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红印花”传奇
穿过两旁长满冬青和女贞树、用碎石铺成图案的甬道,岳惠芳老师回到了家中。
默默地上楼。默默地掏出钥匙,开门。
一阵笑声从书房里扑面而来。那是父亲爽朗的笑声,还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岳惠芳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父亲离休后,似乎比以前更忙了。特别是当了什么“市青少年集邮协会”的顾问后,家里从此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邮票!邮票!”岳惠芳皱起了眉头。肖小龙不要命地扑过来抢邮票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老父亲大概听见了脚步声,便在室内喊道:“饭菜都是热的呢,你自己吃吧!”
岳惠芳走进了厨房。饭蒸得像稀泥,菜呢,又像翻了盐船,咸得不能进口。
她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母亲要是还在世该多好!她又一次想起了邮票……父亲这一辈子,算是和邮票结缘了。母亲呢,爱着父亲,宠着父亲,父亲一下班回来,总是一头钻进书房里,鼓捣他的邮票去了。那时她还小,看见父亲回来了,就想到父亲怀里去撒娇。可是母亲总是拉住了她,说,乖啊,和姐姐到外面去玩啊,爸爸正忙着呢!姐姐就不满地噘起嘴,哼,我知道,爸爸正在玩邮票!母亲就赶快掏出零钱给她们,哄她们去买糖吃,好让父亲安安静静地“玩邮票”。贤惠的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将家里操持得圆圆满满的,将更多的钱,支持父亲去买那小小的邮票。她常常吃剩饭,甚至偷偷地不吃饭,她的胃病,恐怕就是在长期的饥饿中埋下病根的吧?
现在,母亲走了。父亲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他在外是人人尊敬的领导,可在家里,他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饭,在生活上长期依赖着母亲。一旦母亲不在了,家里也就乱套了。姐姐远在深圳,她只好牺牲了蒸蒸日上的事业,从武昌调到汉口一个这样不起眼的普通学校,来照顾老父亲。为了让老父亲尽快走出母亲不在了的阴影,她也就包容了父亲的爱好,让父亲快快乐乐地安度晚年了。
但是,她想安安静静地看书备课,常常是不可能的了。
这该死的邮票!
笑声又一次从书房里传来。
“岳爷爷,听说在嘉德拍卖公司2003年秋天举行的中国邮票拍卖中,一枚‘红印花小壹圆’价值220万人民币,是吗?”
“岳爷爷,‘红印花小壹圆’不是邮票吗?怎么又叫‘印花’呢?”
“为什么叫‘印花’?为什么由‘印花’又变成‘邮票’?”岳爷爷呵呵地笑了起来,“问得好,问得好啊!”
看来,岳爷爷今天的兴致蛮好啊:“邮票嘛,就是小型的‘百科全书’,集邮就是‘集知识’哩。”他又开始给孩子们讲故事了——
“那是清朝末年,清政府腐败无能,国库渐渐地耗空啦。怎么办?就想着法儿剥削老百姓。据说有个叫陈壁的官儿向皇帝建议,学外国开征印花税,榨黎民百姓的油。皇帝当然同意啦!就向英国伦敦华德路公司定制了一批印花税票。这税票儿是钢版雕印的,因为是红色的,所以叫‘红印花’。可是这个馊主意遭到反对,老百姓已经够苦了呀!好,印花税不搞了,这批红印花税票呢,也就存放在上海海关造册处了。
“正巧这一年,清政府成立大清邮政……”
“啊!岳爷爷,我知道,大清邮政成立是1896年!我们学校的智力竞赛中曾经出过这道题!”
“对,是1896年。当时缺乏高面值的邮票,要印吧,也来不及,于是就‘牵着骡子当马骑’,把那红印花税票儿上面加盖‘大清邮政’的字样,暂时当作邮票使用了。
“可是当时把持国家邮政的官儿,不是咱们中国人,而是外国人!光绪皇帝任命担任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兼任邮政司,英国人葛显礼任邮政总办,就这样把邮政大权拱手送给了帝国主义!这些洋鬼子就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人为地制造变体邮票,加上那加盖‘大清邮政’的红印花税票的数量又极少,所以一印出来,洋鬼子们便分光了。
“现在国际上称为‘华邮四宝’的,就是这批‘红印花’中的四种:‘红印花原票’‘红印花小字当壹圆’‘红印花当伍元倒盖’和‘红印花小贰分倒盖’。其中最珍贵的,就是那‘小字当壹圆’了。因为当时把红印花税票儿加盖面值改成邮票时,最先加盖的是‘当壹圆’,就是说原来是‘叁分’的印花儿,现在当作面值‘壹圆钱’的邮票使用啦。可加盖了五十枚以后呢,嫌那‘当壹圆’三个字太小了,不够醒目,就改用了手工雕刻的大型字体‘当壹圆’加盖。按照惯例,原来加盖的小字‘当壹圆’的邮票应该销毁掉,可外国人却把它们给分了。有个德国人,叫费拉尔的,当时在海关,他占的这种‘红印花小字当壹圆’最多。这些属于中国的珍贵邮票,大部分就都流到海外啦……”
岳惠芳听着听着,也渐渐地入了神。她忘了吃饭:咦,想不到邮票的故事这么吸引人,和中国的近代史紧紧相连呢。她的耳畔又一次响起了肖小龙的哭喊声:“‘猴儿’!我的‘猴儿’哇……”
书房里也静了下来。岳爷爷讲累了,出来倒开水了。
岳惠芳连忙上前接过茶杯:
“爸爸,再给您沏一点茶吧?”
