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水潭之狱(2)
冯京一向辩不过王安石,索性自动认输,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圣王之道待臣下,不要以权术待臣下,以免让天下士子寒心。”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放心,此事不关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这件案子,由开封府韩维、知谏院邓绾、以及中书检正官曾布一同审理。”
冯京听到邓绾的名字,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邓绾现在是王安石在台谏系统的重要臂助。那弹劾石越的奏折,便是他引荐的监察御史里行蔡确等人的杰作,由他担任审判官,岂有好事?不过,冯京忽然想到曾布与石越似乎私交不错,再加上还有韩维在其中,便也不再反对。他在心里暗呼庆幸,幸好石越前几个月力劝皇帝把韩维留在了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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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维坐在厅堂里慢慢的喝着茶,掩饰着心中的焦虑。中书的命令接二连三,要开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把这些事给压了下来,心腹的家丁早就到石府去报讯了,石越希望他拖一时算一时。然而终于拖不多久——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他就知道中书省又有人来了。
但韩维没有料到来的人竟然会是当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面前最红的两个人:邓绾和曾布。但二人也是神情迥异——邓绾满脸得意,志得意满;曾布却是犹犹豫豫,心不在焉。韩维脸上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冷笑。韩家是名门望族——曾布倒罢了,他哥哥曾巩颇有名望,而邓绾却是个十足的暴发户、无耻的小人——韩维自是很看不起邓绾。但表面上,他却显得非常的热情:“子宣、文约,来我这小小开封府,不知有何贵干?”
邓绾嘻笑道:“持国兄,我二人奉圣旨,来协助你一起办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却只拱了拱手,苦笑一声。
韩维心中雪亮,他知道二人虽然都是新党骨干,但邓绾急于讨好王安石,而曾布却是与石越私交甚笃,两面难做人。他一面在心中暗暗计议,脸上却是堆满笑容,道:“幸甚,幸甚,能得二位相助,在下必能轻松不少。”
邓绾抱抱拳,笑道:“持国兄客气了,这是皇上关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尽心尽力?却不知人犯可曾提到?”
韩维见他如此急不可待,心里暗骂,脸上却笑道:“文约也太着急了,先喝盏茶再谈公事不迟。”
邓绾却不上他的当,他早就听说韩维与石越有些交情,此时一听,便猜到传闻多半不假,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这等事却是耽搁不得,若是走了人犯,我等却是没法向皇上交差。”
韩维做出不以为然的模样,笑道:“文约也太小心了,不过几个酸秀才,能跑到哪里去?”
曾布这时也听出了韩维的心思,意味深长的望了韩维一眼,也笑道:“文约,持国兄说得有理,几个秀才而已,咱们先喝杯茶,商量一下章程……”
曾布竟然也站在韩维一边,邓绾颇觉有些意外。但他虽然行事有些无耻,却怎么说也是省元出身,脑子是极聪明的,马上就猜到曾布多半也与石越有些交情,故此才存心袒护。不过他不但不气恼,反而更加高兴。虽然他与曾布都是新党,但新党之间,也是存在竞争的,尤其是吕惠卿丁忧后,王安石便重用曾布,但在新党内部,曾布却没那么能服众。这件案子,他早揣测过王安石的心思,既然曾布不识好歹,那他若能一力将这个案子办漂亮了,他在王安石心中的份量定能更重几分,甚至有可能得到皇帝的赏识!他现在是台谏官,而前任御史中丞杨绘得罪王安石被罢,职位出缺,到时候,御史中丞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想像的。若真能拜中丞,那他在新党中的地位,便足可以压过曾布一头了,将来拜相也不是不可以想像了……
不过,邓绾也不想过于得罪韩维,毕竟对方是潜邸随龙之臣,韩家势力又根深蒂固,非比寻常,虽说他并不畏惧,可这样的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为妙。他眼珠转了一转,想出一个主意,笑道:“二位说得也是,只不过我天生是忙碌跑腿的命,不如子宣和持国兄先商量章程,苦差事便交给我去做,由我点了兵丁,先去抓回人犯,也不必劳动二位……”
韩维和曾布四目相交,都是有些不理解邓绾为何如此热衷,莫非是记恨当日石越曾替刘庠说过话么?但如此这般,却显得有些做人不留后路——不说白水潭集天下人望,单单石越,又岂是好惹的吗?但邓绾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跟着他一起点了人马往白水潭开去——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去抓人的,否则这事将来可有些说不清。
邓绾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路上不时和韩维、曾布点评白水潭周边的风光,和韩维、曾布不同,他还是第一次来白水潭,这里的水泥碎石路、红砖瓦房,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着,不免有不少的惊叹。但韩维对他颇有不满,便故意不去理他,只和曾布说话,却把他晾在一边。好在邓绾此人,脸皮颇厚,对此毫不在意,厚颜无耻的没话找话,和韩维套着近乎。
不多久,便到了山门之前。邓绾骑在马上,目光扫过石坊上的对联,冷笑一声,颐指气使的说道:“口气倒是不小!不过,什么事事关心,却有些不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亏石越还是治《论语》的,却如此不识大体!”
