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精神交往与物质活动
就人们的精神交往与物质活动的关系而言,马克思和恩格斯最早提出他们的基本观点是由于一场争论。1845年,德国哲学家卡·施米特在他的著作《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提出一个命题:思想家在开始思想时、说话者在开始说话时、唱歌者在开始唱歌时,必须从无中创造自身。针对这样的认识,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断言我‘从无中’把我自己例如作为‘说话者’创造出来,这是绝对不正确的。这里作为基础的无其实是多种多样的某物,即现实的个人、他的语言器官、生理发育的一定阶段、现存的语言和它的方言、能听的耳朵以及从中可以听到些什么的人周围的环境,等等。”(3卷157~158页)思想、说话、唱歌都是人们精神交往的通常形式,对交往双方来说,它们都无法脱离人身机能和交往手段发展的限制,也无法摆脱周围环境的制约。人本身的发展、不同时期的社会环境、交往手段的发展等等“多种多样的某物”,构成了精神交往的物质基础,这便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交往观。这种观点我们常常用马克思后来的一句名言来表述:“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13卷8页)
然而,这样的观点在马克思以前就有人讲过,例如俄国经济学家施托尔希1832年亦有类似的话,马克思对他的评价是:“依然脱不掉陈词滥调”(26卷Ⅰ册295页),“不能超出庸俗的见解”(26卷Ⅰ册296页)。原因在于,他脱离了具体的历史环境条件来考察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而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交往观,则注重考察不同历史环境对精神交往的影响以及精神、物质的相互作用。马克思指出:“要研究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之间的联系,首先必须把这种物质生产本身不是当作一般范畴来考察,而是从一定的历史的形式来考察。例如,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精神生产,就和与中世纪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精神生产不同。如果物质生产本身不从它的特殊的历史的形式来看,那就不可能理解与它相适应的精神生产的特征以及这两种生产的相互作用。”(26卷Ⅰ册296页)这里,涉及两个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即第一,一定的精神生产与一定的物质关系相适应,因而“观念、范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思想的产生都是不断变动的”(4卷144页)。这一点造成了各个时代迥异的精神交往形式与内容。第二,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的物质决定精神,更多地表现在相互作用中,这种相互作用如恩格斯所说:“当我们深思熟虑地考察……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20卷23页)
显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精神交往与物质活动关系的论述,不是简单的经济决定论,而是要求人们在事物的变化和相互作用中考察它们。用一句“物质决定精神”去套现实的丰富生活固然容易,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恩格斯晚年时说过,由于19世纪40年代阐发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时,不得不以反驳论敌的形式出现,强调了论敌所否定的内容,以至造成后人的片面认识和思想僵化。“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37卷462页)这一“错误总是在事后才清楚地看到”(39卷95~96页)。同时,他还指出:“只要问题一关系到描述某个历史时期,即关系到实际的应用,那情况就不同了,这里就不容许有任何错误了。”(37卷462~463页)事实上,这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发生错误,倒是后人在引证上发生了套用的现象。例如下面这段他们有关精神交往与物质活动的话:
“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3卷29页)
由于这段话强调了人们的精神交往是物质活动的直接产物,最符合“物质决定精神”这样简单的认识,因而常常被人们引来说明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交往观念”。如果注意到第一句里的“最初”二字,事情就明白了。这不是在一般意义上论述精神交往与物质活动的关系,而是在论述人类原始时代的精神交往的特征。
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具有纯粹的精神交往意识的。在早期极其狭隘的生产和生活中,人们的精神交往笼罩着神秘气氛,直接反映了对自然界的不理解(崇拜、恐惧等等),但他们自己还意识不到这一点,精神与物质往往交织在一起,甚至互为彼此,区分不清。马克思和恩格斯讲的便是这种情况。当然,还有另一种精神交往与物质活动交织的一般现象,即物质活动本身不可避免地包含精神交往,如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因为“单个人如果不在自己的头脑的支配下使自己的肌肉活动起来,就不能对自然发生作用”(23卷555页)。而集体劳动“单是社会接触就会引起竞争心和特有的精力振奋”(23卷362~363页)。前者含有自身的精神交往,后者含有社会的精神交往。在这种情况下,交往的特点是相互作用,若一定要区别何为第一性,何为第二性,就有些迂腐了。
事实上,自从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分离后,人们的精神交往才开始不再表现为物质活动的直接产物,人们在物质以外构造着各种精神交往的独立形式。这时的情景就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从这时候起意识才能真实地这样想象:它是同对现存实践的意识不同的某种其他的东西;它不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而能够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3卷35页)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意识”一词与“精神”一词经常互换使用,而精神活动都离不开交往,因而也可以说,精神劳动的独立同时意味着精神交往从与物质活动的交织中走向独立。由于精神劳动走向独立遮盖了与物质活动的关系,才产生了种种精神与物质关系的认识,引起各种观点的冲突,最后产生了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交往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