异议,同时由于提倡般若直观又导致一些佛教学者更加重视主体意识,专心内省,宣扬观念论,形成了瑜伽行派。此派建立了一套重视主体意识的反观、整治的思维方式。后来瑜伽行派还重视寻求合理的逻辑论据,对逻辑思维作出了贡献。
1.内省思维:瑜伽行派的八识说体现了内省思维结构的特征。此派认为,眼、耳、鼻、舌、身前五识的各种感觉为意识(第六识)所综合而形成知觉、思维、推理。第六识以“末那识”(第七识)为根据。末那识的功能是思维量度,着重分别哪些属于自己,哪些不属于自己,是一种强大的执持力量。末那识以“阿赖耶识”(第八识)为依据和攀缘的对象。阿赖耶识也称为“藏识”,是最重要、最深层的识,前七识都由它产生,一切现象也都由它变现。八识说中的第七、八识可以说是内在的认识结构、潜意识。八识说体现了意识与潜意识互补的思维模型。前六识的认识结果经过第七识一起存在于第八识中,第八识经过加工整合再显现其支配、变现一切的思维作用。内省思维重视潜意识的作用是正确的,但极度夸大潜意识的作用又是错误的。
内省思维还表现在四分说上。“四分”,四种差别,指每一个识体的四种作用。具体地说,“相分”:识所认识的对象;“见分”:识的认识能力;“自证分”:证知见分的作用;“证自证分”:证知自证分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前六识的相分是阿赖耶识所变现的有关现象,第七识以第八识的见分为相分。第八识则以自身的功能、众生及其所在的国土为相分。这可以说,意识是以潜意识产生的有关影像为认识对象并进行思维活动的,思维活动的证知也在识的自身内部进行,实质上这是对意识和潜意识的功能、作用的自我反省。
瑜伽行派的内省思维的又一特点是转识成智。这是通过内省活动,转变意识和潜意识的功能、作用、性质,亦即排除感官欲望、感性认识,转变意识活动,实行内部转换,使潜意识保持无差别、清净无杂染,从而转化为成佛的智慧,这也就是实现了思维内容的转换。
瑜伽行派是奉行万物唯识所变的唯心主义流派。在其唯识理论中,包含了丰富的思维科学、认识发生论和心理学的内容,其中既有天才的猜测和细密的洞察,也有显著的偏颇和严重的局限,需要认真研究和总结。
2.逻辑思维:瑜伽行派重视逻辑思维的运用,并推进了逻辑学的发展。印度原来有古因明,即关于推理、证明的学说。瑜伽行派学者陈那革新了古因明的面貌,开辟了因明学的新阶段。新因明把以前的宗(论题)、因(理由)、喻(例证)、合(应用)和结(结论)五支论式简化为宗、因和喻三支论式,并在因和喻方面都作了重要的改造。后来又把宗、因、喻的顺序调整为喻、因、宗,即和大前提、小前提、结论的逻辑三段论式相当,从而构成了从一般认识应用到个别事例上的演绎推理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瑜伽行派驳斥论敌、宣传教义的工具。
(四)密教的思维方式
继大乘佛教之后的密教又转而运用具象思维和符号思维。密教提倡“三密”相应,以求即身成佛。“三密”为“身密”,即双手做各种姿势;“语密”,口诵真言咒语;“意密”,专心观想大日如来。手势是一种带形象性的符号,真言咒语通常为“唵、嘛、呢、叭、咪、吽”,是语言符号。大日如来即毗卢遮那佛,观想大日如来佛,是特定的形象思维。可见这是强调运用符号和形象作为达到某种境界的思维手段,是一种颇为特异的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