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见不钟情
入秋的A市,阴雨绵绵。
已是傍晚,天色落幕,街上的霓虹灯光已亮起。沈春宵结束比赛从更衣室出来,门口挤满了人,连同她一起都被困在廊下。她垂着头站在漆黑阴潮的角落,雨滴在灰色板鞋上,泅湿了一块。
嘈杂的雨声里,一辆黑色轿车突然踩了刹车,停在她对面。接着,车窗摇了下来,有人叫了声她的名字。春宵循声看过去,顾教练冲她招了下手:“这么大的雨,我顺路送你回去。”
雨势太大,她没有犹豫,戴上衣帽一路小跑着过去。手扶在车门上,大约是使劲儿了的缘故,她明显感觉肩膀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裂开了些。
坐在副驾驶的顾教练注意到了她轻微的停顿动作,关心地问:“哪儿不舒服?”
“没事。”
她皱了皱眉,吃痛地挥动了下手臂,上车的动作却没有迟疑。
车门还未来得及合上,一股未知的力量将它从相反的方向拉去。
男人气喘吁吁的,一张俊脸在雨幕中露了出来。
是魏奇,她的老板,兼男友,准确地说是前男友。
没人知道,两个月前两人已经分手。
没有大哭大闹,没有撕得死去活来。分手的原因,春宵觉得,不过像到期的罐头,败给了时间。
早知道顾教练约了魏奇,她就不上车了。春宵别过头,往里挪了挪,尽量离得远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本对这段感情就不甚在意,魏奇自然而然地打过招呼,快速地挤进后座。关门的时候外套扫过春宵肩膀上的伤口,疼得她一激灵。
魏奇朝春宵凑近了些,盯着她刚刚揉过的地方,眼神关切,正欲开口询问,被春宵一记眼刀堵在嗓子眼。
顾教练没察觉气氛的凝滞,侧身瞧了眼那张憔悴的脸,忍不住劝道:“你状态不大对啊,要不休息一段时间?这半个月你连打了五场,赛程安排得太紧了。现在年轻,你还可以硬撑,等到老了就知道厉害了。我带过那么多人,没有哪个女选手像你一样把自己逼得这么狠的。”
“没事。”春宵轻声回了句,边上的男人张张嘴,最终也再说什么。
车厢陷入安静。
说起来,春宵跟魏奇是同一年进体大的,从十七岁进A大就开始跟着顾教练,到后来真正走向擂台,再成为AJ俱乐部王牌拳击手,只用了八年时间,算得上是众人眼中的金童玉女。
可好像,最好的东西往往最容易变质。
这些时日,春宵能避则避,倒是魏奇没有半分异样。
窗外的街景一幕幕倒退,就在她为怎么打发这段不太愉快的路程时,电话就来了。
来电人是沈春宵的弟弟沈清泽的高中班主任,他第N次很遗憾地告诉她,沈清泽在校外又闯祸了。
她这个弟弟若只是个学渣那还好,偏喜欢跟一帮混子待在一块儿。沈春宵有些恨铁不成钢,点头冲电话那头说:“麻烦能问一下这次闯的什么祸吗?”
班主任声音里带着冷冽:“在酒吧打了一个人。”
春宵等着他说完,才道:“据说是酒吧的老板报了警……警察联系不上家长,才打到学校。”
春宵道了声谢,关掉手机,大概看了眼外面标志性的建筑,又想了下这里到那所酒吧的距离。她叫了停车,刚打开车门,魏奇便从旁边递了把伞过来。春宵瞥了一眼,摇头说不用。
与其拿着那把伞硌硬自己,她还不如淋雨来得痛快。
春宵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迎面吹来冷风,她紧了紧衣服。
九月份的天气,多少有点冷了。
她突然很想抽烟,之前她应魏奇的要求开始戒烟,现在分开了,她也不用为了他扮演良家女子。她做不来,也无法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她站在街头抽完了一整根烟,才打起精神来叫了辆的士。
沈清泽着实让她头疼,她这个弟弟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放在心尖上疼的人,父亲那年出事后,没过半年母亲就改嫁了。春宵没在那个新家待多久,就出来独立了,反而他在那里过得很不如意,养成了现在叛逆的个性。直到成年后,春宵有了点经济实力,把他接到了自己身边照顾。
春宵对沈清泽近乎溺爱,给他比同龄人多两倍的生活费,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责怪他。几乎用尽全部力气,给他家人的温暖。
只要他需要,她一定会陪在他身边。也正是这样,他更加肆无忌惮,也许是想博取更多的关注吧。
酒吧里异常安静,多余的客人被清理走,那个垂着头坐在吧台附近的男生目光扫到春宵这边,瞳孔亮了亮,张嘴叫了声姐。
她快步走过去,沈清泽旁边的几个小弟也投来求救的目光。
旁边领路的警察朝正在做笔录的人招了招手,道:“有个学生的家长来了。”
春宵把沈清泽全身打量了个遍,又撸起了他的衣袖,问:“有没有受伤?”
