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东南亚”再发现
多文明世界的智慧土壤
等待救援的石造大伽蓝吴哥窟
笔者自1961年开始到东南亚调查。属热带季风气候的东南亚,雨季时雨水众多,旱季时则有令草木都枯萎的干燥、灼热的太阳和高温。当地人似乎接受了这样的酷暑,因为这是一个无须担心衣食住行,只要没有战争便充满安心与安全的世界。
每次要去东南亚,我总会开始思索为什么这里会建立起吴哥窟。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1980年8月柬埔寨内战正酣,我来到这里,开始调查被弃置了十一年的吴哥窟等遗址的破坏情况。当时,韩桑林政权的军队与波尔布特派军队的炮火在附近纷飞,与紧张感相伴的是如何从战乱中拯救并保护这些无与伦比的巨大文化遗产的焦躁。无奈地暴露在大自然猛威之下的吴哥窟遗址群,为何会被破坏和损伤到如此地步?显露的遗址群继续沉默地矗立着,等待救援。
伤痕累累的吴哥窟 在波尔布特时代的内战期间,正面塔门留下的枪击痕迹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些大寺院就这样被遗弃在热带丛林深处的大自然中,伤痕累累,让人怜惜。这里曾经被信徒围绕,是奔向来世、预示梦想与希望的神圣场所。轮回转世在这里被说明,诸多寺院暗示着通往极乐净土的入口。人们希望这座石寺永远地存续下去。
1980年的第一次遗址前期调查正值内战期间,进行了十天。现场调查发现,导致遗迹破坏的三大元凶是雨水、植物和地衣类(菌类)。它们侵入遗迹内部,使其倒塌、风化。在任何时代吴哥窟都能因其威容而自豪,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庄严的大殿与地基都被损伤得如此严重。而时光就这样流逝。
无法自言苦痛的大遗迹群。也许它们在期望人们注意到吧。过去的寺院吸引众人心灵,给予他们生存的喜悦,并暗含面对来世的某些精神特效药。时过境迁,世代交替,战争来袭,寺院的作用已经被人遗忘,但因为是石造建筑,所以它们残存于此。那之后,它们只是静默地矗立。
哇扬 印度尼西亚著名的传统民族技艺
既非中国又非印度的东南亚世界
一听到“东南亚”这个词,人们就会联想到柬埔寨吴哥窟的剪影、印度尼西亚的哇扬(皮影偶戏)、巴厘岛的凯卡克猴舞及身穿黄色僧衣的缅甸僧侣。我们想象到某个充满异国情调的魅惑世界。
东南亚是指夹在中国和印度之间的既非中国又非印度的广大地域,由中南半岛的“大陆部分”和海域的“岛屿部分”组成。东南亚总面积约为日本的十二倍,地域辽阔,居住着许许多多的民族。大陆内部及山区有尚未开化的人类。他们大概是由于新民族的迁徙而被从原先居住的平原地区赶出的人吧。
在大陆部分,从中国云南省过来的大河及其细长的溪谷将雨水带向大海,并成为数千年间民族迁徙的一条通路,许多人经由此路奔赴大海。例如现在的孟族人、高棉人、越南人、马来人、缅甸人、泰人、老挝人、占族人。此外,中国人、印度人似乎很早就通过海路到达此地。
从时间上来看,自公元前后以来,一直有梦想一攫千金的人们从印度或中国来到这里。最初是附近的海民,或者是乘小船的岛民和冒险家。然后,有人带着自己的印度文化或中国文化到此定居。11世纪开始的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们、16世纪开始的欧洲人紧随其后,17世纪前半叶日本朱印船也驶入,并在各地建立起日本人街。人们来这里的目的形形色色,例如为了交易或传教活动,或者从17世纪起也有人凭武力等抢占地盘。此后不久,东南亚被欧美控制,开始沦为殖民地。
今天的东南亚大约生活着五亿八千万人(2008),居住空间广布于村落和大都市。以另一种观点来看,东南亚有从少数民族到联合国家等各类集团、各种社会,创造出许许多多的政治制度,例如有王国、军事政权、共和国、社会主义国家等诸多国家制度,所有的社会组织、政治形态混杂于此。
从宗教方面看,伊斯兰教广泛流行于印度尼西亚、马来半岛到棉兰老岛的岛屿地区。大陆地区的人们大部分是上座部佛教徒(缅甸、泰国、老挝、柬埔寨),大乘佛教徒只在越南。菲律宾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基督教徒。在巴厘岛,过去由印度传来的印度教融入当地,变化并传承至今。但是,在村落的日常生活中,这些大宗教的衣袖之下也露出了人们一直笃信的泛灵信仰的面容。
虽然如此多样的民族和异文化社会在各地延续,但从生活样式到精神价值体系,各方面都隐藏着许多东南亚地区的共通性。例如稻作在各地随处可见,农耕文化甚至从史前时代起延续至今。尽管自然、人种、宗教、语言不同,但背后却可以看到共通的统一。
