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师襄诊传心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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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孔门特色用药

(一)石膏药性辨及用法

石膏是中医临床上的常用药,也是金石类药物中应用最广泛的品种之一。临床上应用最多最广的是清热泻火的生石膏,经煅烧后称熟石膏,其性变为收湿、敛疮生肌而专供外用,通常说石膏系指生石膏而言。石膏常用而用途又广,因此善用者盛赞之,不善用者则多有诟病,称其质硬而重难于消化吸收,性又大寒有损阳败胃之虞。石膏的主要成分是含水硫酸钙(CaSO4·2H2O),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及高等中医药院校《中药学》教材,皆称其性味甘、辛、大寒,功能生用清热泻火,除烦止渴;煅用敛疮生肌、收湿、止血。按照中医理论,寒凉药大剂量使用常有损阳败胃之弊,因此有的医家为避其寒凉之性,主张火煅后内服。清末民初中医大家张锡纯反驳说:“石膏医者多误认为大寒而煅用之,则宣散之性变为收敛,以治外感有实热者,竟将痰火敛住,凝结不散,用至一两即足伤人,是金丹变鸩毒也”。又说:“且尝历观方书,前哲之用石膏,有一证用至一斤者,有一证用至数十斤者,有产后亦重用石膏者。然所用者皆生石膏也。”

众所周知,孔伯华老先生是京门最善用石膏者,故有“石膏孔”之美誉。孔嗣伯老师继承了孔太老之衣钵,认为石膏是凉而微寒。考《神农本草经》,石膏列于中品,称其味辛微寒,确非现行教材之“大寒”,功能去中风寒热,心下逆气等。医圣张仲景之《伤寒论》《金匮要略》用石膏者有11方,而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用石膏者多达207方,涉及内、外、妇、儿各科。尤其是明清以来,温病学派兴起,遂成为阳明气分实热证的首选药物之一。孔师认为,仲景之用石膏,是从烦躁、渴、喘、呕吐四处着眼。如小青龙汤证,心下有水气,肺胀,咳而上气,脉浮,烦躁而喘,即加用石膏;大青龙汤之用石膏,亦是在于有烦躁;白虎加人参汤之用石膏,是在于大烦渴不解,舌上燥而烦;竹皮大丸证之用石膏,是在于中虚烦乱;此乃针对烦、躁之用石膏者也。白虎加人参汤证曰大渴,曰大烦渴不解,曰渴欲饮水;白虎汤是未明言渴而言里有热,渴亦在其中矣;此乃针对渴而用石膏者也。越婢加半夏汤之治其人喘,肺胀,以半夏与石膏为伍,小青龙汤加石膏以治烦躁而喘;木防己汤用石膏在于其人喘满;麻杏石甘汤用石膏在于其汗出而喘;此乃针对喘满而用石膏者也。竹叶石膏汤证之欲吐;竹皮大丸证之呕逆;此乃针对呕吐而用石膏者也。孔师深谙石膏之疗效,认为其质重能泻胃火,其气轻能解肌表而生津液,除烦渴,退热疗斑,宣散外感温邪之实热,使热邪从毛孔透出。其性之凉并不过于其他凉药,但其解热之效远较其他凉药为胜。所以孔师坚信:“石膏一药,遇热即放胆用之,起死回生,功同金液,可收意外之效,绝无偾事之虞。”

对于石膏的外用,张锡纯有言曰:“石膏生用之功效,不但能治病,且善于治疮,且善于解毒。”考今日论石膏生用者,不论《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还是《中药学》高校教材,其意均是生石膏只作内服,不供外用;而煅石膏仅供外科疮疡、湿疹等皮肤病撒敷之用,已成定式。如《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的九一散即是由煅石膏90g,红粉10g组成的一个专供外用方。考清代许楣校刊的徐批《外科正宗》收有九一丹一方,药由生石膏9分,白降丹1分组成。此刊本刻于咸丰10年(1860年),虽非明代原著《外科正宗》之方,似也可说明生石膏外用“古已有之”,也就是说生石膏并非是专供内服的专利品。所以然者,盖因生石膏配伍丹药外敷疮疡,取其清热解毒之功,并缓减丹药燥烈之性,保护正常组织不受丹药之刺激和腐蚀。如是说来,这似有悖于前述生石膏应用之常理了。关于这一问题,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医杂志》对此有张厚熙、邹铭西、孙启明等曾撰文做过些讨论。邹铭西称,按朱仁康老中医的经验:“凡是配合拔毒去腐外用药(如红升丹)则常使用生石膏,生者取其清热作用,嫌煅石膏性黏滞,不利排脓。这与传统一律外用煅石膏者不同。”并说“此方已应用20余年,我们体会,在拔毒提脓方面,生石膏外用其效果似要比煅石膏稍好些……”云云。孙启明也指出:“生石膏外用,古已有之”,并指出《外科正宗》《外科大成》《医门补要》及《疡科纲要》等书几个配方以证之,还结合他自己的临床经验指出:“生、熟石膏的区别伍用,就是基于病变需要而制定的”。生石膏有清热泻火、凉血解毒的作用。熟石膏有护膜制泌,生肌长肉的作用。若疮面焮热红肿,火毒炽盛,顽肉不化,而升丹性热,以火蚀肌,烧灼津液,致疮面干涸;配伍生石膏可清其热,并纠正升丹之偏,促使顽肉溶解,腐脱新生。若腐已脱,疮面净化后,使用熟石膏可加速愈合,但不可掺用(药)过多,因收涩(吸水)太甚,造成疮面干涸结痂,痂下再次蓄脓。故疮面脓腐未净时,绝不可用熟石膏,否则,不利于排脓,有遏毒之弊。

