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再度交锋(1)
人贵知过,是因人之不能知过。
——《论语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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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成功结束后不久,石越成为礼部试考官之一的任命终于正式下达,忙碌的日子再次开始了,田烈武虽然是唐康与侍剑的教练,经常出入石越赐邸,也很难见到他几面。让他吃惊的是司马梦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门客——军器监案让他越来越觉得糊涂,直到他最终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但除此之外,唐康与侍剑都聪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没有大官家的架子,这一切,让田烈武感到很舒服。
而且在石府还有一个好处,石府的书很多,无论是潘照临,还是司马梦求,或者陈良,都很愿意借书给他看。田烈武粗识文字,他并不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欢读兵书。石越是直秘阁,宫廷藏书他多能见到,而白水潭学院又正在进行一个图书馆工程,潘照临便经常去白水潭借书,这个习惯很快又传给了司马梦求与陈良。当时大宋因为大兴武学,正在编撰一套兵书集做为武学的教科书,叫做《武经七书》,虽然尚未成书刊印,但是七部兵书却是早已存在的,田烈武一日见司马梦求借来,他辗转借到,自此爱不释卷,这种书是管制书籍,坊间是买不到的,田烈武也不敢私自给别人观看,竟是用了极大的毅力,一页一页的抄录。若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潘照临或司马梦求闲暇,还会给他讲解一二。可惜的是,另一部更加有名的《武经总要》,他却看不到,这部书是大宋军事百科全书,不是当官的,绝对不可能读到,当然潘照临和司马梦求自是特例。
不过对于田烈武来说,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有一次石越还告诉他:明年六月的武举,如果他愿意参加,石越愿意找个大官一起保荐他——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象的,大宋的武举,需要两个高官保荐才能有参加考试的资格,如田烈武这样的人,以前哪里敢奢望?就是为了武举,田烈武也决定要努力读兵书,这是考试项目之一。
这日的下午,田烈武带着唐康在院子里练了一会箭术,忽见石越回府来——他铁青着脸穿过院子,走回书房,不久就听到书房里传出瓷器砸坏的声音——田烈武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公子,何事如此?”潘照临也从未见过石越如此生气过。
“吕惠卿太过分了,这次我断不会善罢干休!”石越恨恨的说道。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陈良都是满头雾水。
侍剑小心的端过一杯茶,石越从离开礼部上马车开始,就没有好脸色,还有一个同样脸色难看的,是参知政事冯京。
石越接过来,喝了一口茶,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气,方说道:“成绩已经出来,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这次进士、明经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来按议定,拟定的进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贡生佘中,而另两人虽然不是院贡生,但有一个也是白水潭的学生。此外进士出身的白水潭学院学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贡生三十人,同进士出身白水潭学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贡生十二人,另外明经科还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次一共考中进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经科二十一人,占了总人数的六分之一有余。”
潘照临几人顾视一眼,“这可是大喜事。”
“确是喜事,但是,谁也料不到,吕惠卿、常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在拆封之后,更改省试名次!”石越一掌击在案上,怒声说道。
众人都是一惊,陈良愕然道:“这怎么可能?本朝百年以来,未闻有此等事。”
潘照临却是沉吟道:“既然吕惠卿、常秩敢行此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理由。”
“理由?理由便是犯忌讳!”石越怒道:“按理说,杂犯举人[62]若要黜落,也应当在揭名之前。吕惠卿、常秩却强辞夺理,道杂犯举人便是殿试,亦要黜落。佘中本来是定为省元第一,吕惠卿、常秩黄口白牙硬是从中找毛病,子虚乌有说其中有文字犯忌,引喻失当,降至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进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来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此外,更有二十余人竟遭黜落!”
潘照临顿时愣住了。
石越越说越是生气,寒声道:“揭名之后竟然还能调动名次,那糊名又有何用?犯忌触讳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谁也难免,何况如佘中等三十余人,根本不曾触犯历代皇帝名讳!只不过写了一些同音字而已。我和冯参政已经封了原来的判词与名次。明日我们各自拜表向皇上陈说,弹劾吕惠卿、常秩。”
潘照临却是很冷静,说道:“公子,若真有犯忌,考官黜落,吕惠卿也不是没有依据。”
司马梦求却道:“但无论如何,此事秘阁断无坐视不管之理。御前官司打得赢打不赢,秘阁都要打。摆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学生,皇上自有分辨。”
石越苦笑道:“吕惠卿岂会落下如此把柄?白水潭的学生固然占多数,不过他同时也动了其他二十多个考生,以掩人耳目。偏偏这是朝廷机密,一点也不能外泄,否则他吕惠卿难免千夫所指。”
潘照临皱眉道:“如此,这份弹章可就难写了。”
石越恨恨说道:“也没什么难写的,所有被调动学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学生的卷子,取代他们的卷子,我一一记了下来。我讨不回这个公道,妄为白水潭的山长!”他这次对吕惠卿可说是恨得咬牙切齿,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步步进入仕途,本是大势所趋,而其逐渐积累而产生的影响,必然慢慢浮现。但这是白水潭学院建校后的第一次大比,就面临这样的黑手,石越岂能善罢干休?