首先,风土气候的统一性。东南亚全境几乎都属于热带季风地区。这里有旱季和雨季,能看到相似的生活方式。人们在平原地带水源充沛的水田、从谷底延伸至天际的利用小山丘倾斜面开发的梯田里耕种。到处可以见到男子在两头牛或水牛身后掌犁、女子插秧的画面。
东南亚的田园风光 各地随处可见水牛和农民劳动的身影
东南亚世界夹在中国和印度两大世界当中,从这两大世界接受种种文化并借此促进地域社会的形成。也就是说,它们把外来文化看作“卤水”来选择性地吸收,按照对自身有用的原则改造各种文化,进而创造出固有的“文化”。这或许可以说是多重文化与“固有化”地域的结合吧。东南亚在历史的形成中有外部的影响。
东南亚的人们创造出立足于自然与人类和谐共生的生活文化。如果将这种多维度的集合体和共通的统一看作“东南亚式”的独特文化,那么与东亚世界、南亚世界不一样的“东南亚文明世界”也就成立了。
炫耀权力的巨大遗迹
从时间和空间方面把握东南亚各地的村落社会,首先要立足于这里处处都很复杂的生活环境。多达数千种语言、数百个民族部落都以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形式在自然环境中存续下来。大大小小自营村落社会位于山区、河岸丘陵、平原三角洲等,各自的生活文化、生产形态连绵不断。在那里,固有的生活价值体系重合、凝聚,在村落的习俗中传承、深化,进而创造出某种社会纽带和统一体。
这些为数众多的民族社会上演着历史的兴亡。东南亚世界整体又有怎样的兴亡史呢?在漫长的历史形成过程中,东南亚的民族社会留有传统不断积蓄、深化的固有核心部分,在内核之外涂抹上外来精神价值体系。另一方面,它也将文化要素等纳入自己的脉络,基于独特的镶嵌拼接(patchwork),不断进行技术性改良,使得民族文化不断发展。
而且,在这种地域固有的社会中,随着时间流逝,独特的精神文化静默地深化,与之相适的充实的闲适生活体系也在延续。随着这种发展,各地区的历史画卷缓慢不断地向前展开。这样想下去,东南亚的历史形成中具有怎样独特的固有模式呢?
考察我的研究领域吴哥王朝大约六百年的历史,那么,大致在前吴哥王朝(约1—8世纪末)的6世纪前后或者更早,东南亚似乎从印度引入了畜力犁耕。同一时期,长粒的籼稻普及,当时采用的可能是撒播的种植方式。吴哥窟的浮雕中也刻有农具,被认为是印度风格的犁。
根据碑文,前吴哥时期各地似乎存在叫作“补罗”(城市,碑文中所载的部落单位)的组织,一般认为这是由防卫性的竹篱笆等围起来的村落。总之,这时大概形成了地域性的自给自足式的村落,而且有负责统筹的补罗长,由他收取税金。不过,到了吴哥时代(9—15世纪),“补罗”扩大为“补罗曼”(郡、州),在中小河岸和湖岸周边形成了大村落。
大村和小村基于自然的生产形态而形成,村内进行某种程度的分工。地区的各个集团人口增加,为了扩大耕地而砍伐森林,并创立分支。大村在完善经济基础的同时,在村里各处搭建起一根梁柱的小型祠庙[泛灵信仰,即涅达神(Neak Ta)]。很久之后,国王集中财富与权力,建造石造的寺院,向平民炫耀自己的威严。
东南亚的国王被描述成神圣的君主。国王建造巨大的纪念建筑,大肆宣示权力,威慑众人,作为超人之王而君临天下—国王的统治力都很薄弱,所以要做神灵附体的虚伪表演。
政府在国王行幸的“王道”上架设石桥,连接全国各地,发生地方叛乱时,象军可以快速抵达镇压。通过这条“王道”,物流和精神价值体系的传播也很容易实施。王国内部,经济基础进一步扩大,频繁营造寺院也带来技术改革和人力资源集中,进而使大规模修建护国寺院成为可能。寺院装饰着展现精神价值体系的佛像和浮雕,成为绝世罕有的豪华伽蓝。在此之中新的美术样式不断出现并发展。国王的政治基础弱,所以要用非日常的建筑和豪华的祭祀礼仪来夺人耳目。
通常来说,历史立足的基础,例如地域经济如何发展,显示出发展的可能性或者限制性。东南亚各地的事例中反映的是一种总体上受惠于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的状况,尤其从粮食这一点来看,用最低限度的努力就可以收获,只要没有战争,就不会为食物困扰。在东南亚,适应这种自然环境的小规模村落自给自足,且多少带有独立性,一直存续。割据一方的首领们争夺地区霸权,不断上演着兴亡盛衰。
从16世纪起,欧洲为了寻求香料等物品,正式向该地区扩张,逐渐扩大其统治力。虽然日本因锁国而撤离东南亚,但17世纪前后,西欧的扩张,在所到各处与当地的传统社会产生冲突,并不断引起混乱。到了19世纪以后,东南亚开始了大规模排外运动,反对西欧帝国主义侵略。然而,当地的抵抗势力与西欧帝国主义的战斗力悬殊,个别的起义都被相继镇压。
最终,东南亚当地传统中的旧式落后技术和生产活动不再能发挥效力。地域的经济逐渐被殖民者有意纳入殖民地经济体制,最终变成了服务宗主国的经济形态。古老的村落社会崩溃,开始受到宗主国的政治、经济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