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的生命本体论:从“二元论”到“二重性”
本书试图使用哲学人类学的某种理论和方法解读人的生命本体。哲学人类学与其他哲学不同,它并不一般地探讨哲学本体论问题,而是主要研究人的生命本体论。刘放桐先生说:“哲学人类学的最主要特征之一是从哲学角度来解释经验科学中关于人的知识。”“哲学人类学从人的肉体的、精神的、生物的、心理的、宗教的、文化的等各个不同方面,抽象出人在人类学意义上的本体论结构。”德国著名哲学人类学家兰德曼说:“怎样区分出哲学人类学领域呢?……体质人类学和人种学……仅仅考察人的外部特征或文化成就。而哲学人类学正是要考察被这些科学视为当然的那种知识,并深入探讨使人同所有的其他存在物形成对照的基本本体论结构。”一般而言,考察和研究“人的人类学意义上的本体论结构”是哲学人类学的主要领域和特征。20世纪后期,西方哲学人类学在经历了技术主义的长期冲击和统治之后,开始进行认真的回顾和反思。美国学者卡尔文·施拉格在《当代思想中的哲学人类学》一文中指出:“历史情境向我们揭示技术至上的文化如何对人的存在造成诸多威胁和负面后果。……例如,疏离、客体化、人格解体、非人化、孤独、墨守成规、个性特征同一化、内疚和荒谬性。”他还指出,“传统形而上学将这一问题归结为人的本体论问题,而当代西方……重新开启关于这一问题的考察和探究”,“一种新的考察和研究的立场,以及诸多关于自我理解的新的范畴,被提出并给予阐释”。本书正是在这一深刻的学术反思和转折的历史背景下,用二十余年时间追踪和解读人的生命本体,试图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运用某种哲学人类学理论和方法,重构人的生命本体论——“结构选择论”。
长期以来,在人的生命本体论问题上形成了结构主义与存在主义的二元对立。结构主义夸大和绝对化人的意识的“结构”,否定人的生命“选择”,其代表人物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主张,人的意识的结构(也包括意识结构派生出的文化结构或社会结构)是固定的,所谓主体选择毫无意义。存在主义则夸大甚至绝对化人的生命“选择”,否定人的生命“结构”,其代表人物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主张,世界和人生毫无客观结构和规律可言,一切皆取决于个人的自由选择。上述两种理论将人的一体化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割裂,用一个贬斥和否定另一个,形成了人的生命本体论的二元对立,走向了极端和片面。
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是认识和解读人的生命本体的主要工具和前提条件。要实现人的生命本体论从“二元论”到“二重性”的转变,就必须掌握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进行思维方式变革,实现由“本体论思维”到“实践论思维”、由“形而上学思维”到“辩证法思维”、由“种思维”到“类思维”的超越。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揭示了人的生命本质——实践,并以“实践论思维”去分析和认识人的生命本体,建立了理解人生命中各种二元关系辩证统一的科学基础,从而克服了“本体论思维”在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能动与受动、唯物与唯心、自然性与超自然性、结构与选择等问题上的二元对立,将以往被分裂的多种“二元对立关系”转变为“一体化二重性”关系;克服了“形而上学思维”的弊端,让被其割断的人和事物在人的头脑里“连续起来”,运动起来,并系统化,使头脑中的人和世界与客观的人和世界相符合;克服了“种思维”用认识动物的思维(“前定性思维”“隔绝性思维”和“自然同一性思维”)去认识人的荒谬性,进一步证明了人是具有“自然生命与超自然生命”的“一体化二重性”生命。马克思主义的思维革命为批判结构主义和存在主义“二元论”谬误、科学阐释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开辟了广阔道路。
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的产生是生命本质最深刻的跃变。生活实践、语言和人脑为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的产生提供了基础和条件。在生活实践、社会交往和语言漫长发展的基础上,猿脑逐渐演变成人脑,猿的生命结构也逐渐演变为人的生命结构。人的生命结构是对猿的生命结构的本质性超越。主要表现在:第一,猿的生命结构仍是动物的简单的生命结构,由尚未分化的混沌的欲望组成,没有自觉的意识和自我意识,而人的生命结构已经超越了动物的生命结构,分化出意识、潜意识和自我意识。第二,猿的生命结构“有结构无选择”,它对环境的反应是由本能决定的,不存在自觉“选择”,而人的生命结构“有结构有选择”,它对环境的反应主要由自觉意识决定,是一种复杂的自觉的行为选择。这标志着世界上生命产生了质的跃变——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诞生。
