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多文明世界的发现(讲谈社·兴亡的世界史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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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然同行的人们

自然环境与独特的生活文化

下面以自然环境为基轴进行叙述。

中南半岛虽然没有海拔高的山岳,但起伏十分巨大,形成了复杂的地形。许多大、中、小型河流都通过溪谷自北流向南海,途中留下许多被流水深深雕琢过的溪谷、湍急的瀑布和浅滩。海岸附近的平原地带被数个山脉分割开来,南北狭长的马来半岛则连接印度洋和太平洋。

紧邻的苏门答腊、爪哇、加里曼丹三大岛屿由浅海与中南半岛的大陆部分隔断。岛屿多为火山岛,不少火山现在还在活动。

东南亚各地海域辽阔,发挥了连接各地区的作用。受到这些近似内海的恩惠,东南亚基层文化相互交错,在日常生活中有着共通性。

人们利用风向交替的季风气候,用一侧或两侧带有木桨的独木舟往来两岸。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乘坐帆船或戎克船(中国帆船),去往中国、印度、波斯湾和阿拉伯海等地从事贸易。不久,地域间的贸易活动活跃起来,进而在沿岸地区形成了港口城市,并发展成地区性小国家。

从历史上来看,柬埔寨的扶南国(约1—7世纪)就是由湄公河三角洲的港口城市发展起来的。它位于中南半岛南部,面朝南海,但腹地则是农业经营。三佛齐(约7—11世纪,苏门答腊岛中部马六甲海峡附近,中文名为室利佛逝)、满者伯夷(1293—1527,爪哇岛东部)等各地成立的港口城市国家便以这种海洋交易为交流的契机。例如,驾着阿拉伯帆船(dhow)的穆斯林商人就由此开始驶入东方,唐代(618—907)后半叶至宋代(960—1279)之后的中国商人也驾驶戎克船出海远洋。

东南亚各国的多样政体、语言、宗教

东盟诸国

大陆部分由前文所述的拥有幽深溪谷的山岳、自北向南注入海洋的大型河流、注入大河的中小河流、河岸山丘、平原及广阔的三角洲地区等组成,给东南亚地区带来了丰富的土壤和矿物资源。因此,这一地域栽培着谷类、油料作物、甘蔗和橡胶树,并有石油、石灰、铁、铝、锡、钨等矿床。

海边成排的独木舟 带有船桨的独木舟曾被用作海上的交通工具。印度尼西亚巴厘岛

东南亚整体上温热湿润,最热月份的气温会超过四十度(摄氏度),但平均气温约二十八度;年度降雨量为一千四百至一千八百毫米,不过不同时期的降雨量变化巨大,尤其在雨季和旱季明显的地区,降雨量大多不规律。这里是稻作成为生活中心的地区,更一般的说法是农业中心,所以人们会称赞东南亚社会,有位地理学者甚至称这里是“植物文明”世界。农民以农作物为食物过活,住在由木头、竹子、稻草和土搭建的木质房屋中,除了越南,大多数房屋都是干栏式建筑。

在日常生活方面,可以看到男女之间紧密的协同合作。出于经济性的原因,女性主内,从事从生育到收割水稻等各种工作,实质上被赋予了更多的决定权和自由。

形成于河岸平原与平原地带的村落,构成了经济和社会的单位。村民同时有私有和公有的土地,形成了相互扶持、连带性等传统和习惯,至今依然在东南亚农村发挥着相应的作用。

同样,各宗教也有共通性。人们接受了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大宗教,但在这些宗教的缝隙之中,还能隐隐见到自古以来的泛灵信仰、祖先崇拜、土地精灵、地母神信仰以及山岳信仰的祭礼等。村人依照时节举行各项祭礼时,总能显露出这些信仰的面貌。特别是与农作相关的祭典,如祈祷雨季的到来或者农作物的丰收,一些村子的祭礼按照阴历时间举办。祭礼之中有板羽球、跳绳、男女对歌、对舞等活动。

