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疆入门
第一节 王排长的头痛
1966年7月,被称作上海知青的我们来到了新疆石河子的兵团农场,这也是奔赴新疆十万上海支边青年中的最后一批。每天一早,天蒙蒙亮,上工钟声敲响,几乎与此同时,我们的地窝子前也响起带着浓重湖北口音的破嗓子,喊我们起床。那时我年轻贪睡,刚想打个盹,被子就被毫不客气地掀开。此人是我们知青排的老王排长。他五短身材,却长着一圈令人生畏的钢针般的略显花白的胡子,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脑袋上一年四季总是紧紧缠着一条花哨的毛巾,夏天再热,从不取下;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冬,也是照缠不误,只不过外面加戴一顶皮帽子而已。每天他只带着我们干活,从不多讲话,还好,他对我们干活的质量倒并不怎么挑剔。只是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他才吼几声。后来我才从其他老军垦那里了解到,王排长是兵团的老劳模,他有非常厉害的头痛病。缠毛巾,是他自己发明的止痛方式。
前面提到,在上海时,我曾业余向我的叔父学过针灸。我始终记着赴新疆前夕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的那句话:“好好学,总会用得着的。”收工之后或星期日,我闲来无事便一面看《新编针灸学》,一面在自己身上练针。当时连队只有一个卫生室,贺卫生员也是半路出家的,到团部医院又有十几里地。于是,不久后便有人让我治病。我照着书上扎针,居然也取得了不错的疗效。慢慢地我有了些小名气,连旁边五连、三连的也跑到我所在的六连来叫我针灸。有一次,我正给一个关节痛的人扎针,感到背后有一阵浓重的呼吸声,回头一看正是王排长,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病人笑着说,“老王,你的头痛让小张拾捣拾捣吧,他的针灵着哩。”王排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头一扭就走了。
大概过了半年,在我终于治好浇水排小山东小王(具体见第二节)的周围性面神经麻痹之后的一个傍晚,王排长走进我们的地窝子,破天荒地在我的柳条把子床上坐了好一会,临走时忽然说了一句:“明天上我屋里,治治我的头痛。”
第二天是大星期日(当时农场以10天为一星期),我应约来到羊圈旁的土房,掀开门帘,王排长已正襟危坐地等着我了。屋里除了一张板床和一个半人高的大面缸,空空如也,不过收拾得倒很干净。当桌子用的面案板上有一搪瓷杯热气腾腾的开水,我喝了一口,因为糖放得多,有点甜得发腻。他告诉我,他的头痛已有二十多年,还是在国民党当兵时,被长官劈头敲了一棍子留下的病根。1949年9月25日在陶峙岳将军率领起义之后,他一直在野外工作,修完天山公路又筑乌鲁木齐到独山子的乌独公路。那时节天气奇冷,又是没日没夜地干活,头痛时发时停,一直没有止住过。1957年兵团决定全部人马移师下野地,建设军垦农场,条件更为艰苦,往往连睡觉都穿着衣服,因为长期没时间换洗,脱下衣服往洗衣盆一搁就成一盆碎渣渣。他的头痛发作也就更为频繁更为严重了。开始,痛得剧烈时,卫生员给的止痛片还顶点用,后来,各种止痛片都毫无用处,干脆也就不吃了。他自己发明了这个缠头止痛法,还管点用,而且缠得越紧,效果似乎越好。现在头痛天天发作,白天干活时稍轻一点,晚上痛得厉害;满头发胀兼针刺般痛,且以前额及两颞侧为主。我请他解开毛巾,进行检查,只见前额部到处青一块、紫一块。他说,这是他自己用力捏的,可以减轻疼痛。