石膏的应用,验之于今日更为壮观。如近代以善用大热药附子而享誉中医界的祝味菊先生,用石膏与附子相配,治疗某些热病而获良效。已故中国中医科学院名老中医岳美中先生,对于糖尿病日久,阴损及阳者,用六味地黄汤加石膏、附子治疗,消除口渴有效。石膏与附子配伍而用,虽非临床治疗之常法,但在文献及实际临床上并非罕见。

(二)巧用鲜药

孔门不仅以善用生石膏而闻名于海内外,而且也最善用鲜药。所谓鲜药是指随采随用,鲜活的药用植物或动物,不经复杂的加工炮制,只要洗净泥沙,除去非药用部分,即入剂使用。这类药物具有升清之气,鲜活质嫩,汁液充沛,香气足,味纯正,最能保持鲜品的天然性能,是治疗热病不可或缺的佳品,一般认为它的疗效高于其生品或干品。如孔门常用的鲜石菖蒲根,辟秽除痰,芳香开窍,非干品所能替代。萧龙友、汪逢春、施今墨三位京城名医,也和孔师一样,喜用鲜药,南方诸名医大家亦同样善用鲜药,其理大概都基于鲜品的疗效高于干品。据笔者统计《中国百年百名中医临床医家丛书·孔伯华》一书的神志病中,共收29个病例,36张处方,有17个处方使用鲜药,品种有鲜藕、梨、鲜石斛等十几个品种,由此可见一斑。

临床应用鲜药治病,源远流长。传说中的“神农尝百草,一日七十毒”,大概尝的都是鲜药、鲜草。最早的医籍帛书《五十二病方》及医圣张仲景的《伤寒论》《金匮要略》,药王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都有使用鲜药的论述。至今仍常用的生姜就是常见不怪的鲜药。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有附方1万多条,几乎有1/10的方剂配用鲜药。随着温病学派的兴起,鲜药的应用更加广泛。据谢海洲老师介绍,晚清至民国到解放前,乃至20世纪50年代,北京的中药店供应的鲜药药材约在40种以上,20世纪60年代以后逐渐减少。1981年北京市药学会曾提出过恢复鲜药供应的问题,1987年中国医学科学院西北旺药圃可供鲜药有13个品种。尔后,中国中医科学院郝近大教授以鲜药为专题于1984年进行调查和研究,对鲜药的历史、现状以及鲜药的药理、药化和制剂做了大量的工作,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郝教授对动物源性鲜药的研究,成功开发数种抗癌新药,1995年编著了《鲜药的研究与应用》一书,2003年已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发行。

(三)善用“对药”

孔门对于中医病机的认识,多有独到之处,其用药也极具特色,自成一格。现仅就常用的三个“对药”,结合笔者的临床体会,解析如下。

1.旋覆花与代赭石

此对药孔门最善运用,几乎方方都用,这是基于对肝脾(胃)关系最为密切的认识,而脾恶湿,胃肝又易于积湿化热,两者相杂,百病丛生。先生在《孔伯华先生学术经验简介》一文中,选取孔太老医案20例,其中运用旋覆花、代赭石者就有14例。中医理论认为,“脾为后天之本”,脾与胃相表里,故言脾则常包括胃,常以脾胃联称。用西医学的观点来看,脾胃属于消化系统,是人体消化吸收、供给营养的重要器官,从中医病理生理的角度来说,影响脾胃消化吸收功能的因素不单在脾胃本身,还有肝的影响。中医学认为肝主疏泄,肝喜条达,若有拂郁,则横逆克土,所以治疗脾胃病,不能无视肝的影响,先生引证孔太老《脾胃病论》一文说“外因则恣贪口福,饮食不节,忽略卫生,内因则不自惩忿,激扰肝阳,动来乘土,遂致病态百出,此其大端也”。亦即孔太老“脾胃有病必系于肝,肝病必系于脾胃”之论也。

孔嗣伯老师处方真迹(好友郝印卿教授提供)

2.知母与黄柏

知母配黄柏也是孔门常用的一个对药,知母性寒,归胃肾两经,清热而润燥养阴;黄柏苦寒,归肾、膀胱和大肠经,作用偏于下,坚阴降火,清湿热。二药相伍,专入下焦泻相火,退骨蒸,有滋阴降火燥湿之功,加肉桂即是滋肾通关丸,助膀胱气化,治气化不利的癃闭。因肉桂辛温而燥性较大,孔门常去之,易以橘核,助气化而无温燥之弊。笔者遵其意,再加山楂核、荔枝核,专入肝肾,以增强其散结定疝痛之力,用于慢性前列腺炎的少腹、睾丸或会阴部疼痛、小便不爽,颇有效验。

3.黄连与吴茱萸

黄连与吴茱萸以6∶1的比例,即可组成左金丸,功能清泻肝火,降逆止呕,主治肝经郁火犯胃的胁脘疼痛、呕恶吞酸等症,常用于湿热中阻的多种病证,均有效验。考左金丸出自《丹溪心法》,其名称则是根据中医基本理论中五行生克之理命名,即以金(肺)能制木(肝),按照实则泻其子的原则,重用黄连以泻心火,使火不刑金而能“金以制木”,则肝火乃清,诸症自息;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辛开苦降,寒热同施,肝、胃同治,相反相成,使肝火得清,胃气和降则诸症自消而愈。左金丸加白芍,各等份制丸,名戊己丸,出自《和剂局方》,有清热疏肝、柔肝止痛之功,主治肝脾不和的腹痛泄泻、胃脘疼痛、烧心吐酸等症。笔者常再加甘草,即成戊己丸与芍药甘草汤之合方,其柔肝定痛之力增强,用于溃疡病的胃痛、吞酸嘈杂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