“不用啦!”老父亲咳了咳,清了清嗓子。
岳老师的爸爸叫岳雨霖,离休前是纺织局的党委书记,正是肖小龙上午遇到的那个满头银发的胖老头儿。他呷了一口热茶,问道:“是不是打扰你了?要备课吗?”
岳惠芳一笑:“不,我在听您讲有关邮票的故事呢,挺有意思的。”
“哈哈!你也爱听?”岳雨霖高兴地笑了,“那好!我再讲讲‘红印花’的传奇故事!”
岳雨霖走进了书房,笑着问:“我刚才讲到哪儿啦?”
“费拉尔,那个德国人费拉尔。”
“好,咱们就从费拉尔讲起。
“那‘红印花小字当壹圆’流到海外,成为‘华邮珍宝’后,我国的集邮家们就一直‘跟踪追击’。1940年,费拉尔去世了。清点他收藏的邮票时,‘红印花小壹圆’就有七枚,其中还有‘红印花四方连’,这更是珍贵的孤品了。当时,上海有个大集邮家,叫周今觉,被称为‘邮王’。为了使这四方连回到祖国,他托人与费拉尔的老婆交涉,可那老婆子硬是要高价,而且把价越抬越高。周今觉不松劲儿,追着要,一直到1927年,才把‘红印花小壹圆四方连’买回来。这‘华邮珍宝’终于回到中国人手中了。后来,这个四方连又由郭植芳先生买去了。1948年,郭先生到美国旧金山定居,这四方连又被带到国外。许多外国人听说这传世孤品在郭先生那儿,纷纷表示愿意以高价收买。可郭先生是个爱国者,他说,宁愿低价卖给中国人,也不愿高价卖给外国人。这是中国邮票之宝啊!1969年,郭先生去世了,又有外国人上门来买这珍宝了。郭夫人将邮票存入银行保管库中,不肯让给外国人。有人愿出重金收买,要郭夫人开个价。郭夫人一笑,说:‘好啊,我要一百万美金!你愿意买吗?’吓得那外国人张口结舌。郭夫人自己不集邮。她说,如果有中国人愿意保存,她情愿低价相让。消息传出去后,香港同胞林文淡表示愿意保存。他花了二十万美元,买到了这四方连。这样一来,被称为‘东半球最珍贵的孤品’的四方连,终于在1982年又回到了东方。到了1985年,就在全国邮展中展出啦!”
孩子们听到这“华邮珍宝”四方连回到了中国人手中,都松了一口气。岳惠芳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突然想到,要是让肖小龙来听听,该有多好啊……
九岁的小丫头毛妹,是“青少年集邮协会”中最小的会员了。她摇着岳雨霖的膝盖,说:“还有吗?岳爷爷,还有红印花吗?”
岳爷爷哈哈大笑起来:“‘红印花’我可没有,故事嘛,倒是还有不少……”
“讲!讲!快讲!”毛妹一下子扑在岳爷爷的怀里,撒起娇来了。
“好!咱们还是从那个费拉尔说起。
“‘红印花小字当壹圆’现在不多了,全世界只有三十枚,而且都是新票,而盖了八卦戳的旧票儿,全世界就只有一枚!
“这一枚旧票到哪儿去了呢?又到费拉尔手里去了。后来,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英国人,叫雷本。女婿上门嘛,老岳丈总得送点儿见面礼。费拉尔就把那一枚旧票送给了雷本。1926年,上海举行邮票大奖赛,雷本将这枚旧票送去公开展览,这枚孤品终于露脸啦!中国的邮商陈复祥马上花高价买了过来。这样,这枚旧票第一次回到中国人手中。
“后来呢,袁世凯的儿子袁克文也爱玩邮票,对,就是那个做了民国总统又复辟当皇帝的袁世凯。他的儿子袁克文花了一千块大洋将旧票从陈复祥那儿买了过来。这袁克文收购文物时挥金如土,将人家给他办报的巨款全花光了,人家要抓他,他把这枚孤品又转卖给了一个叫布许的外国人。
“到了1932年,我国的著名集邮家刘子惠先生决心让这枚孤品回到中国人手中来。他不惜重金,从布许手中买到了这枚孤品。于是,这枚孤品第二次从外国人手中回到了中国人的手中!”