沈清泽扯回手臂,摇了摇头。
春宵确认过后,转头看向老齐:“到底怎么回事?”
做记录的老齐头也没抬:“他们几个人在厕所里聚众抽烟被人教训了,本来没什么事,”他朝沈清泽抬了抬下巴,又看了眼面前的女生,“但这几个小孩喝了不少酒,身上还带了刀。”
春宵盯着老齐的脸:“把人捅了?”
老齐点头:“幸好伤势不重,我们打电话去医院了解了情况,受害者已经醒过来了。不过,他不同意和解。”
“这次的事情我回家会好好教育,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了。但他还是个学生,如果留下案底,前途就算毁了,能不能麻烦您通融一下?”
“我们私下也跟当事人说过,但他态度强硬。再者,酒后滋事伤人,人家追究理所应当。”说完,老齐又忍不住加了句,“这些学生一天到晚不学好,你们做家长的还是得管管,不然迟早惹大事。”
原本垂头坐在一旁的沈清泽听到这话,瞬间来了脾气,但还未发作,便听见正在跟警方交涉的姐姐脸色突然冷下来,笃定地道:“齐警官,我弟弟不会成为那种人。”
老齐抿抿嘴,没再多说。
约莫是见姐姐没有责怪他反而在帮他说话,沈清泽眼眶有些泛红,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似在啜泣。
春宵以为他是怕了,柔声说:“有什么事情姐姐会帮你解决,你别怕。”又转头问老齐,“我今天能领他们走吗?和解的事情我们会私下处理的。”
老齐虽然有些为难,但也没再说什么。
人暂时没被带去警局,但如果对方坚持上诉,他小小年纪很可能留下案底,沈清泽低着头此刻半句话也不说,春宵也不好多加责备。
街头灯火通明。
春宵在路口招了辆车,安排沈清泽跟另外两个人坐在后座,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她又想抽烟,但考虑有沈清泽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扭头见后座的人正活动着受伤的手腕,半眯着眼睛冷笑道:“闯祸的次数比吃饭还勤,你可真行。”
“这次真不是我先动的手,那人自己拿刀往身上捅的,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
春宵道:“闭嘴。聚众喝酒闹事,下次让我见着我也揍你。”
沈清泽理亏没再反驳,出租车一拐在医院门口停下。春宵让沈清泽一行人先回去,她小跑上台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扫了眼人名跟电话号码。
沈清泽透过车窗玻璃看过去,那个很快没入人群的身影格外单薄。
陆栖迟接到电话的时候,他玩了一局游戏刚进入组队阶段。手机响了两遍,他站起来去窗户边上接电话。
“陆先生吗?我是今天在城南酒吧跟你发生冲突那位当事人的家属,关于我弟弟的事情,我想跟你私下和解,不知道你此刻方不方便?”
对方或许是冻着的缘故,她的鼻音有点重。
此时大雨滂沱,楼下交通拥堵,顶楼的VIP病房显得格外安逸,他打着哈欠俯瞰着狂风暴雨中的一切。
春宵抱着手臂站在一楼大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23楼,你上来吧。”
大概是这声喷嚏激起了电话那头的人的怜悯,男人的嗓音像在阳光下晾晒过,温温热热的。
春宵进去时门半掩着,敲了两下无人应答,随即推门进去。病床前站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正低头插花。男人看似在专注玩游戏,眼睛却若有似无地瞟向一个方向。春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女人正专注着手中的动作,深V的领口随着垂首春光乍泄,内里风光一览无余。
春宵挑了挑眉,目光回移到他的脸上。
难以想象,容貌如此出尘的男人,行为竟这么龌龊。
春宵在门口站了会儿,女人插完花也注意到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扫了她一眼,匆匆出门。
陆栖迟视线上飘,意味不明地笑道:“刚刚要找我的人是你?”