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的诞生意义极其重大,是自然界的第二次质的飞跃。从无生命到有生命是自然界的第一次飞跃,从有生命到有人的生命是自然界的第二次飞跃。人的生命的产生是大自然进化史上更为关键的飞跃。从此,世界有了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从而有了人的生命和以人的生命为主体的“属人世界”。如果从自然界与生命关系的角度看,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的产生意义更为重大。表现在:第一,“自在自动体”到“自为自动体”的超越。动物的生命仍属于自然界本身,只是一个仅仅依靠自然本能支配的“自在自动体”,还不是具有自觉能动性的“自为体”,不存在生命的主动权。而人的生命由于具有“结构与选择”的生命本体,已超越了自然,将生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已经成为“自为自动体”和“自觉自动体”的统一体。第二,自然环境支配生命到生命改造和协调自然环境的超越。动物生命仅仅是自然环境的一部分,而且在动物生命与自然环境之间,自然环境是支配者、决定者和主宰者。而人的生命完全不同,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能够通过主动的、创造性的生命“选择”来改造自然环境,并使人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存。人的生命掌握了处理人与自然环境关系的主动权,有能力改造自然环境并与自然环境相融共生。在人的生命与自然环境之间,人的生命成为自觉的改造者、协调者和融合者。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的诞生使人能够成为自我生命的自觉主体和世界的自觉主体。
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具有“一体化二重性”,既有“结构”,又有“选择”,一体化存在。其中,人的生命“结构”,指人的生命本体所包含的各种生命力量及其相互联系与相互作用方式,是人的生命的基础和生命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志,决定人的生命“选择”的性质和水平。人的生命“选择”指在一定环境下人对自己行为的决策和挑选,是自觉地能动地改造外界和改造自我的行为实践。人的生命“选择”既改造客观世界也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即改造自己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因而人的生命“选择”也决定人的生命“结构”。因此说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是“一体化二重性”的存在。
这种“一体化二重性”的存在开始于人类的起源,并且向未来无限延伸。考古学人类学发现,由猿变成人,统一的人的生命本体一开始就存在着“结构”与“选择”(制造工具、从事生产和社会交往等)两个方面,而“结构”与“选择”(制造工具、从事生产和社会交往等)一开始就存在于统一的人的生命本体之中。猿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虽然十分简单,尚处在人的精神的“朦胧破晓”阶段,但已经初步形成了根本区别于动物的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具备了人的“一体化二重性”生命。此后,在生活实践的基础上,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经过近200万年的发展,又走过了“雏形初具”阶段和“系统完型”阶段,才逐步实现现代人生命本体的成熟和相对完善。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不是相互隔绝的“二元论”关系,而是统一的人的生命本体的“一体化二重性”关系。在统一的人的生命本体中,存在着“结构”与“选择”两个构成部分,二者互不相同,但又互不分离,紧密联结,融为一体。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一体化的实质不是其中“结构”压倒或取代“选择”(如结构主义的主张),也不是“选择”压倒或取代“结构”(如存在主义的主张),而是“结构与选择”的辩证融合、发展和超越,是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的“对立面的统一”“内在的和解”,是“结构与选择”的连续的“辩证统一”和“自我超越”过程。“结构”是“选择”的生命组织基础,“选择”是“结构”的行为实践。“结构”与“选择”相互联结,相互决定,相互转化。“结构”决定“选择”,“选择”也决定“结构”,共同组成了世界上最深奥难测、变幻无穷的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世界上不存在“有结构无选择”的人,也不存在“有选择无结构”的人,只存在“一体化二重性”(“结构与选择”一体化)的人。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是一个开放性存在,是一个向未来无限开放的可能性。它不仅向空间开放,与世界一体化共时态存在,组成强大的“属人世界”;而且向时间开放,与世界一体化历时态存在,使自身与整个“属人世界”不断发展和超越,走向未来。
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既是人的生命的存在方式,又是人的生命的生存方式。在外界环境压力下,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自觉运作,“结构”产生“选择”,“选择”改造环境,也改造自己的原“结构”;在新的外界环境压力下,新的“结构”又产生新的“选择”,新的“选择”再改造环境,也改造自己的“原结构”……也就是说,在外界环境压力下,人的生命本体“结构与选择”之间相互转化、相互改造、相互决定,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个过程所反映的正是人的“类生命”的“一体化二重性”生命本性,所表现的正是人类所独有的“类”生存方式,所展现的正是人类从远古至今再走向未来的波澜壮阔的无限超越的生命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