今晚有新版的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客厅里就有电视机,图像清晰极了。窗外已经传来了《上海滩》的主题音乐,那扣人心弦的主题曲响起来了:“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可是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孩子们都被那“红印花传奇”吸引住了。岳惠芳情不自禁地望着满头银发的老父亲,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他这么会讲故事。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简直是一件稀罕事儿。他永远是那么忙,有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作不完的报告。在她的记忆中,总是她睡了一觉了,才被父亲的说话声惊醒。母亲立即向他提出警告:这是家里,不是会场!轻声点!别把小芳吵醒啦!于是父亲也立即歉意地笑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屏住呼吸,深情地望着甜睡的女儿。其实她是故意闭着眼假装熟睡的样子,等待着父亲的一个亲吻……想到这里,她望着父亲那银白色的钢针一般的络腮胡子,忍不住默默地笑了。“爸爸的吻,甜蜜的吻,胡子真扎人!”不知怎么,她的心头突然浮上这么几句歌词儿来。她咧嘴笑了。如果把这样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他们肯定会欢迎的。
客厅里突然安静了。
“后来呢?后来呢?”小毛妹急不可耐地催岳爷爷继续讲。
“岳爷爷,快讲吧!是不是又被外国人弄去了?”
岳爷爷笑了:“没有。后来呀,到了1944年,上海著名的集邮家马任全先生,花了一千美元从刘子惠手中购到了。新中国成立后,马任全先生又将这枚传世的孤品主动地捐献给了国家!”
“哎呀,真了不起!”毛妹瞪大了眼睛。
岳爷爷呷了一口茶,感慨地说:“是呀,了不起!你们看,解放军战士冲锋陷阵,不怕流血牺牲,是爱国;奥运会的运动健儿们为夺金牌,奋力拼搏,是爱国;那么,像马先生这样的集邮家,同样是高尚的爱国者啊。别看一小枚邮票,它也是块试金石呢!”
岳惠芳听着听着,笑了。爸爸又在作报告了,她想。可爸爸说得可真有道理。像这样把集邮和爱国教育有机地联系起来,而且是使孩子们在兴致勃勃中不知不觉地受到了感染和熏陶,还真有趣味……
她又一次想起了肖小龙的邮票。
墙壁上的自鸣钟敲了十下。
孩子们恋恋不舍地走了。
岳惠芳拿着肖小龙的邮册,来到书房。看见岳雨霖正戴着老花镜儿,在台灯下拿着放大镜,整理着他的“区票”。
“爸爸,您……您有‘猴票’吗?”
岳雨霖抬起头,取下眼镜:“‘猴票’?干什么?”
“我想要,要四张,这么、这么连着的四张……”
“哦,‘四方连’。怎么?你也想集邮啦?”
岳惠芳一笑:“不。我要,是为了赔给学生。我今天把一个学生的‘猴票’……”
“什么?你把人家的‘猴票’给撕了?……”岳雨霖顿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没有,看您急的!大概是弄皱了吧?”
“哼,弄皱了也不行!你知道金猴多珍贵吗?那是一个喜欢集邮的孩子的命根子啊!”
“可是,他旷课,迟到了……”
“哦……我想起来了。是个瘦小瘦小的孩子,眼睛大大的,挺机灵的?”
“对,像个小猴儿似的。”
“是他!准是他!”
岳雨霖见岳惠芳不解地望着他,便讲了上午他与肖小龙的巧遇。
“难怪迟到了……原来是倒腾邮票去了!”岳惠芳不禁又气恼起来。
岳雨霖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猴票品相不大好,但是,还是真票。我是想和孩子们交个朋友,然后慢慢地把他们往正道上引……”
“可是他不走正道……”
“不走正道?你这个教师是干什么的?就是像灌开水瓶那样往学生脑子里灌知识的?人可不是开水瓶!再说知识也不能靠‘灌’,得变着法儿让学生们觉得口渴,然后自己去‘喝’!我就不相信什么星期天‘补课’!”岳雨霖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你想想你小的时候,不也是个挺爱玩的淘气的丫头吗?爸爸妈妈管着你,你不是也不高兴吗?你收藏的糖纸还少了吗?”
岳惠芳听父亲数落她小时候的故事,忍不住笑了。是啊,她小时候收藏了不少漂亮的糖纸。有一次,叔叔从欧洲回国,带回了不少包装精致的礼品盒装着的糖果。结果第二天,糖果都不见了,原来是她喜欢那些设计新颖、色彩鲜艳的糖纸,偷偷地把糖剥开,只留下糖纸,把糖全都扔了……
“好好!我就请您屈就一下当我们班上的‘玩儿顾问’,怎么样?”岳惠芳竟对父亲开起玩笑来。
岳雨霖也笑了:“‘玩儿顾问’?那可不敢当。孩子们如果爱集邮,我倒可以当个‘老顾问’——这样吧,你明天叫肖小龙上家里来拿邮册,我再和他聊聊,怎么样?”
“好啊,您就试试吧。”岳惠芳说,“不过,那可是一条难以降服的‘小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