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集英殿风波(5)
潘照临如抽茧剥丝般,为石越分析着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态。石越本来觉得事情漫无头绪,不知从何做起,此时听潘照临一说,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想了一想,却又觉得还有不妥之处,因说道:“潜光兄的意思,莫非是让我另树旗帜,和王安石争夺变法的主导权?这似乎失之过急了。”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说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腾,公子此时就要从中救火,让皇上了解你的才干,慢慢树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这般做的好处,是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开对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间做抉择。再者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从中周旋,把坏事变好事,则朝野上下,无不归德于公子,王安石反而没什么功劳可言。此外,旧党要攻击新法,这笔账也会算到王安石头上,对公子只有赞赏的份,可以说如此行事,则怨归于王安石,恩归于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见潘照临笑谈之间,把就王安石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佩服之至。只是目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时,却不免又一次想起“奸笑”这个词来。他又把这个策略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针了,便颔首道:“潘兄所言,确是上策。不过若是总是为王安石补漏子,也是不够,我也必须做一些自己的政绩。”
“此时自己立旗帜,若是变法,则会引起旧党的反对与攻击;若不变法,有王安石在,实在难有什么成绩可言。公子还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胸有成竹的笑道,“我们现在要计议的,是如何帮王安石补漏子,此亦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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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和潘照临在算计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书房,与儿子王雱一道算计着石越。
“这个石越,实非易与之辈。”回想集英殿上的一幕,王安石不由蹙眉摇头。
“爹爹,不如请皇上调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为朝廷培养将来的宰相,免得让他在朝中碍手碍脚的。”此时天气已转冷,王雱手里却轻轻摇着一把高丽传来的折扇。
“你难道不知道石越自命清高,连官都不肯做吗?你怎么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满地看了王雱一眼,这个儿子聪明过人,就是有些喜欢自以为是。
“他既不肯正儿八经的出仕,却又可以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王雱愤愤不平地说道。
王安石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若依古制来说,石越其实是所谓的‘中朝官’,是皇上的参谋,他的立场现在还是很难说,前几日张若水从宫中传出讯来,道他在皇上面前推荐你,要皇上宠你馆阁之任,而且这一次在朝堂之上,对新法似乎也并没有很恶意的攻击,目前来看,石越并不算是一个大的障碍。”
王雱合起扇子,潇洒的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手里轻轻敲打着:“可他的所谓‘持平之论’,颇能动摇皇上之心,这次若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会拿定主意处分刘庠、范镇。曾布资历不足以服大臣,辩才不足以动皇上,现在皇帝身边,正需要一个可以随时向皇上解说新法的人,石越推荐我入馆阁,正好是个机会。不管他石越的态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边朝夕参赞,应当可以坚定皇上变法的意志。”
王安石叹道:“话虽如此,但你始终是宰相之子,理当回避。我正准备推出任子法,限制朝中大臣以恩荫为子孙谋官职,更不可给人口实,让人说我专门任用私人。虽然前次用你的计策,将策论刊发,皇上也很赏识,但能不能进馆阁,终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为你讨官的。”
王雱却是不以为然,很自信地笑了笑,道:“爹爹,以我的才华,还怕皇上不赏识我吗?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馆阁是迟早间的事情。现在要留意的,倒是刘庠、范镇断不能留在朝中,否则反对者会群起而效尤,新法之威信更无法树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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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在崇政殿里踱来踱去,烦闷异常。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侍候在旁边,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赵顼抓起案上的一本书狠狠地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厉声喝道:“传张若水、蓝震元。”张若水和蓝震元是赵顼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宦官,恰巧这两个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赵顼因为听了他们的话,才对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会儿张若水和蓝震元就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上次出去查访民情,可有虚瞒之处?”赵顼厉声喝问。
张若水和蓝震元早就知道集英殿发生的事情,二人商议妥当,知道这个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从实说来,必是死路一条,因此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老奴绝不敢欺君,民间对青苗法欢喜得紧。”
赵顼恶狠狠地盯着二人,咬牙道:“若是查得你们两个欺君,朕定斩了你们。”
“老奴断然不敢。”张、蓝二人叩首如捣蒜似的,尖着嗓子回道。
“既然你们不敢,为何有这么多大臣上书说青苗法扰民?难道是他们全部都敢欺君?”赵顼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张、蓝二人的皮。
张若水灵机一动,连忙辩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开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欺君的。”
赵顼听了这句话,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说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不愿少了君主的威严,厉声喝道:“退下去。”
张、蓝二人慌忙退下。赵顼无力地坐在那张宽大的御座之上,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心想做个中兴明主,以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却竟然因为这个变法闹得大臣水火不容。“难道王安石会骗朕吗?不会的,不会的,王安石忠贞体国,绝对是个忠臣。”年轻的皇帝把这种念头从脑袋里晃开,心里却是感觉到一阵疲惫,“也许真如石越所说,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一个内侍轻声在旁边打断了年轻的皇帝的思绪。
“有什么事?”皇帝不耐烦地问道。
“应当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了。”内侍小心地说道,大气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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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至,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旧是买回过冬的蔬菜储藏,照旧是开封府四面各条大路上车水马龙的运过冬物品进城……但是对于大宋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因为集英殿的风波,这个冬至就不那么简单了。
大家心里都暗暗揣测着,难道皇上真的听了石越的进言,打算不了了之吗?
“不可能,王相公绝不可能善罢干休!”
“想想那个石越,多得宠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石越得宠,有王安石得宠?”
