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寓言

著【美】拉里·尼文 译 林晓益 图 何懿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比人类高一点，比人类瘦一点，细长的脖子仿佛一掐就断，两只大眼睛之间离得很远——勉勉强强凑成个人样子。岁月也在这个生物的脸上刻下了衰老的痕迹，一如对待人类。宇宙射线使他的毛发褪了色，满头灰白色的毛发沿着额头一直遮到双耳；淡粉色的皮肤皱皱的，上面布满了黑黑的斑点。他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仿佛自己无比珍贵，脆弱得一碰就会碎似的。他穿过阳台向戈登走来。

戈登刚刚在大使馆拿了一份便当，正一个人吃着午餐。头顶上，泡泡世界的景色沿着内壁延展开来，暗淡的蓝灰色建筑物悬挂在黄色和猩红色相间的公共用地上，看起来如同一根根上细下粗的台球杆，蓄势待发正要戳向目标；阳台下，星星的光辉在好几平方英里的长窗下交织成匪夷所思的图案。戈登所在的这座公共阳台上，驻有一打以上不同的外星种族，其中至少有两种是其他外星生物的宠物或共生体。戈登是这里唯一的人类。

见有人走来，戈登想知道，面前这个上了年纪的类人生物是否会像常人一样被他的目光吓退……于是，他就认真地死死盯住在他桌前停住脚步的外星人。来者问道：“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戈登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使用肢体语言可能会造成误解，所以又说：“我很乐意有您陪伴。”

外星人小心地弯下腰，盘着腿坐在了桌子上。“我在寻求永生。”他说。

戈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他谨慎地问道，“您是在寻找青春之泉么？”

“我不在乎获得永生的方式。”外星人的星际贸易语说得很好，但他构造奇特的喉咙在发音时夹杂着响板的“咔嗒”声，“我们的传说中没有青春之泉。当我们学会穿行于星际之间的时候，我们发现，只要是存在智慧生命的地方，就有关于永生的传说。不论他们的模样、大小或者智力如何，不管他们是在自己创造世界还是只制造用来贸易的陶罐，永生的故事都在他们中间口耳相传。”

“很难不好奇这些传说是否有依据。”戈登鼓励他说下去。

外星人“咔嗒咔嗒”地转动着头部，速度之快，幅度之大，要是人类这么做准会拧断自己的脖子。他的喉咙里还上下滚动着一种什么器官，不是喉结，而是别的什么结。“这一定不是无稽之谈。我探寻了许久，考察这些传说的真实性。你有什么关于永生的线索吗？”

戈登寻找过永生的线索。大使馆的工作一有空闲，他就四处搜集信息。以前曾有过关于福托克提的传闻。戈登就是追踪这个传闻离开了人类世界，飞往银河系核心和福托克提帝国，来到了由福托克提统治的生命形式迥异的外星生物聚会场所——重力和大气不断变化的泡泡世界。如今，戈登已逾中年，家乡太阳系远在轨道望远镜的视野之外，福托克提也像其他人一样早已过世，他却仍未窥到任何永生的秘密。

戈登答道：“我们有一些关于永生的传说，你可以在人类使馆的图书馆里查到。庞塞·德莱昂，苏美尔国王吉尔伽美什，希腊神话中的奥菲士和提托诺斯……我们所有的神灵都永远不死，除非因为暴力而殒命，而有些神灵甚至还能自愈。宗教则认为，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

“明天我会去你们的图书馆。”外星人似乎热情不高，“关于永生，除了这些传说，你们还有别的资料吗？”

“没有了，不过……宇宙间有关于永生的警世寓言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戈登解释道：“有些寓言故事里讲，我们不会希望永远活着。黎明女神给了提托诺斯永生作为礼物，却忘了同时令他永远年轻，结果他衰老退化成了蜥蜴；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驱逐出了伊甸园，因为上帝害怕他们会知道永生的秘密，最终变得和他一样强大；奥菲士试图将妻子从地狱中拯救出来，最终却功亏一篑。这些寓言故事说我们不可能获得永生，而还有一些则断定即使我们得到了永生，也会在漫长的生命中因为乏味而发疯。”