韩维听他大言,不由得冷言相讥:“失敬,失敬。却不知原来文约也精通《论语》。”
邓绾矜持道:“精通不敢,但圣人微言大义,在下还是略知一二的。”
韩维见他如此,更是不客气,嘿嘿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知何解?文约想必有以教我。”
这话却有些难听了,韩维这是引《论语》里的话骂邓绾大言不惭。邓绾脸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住,他心中大恨,却不敢在此刻与韩维翻脸,只是在心中咒誓:“只要我邓某人有一日能做到御史中丞,纠绳百官,必与你韩持国算今日之账。”面上却强自忍耐,竟假装没有听见,嘻笑自若,顾左右而言它。
曾布在一旁听韩维奚落邓绾,心里也委实痛快。但他和邓绾始终都新党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便忍住笑驱马上前,说道:“这是皇上亲笔手书的院名,我们骑着马进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马吧。”这也是隐晦的提醒邓绾,白水潭学院是有来头的。
韩维和邓绾连忙答应,下了马来,九转十三弯的往白水潭学院走去。这么一帮人大摇大摆往白水潭走来,桑充国自是早已知道,早早带了一些师生到明理院前相迎。见众人走近,桑充国连忙驱前一步,抱拳道:“韩大尹、曾殿讲[36]远来,在下未能远迎,伏乞恕罪。”他不认识邓绾,便没有打招呼。
韩维勉强笑道:“桑公子,本官奉皇命公干,请《白水潭学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编者随本官去一趟开封府。这位是知谏院邓大谏[37],和曾检正一起协助本官办理此案。”
桑充国听说过邓绾的名声,心中鄙夷,看了一眼邓绾,略有些轻慢的拱了拱手,敷衍道:“原来邓大谏,学生有礼了。”
邓绾见他如此,脸色微微一沉,心里暗恨:“区区一介布衣,竟敢如此轻慢本官,本官必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休以为石越我便不敢得罪。”嘴上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桑公子,不必多礼,把这一众人等都给某请出来吧。若让衙役进去抓人,弄得鸡飞狗跳,于石秘校脸上须不好看。”
桑充国干笑一声:“邓大谏吩咐,敢不照办。”接过韩维手中的名单,喊道:“段子介,来,去把这些同学给找来。”段子介应声而至,却听邓绾打着官腔说道:“慢——让几个衙役跟着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桑充国心里暗骂,口里却答应道:“邓大谏所虑甚是。外边风大,诸公何不先入室喝杯茶?”说完便去看韩维、曾布。
但不待二人开口,邓绾便已冷言拒绝:“罢了,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韩维、曾布亦是无奈,只好随他一道等待。
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段子介就带着几个衙役一脸纳闷的回来了,隔老远就说道:“桑教授,这些学生,不知为何,竟一个都不曾在学校。”
“什么?竟有此事?他们跑哪去了?”桑充国装作大吃一惊。
“听说,前天晚上他们就收拾行装,说要回家探亲,昨日就突然都不见了。”段子介与桑充国一唱一和,他演起戏来竟是挺有天赋的。
韩维和曾布闻言,都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不少。邓绾却是脸色一变,他早有所料,事情不会如此顺利,当即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如此,桑公子,本官可要得罪了,来人啊,给我搜校。”
一干衙役连忙哄然答应,却听韩维厉声喝道:“慢!”
邓绾斜过脸来,干笑问道:“持国兄,还有什么吩咐么?”