干栏式住宅(左)与收获稻谷(右) 无论是在农地还是家庭中,人们都重视男女的共同劳作,从养育儿女到粮食收获,女性都拥有许多决定权。两幅图均为柬埔寨农村的风貌

东南亚的生活史物语

学习东南亚历史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历史,例如对于现在的东南亚世界如何形成这一问题,我们想以史料为依据,辨明过去的历史发展及史实,考察这一地区、这一国家、这一民族经历了怎样的时空过程而发展至今。这就要求我们搜寻翔实的史料,并对其历史进行构筑。例如,思考东南亚人的生活史的形成,虽然是老生常谈,不过大致是以下认识:当地在漫长岁月中形成了传统,立足该传统的日常生活到现在也大体延续。在本土固有的基层文化形成时,外来文化进入了。简而言之,东南亚汲取外来文化的优良之处,拒绝不合理的部分,仔细考虑对于自身是否有利并取舍。

支撑生活的经济基础是农业。例如,6世纪左右,柬埔寨似乎引入印度风格的犁,也有了畜力耕作技术。像这样,他们从外部世界引进部分农具,改良成适合当地土地的犁,并一直沿用至今。东南亚基本上是靠雨水的自然灌溉以及贮水池灌溉的农业,不过也有烧垦农业。农业生产方式发生巨大变化要等到殖民地化后种植园农业的引进。

对比公元1000年时的世界人口状况(准确来说,这是历史人口学的成果):中国在宋代已经有了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大发明,是首屈一指的先进国家。在西方,诞生于7世纪的伊斯兰教扩展到伊比利亚半岛,伊斯兰文化圈形成并扩大,学者和文人聚集在各个城市研究希腊的古典文化。当今世界“主角”欧洲当时还是落后地区,连过冬的家畜都不充足。日本是怎样的状态呢?在京都,世界上最早的小说《源氏物语》正在创作当中(11世纪初完成),成熟的宫廷文化繁盛。据推算,公元1000年前后的世界人口为两亿五千万(2000年1月3日《读卖新闻》),其中,最大都市科尔多瓦(西班牙)约四十五万人,开封(中国河南省,北宋都城)约四十万人,君士坦丁堡(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约三十万人,吴哥城(Angkor Thom)约二十万人,而京都约十八万人。

水利都城吴哥窟 除了大型贮水池巴莱,南北宽一千三百米、东西长一千四百米的环形水濠也蓄积了水

为何吴哥城附近会有如此庞大的人口呢?根据法国研究者贝尔纳·菲利普·格罗利埃博士的《西欧眼中的吴哥—水利都城吴哥的繁荣与没落》(1992),吴哥王朝最繁盛的时期,利用雨季储备在巴莱(人工大蓄水池)的水推行两季稻,可灌溉到的集约农业地带达到八万六千公顷,可以供应建设吴哥窟时(12世纪前半叶)的约五十万人口。从公元1000年开始,大约经历了一百四十年,这里的人口增长了一倍。这样的人力资源使建造寺院成为可能,其结果便是吴哥窟和吴哥城的建成。这些人被武装起来成为士兵,不断扩大领土。

东南亚史是一部自我肯定史吧?

以宏观的视角来考察历史的话,东南亚的历史未必是伴随着进步与发展的历史演变。我们下面要考察日常生活的地域历史的流变。至今为止的世界的历史,是在处理一个接一个直面而来的国内外诸问题,例如应对自然环境、解决国内外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问题,通过改革—即便不彻底—促进了社会发展以及历史的扩大。我们肯定这种历史的发展。不过,东南亚的历史和上述历史模式一样吗?