春宵点头。
房间里一时静得出奇。春宵没打算坐,而陆栖迟也并未招呼。
他似在等她下一步的动作,没等到,索性又低头玩起了游戏。
“我为我弟弟打伤你的事,表示抱歉。”
陆栖迟没有任何反应,让她心生不耐,但考虑到此时的处境,她耐着性子继续道:“陆先生,你需要多少赔偿,我们可以私下调解。”
听到这儿,陆栖迟才抬起头扫了她一眼,笑着问:“你打算给我多少钱?”
春宵犹豫着应答:“所有的住院费我们承担。”
“还有呢?我的精神损失费,还有我未来几天因住院观察而耽误的时间,是不是也应该一起算上?”
“陆先生!”春宵忍不住打断他。
陆栖迟盯了她一瞬,轻笑:“用钱来解决事情是不是太老土了?”
春宵这才意识到,这次跟以往不一样,遇上了个难缠的主儿。
她低头思忖着,要如何解决这棘手的情况。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陆先生,林医生已经到了,请您马上过去。”
陆栖迟低头开始解纽扣,开了三粒扣子的病服软软地塌在胸膛。他见春宵站着没动,挑眉道:“我想换身衣服,这位小姐打算一直看着?”
目光中的暧昧昭然若揭,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春宵背过身去,夜风从窗外吹过来,带着身后男人身上清淡的味道。
风流浪子。
她心里一时有些反感,冷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已换好衣服的陆栖迟忽地转到她眼前,沉眸看了几秒:“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我不会轻易把谁拒之门外。”转身有些痞气地牵动了下嘴角,“尤其是漂亮女人。”
他的嗓音跟那张脸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冽。“漂亮”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莫名横生出诱惑,又或者是她看到方才那一幕多想的缘故。
春宵头有些发沉。
陆栖迟以为自己略施小招就把人难住了,一下索然无味,没了兴致。却听对面的女人淡淡开口:“你不要赔偿也行,咱们用另一种方式解决。”
“我弟弟出手伤人是事实,我替他还。”她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后从柜子上拿起花瓶,将里面的花倒出来,随后递到陆栖迟面前,“想怎么打,都随你。”
刚才还自我感觉良好的陆先生转过脸去,突然拧起了眉:“我不打女人。”
他紧抿着唇线,打算逃离这个即将爆发的战场,却没想到一步之隔的那扇门已被甩上,发出钝重的回声。方才还步步退让的女人攥着瓶子步步紧逼,比陆栖迟想象的还要执拗。
沈春宵一字一顿:“打完之后咱们就两清。”
太暴力了。
“你不用担心,我是练拳击的,挨打这种事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事后我也不会讹你。”
她话里云淡风轻,寡淡的语气像在说什么无伤大雅的事,眼神却随时等着跟人同归于尽。
陆栖迟明显感觉自己的肩膀僵了一下。
本以为这副姣好的皮囊不堪一击。
没承想激发了别人的斗志。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逼近自己的那只手,大跨步往外走:“今天状态不好……改天吧。”
陆栖迟出了走廊,按电梯下楼,身后的人也跟了上来。他按了十五楼快步走向精神科,林嘉诚的办公室,门被合上了。
春宵站在走廊里,等人出来。
今天必须把事情处理清楚,她没时间在这上面耗。
林嘉诚见陆栖迟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笑道:“你被人追债啊?”
陆栖迟转过身来,两手一摊:“比那更可怕。”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了?情债难偿?”林嘉诚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八卦的心又被对面的人瞪了回去。
“把大忙人叫来,还有好戏看,现在医生的钱这么好赚,不合情理。”
林嘉诚咳嗽一声回归正题:“上次给你布置的练习,你完成得怎么样?”
陆栖迟很不满地回答:“以后能不能别给我安排这种弱智的治疗方式。”
“就是因为你这种不配合的患者,我们被叫庸医的次数才越来越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不能开车,无法在密闭的空间待太久,看见尖锐物体就克制不住自己,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种心理障碍。”
对面的男人难得地沉默。
“用对日常生活用品的联想来判断患者状态的治疗,把潜意识回想起来的东西互相联系起来,来寻找患者心理哪部分存在问题,这是最基本的治疗。”
陆栖迟打断他:“既然这样烦琐的话,取消吧。”
林嘉诚怔了一下,正色道:“你可能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你很有可能休克,甚至有生命危险。”
陆栖迟已经站起来,嘴角牵着笑:“做医生的都这么爱唬人吗?”