韩维却不理他,冷笑着对那些衙役说道:“白水潭是皇上亲口嘉许的学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读书种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个家伙要是瞎了狗眼,敢鲁莽从事,把学院搞得一塌糊涂,本府定然饶不了他。”
那些衙役顿时全都怔住了。在衙门当差,头一样本事就是要会察颜观色,韩维话中的意思,他们自然是听得明白,立时又一齐答应了,方去搜校——却也不过是草草了事,人人生怕被自己搜到了,将来韩大尹给自己穿小鞋。便是如此,也终于把全校的师生都给惊动了,数千学生开始交头接耳互相询问起来……
邓绾听到韩维的话,便知今日断然抓不到那些学生了,他耐心等待衙役回报,果然一无所获。但他却也不肯善罢干休,只是紧盯着桑充国,寒声说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学生,就辛苦你把学生的档案交给我吧。”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道:“邓大谏有所不知,这些学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学的,学院当时事务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给他们编档案。”
邓绾顿时大怒,喝道:“分明是狡辩,桑充国,你要知道袒护犯人,与犯者同罪!”
桑充国冷笑道:“邓大谏言重了,无凭无据,还望大谏不要血口喷人,学生却是担待不起。”
邓绾见桑充国竟然敢出言顶撞,真是怒从心边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厉声喝道:“来呀,既然学生跑了,把列在名单的编者给抓回去,还有这个桑充国,他是主编,便是主谋,断然脱不了干系,给我抓起来!”
韩维与曾布都料不到邓绾竟然如此蛮干,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脸——须知这样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石越。二人心思转动,竟是一齐默不作声,只冷眼看着邓绾行事。
桑充国却也十分硬气,冷笑一声,淡淡的说道:“要抓要绑,悉听尊便。”竟是看都不看邓绾一眼。
但段子介与一干学生却如何肯答应?段子介见邓绾居然敢抓桑充国,刷的拔刀出鞘,厉声喝道:“鼠辈尔敢!”其他围观的学生虽不知道原因,但眼见数句不合,邓绾就要抓桑充国,尽皆动了义愤,起了敌忾之心,纷纷咒骂,有人就上来要和邓绾讲理。
邓绾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把案子办成铁案,顺势扳倒了石越,将来定然后患无穷;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石越再得宠,也不是宰相,他只要办好了这桩案子,王安石自然会保自己升官,石越什么的也不在话下。主意打定,咬咬牙,狞笑道:“果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来呀,一起拿下,若敢抵抗,就地格杀。”
韩维和曾布不曾想到居然有学生敢持刀拒捕,二人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自己也不好交待,连忙喝道:“快把刀放下,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桑充国也被段子介吓了一跳,敢忙瞪眼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虽知自己是一时冲动,但心里郁气不散,真恨不得一刀砍了邓绾的脑袋!但桑充国的话,他也不敢不听,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却依然怒目瞪着邓绾。那些衙役见他把刀放下,便一起冲了过去,把桑充国和段子介绑了起来。
邓绾脸色越发狰狞,又说道:“明理卷的编者还有不少,都给抓起来,一个也别放过。”
程颐等人听到风声过来,正好听到邓绾这句话,程颐快步走到邓绾面前,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编审,不关旁人之事。程某在此,足下不必费心去找。”程颐当时不过一介布衣,邓绾自是不认得他,见他送上门来,狞笑一声,道:“好,识时务就好。绑了!”
孙觉见邓绾如此猖狂,气得浑身发抖,也走上前来,冷笑道:“邓文约好大的官威!这件事孙某人也有份,劳动大谏一并绑起来。”
孙觉是当时治《春秋》第一大家,多年在朝为官,门生弟子,遍布朝野,非同小可,邓绾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他的大名,但此时势成骑虎,也顾不得太多,只拱拱手,道:“莘老,得罪了!给孙公一匹马,也请回开封府。”
程颢、邵雍等人正要出来一起赴难,二人忽觉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头一看,却是潘照临。潘照临低声说道:“石公子在胄案听到消息,马上就过来。我先来通知几位先生,千万不要冲动,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们不会有事的。白水潭现在正要几位先生主持大局,如果全去了,群龙无首,后果不堪。”二人都是深识大体的人,心中顿时一凛,便悄悄收回伸出的脚来,静观其变。
韩维和曾布见邓绾竟然连孙觉也敢抓,真是丧心病狂了一般。再看白水潭的学生,已是越聚越多,群情激愤,再这样下去,眼见就要激起大变,连忙驱前几步,哼了一声,道:“邓大谏,抓够了吧?抓够了咱们可以打道回府了。”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韩维毕竟是主审官,邓绾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心有不甘的说道:“那便依韩大尹。跑掉的十三名书生,终究要落到桑充国头上找出来的。先回府!”
然而要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