简单来说,日本奈良时代过后是平安时代、镰仓时代,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时代划分包含着发展史意味。换而言之,历史就是变化成各种形态并且不断进步和发展的历史,是改革和革新的历史。一般认为这就是普通的历史发展。

然而,东南亚的历史多少不同于上述历史发展方式。从这个角度概括东南亚史,就会产生疑问,东南亚历史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展史吗?例如,至今为止,各地的口头传承故事发挥着一种历史故事的作用。《王朝年代记》(编年体王朝史)及地区历史被改编成故事,给农民内心以安慰。

以我个人在柬埔寨的体验故事为例,在遗迹附近村庄的小寺庙正殿里,烛火摇曳的薄暮之处,村里的老人用缓慢的语调开始讲述以“很久以前”开头的故事,非常引人入胜。其中有交织着幻想的创作,而邻近的森罗万象在此粉墨登场。故事中的人物或是村人或是动物,不一会工夫就过去了两三个小时。确切地说,对村民而言,与严谨地按照时间顺序来撰写的编年史相比,他们更加喜欢这种口述历史。那种感觉就像遵循时间顺序的历史不是真正的历史一样。

东南亚的历史基本上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进化论”的进步、发展史,要是定义的话,它是一部自我肯定(self-esteem)史,是一部精神文化深化史吧。在此意义上,它也不是一部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的文化史,而是一部与自然环境共生共营的漫长生活史吧。虽然它绝非以勤勉和严守时间为基轴的生活文化,但舒适的生活史一直延续,甚至可以说,富有人情味的和谐生活和文化绵延在持续。

双驾牛车 现在的农村,古已有之的牛车也还是与巴士、汽车并列的重要交通工具

我从事吴哥王朝史的研究,发现大约一千年前刻在寺院浮雕中的部分农村风景,至今同样保留在农村。例如,带三角形遮布的双驾牛车如今还在村里使用。适应自然环境的粗放型农业仍然延续,此外,至少到今天还没有出现改变农村生活的大变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是发展性的社会史,也没有不断出现新的竞争性、战斗性的历史进程来适应全球规模或者临近地区变革。吴哥窟的建立,是自我肯定史发展过程中的一大成果。

将东南亚史放在世界史的发展脉络中来看,即换一个角度看,东南亚为了强化自我表现和自我文化,不断借用中国、印度的技术与思考方式。它将这些拼接连缀,以补充、强化自古以来的本土价值体系的形式吸收。这是东南亚式的本土文化的创造活动。因此,各地的巨大遗迹都包含了该民族独特的文化、信仰和技术,而这些创造出与印度迥然不同的文化遗产。结果,这些遗址变得一点都不像外来文化的东西了。此外,作为历史特征,东南亚自身没有反过来给外部世界带来巨大历史影响的行动。硬要说的话,东南亚并没有积极地向外部世界展示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的独特性。例如,东南亚历史不是通过海外远征等发挥巨大影响力的历史类型吧。樱井由躬雄氏在他最新的著述(《东南亚的历史》)中指出了这点,促使我们再次思考迄今为止的东南亚历史观。

若是选取至今为止的东南亚史中的若干史实再度考察,尽管有很多各地兴起的大、中型王朝消灭周围王朝的情形,但至少没有出现哪个王朝远征,谋求东南亚以外区域的霸权。

例如,南印度的朱罗国(约846—1279)在1017年攻占了当时位于苏门答腊岛的室利佛逝国(中文名又为三佛齐,港口城市联合国家),1025年,巨大舰队掠夺了大量财物并携带回国。此外,中国元朝的远征军曾于1282—1293年五次入侵东南亚各地(缅甸、爪哇、占婆、越南等),给存续至当时的当地王朝带来打击或者导致其灭亡。日本也曾有抗击元兵的战役[文永十一年(1274)、弘安四年(1281)]。

尽管东南亚各地确实蕴含了环境的多样性和文化的独特性、固有性,但是很少有机会向外部世界询问、传播。例如,东南亚并没有行使武力,向邻近的中国和印度传播、展示东南亚地区的固有特征。不过,通过特产进行的交流倒十分频繁。

从结果上来说,这就是东南亚地区没有被其他地域了解的一个理由。如果从原始时代开始考虑东南亚的形成过程,我想可以认为这里是一个自给自足式村落存续数千年,衣食住行受到自然恩惠的地域。

既无台风又无地震的“世外桃源”

这个地区是横跨赤道地区的热带季风气候区,受太阳、雨水、高温所惠,以最低限度的工作便可正常过活。以葱郁的热带雨林为代表的森林给当地提供了必要的食物、药草、水果、燃料等。

