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清风因我醉

追溯与繁星的往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这天是人间的八月十五,刚刚化成人形不久的杜若和繁星同坐在僻静的高处,远远地感受着灯火通明的节日气氛。繁星内心厌恶光亮炽热,却也是个极愿意凑热闹的蒲桃妖。

“天子春朝日,秋夕月”,天子在皇宫里拜祭明月,官员百姓们自然也都纷纷效仿。

皓月初升,不少人家露天设案,赏月拜祭。银烛高燃,香烟缭绕,以当季的佳果和应景的饼食作为祭礼。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远处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嗯……”繁星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脑袋,冥思苦想半日,终于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新名字,赶忙写在手心递给身旁的杜若看。

“折枝?”

可是还未等到杜若真正开口点评,他自己就先否定地说这个名字不好:“不成不成,折枝折枝的,对咱们花花草草的不吉利!”

而一旁的杜若甚至连个插嘴的机会都不曾有。

“咦?杜若,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叫杜若吗?”

繁星猛地扭过脸来,忽闪着的黑眼睛里面写满了好奇。

“不记得了。”

杜若其实在繁星问她的很久以前,就自己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思索了一圈下来,结果却让她气馁。

“又不记得了?”

繁星这时不知是舒了一口气,还是在叹气。

“不记得了,而且也忘了我们是怎样结识的,只知道你一直唤我作杜若,而我又确实是一株杜若。”

“杜若这名字起得甚是随意,想必那人是肯定没有我这般好的学识的。”繁星颇有些自诩地撇撇嘴道。

“啊!杜杜快看!有一颗流星!”

繁星手指着那棵带着长尾巴的陨石,激动得一步跳了起来。

直到它完完全全消失在天际,繁星才意犹未尽地突然一拍自己的大腿:“啊哈!那我就叫繁星好啦!”

“什么?”

杜若有点反应不来。

繁星继续用手指头指向天上的一轮圆月和稀稀疏疏的几颗明星,大言不惭地答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明月与繁星亦不可兼得。今夜十五,月名唤作白玉盘,无繁星相伴着实遗憾,那从今往后,有我便再无遗憾!”

最后一句,繁星是放声喊出来的,此言一出,杜若也是一愣,趁着她愣神之际,繁星又惊惶失措地大嚷起来,“大事不妙!那妖道追上来了!”

喊罢,一手提起杜若的后领便匆匆忙地开始逃命。

是了,彼时的他们被一名以降妖除魔为毕生己任的道士给盯上了,杜若道行尚浅薄,以致于最开始的那段时日,总能见到繁星像拖冬瓜一样带上她逃命。

码头附近几条渔村的村民都以打渔为生,一年四季里面,但凡天时好,家家户户的小院都露天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鱼干,从村头至村尾都浸在淡淡的鱼腥味里。

此时此刻,刚刚重逢的繁星摇身一变,身上的一件破棉衣成了一身不见得有多华贵的铁锈红新衣裳,从暗处优哉游哉地摇着五明金箔莫难扇款步走过来,荧星的微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他愈发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眼前的繁星是不会再被人追着喊打喊杀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据说打架时从别人手里赢回来的名贵扇子,一双盛满笑意的似水眼眸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把那把五明金箔莫难扇推到她眼前。

“你也过来瞧瞧,我新得的宝贝!”

杜若难得没有表现出嫌弃,忽地在心里觉得,不管眼前境地如何时过境迁,繁星那副整日总是乐呵呵,永远没有烦恼的样子却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两人四目相对,杜若在脑海里飞快地回忆起往昔岁月的桩桩件件,而繁星总以一张笑脸示人,那双多情又无情的笑目却从来不会是心事吐露的窗口,虽然一直以来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但长久相处下来,杜若也明白他是没什么坏心眼的。

繁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靠近,高挺的鼻梁猛地出现在眼前,被杜若身手敏捷地闪身避开。

一计不成,他直起向杜若处弯下的脊梁,神情落寞地望向她,一脸可怜兮兮地说:“这才过去多久,杜杜竟对我如此冷漠?”

可是他说话时的嘴角向上勾着,眼睛更像是要穿透人的皮囊,直抵人不轻易示的内心深处。

杜若偏过脸去,张口就反驳:“才没有,我们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莫要胡说!”

“那你说实话,悄悄地告诉我,说你是不是瞧上了那位不苟言笑的诸绳水君了?”

繁星喜笑盈腮地凑过来,还十分应景地附耳上前,却再次被杜若一掌推开。

“你也说实话,你这次来是查到了什么吗?”

嬉皮笑脸了好一阵子,繁星见玩笑也闹够了,怕稍后真的把她惹炸毛了,自己转过脸去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正经起来说出此行的目的。

“自上次你叫我去查咸阴山神手中那道还阳符的真假,我便四处约人打架,甚至不惜……”

杜若一把按住繁星想抬起给她看的手臂,生气道:“辨真伪而已,你为何约人干架?”

此时就见繁星以一副“你果真愚钝”的模样将她打量着,傲然地睥睨着回答道:“不打架,哪来的手下败将散出去给你找消息?为了你,我还把我今年开春以来新长出来的蒲桃藤断成十来段,也放出去替你找消息了呢!”

