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阴转晴，祖母最好的时光
第19章阴转晴，祖母最好的时光
1.
祖父刚刚过世的那一段时间，祖母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整个人总是阴郁的，话也说的很少，几乎看不见一个笑脸，她时常一个人坐在床边，伸手摸一摸床铺，然后小声的嘀咕，“这个人在的时候，再怎么样也像个家，现在人走了，就不像家了。只要是有这么个人，不管什么样，就比没有强。”
那阵子家中的父辈们很担心祖母的身体，于是合计着想把老房子翻新一下，那些老物件，老装饰，改换了模样，兴许祖母看见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不过在劝说祖母这件事情上，大家有些犯难，都觉得祖母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的。
然而事情的进展出乎大家的意料，祖母欣然接受了装修这件事儿，甚至没有需要父亲姑姑叔叔苦口婆心的劝说。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祖母这样念叨着，也不知道是在给子女们做一个解释，还是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和心理建设。其实从祖母的某些言行举止的小细节上，我们还是能够察觉到一丝端倪的，她对于装修这件事儿，其实很不情愿，但是她或许本心里也明白，日子不能总在悲伤之中过下去。
我有几次跟着祖母，发现她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随意的溜达，每走出几步就停下来看一看，这儿瞅瞅，那儿摸摸。
卫生间门前的两级台阶，她把脚迈上去踩一踩，小声的说，“整这么两蹬台阶，真碍事，赶紧装修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到厨房的时候，她又看看已经熏得发黄的墙面，又小声的嘀咕，“墙都黄了，蹭不出来了，赶紧装修吧，装修了，大白墙，敞敞亮亮的。”继而她又走到阳台，那扇已经用了许多年的木头门现在有些合不上了，多年未曾修缮，已然有些变形了。她伸手摸了摸上面的漆，淡绿色的油漆都已经掉的有些难看了，手指一碰，就窸窸窣窣的往下掉，像下了绿色的雪似的。她转过头，看看我，小声的问，“倩倩，你说这个门你叔叔他们装修的时候，怎么整？能不能给上上漆？这回上漆还是上白色的吧，绿色的不好看。”我愣了一下，小声的提示，“奶奶，到时候就换新的门了，这个门都变形了。”祖母沉默了一下，小声的说，“换就换吧，是该换了，用了好多年，换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手一直抚摸着那扇旧木头门的门框，总不愿意松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句话祖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她每一次这么说，我都有一点心酸，这话听起来，怪委屈的，像个小孩子似的。
直到帮祖母收拾东西的时候，真正困难的情形才终于发生了，任由姑姑和母亲怎么劝，有些老物件祖母就是不舍得丢，什么劳保用品啊，还有一大捆子鞋带，以及从前祖父从厂子里带回来的崭新的塑料桶，祖母一概不想放弃。到了最后大家不得不妥协了，毕竟同意重新装修，已经是祖母做的最大的努力了，要一夜之间把这位老人的生活习惯全都改了，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最终叔叔在祖母的卧室门上方打了一处吊柜，那些祖母不舍得扔的老物件都有了安置，祖母这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只是那些老物件，经年之后，也再没有人动过。
2.
装修正式开始了，工程不大，但是也要持续一个多月，那一阵子为了让祖母能够放松一些，家里人轮着班的带她到处游玩。她今日住在大姑家，明日又住在二姑家，也时不时的来我家住几天，就这样四处走走散散心。兴许是离开了老房子的缘故，眼不见心不烦，祖母慢慢变得开朗了不少，笑容也多起来了。
母亲接了她回我家小住，她很是高兴，彼时她身子骨还算硬朗，上我们家的六楼也不费劲，还经常把母亲落在身后，然后在饭桌上跟我和父亲炫耀，“我腿脚好，上楼蹭蹭的，你妈都赶不上我。”我听了这话就笑笑，也不知道如何作答。那时候我即将大学毕业，正在忙着四处找工作，哪有什么心思听祖母的唠叨，但是现在我却有些后悔了，也许我应该多听听她的唠叨，多陪陪她，多和她吃几回饭，早知道这样的日子如此短暂的话。
3.