过去东南亚的入门书籍中有“热带的蚂蚁”(华人)”和“蟋蟀”(当地村民)的描写。东南亚的人们以最低限度的工作就可以生活下去。简而言之,只要有雨水就能栽培水稻,迄今为止除了战争时期等特殊情况以外,这里没有出现过饥荒和饿死的情况。此外,除了内陆山岳地带,人们无须准备用于防寒的特别衣服和房屋,甚至只需一件T恤、一条短裤和一条毛巾便可生活下去。

而且,从热带雨林里砍伐的木材可以建造干栏式房屋。墙壁由聂帕棕榈树的叶子组成,屋顶用稻草就可以。屋里铺上竹制的席子,在酷热的天气里还能通风,即便说不上惬意,但也生活得舒适。在粮食生产方面,东南亚地区无须费心苦力地劳作,无须除草也能收获一定的稻穗。

1961年,我在调查遗迹的途中进入柬埔寨内地,看到水稻种植的光景后为之震惊。乘坐牛车穿行在延伸至地平线的广袤稻田中,两头水牛在水田里翻耕土块。用轭(横木)连接起来的两头水牛拉着犁。这是印度传来的农耕技术。手持竹篓的农家母女出现,竹篓里面装着稻种,播种的女子熟练地用手将稻谷撒在水田之中。现在想起来,那种做法就是完全依靠下雨的中耕播撒的种植方式。

这如同开花爷爷给枯木撒灰一般。听说东南亚也种植水稻,我以为和日本一样,有同样的育秧田,要一株一株地插秧,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因为进入雨季,水田都灌满了水。其后再去看水田时,虽然有部分杂草,但稻穗已经抽出来了。

我问同行的村民为什么不除去水田的草,却被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田里蓄满水后,抑制了杂草的生长,而稻穗则从水里冒头。收割水稻的方法也不一样。同样是由母女组成的娘子军出动,只割稻穗并放到竹篓或竹筐中。我问了很多后,发觉当地人觉得只要收获满足一整年口粮和税金的分量就可以了。

有效人际关系中的平衡感

亲眼目睹与日本完全相异的水田风景,就会知道柬埔寨是受到大自然恩惠的桃花源。无须除草的柬埔寨人并非懒人,农民们清晨或拂晓就去田里辛勤劳作,到了收获之际则全家出动参与收割。尤其是女性,总在忙碌,家务、育儿、小买卖、农业生产等都是女性的工作。每当看到那些默默无闻辛勤劳作的农家主妇,我都会由衷钦佩。

这里过着传统的生活。村里有村长等富裕地主阶层,也有贫穷的农民。富裕的农民会照料贫穷的村民。穷人觉着这是理所当然,并没有心理上的负担。这虽然勉强也可以说是相互扶助,但不存在因金钱的授受而产生的上下级关系。在那里,人际关系的平衡感发挥着作用,形成让人觉得原来如此的制度。

20世纪60年代,我在柬埔寨当地考察。一个百户左右的村里有一家华人开设的店铺。这一家华人辛勤劳作,向村民们出售日用品和肥料,也可以赊账,有时在水稻还是青苗时就预先买下稻谷。这一家主导着村民的日常生活,用自己的生活展示着与柬埔寨人完全不同的勤劳与储蓄。他们还从事贸易,把村里的米卖给其他生意人。确实,这些华人身上拥有一种勤劳的文化。这是五十年前我在柬埔寨内地的体验,而今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情形了。

柬埔寨既没有台风,也没有地震。它有雨季和旱季,大量的雨水也会引发洪水,日照则带来干旱,但这里仍是一块极受自然环境恩惠的适宜居住的土地。若能稍微忍耐暑热,这里的确就是世外桃源。广袤的田地与佛塔交织的风景随处可见,宜人的生活文化悠然自得地生长。这是与严守时间的思考方式和勤劳努力的文化相距甚远的柬埔寨村落风光,但是每一天都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