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氏朝鲜到清代中国:朴齐家的影响
金正喜来自七世为官的缙绅世家,其名声之初起,亦皆因其两班门第。朝鲜英祖(1724—1776在位)的第二任妻子贞纯王后便是金正喜的直系亲属。金正喜养母的一位族人(金正喜的表兄弟)后来成了朝鲜高宗(后称光武帝)的祖父。1800年,金正喜15岁时与出身名门望族的闲山李氏缔结婚姻。同年,朝鲜正祖逝世,因新王年幼之故,先王之妻贞纯王后垂帘听政。金正喜的父亲受益于与贞纯王后的亲族关系,得以历升高阶。职是之故,金正喜于1809年得以成为陪同朝鲜朝贡使团造访北京的二十四名青年之一。1809年至1810年之间,他在中国留驻近六个月,而且很快引起了清朝学者的注意。
金正喜天赋异禀,自7岁起渐以书法闻名朝鲜。对经书的熟稔和书法上的天赋使他很快在清廷结交了诸多汉学文士,并得到了阮元与翁方纲的器重。嘉庆皇帝(1796—1820在位)在大学士朱珪(1731—1806)及其他朝臣的帮助下扳倒宠臣和珅(1750—1799)(见图2),正发生在这次1810年使团来访的十年之前。
图2 和珅(1750—1799)
18世纪90年代,和珅兼任军机大臣与大学士。他自1785年正式统领密记处,从认罪的高官手中收缴“议罪银”;另外,当时普遍的地方腐败阻断了政府的财政收入,而和珅据说也曾非正式地担任这种腐败现象的监督者。
金正喜在北京结交的友人扩展了他的文艺与学术声誉,而许多人知晓其名则仅在他1840年遭流放之后。这其中有庄受祺(1810—1866,1839进士)、赵振祚(1835进士)、张穆(1805—1849)。前两者来自江苏常州,此地在18世纪后20年间正是抵抗和珅的中心;后者则对顾炎武(1613—1682)治国之学倍加倾慕。金正喜在一封寄往朝鲜的信中叙述说,乾隆皇帝早年是一位英明之君,但待至世纪之中的太平之世,本有可能媲美汉唐盛世的乾隆之治却进入了和珅时期,是为一大污点。
金正喜钦佩中国与朝鲜的治国之士,还于北学名士朴齐家(1750—1805)(见图3)门下膺受教导。金正喜还未任官职之时,坚持跟随朴齐家研治北学,并撰文批判程朱道学的僵滞严苛。他还寻访钻研朝鲜古代石碑,并尤以辨识考证“北汉山真兴王巡狩碑”而著名(真兴王为新罗中古时期国王,约540年至576年在位)。在赴京之前,金正喜于1809年通过了生员考试,位列甲等。
图3 朴齐家(1750—1805)
朴齐家并非像金正喜一样出身贵族,而是身为庶出之子,无缘两班地位;但在18世纪后期,他以经学研究而自著其名。朴齐家师从另一位北学名家朴趾源(1737—1805),后者曾于1780年来到中国,撰有《热河日记》,亦曾论述中国的文化、艺术与环境。朴齐家于1778和1790年两赴中国,返回朝鲜后,于1778年供职于奎章阁。(金正喜于1801年回国后也供职于奎章阁,该机构为朝鲜正祖[1776—1800在位]所设立,是朝鲜王朝的皇家图书馆)。
陈鳣(1753—1817)(见图4)出身江苏省海宁府,为1799年举人,但未通过1801年北京顺天府的会试。据其记述,1801年,他在北京南城的琉璃厂书肆偶遇时任朝鲜检书官的朴齐家。与陈鳣一样,朴齐家亦是一位著名的藏书家,当时正与同僚柳得恭(1748—1807)在琉璃厂寻览书籍。那一日,陈鳣的好友钱坫(1744—1806)也同去书肆。钱坫是嘉定人,为钱大昕(1728—1804)之侄,研习金石铭文,工篆书,与邓石如(1743? —1805)相颉颃。陈鳣、钱坫这两位中国士人与朴齐家、柳得恭这两位朝鲜官员趣味相投,一见如故,皆对新的考证训诂之学抱有兴致。