林嘉诚还想说什么,门口有护士进来,神色慌张:“林医生,三房的病人情绪有些激动。”
“那我先走了。”
陆栖迟拉开房门,朝旁边瞅了一眼。那女人背靠在墙壁站着,双目失焦,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动动眉梢,往后退了两步,正打算从后面溜走,一个人影快速地从他眼前闪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拽着他的手臂旋转了六十度,右手攥着支针管抵在他脖子上,一时间周围的人都大惊失色,尖叫连连。
恍惚中,他透过人群看见墙壁那边的女人,往这边投来视线,但没任何动静。
他脖子被针扎进去,已经有血从边上渗出。
饶是见过大阵仗的林嘉诚也被吓得不轻,通知保卫处报警之后,不断地安抚病患情绪。
“你们医院当我是冤大头,你以为我不知道每天做这些没用的检查就是为了从我这儿多赚些钱吗?你们联合我妻子,把我困在这里。说,她给了你们多少钱?”
林嘉诚边上的护士急得快要哭了:“是狂躁病患者,怎么办啊林医生?”
“先把人疏散开,别再刺激他。”林嘉诚盯了眼病人身上的名牌,镇定道,“徐越,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商量,你先冷静下来。”
“你让我怎么冷静,”徐越被彻底惹怒,“我的家人都像怪物一样对待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而此时,陆栖迟已呼吸困难,处于眩晕边缘。恍惚中他又置身在那座废墟里,到处血肉模糊,阴暗得如同地狱,他尝试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栖迟,来,”林嘉诚正试图跟他说话,“深呼吸,跟我平静下来。”
他耷拉着眼帘,余光中墙边的人的脸却渐渐清晰,她正看着自己,瞳孔幽深,却不像别人那样惊慌失色。
她一路小跑,手里推着把旋转椅子,从人群中冲出,奋力朝这边推过来。
他被撞了一个踉跄,身旁拽着自己的人也被撞得后退几步,转移了注意力。
春宵见机将陆栖迟从徐越的手上拉了过去,徐越加重了手里的力度,手中的针管狠狠扎了下去,落在了春宵的手臂上。
说实话,那一刻,她后悔了。
她本来是看戏的,没承想,倒成了剧中人。
这种见义勇为的戏码一点也不适合她,损己而已。
原以为这一针下去,会让徐越平静下来,没想到他动作更加狂躁。她拧着眉,准备快点结束这场闹事。长期的拳击训练让她骨子里多了几分戾气,她转身一个侧踢,从徐越脑袋上劈下。徐越吃痛地半跪在地上,却没放弃,一个拳头正朝她脸扬来,她利落地避开,一手捏住徐越的手腕,借着力气将徐越甩了出去。
拍拍手掌,一回头,见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春宵眼神里的狠戾还未散去,此时又添了几分冷淡。
保卫队的人将徐越按倒在地,围观的人也散了。陆栖迟被林嘉诚扶着,慢慢缓过神来。
春宵见陆栖迟这个模样,约莫已没有精力处理和解的事,正欲离开,却被他叫住。他的注意点在春宵的手臂上,尽管她穿着深灰色的运动外套,殷红的血迹依然醒目。
他声音有点嘶哑:“你受了伤,让医生检查过了再走。”
春宵没回他,灯光下她的背影浓淡分明,竟有几分落寞。
林嘉诚端着药盒出来,见走廊上的人不见了,问道:“她还没上药呢,这就走了?”
坐着的人如同一座冒着寒气的冰山,声音却虚得不行:“随她。”
“手都伸到拳击界了?”林嘉诚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落座,随即又摇摇头,“没想到,你最近口味这么重。”
话一出,那张冰块脸顿时来了精神,一扭头扯得脖子上一阵剧痛:“你认识?”
“你都不看体育新闻的?打拳击的,身材超级好。”
陆栖迟白了他一眼。
春宵出了医院,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冷风吹过来,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伤口的痛感。她低着头,回避开每个水洼。
忽然,手臂被人拽住,头顶传来一声:“不是让你在诊疗室等一下吗?”
春宵抬头,见到那张冷冽的脸,摇头道:“我没事。”
“跟我回去,”他坚持,又补充一句,“我从不欠人人情。”
“那不如你答应和解,咱们两清。”春宵微微侧肩。
陆栖迟无奈:“你刚刚出手帮我,是不是就是为这个?”
