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现观
大乘中观学派在大力破除对概念的执著,强调运用日常的概念是不可能认识世界实相的同时,又提倡认识世界实相的方法——现观。龙树说:“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槃。”(《中论·观法品》)“心行”,即运思,思维活动。实相是寂灭清净的,对实相的认识就是涅槃,实相就是涅槃。世界万物的实相是不能用理性思维,不能用语言分别,不能用概念亲证的。认识世界万物实相的方法是现观。所谓现观是运用般若智慧直接与对象交通,直观地认识对象,体会对象,与对象合而为一,中间没有任何间隔,没有通常的思维活动,无须语言概念的中介作用。后人把现观比喻为“如哑受义”。“哑”,哑巴。“受”,领受。“义”,指对象、境界。哑巴不会说话,但对境界也有所感受。正如俗语所说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哑巴吃了发苦的东西同样有苦的感受,是难以用语言表述、形容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人饮水的冷暖感觉,他人是很难体会的,饮水者也只能用真热、真凉、比较热、比较凉等模糊语言来传告他人,然而自身的实际感受也比语言的表述更为清晰、深刻、真切。龙树所说的现观就是这样一种直观、直觉。
现观是佛教各派普遍采用的认识方法,如《阿毗达磨俱舍论》卷23把现观分为见现观、事现观和缘现观三种,其中“见现观”最明显地体现了现观的特征:“唯无漏慧于诸谛境现见分明,各见现观。”“无漏慧”,“漏”,烦恼,指具有断除烦恼、证得佛教真理的智慧。见现观就是以无漏智慧观照苦、集、灭、道“四谛”的各种境界,现见分明。佛教的现观是属于见道阶段的认识活动。见道是佛教徒修行的阶位之一,因以无漏智慧观照苦、集、灭、道四谛,得以现见,证得佛教真理,故称。在见道以前,众生的修习都是凡夫位,所得的是有漏慧,是没有断除烦恼的智慧。经过不懈的修持,进入见道,获得无漏慧,证得佛教真理,就成为圣者了。现观就是通过修持禅定,不经过语言概念的媒介,用无漏慧使佛教真理直接呈现于面前,此时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智慧与实相完全吻合,没有差别,由此获得新的智慧、认识,就是无分别智。
现观是佛教徒修行的特定阶段的思维方式、认识方法,是人类的一种特殊心理状态,表现出人类心灵活动的种种特征,主要有:
直接性 现观是认识主体直接地把握认识对象,是以人生生命去体验世界实相,是一念见道,当下悟得。虽有以往经验的积累,但又超越以往的经验,是一种直接的内在心理体验。
整体性 现观是把对象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而不是分别地局部地看,也就是整体地把握宇宙人生的实相——苦、空。在佛教看来,对事物分别地局部地看,就会看成是静止的而不是变动的,割裂的而不是完整的,就不能得到真正的认识。分别的局部的认识并不是真实的认识,不是佛教真理。
契合性 佛教认为世俗中的人们只能认识事物的表面现象,这种表面的认识是不可靠的。佛教还认为,如果主体与客体处于差别、对立的状态,主体是难以真正认识、把握客体的。现观是主张认识主体置身于认识客体的内部,深入对象的内层,与之契合为一,从而真正地把握世界的实相。
不可说性 佛教现观是不能用符号和语言文字表达的,凡以符号和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就不是现观。在佛教看来,语言文字不是真正沟通主体和客观世界内在本质的桥梁,而是把握世界实相、达到真理的障碍。我们认为,语言虽然不能充分表达直观思维和直觉思维的内容,但是决不能贬低语言的作用。语言是主体加工处理、储存、传递信息的工具,是一种符号系统,而这种符号系统是指称被反映的客体的,客体的反映、信息,形成意义,符号是意义的载体。主体的思维活动通常总是通过语言符号而向客体联系的。
神秘性 佛教的现观是特定修行阶段的认识话动,不是常人所能具有的,是要经过在静坐和禅定等预备性的心理锻炼才能形成的。现观是追求一种宗教境界,以寂灭清净的涅槃为目标。这种涅槃境界是一种涉及宗教、哲学、道德等感受的心理状态,是一种幻觉状态。
佛教的现观就是神秘的直观、直觉,直观与直觉是有区别的,而在现观中则是两者兼而有之。佛教的神秘直观、直觉和我们所说的直观、西方所说的直觉的含义是不同的。我们所讲的直观是指在实践中客体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而在人脑中产生的感觉、知觉和表象,也就是感性知识。佛教的直观是通过排斥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而对绝对实在性的把握。佛教的直观是要经过长期的修持才能具有的,而一般的直观是人们自然具有的。佛教要求修行者在获得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之后,排除、超越这些认识,又回复到这些直观,这种直观是后得的直观,不是原始的直观。佛教的直观和我们所说的直观都有直接性的共同特点,但是佛教的直观对象是观照苦、集、灭、道四谛,以把握宇宙人生实相,这又和具有具体性、生动性的一般直观不同,而带有抽象性、唯心性的特点。西方哲学所讲的直觉多指理智的能力和活力,而有的学者又视为是与动物的本能近似的能力和活力。佛教的直觉不是人类的本能,而是与西方哲学所讲的理智的能力和活动有相似之处,但两者在认识途径和追求目标方面是不同的。
总之,佛教般若思维是直观思维中极富特色的一种,它所包含的丰富内容是值得有关思维科学、哲学和宗教学的研究工作者细心发掘和认真总结的。
[原载《江淮论坛》,19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