繁星泫然若泣地挣脱了杜若按住他的手指,将繁复的衣袖高高撸起,杜若却只是看见底下两条白生生的小臂。

繁星的脸上略显出几分遗憾,“呀!都长好了!”他是故作深沉地怅然所失。

“你到底还说不说?”

“我说我说,虽然我的手长好了,但是咸阴手上的符是真的。”

正所谓:威武不能屈,繁星话锋一转,到底还是屈了。

“我发誓,千真万确!你脑袋的毛病能找到根源了。”繁星也替她高兴。

杜若表面上虽未表现出多么意外和惊喜,但其实内心还是百感交集的。

杜若曾状似无意问起过孟婆,若想得到阴司的还阳符,是否容易?孟婆当时就回答她说,六界轮回,生死有命,还阳符是个中的特例。

还阳符历来都是由阎王亲笔书写,亲手相予的,现在这一任阎王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油盐不进,只有上届阎王爷管得松些,现四海八荒中尚留存的此类符纸,多半都是当年出自他之手的。

或许正是当日闲谈,孟婆得知她有意此物,不久之后,孟婆就将她引荐给了咸阴山神。山神因事暂离属地,他亲口应允,如若杜若能够信守约定,待到他事成归山后,便以一纸还阳符相赠,作为谢礼。

如此一来正中了杜若心事,她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同时给四处游历的繁星传去了口信,托他帮忙留意着些。

“过去的事情当真这般重要,值得你花如此大的心思?”繁星看着不言语的杜若,心里开始打鼓。

与他相反的,杜若却是从未有过的笃定。

“当然!如若不能全然知晓前因,怎知现在做下的决定又是否正确?就好比有人故意打了你一拳,即使你当时打不过,也要等待时机打击报复,在此之前决不能轻易忘记这一拳,更是不能再笑着脸跑到他面前去。所以但凡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自己的过去弄个一清二楚,方才全然放得下心。”

繁星听了这番话,十分不以为然地噘着嘴摇摇头,“难道你不知道,人们有句话叫‘难得糊涂’的吗?”

杜若显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退让寸土:“有些事情还是要刨根问底的。”

繁星听了之后不为所动,还顺便给杜若如是下了一个结论:“说到底,你也是个固执的人。”

“而且,”杜若停顿了许久,等到重新开口时,声音已经低了好几度,“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去见他的,可是现在记忆混乱,我也不能确定。但是,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繁星认真地问:“即便前路尽是艰辛苦楚?”

杜若认真地答:“即便前路尽是艰辛苦楚!”

他不死心地问:“为了那个卫阿青,就真的值得吗?”

杜若的声音极低,话语并不怎么振奋人心,但是很确定,很坚定,她说,值得的。

这些年来,不知由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开始频繁地想起一个人。

其实也不能说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那是属于一个着青色衣裳的男子身影,杜若在很多场景里见过他:碧波荡漾的潭水前、千枝垂发的柳树下、人头济济的十里长街、布置简陋的茅草屋、长虹卧波的石拱桥……

可是即便有时站得很近了,他的面容也总是一片缥缈虚无,杜若越是心急地想要看清楚,就越是模糊,到最后就只剩下他身上的一抹青白的颜色。

因为他频频入梦,有时甚至还会在杜若发呆的时候冷不丁地出现在脑子里,引得杜若时常为这个不知哪来的人劳神费心。杜若有次将这件事讲给繁星听,当时觉得不用名姓称呼总是不便,就用印象中唯一能确定的一样特征给那个莫名其妙的身影起了一个名字,从此便于称呼。

一开始听到她说起时,繁星也是一愣,笑话她画本子看多了,癔症发作,可是后来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繁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在此之后,机缘巧合听其他精怪们聊天时,从他们那里得知妖是不会做梦的说法。

某棵老榆树就说自己常常睡得糊涂,总是忘事,凡人往他的枝杈上绑满红绸,可是至于他们的所求,老榆树总会忘记,不然就是张冠李戴:

穷小子求的是家财万贯,他就找了送子观音给那人求来子嗣绵延;养儿长忧的父母祈求家中体弱多病的幼子能长大成人,他就寻来文曲星,让那人家中长子高中榜眼;待字闺中的女子求如意郎君,他就拜托瘟神避开点她,让她长命无虞……诸如此类。

杜若觉得,既然精怪无梦,那这些零碎的片段八成就是被自己遗忘的一段过往,因不知名的原因被抛下了,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梦境里最后一回与那青衣男子相见,是两人同在一座临水的亭子里。

水边是一片绿色,估计是围着潭水种着一圈青竹,那亭子四周的竹帘半卷,从湖面吹来的风带着凉爽湿润的气吹在他们脸上。

不知道前面说了些什么,男子突然激动地靠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皱着眉思忖着开口说了一句话,大概说的是与她相约某时某地,风雨无阻,不见不散,云云。

这些情景都是极其真实的,真切得就好像是刚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事,但是往深了一想,到底和谁?在何时?又是何地?却不出意外地一无所获。

切记要等我呀,莫要等我记起来了,你又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