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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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开大门

卧室天花板漆着褪淡的天蓝色,两个生锈的大铁钩固定在梁上。很久以前,农人将熏肠和腌肉晾挂在此处。这是我此刻的写作间。窗外有几株老李树,果实正转为黑蓝,在更远处,最近的山坡构成第一层山峦。

清晨我尚未起身时,一只燕子飞进屋里,在室内绕行,发现误闯后便穿窗而去,越过李树,栖息在电话线上。我提起这个小插曲,是因为在我看来,它跟萨马拉提Petti Sammallahti(1950年生),出生于赫尔辛基的芬兰摄影家,现任教于赫尔辛基的工业艺术大学。(本书注释如未注明,均为编注。)的摄影作品有某种关联。他的摄影跟燕子一样脱离常轨。

我屋里有他的摄影作品,已收藏两年。我常把这些照片从纸夹中取出,给来访的朋友们看。他们通常先倒抽一口气,而后仔细凝视,露出笑容。他们注视照片中的场景,比观看一般摄影作品的时间来得久。他们或问我认不认识摄影师萨马拉提本人,或问照片中的地点是俄罗斯哪里,拍摄于哪一年。他们从不用言语表达他们显露于表情上的欢喜之情,因为那是一种秘密的欢喜。他们只是仔细观看,牢记于心。牢记什么?

***

每张照片中至少有一条狗。这清楚可见的特色或许只是噱头。但事实上,狗提供了打开房门的钥匙。不,应该说是敞开大门;因为照片中的一切都在户外,开阔而遥远。

我还留意到每张照片中的特殊光线,那是取决于时辰或季节的光线。人物始终在此种光线下追捕,追捕的是动物,遗忘的名字,回家的小径,新的一天,睡眠,下一班卡车,春天。在这光线之下,没有恒久的东西,最长不过是一瞥。这也是打开大门的一把钥匙。

这些照片是用全景相机所拍摄的,这类相机一般供广域(wide-section)的地质勘测使用。我认为“广域”在此很重要,不是出于美学之故,而是又一次为了科学观察的理由。焦距较长的镜头拍不出我现在看见的东西,也就是说,它将继续隐匿不现。我现在看见什么东西?

乌卢格赫姆,1997年,图瓦,西伯利亚 佩蒂·萨马拉提

索洛韦茨基冬景,1992年,索洛韦茨基,白海 佩蒂·萨马拉提

长了白色眼睛的狗和男孩,1992年,索洛韦茨基,白海 佩蒂·萨马拉提

我们的日常生活是一种不停的交流,与我们周遭的日常景象彼此交流。这些景象往往十分熟悉,偶或意外而新奇,但始终在生活中给予我们确证。即使险象环生的景象亦是如此,比方房子失火的景象或口中含刀朝我们逼近的男子,依然(迫切地)提醒我们生命及其重要性。我们惯常看见的景象使我们坚定。

然而,有可能,突然间、意外地,最常见的是明昏瞬目之际,我们瞥见另一种有形秩序,跟我们的秩序交会却又无关。

影片的放映速度是每秒钟播放二十五帧画面。天晓得我们日常感知中每秒钟闪过多少画面。但仿佛,在我所谈论的短暂时刻,我们猝然失措看见了两个画面之间的空隙。我们完全不经意地撞见了某些并非指配给我们的可见之物。它们也许本应进入夜鸟、驯鹿、雪貂、鳗鱼、鲸鱼等的视线。

我们所习惯的视觉秩序不是唯一的,它跟其他秩序共存。精灵、鬼怪、妖魔的故事,是人类为了与这些秩序和平共存所做的尝试。猎人时时意识到它的存在,因此能解读我们看不见的踪迹。小孩凭直觉感受它,因为他们习惯藏身在事物背后,在其中发现各种可见物之间的空隙。

狗有善奔跑的四肢、敏锐的嗅觉和发达的声音记忆能力,是专于这些空隙领域的天生行家。它们眼中传达的讯息因紧迫无声而时常教我们困惑,它们的眼睛能同时适应人类和其他的视觉秩序。或许正因为如此,在许多场合为不同的目的,我们训练狗当向导。

或许正是一条狗将这位伟大的芬兰摄影师引向拍摄这些照片的时刻与地点。在每张照片中,人类秩序依然可见,却不再是中心所在,正悄然闪去。空隙已然敞开。

其结果叫人不安:那里有更多的孤寂,更多的痛苦,更多的离弃。同时,有一种期待,一种我自童年以后就不曾体验过的期待,那时,我跟狗说话,聆听并保守它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