“老子就看不惯邓绾那厮,还有老刘这次冤的……”
各种各样的耳语,在同乡同年的私交聚会上,悄悄流传着,倒是当事者的刘庠反而淡然若无事发生。
他自己淡然,别人却免不了要关心他。苏轼和刘庠有同僚之谊,政见又相近,他不顾自己现在一身是麻烦,三番几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够在皇帝面前帮刘庠开脱几句。大家都是聪明人,全明白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刘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说上话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了。
但是几天后的处分,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严厉。
邓绾依然是集贤校理,刘庠重贬为郴州县丞,范镇致仕!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王安石逼出来的。
王安石数次上表要求严厉处分刘庠、范镇,以树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引得王安石不惜亲自面圣相争。偏偏这个时候,范镇还上表抗辩,宣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气得王安石亲自逐条批驳范镇。矛盾激化至此,赵顼迫于无奈,只好听从王安石的处置意见,结果刘庠远远发配到郴州,范镇本来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顺水推舟让他以户部侍郎的名义退休了,但所有官员退休应有的赏赐,却一件也不给他。
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处分公布之后,以苏轼为首,许多同情旧党或厌恶新法的官员、士大夫,还有一些书呆子,纷纷前往范镇家致贺,借此向王安石表示抗议。苏轼更是公开给范镇贺喜,说他虽然被迫退休,可名声却更加响亮了。这话没有几天,就传到了王安石耳中。于是苏轼通判杭州,去了江南繁华之地,做前参知政事赵抃的同僚。
一个月之内,加上司马光,竟有四个旧党名臣,三个被赶出朝廷,一个被迫致仕。
在此之前,石越和潘照临甚至认为刘庠顶多就是训诫罚俸了事的。他们低估了王安石对皇帝的影响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对自己原则的坚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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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几天时间,朝中唯一能制衡王安石的,便只有一个参知政事冯京了。王安石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为历史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所改变,结果虽然的确有一些改变,但是大的趋势,却依然故旧,不由石越不生出几分沮丧。
“我们的策略始终是不与王安石争锋,这件事虽然出乎意料,但于大局并无决定性影响,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况且范镇致仕,正可以让他来学院做教授,他闲着无事,必不推辞。”潘照临却是依然很淡定。
“我不是担心大局,我是觉得皇上此时如此集中的处分一批官员,或者是另有深意。”
潘照临摇着头,“这绝非皇上的主意。王安石急欲排除异已,希望朝中能为一言堂,好顺利推行新法。却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终存在,不会因为罢退几个官员而消失,他如何能让天下人噤口?”顿了顿,又略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二人正谈论着这几天的朝局,突然听到外面侍剑高声笑道:“桑公子,我家公子和潘先生正在书房里,我马上去通报。”
“你个小鬼头,要你通报什么!我自己去见。”话音方落,桑充国已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石越和潘照临相顾一笑,二人连忙起身。石越笑道:“长卿,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你看看这是什么?”桑充国一面将手中的书递给石越。石越笑着接过来,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字也不认识,全是些鬼画符,当下笑问:“这是哪国的文字?”
潘照临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契丹字,书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这么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盗版,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桑充国笑道:“子明这是名扬外国了。这是一个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带回来的,他说现在契丹有三本书卖得最好,《论语正义》、《三代之治》,还有一本是《算术初步》,那边的王公贵人,颇以读此三书为荣。”
潘照临冷笑道:“辽狗一直羡慕中华文物,本来翻译中国文献,也并不奇怪。只是他们这次翻译如此快法,可见对于中国的一举一动,他们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见他对辽人如此提防,忍不住宽慰道:“潜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为惧,其无能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强敌。”桑充国立即反对。
石越笑道:“现在契丹是耶律洪基在位,信任耶律乙辛,主昏臣奸,对我大宋实无威胁可言。只是我们大宋现在国库空虚,兵卒不精,也没有进攻契丹的实力。”
潘照临叹道:“公子所说不错,自己国内的事情若不解决好,敌人就算给我们再多的机会,亦只能望而兴叹。契丹的事情,现在也无力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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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朝中局势维持了一段虚假的平静。石越也将精力投入到白水潭学院的校务当中,在桑充国与沈括的帮助下,白水潭学院的教学渐渐走向成熟,学生人数也不断的增加。只是传闻中沈括似乎越来越受到王安石的欣赏,也不知道他还能帮石越多久。
时间很快进入十一月,一股反对青苗法的潮流从地方袭向京师,短暂的平静立时便被打破了。
受到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启发,被贬到地方去的旧党,异口同声上表说自己所在的地方不适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一些保守派大臣,则推波助澜,趁机要求全面废除青苗法。派出去监督新法执行情况的四十多个提举官,则因为地方官吏不肯积极执行青苗法,和地方官员互相攻讦,打官司的文书在政事堂堆积如山。政事堂名义上虽有一相三参,但实际上陈升之丁忧,韩绛在陕西军中,所有朝政由两个参知政事主持,心里反对新法的冯京乐得看笑话,天天只是闷头写节略报给皇帝,也不提处置意见,直把正踌躇着准备废除更戍法,推行置将法、保甲法,全面改革宋朝军事体制的王安石累得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种情况,赵顼为了表明态度,断然遣使者往陕西军中拜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首相);拜王安石为礼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次相);同时以翰林学士王珪为参知政事[27]。不久又以王雱为天章阁侍讲,借着对王家的恩宠,向天下显示他坚持推行新法的决心。
然而表面上的决心,与赵顼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不是全然相同。年轻的皇帝,在内心中对青苗法,实在有着太多的怀疑——从韩琦上书说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无数大臣不断的上书反对,再到集英殿的风波,还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种种,他无法不怀疑青苗法的效果是否真有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