我是第一次碰到这么严重的头痛病,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对照着书中有关头痛穴位处方,取风池、太阳、阳白、神庭及合谷穴,得气后留针20分钟。针后,顿觉头痛减轻了许多。他显得很高兴,我亦颇感得意,与他约定每日一次。第二天晚上,他照例泡了杯糖开水等我。告诉我,针后头痛轻了两个小时左右,又恢复原样。我便又照原方针刺,但这次针后效果似乎没有前一次好。以后效果越来越差,针到第10次时,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了。
我决定打退堂鼓了。第二个大星期日,我躲在地窝子里看书,破例没去针灸。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我拿了搪瓷缸准备去食堂打饭(星期日一天两顿饭),缠着毛巾的王排长堵住了门,面无表情地说:“拿上针,上我屋里去!”我只得顺从。他挑开门帘,里面腾着一屋子的雾气,火墙炉子上大铁锅里的水正在翻滚,面案上是刚擀好的宽面条。他让我先喝糖水,然后端了满满的一碗捞面条递到我手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吃了!”我不好意思地吃完面条,抹抹嘴,嗫嚅着说:“你的头痛我实在无能为力了。”“胡说!”谁知他二眼一瞪,说:“我脑壳痛了二十多年,是天王老子就那么十次八次能拾捣好?我找你就是信得过你,治好治坏我都不怪你,治就是了。”
这天回来后,我在墨水瓶做的油灯下把我唯一的一本针灸书——《新编针灸学》从头翻了个遍,在最后附录部分读到一首明代的针灸歌诀《玉龙歌》,其中写道:“偏正头风痛难医,丝竹金针亦可施,沿皮向后透率谷,一针两穴世间稀。”我不由灵机一动,王排长的头痛病也是偏头痛、正头痛兼有的难治症。是否也可以用这种选穴的方法试一试呢?于是,第二个疗程开始,我就用透穴法。但是,我从来没有透过穴,给他针刺时,针体弯了,疼得王排长龇牙咧嘴也没透成,取针时反倒出了很多血。说也怪,这次针刺后,头痛竟减轻不少。王排长说,“有时痛得厉害,我用缝衣针烧一烧,在最痛的地方放点血,也有点效果,你是不是也试试。”我赶忙到卫生员那里要了几个空的青霉素瓶子,磨去底,在他的几处疼痛最明显的地方,刺血后,用注射针头抽气进行吸拔,果然拔出很多黑紫色的血。从这个疗程开始,疗效尽管时好时差,但总有一定效果。
也不知几个疗程之后,他终于取下缠了多年的毛巾。那天清晨叫我们上班,他特地剃了个光头,在边疆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显得非常夺目,我心里十分欣喜。后来又治疗了两个疗程,终于彻底告别了头痛。
大约三年之后,我已调到团部医院工作。记得是一个中午快下班时,王排长来看我,他的头上又缠着一块破旧不堪的毛巾,人也苍老了不少,杂乱的胡子全白了。我不由一惊。我叫了他一声老排长。他惊恐地向四周一看,摆摆手说;“快别乱叫了”,只是简略地告诉我,因为历史问题,他被打成“国民党残渣余孽”,大会上批斗了好几次,排长早就不当了,现在已下放到马号跟大车。因为想不通,头痛这一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当即让他在我的新针疗法室针灸。他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恐怕治不好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外面马车还等着。”我一直送他到医院门口。因为医院离六连有二十多公里,路远又忙,之后我一直没有去看他,也没有见到过他。再后来听说他回湖北老家,叶落归根了。
链接
血管性头痛的针灸治疗经验
概述