外星人陷入沉思，“说故事的人蔑视永生是因为他们得不到永生，出于嫉妒吧！在你们的历史上，有没有真正出现过永生者？”

戈登笑了，“我不太确定。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我到处走访那些能见到许多种族的地方。如果发现新的种族，我就会问他们这些问题。有时我能感觉到他们也像我一样希望永远不死。”

戈登站在阳台边缘俯瞰。透过巨大的窗户，看着丝带形状的朱庇特星的引力圈内，无数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着的泡泡世界。他每天都会来这里，没想到这个外星人会找到他。他来这儿是因为他不愿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其他人都觉得他是疯子，而他觉得那些人都是蜉蝣——只关心逝去的时光，从未着眼于未来。他自诩为一只野心勃勃、独自探索的蜉蝣。

外星人又说道：“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在那些最高等的种族中寻找永生的秘密。那些庞大的星际帝国，那些虚拟世界的创造者，那些不懈地开采星球资源、派飞船穿越宇宙去探求更多知识的种族，会缔造他们自己的不朽。但是像你我一样，死亡仍会降临在他们身上。有些物种会比我长寿些，但最终仍难免一死。”

“福托克提帝国有一座小型星球大小的网络图书馆。”戈登说。他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去那儿，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个该死的图书馆几乎什么都知道。”

外星人咯咯轻笑起来，“福托克提图书馆还没有月亮大。里面的东西对我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带状的世界从眼前掠过。

“然后，我开始在原始生命中找寻。”外星人说，“原始生命的生活时代更接近于他们的传说。然而，那些原始生命中也没有真正的永生者。我想要和他们所谓的鬼魂谈谈，尽管使用了种种召唤鬼魂的手段，结果却一无所获。之后，我又搜寻了黑洞周围的区域以及其他怪异的宇宙空间，希望找到熵逆转的地方，依然毫无发现。我转而考察描述宇宙的数学理论，并学习了很多数学系统模型，但仍然没有找到熵逆转、自然生成或被创造的任何线索。”

戈登望着星星在他们脚下飞过，说：“相对论。过去我们认为，如果你能比光跑得更快，那么时间就会倒流。”

“我知道八个能跑得比光更快的飞行系统——”

“八个？除了我们的和福托克提驱动器之外？”

“还有六个。我都驾驶过——越驾驶越老。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没考察过类星体，但现在，我已经活不到到达那里的时候了。还剩下些什么呢？我已经找寻了一万四千年——”外星生物没注意到戈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按照我们的计时方式来计算的，按照你们的计时方式可能要稍短一些。我们的行星都挤在一颗已经开始冷却的恒星周围，一年有21,000,000标准秒。”

“那就是说，你已经找寻了一万个地球年那么长！”

“实在是太久太久了。我从未交配过，所以没有拥有我的基因的后代。以后也不会有，除非我能返老还童。现在，我的人生几乎没有时间了。”

“为什么这么说？”

对于戈登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外星人显得很惊异，“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够我找到永生的秘密。因为我害怕死亡。你们的生命很短暂吧？”

“相比您的来说，是这样。”戈登说。

“我曾和生命短暂的同伴一起旅行。看着他们死去，我很悲伤。我需要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同伴。我的太空飞船比得上所有你驾驶过的飞船，你也可以从我的研究中获益。你看，我们呼吸成分相似的空气混合物，我们的身体由相同的化学物质构成，而且，我们找寻的是同一个宝藏。你会和我一起追求永生么？”

“不。”

“可我感觉得出你是我的同类，我从不会出错。难道你不觉得，一定有某种方法可以跨过熵而获得永生么？”

“我曾经这么想过。”戈登说。

清晨，戈登踏上了返回太阳系的时空隧道。一万年不够找到永生的秘密，多少年也不够——除非你能永远活着。

[责任编辑：姚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