“潜光兄、纯父、子柔,准备一下,共同议定一份奏章出来。写完之后,我要拜访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何说法!”石越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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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坐着标有自己官职的马车来到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是董太师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亲王贵戚,各府邸大门之外,都高挑着大红的灯笼,倒似一排排的路灯,把董太师巷照得灯火通明。
石越在相府门外四五米处下了马车,便有丞相府看门的门子过来询问:“这位官人可是来拜会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点头,抽出一张名帖,递给门子,说道:“下官直秘阁、中书检正官、同知贡举石越有事拜见大丞相,烦劳通告。”
门子听了这一串官职,他知道石越的名头,倒也不敢怠慢,说声:“请石秘阁稍等。”连忙跑了进去通报。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时,一身绿袍的王雱便迎了出来,挽着手把石越请进府中。
王雱暗暗奇怪石越怎会在晚上来拜访他父亲,看着这个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里不太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因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迁受制约,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从事实际政务,一直做皇帝的侍讲、在经义局修撰、在《新义报》做编辑,对于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来说,有时候他真是很羡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能比石越做得更好!王雱打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自从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荤八素之后,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闷气,“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这里,王雱不由斜着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见石越脸上挂着一丝不变的微笑——就这么看来,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两个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虚伪!”王雱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虚伪。
王安石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会这么晚来拜会他,因为石越实在很少来相府,此时前来,必有要事。他还不知道吕惠卿和常秩在礼部搞的名堂。
石越进来后,向王安石行过礼,分宾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当下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丞相,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晚来打搅,是为着省试的事情,非得来和丞相分说不可,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过明日弹劾的奏章,下官却是一定要上的。”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句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道:“子明稍安勿躁,礼部试究竟发生了何事?”
石越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眷录的卷子上的判词,全部由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为何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后就变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浅’?若是杂犯,为何有些便黜落,而有些却只是降低名次?到底糊名眷录有用无用?国家抡才大典,是否儿戏?”
当时宋代进士科判词,分为五等,其中第一等为“学识优长,词理精纯”,第二等为“文理周率”,这头二等便是进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这是进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浅”,这算是“同进士出身”。考官在试卷之上,写的判词,便是这些,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议定名次。
王安石听石越说完,就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虽然石越并没有提受害者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但是其中玄机,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吕惠卿、常秩等人借机来阻止白水潭学院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而这无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处。
的确如此,对于石越来说,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协,但在白水潭学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会让他紧张。白水潭学院就是他用来撬动地球的支点,他利用白水潭学院来影响大宋的士大夫阶层,影响汴京的市民阶层,让自己的理念缓慢而坚定的浸透人心;不仅如此,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三年一度的进入仕途之后,在北宋的政府当中,石越就等于拥有了独立于新党与旧党之外的力量,这些学生的绝大部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和自己年轻时代的偶像为敌——哪怕为了证明他们的正确,证明他们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优秀的教育,他们也需要一个正确的石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中大多数人站在石越这一边。更不用说还有个人所受教育的影响、师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王安石还是吕惠卿,都看得相当清楚——惟有皇帝不相信,赵顼在经历过宣德门叩阙、《汴京新闻》批评石越之后,压根就不再相信白水潭学院会是所谓的“石党”。不过,王安石也并不赞成用卑劣的手段来阻止这一切,在他看来,虽然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并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这些学生思维活跃,比起保守的大臣们,更容易支持新法。何况对于用错误的手法来推行正确的主张,王安石比起他的长子王雱来,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据子明所言,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数相当的多,名次前后调动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以此来看,至少吉甫等人并非以权谋私,否则断无必要如此惊天动地的动手脚,揭名后大举变动名次,实犯忌讳,吉甫等人不会不知。”王安石不紧不慢的说道,轻易的揭掉了吕惠卿等人动机不纯的帽子。
石越心里一紧,他马上明白了这中间的关键——王安石这么说,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开指出吕惠卿等人在针对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如果他这么说了,吕惠卿有没有这个想法还没有定下来,他自己心中有一个“白水潭系”的事,就已经不打自招的坐实了。那么皇帝对于被石越亲口证实存在的“白水潭系”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御史们会借机做什么样的文章,都会很难预料,情况立即就会复杂起来。
吕惠卿敢于这么大动手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虽然吕惠卿也不会说“白水潭系”——一说就证明他们在党同伐异,但他们同样也料死石越开不了这个口!
如同电闪雷鸣一般,石越的大脑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吕惠卿果然厉害!”石越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着王安石:“丞相,此事的要点不在于吕吉甫有何动机。他有何动机,下官实在不宜妄加揣测。但是在揭名之后如此大规模的调动考生名次,完全不合规矩。国家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也会因此受到质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于千万士子,也失信于天下百姓。下官在拙作《三代之治》、《论语正义》、《历史政治得失》中,都曾提出过‘程序正义’之说,此事便是在公然破坏程序正义!”
王安石却不置可否,只是笑道:“子明不必激动。此事本相明日自会询问,他们若无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们乱来。”
石越正色说道:“丞相,下官此来,是把情况告知丞相,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于明日,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弹劾吕惠卿、常秩的。是非曲直,今上圣明,自有明断。”
一直在旁边旁听的王雱听见石越语带威胁,忍不住冷笑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来此,又是为何?”这件事情,他完全是事不关己,吕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并不关心,和石越斗个两败俱伤,新法路上,正好少了两个麻烦。
石越却不理他话中的讥讽,义正辞严的说道:“下官来拜会丞相,本来是想知道丞相对此有何章程。按例中书门下有权干预此事,丞相如果愿意主持公道,我们就不必先烦扰圣躬,臣子们做事,是要为皇上分忧,而不是把麻烦全部推给皇上。”
他其实和冯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时如果打御前官司,先不管输赢,这么大的事情,必有一方要引咎辞职。皇帝正倚重新党,单是吕惠卿等人还好,但万一王安石突然插进来要扛起所有责任,皇帝最后多半还会和以前一样偏向王安石,那他和冯京就骑虎难下了。这种御前官司,很多时候并不是谁对谁就赢,而是皇帝更需要谁谁就赢。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张商英出外,若论是非曲直,就连赵顼也明白张商英是对的,但是结果张商英输。原因很简单,比起一个监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枢密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