血管性头痛是头痛患者中最多见的一种类型。因为引起这类头痛的原因都来自于血管,故统称为血管源性头痛。血管源性头痛分为原发性和继发性两大类。原发性血管性头痛是因头部血管舒缩功能障碍及大脑皮层功能失调,或由某些体液物质暂时性改变所引起的一种头痛。继发性血管性头痛是由明确的脑血管疾病(如脑卒中、颅内血肿、脑血管炎等)所致的头痛。下面讨论的是前者,是针灸治疗的主要适应证之一。
其临床特点是发作时一侧或双侧头部搏动性跳痛、胀痛、钻痛或刺痛,伴有眩晕、出汗、恶心呕吐、心悸、便秘、失眠、烦躁等血管神经功能紊乱症状。部分发作前有幻视幻觉、畏光、偏盲等脑功能短暂障碍。可持续数小时。头痛发作受睡眠、情绪、过度疲劳等影响,喝酒之后,女性患者在经期前后头痛加重。长期慢性患者,头痛频率不断增高,头痛程度不断加重。
中医学多将本病归属于内伤头痛,或因肝气郁结,化风化火,循肝胆经上扰头面所引致;或因跌打坠仆,瘀血停留脑窍,气滞血瘀,阻塞脑脉,不通则痛。针灸治疗本病,在《黄帝内经》中就有较为明确的记载,不仅有两千年以上的实践积累,而且有着确切的临床效果。
通过临床的不断筛选比较,近40年来,在选穴和刺激方法上都摸索到不少行之有效的经验。一般主张应用传统的透穴刺法,刺血拔罐也有较好的止痛作用。还有采用穴位埋线的方法,也可取得一定效果。在具体选穴和治法手法上,以即时止痛为指标,通过对照观察发现,此类头痛以局部选穴较佳,而针刺得气后快速捻针至针感强烈出针,其疗效优于留针。根据著者经验,针灸治疗本病症确有十分明显的效果,不仅可即时止痛,且能在较短的时间内消除症状,只要患者能注意避免诱发因素,多能控制发作。
当然应该指出的是,由于头痛有时可为某些严重疾病的早期表现或突出症状,因此治疗前必须做系统检查。而针灸治疗也只有根据主客观提出的依据,做出初步诊断,才能考虑应急处理。
著者验方
一、处方:
主穴:后太阳、阳白、(头)临泣、风池。
配穴:印堂、合谷。
后太阳位置:鬓角前发际,与丝竹空平齐处。
图1 后太阳
二、操作
主穴均取,酌加配穴。后太阳取患侧,用28号2寸毫针,先直刺0.8~1寸,行小幅度提插加捻转0.5~1分钟,使有强烈酸胀感向颞部放散,缓缓将针提至皮下,再向同侧率谷穴透刺1.8寸左右;再针阳白、(头)临泣,以1寸毫针分别向鱼腰和目窗方向透刺。风池取双侧,以32号1.5寸毫针向同侧目外眦方向刺入1.2寸左右,用导气手法徐进徐出,反复施针,使针感向头颞部和额部放散。如前额疼痛明显者,加针印堂穴,以28号1寸针自该穴上方约5分处往鼻根方向斜刺入约0.8寸,用小幅度提捣手法运针1分钟;可加合谷略斜向上刺至得气。再以风池与后太阳为一对,或加阳白与临泣为一对,接通电针仪,频率180~240次∕分钟,强度以患者可耐受为宜。发作时每次留针45分钟至1小时,缓解后为每次30分钟。针后在太阳或阳白以小三棱针快速点刺十数下后用小型吸拔罐吸拔2~3分钟,急性发作期每日或隔日1次,缓解期每周2次或1次。
体会
著者应用本方不仅治疗了多例症状严重的血管性头痛,而且对多种功能性的以一侧为主的头痛(如眶上神经痛等)也有较好的效果。本方组方,主要考虑到本病多以肝胆之火上扰所致,故以胆经风池、阳白、(头)临泣为主穴,均可用以疏泄风火以止痛。后太阳是治疗偏头痛的验穴,为方幼安教授所发现,较之太阳穴更具有活血化瘀的作用,位于颞侧,亦为胆经循行区域。印堂为督脉穴,有镇静止痛之效;合谷取“头面合谷收”之意。
本方关键在于手法和电针两种刺激的有机结合,透刺和拔罐的合理使用。急性期刺激强度要大,缓解期要相对轻一些。另外,要嘱咐患者避免诱发因素。著者曾遇到过一例患者,经针刺治疗后两年未发,结果因饮酒过量而复发,再次治疗控制后三年,又因不慎饮酒后发作,再行治疗仍然有效。后决心戒酒,至今未发。
另,宗“怪病必瘀”的古训,在病程较长的患者中,对局部有压痛之处,加用刺络拔罐,以活血化瘀止痛。在操作时,须以小三棱针重度点刺后吸拔,宜出血量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