老房子的装修即将完成，叔叔来了电话，说再过几天祖母就可以回老房子了。兴许是听到了这个消息，祖母开心的不得了，不管母亲带着她做什么她都兴致勃勃的。五六月份，风和日丽，我们一起去劳动公园赏花，那是我最后一次和祖母一同出门游玩，一路上我和母亲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就像小的时候她牵着我一样，小心翼翼的保护着，生怕她摔着。
反倒是祖母自己十分的胆大，走路走的飞快，还一个不留神就爬上了假山。眼看着她沿着石头楼梯上了假山，母亲担心的不行，赶紧跟了上去，竟然却没能追得上。祖母腿脚麻利，三两步就爬上了加上，站在上面冲着我挥手。同行的还有我姨妈家的表弟，他看了看我祖母，不无羡慕的说，“你看看人家的奶奶，体格多硬朗，我奶奶是不爱运动的。”我微微笑了笑，却不敢应承，视线一刻不敢离开祖母，整个心早就悬了起来，直到她走下了假山我才放下心来。
从劳动公园出来，中午前后，我们去饭店吃饭，祖母的兴致达到了顶点，开始说些俏皮话逗我们，她这样说，“我说呢，刚才在公园，你们为什么一直劝着我吃点心，原来是要吃大盘子。这下好了，我吃点心吃饱了，可吃不下大盘子了，你们得逞了。”众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笑的前仰后合。
午后，母亲带着祖母去做了一件她这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去拍艺术照。祖母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个条件，家里留存下来的照片并不多，但是从本心上来说，祖母是喜欢拍照的。
几天之后照片取回来，家里人都说好，只见祖母穿着红色的唐装，端端正正的坐着，手里拿着团扇，笑眯眯的，一点也不显老，倒像是大观园里富态的老祖宗似的，很是气派。祖母自己也很喜欢，总是时不时的拿出来看看，最开始是亲戚邻里来访的时候，她拿给人家看看，到了后来，就连我们回家，她也要拿出来给我们一遍一遍的观赏，直到我们把恭维的话都说了个遍，她才心满意足的再把照片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兴许是经历了拍照这件事儿，让祖母的心情变得好多了，开朗了不少。从前你叫她一同出门，她总是推三阻四，临到出门前还一遍遍的问，“还得去吗？改天去吧？我没有啥出门穿的衣服。”但是那阵子，祖母性情大变，竟然变得爱出门了，而且说走就走。
同样跟着发生改变的，还有祖母的喜好，尤其是吃东西的口味。从前她很舍不得买吃的，海鲜，甜点这样的东西，家里很少见，即便是买了，也都在我们几个孩子的嘴里，祖母自己是不舍的吃的，若是问起来，她就说，自己不爱吃。但是上了年纪之后，子女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各自都有挣钱的营生，祖母这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祖父过世之后，她看开了许多事情，也终于不再那么苛待自己。
那阵子祖母喜欢上了吃榴莲，这件事儿我们全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本身榴莲的味道就有很多人接受不了，更不用说祖母这样很保守刻板的人，若是放在以前，祖母必然会说不爱吃，毕竟榴莲味道奇特，价钱也不便宜。谁想到祖母非但能吃榴莲，还十分的上瘾，经常一盘榴莲放在桌子上，我们一转身的功夫，就被吃光了。
姑姑有的时候开祖母的玩笑说，“年轻的时候不舍得吃，到老了全找补回来了，专挑贵的吃了。”
祖母便反驳道，“我现在不吃，什么时候吃呢？像你爸一样，到了了也吃不上一口好东西。想从前，我们俩处对象的时候，他连一根冰棍都不舍得给我买，我怨了他好几天，我这辈子跟了你爸，亏了嘴了，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抱怨，但是其实又更多的像是懊恼，毕竟祖父已经不在了，再好吃的东西，也只有祖母一个人品尝了，她多少，也有些替祖父抱不平，怪他走得早，没能赶上好日子。
4.
那段时间是祖母最好的时光，大约持续了也就有两三年吧。那阵子陪伴在祖母身边的我，是觉得十分庆幸并且开心的。只是当时祖父已经过世了，总觉得有诸多的遗憾。我现在细想想，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祖母这一辈子，为了子女，为了祖父，操劳了一辈子，直到祖父过世之后，祖母这才终于过了几天自在的日子，是真正为自己活着的日子，如此一说，倒也值得专门写这一章，聊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