春宵双手插兜,轻笑:“算是吧。”
“值得你拿命拼?”
“我有把握才出手。”
“那你的伤?”
春宵抱抱手臂:“没事。”
陆栖迟转了个身,跑回医院大门。春宵双手插在口袋,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他又折返回来,带了一些消毒药水、消炎药跟绷带。
春宵觉得这个人似乎也没有那样不堪,跟他相处的不悦也全数散去,抬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陆栖迟觉得稀奇,明明是她救了他。
在陆栖迟沉静的目光里,春宵的身影渐渐淡去。
“你不要和解书了?”
那抹纤瘦的身影顿了一下,声音从空气中传来:“你刚刚答应的时候,我录了音。”
这人怎么老不按常理出牌。
春宵站在路边没等到车,反而等到了阮清的电话。一接通,咋咋呼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迅速炸开。
“啊啊啊,沈春宵你个丫头片子,分手了连我都瞒着!”
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不对,她要是知道的话,就意味着,事情已尽人皆知了。
春宵正欲开口,就被阮清打断:“别瞒我了,刚刚我看见魏奇发了新动态,跟他在一起的那女的不是你。”
“渣男!”阮清愤恨地将他骂了个遍,末了,说,“不过早点断了也好,为了庆祝你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日子,今儿必须喝一杯。”
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我无聊了,来陪陪我呗。
春宵掐断电话,打了辆车往碧桂园那边走。
十点以后的街景格外凄冷,她百无聊赖,想到阮清所说的动态,打开了朋友圈。果然,魏奇新发的动态里有张合照,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俱乐部来的新人,叫廖青青。原来她一直以来的直觉没错。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呵,还真是深情。
她忽然想起,那年魏奇第一次在擂台上拿到冠军,满脸伤痕地走向观众席的她,将拳击手套取下捧到她面前,当众说着相依为命的誓言,眼神里全是年少的情动。
她是信的,所以她这些年拼命努力,想跟他一样拥有光明的人生。
可是,她守着的诺言,早就被他悉数遗忘,转眼另许他人。多讽刺。
手机的振动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微信上有几个老朋友发来问候,询问的话题显然都是同一个。
她懒得一一回复,到阮清那儿的时候身上还是淋湿了。阮清见她狼狈地出现在家门口,忍不住大叫起来:“你肩膀怎么在流血啊?”
她一脸倦意,虚弱地开口:“等会儿再跟你详细说,能不能先让我洗个澡?”
阮清带着她去浴室,又找了件换洗的衣裳送了过去。
春宵擦着头发回到客厅,家里乱得像很久没收拾过。沙发上摆满了纸张,她顺手捡起一张,扫了一眼,上面的人有些眼熟,问:“你最近在画医生的题材啊?”
阮清跑过去,扯过那张画抱在怀里:“都是半成品,连我们林医生的十分之一都没画出来。”
春宵忍不住揶揄:“你这副花痴样子,不知道你那些粉丝看了会怎么想。”
“才不呢。”阮清不服气地咕哝,“你是没见过林医生的盛世美颜才这么说。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画漫画,好不容易遇到个帅哥,绝不轻易放过。”
“好的,阮女士。”春宵摊手。
“你又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的?”
“说来话长。”她简短地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听完,阮清瞪大眼睛点头道:“沈同学,你终于把你的武力用到了正途。”随后又一脸八卦模样,“快说,那个被你救下的男人好看吗?”
春宵扫了眼她那难看的花痴相,犹豫地答:“还可以吧。”
阮清一拍大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就应该趁热打铁,让他送你回家,然后一举拿下啊!”
春宵咋舌,没再搭理她。
阮清说:“那个魏奇才跟你分开转眼就找了个年轻的妹子,你说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跟人好了。”
春宵没有提那个人的欲望,抬眼看了看窗外的雨,寡淡道:“不清楚。”
“那你还爱他吗?”