图4 陈鳣(1753—1817)
此四人碍于语言隔阂,以笔墨交流神会。而且,陈鳣不仅提到了朴齐家1801年之前所撰《贞蕤稿略》,而且加以校订,为之撰序,于1819年左右在中国刊刻。李德懋(1741—1793)与朴趾源皆激赏朴齐家之诗,先前都曾为其诗集撰序,序文也在此时被陈鳣收录。这两篇序文皆称朴齐家文章遒劲有力,因其师法古贤(“为文章如之何,论者曰必学古”)。陈鳣亦钦佩朴齐家,并与之兴趣相合。他自谓“从事于声音文字训诂,已历多年”,而“今阅检书之作,先得我心之所同然”。
朴齐家的文章展现了他对考据之学的精通熟稔。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考据之学席卷清代中国、江户日本和李氏朝鲜,成为经学界的前沿显学,文字、音韵与训诂之学广受推重,而陈鳣在序文中即称朴齐家“发明古学,贯通六艺”。朝鲜正祖于1792年组织了著名的“文字策问”,集中讨论“六书”问题,而朴齐家即是对策者之一。陈鳣还曾评价说,朴齐家的“考古证今”直追顾炎武,而后者当时正蜚声于朝鲜学林。在序文中,陈鳣称,刊印朴齐家的“考证之作”,将使人们“咸知崇实学尚风雅,无间于绝域遐陬”。
朴齐家在阐述其治国思想时叙说了朝鲜科举考试的困境,以及两班贵族社会地位的下降。同时,柳得恭亦曾强调政制与社会的“沿革”,而朴齐家则控诉称,两班贵族垄断科举,道德堕落,已经引发了朝鲜王朝之中一发不可收拾的朋党分裂局面——我们稍后会看到,这种局面后来恰恰使金正喜遭遇困厄。精英阶层对他们自己的社会期望感到沮丧,而这也间接影响了当时的农业经济政策。两班贵族坐享朝廷薪俸,不勤于政务,而社会下层拒绝从事工商业(“上不及于仕宦,下不及工商”)。朴齐家等人针对此状况而倡导一种彻底的新型农业政制:以改善农民生活来吸引不务正业的文武举子安于农耕。在19世纪前期,中国唐代自给自足的屯田制在朝鲜被认为是值得模仿的。
有趣的是,朴齐家在其文集中回忆了常州官员洪亮吉(1746—1809)(见图5)并对他敬重有加(见于卷三“行状”与“传”部分)。他首先赞扬其“小学”功夫,同时评论说,洪亮吉长于骈文,并继承了《公羊传》的褒贬传统。这些评论表明,洪亮吉将“比事属词”的文学措辞传统与孔子编订《春秋》的历史褒贬传统结合了起来。最后,朴齐家描绘了洪亮吉在乾隆至嘉庆的几年之间(1796—1799)抗击政治腐败的努力。而我们前面也曾看到,金正喜也曾在后来论及和珅这位声势煊赫的乾隆宠臣。
图5 洪亮吉(1746—1809)
嘉庆前期,翰林学士洪亮吉是对抗和珅的干将之一。1799年,他以一封著名的奏书激刺时弊,触怒新皇,险获死罪。洪亮吉幼时从学于常州庄氏家族,亦娶庄氏女为妻。所以,在看待洪亮吉在嘉庆初年(1799年之前,乾隆仍然在世,仅是“退位”而已)参与反抗和珅势力时,需要考虑到常州是当时反抗和珅的中心。洪亮吉那封奏书写作之时,乾隆已经去世,和珅已被赐死,巨额腐败财产已被没收。当时,嘉庆皇帝的老师朱圭曾为庄存与(1719—1788)一部关于《春秋》的著作撰写了序文。朴齐家在1778年、尤其是1790年的北京之行中接触了当朝政治事件,并在返回朝鲜后进行了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