春宵拢起手指,很显然不想再谈。与其说爱,不如说习惯,这么多年她以为的真情实意不过是潜伏着的表象,经不起任何推敲。
阮清有点怪自己提及春宵的伤心往事,她低下头喝水,愧疚地看向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灵秀得不像话,只是此时又多了些落寞。
从前她一直以为,像春宵这般曼妙的人天生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一双唐宋书画卷里才有的狭长凤眸,纤长的睫毛掩盖眸色。可是,春宵偏偏选择了最激烈的人生。
在医院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陆栖迟,脑子里把晚上的事重复了一百遍。那个女人像不知疼似的,替他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针头,最后干净利落地抬眼,那双黑漆漆的瞳孔就像正在瞄准他的枪口,就那样对准了他的心脏。
陆栖迟修长的手指搜索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震惊又荒谬地笑了一下,视线却不自觉地下移,对着那串数字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打开微信,将那串十一位数的电话号码输入查找,果然搜到了一个微信号。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他还是按下了添加好友键。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去浴室洗了个澡,半个小时后收到的微信提示让他瞠目结舌。
——对方已拒绝了您的请求。
天下无敌的陆大少爷,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给拒绝了。
陆栖迟在此次受挫之后,一个星期没有出门。表姐安夏在数次电话未打通的情况下,终于按捺不住,登门造访。她在公寓大门外按了两分钟的门铃,里面的人惺忪着睡眼,打着哈欠,推开了房门。
陆栖迟把来人从上到下扫了一眼,问:“是来给我分家产的吗,穿得这么正式?”
“你准备在家躺尸到什么时候?”
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陆栖迟撩了下眼皮,手从门把手放了下来,趿拉着拖鞋往客厅走:“要兴师问罪也得进来再说。”
安夏被他万年睡不醒的样子气得半死不活,强行压下蹿到胸口的情绪,但又不想轻易妥协,便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陆栖迟端着两杯水出来,随意地挥动了两下:“不进来?”
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饶是脾气再火暴的安夏也被磨得没性子了。她白了他一眼,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绕到沙发前面坐下。
“你瘦了。”陆栖迟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低头把水杯放在茶几上。
“家里的事情忙不过来,我已经两个月没有休息了。”说完,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平日里她对谁都是谈判的语气,此时难得温情,“昨天的家宴你又没有回去?舅舅打电话到我这里来了。”
提到陆政廷,无精打采的陆栖迟终于有些不同,他横眉一挑,语气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
“是你对当年那件事心有芥蒂,我之前跟你说过,大家都是不得已,为了陆家的事业每个人都能随时牺牲自己,包括……”她顿了一下,眼神更加坚定,“包括我。”
陆栖迟嗤之以鼻:“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把你们训练成这个样子。”
“算了,这么多年的恩怨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小迟,前几年你玩玩我们都不会说什么,但现在舅舅老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你也应该试着把那些工作慢慢接到自己手上来,不管怎么样,他是真心为你的。”到底是在生意桌上摸爬滚打的人,说起大道理来还是那么语重心长。
谁知陆栖迟忽然轻松,耸耸肩笑道:“所以他一直派你在我身边监视着,我不也没说什么嘛。”
安夏终于被彻底激怒:“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每周提交的那些照片,以及关于我的行踪汇报,我电脑里还有备份,要不要给你拷贝一份?”
“陆栖迟!”
“嘘!”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小声点,这边的隔音可不如家里的别墅好。”
与生俱来的涵养让安夏压低了声音:“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因为以前的事情,大家对你一再包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别像一个刺猬一样,随便扎人。”
“所以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陆栖迟忽地心生疲倦,不愿再跟她争吵。
空气静了几分,他转眼看过去,她将一份企划书递到他眼前:“集团的生意最近一直在下滑,考虑了目前的市场,我们准备转投体育那块。这是目前我们比较中意的几家俱乐部,在拳击界呼声较高的,你眼光一向狠辣,我打算交给你来考核。”
见陆栖迟没有应声,安夏终于软弱下来:“泰丰从前是白手起家,由外祖父一手创建的,不管它曾经经历过什么,我不希望它最后毁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你身上流着陆家人的血,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稍微对集团的事上点心,而不是成天鼓捣你那些破游戏?”
新闻里成天报道的,生意场上的女魔头此刻在陆栖迟公寓里声泪俱下,蓄了很久的泪珠子簌簌往下落,再怎么硬心肠的人也软了下来。
“我没说不做。”
安夏乘胜追击:“那一个星期之后写份报告给我。”
陆栖迟吸了一口气:“嗯。”
安夏见目的达到,起身准备离开,走到玄关处,又突然回头:“对了,你是不是还在找那个人的女儿?”
陆栖迟背脊僵硬了一瞬,既不默认,也没否认。
“别白费力气了。”
话音落了不久,防盗门轰隆合上,整个房间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