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楼聚远
风流浪子,嘲风弄月,留连光景,游戏人生,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有“曲圣”之称的杂剧大家关汉卿为人锋锐,自称“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却又自嘲“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称:“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骨子里已将“烟花路儿”视作毕生之路,至死方休。
挂绝壁松枯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
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
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
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
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
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冷清清暮秋时候。
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
——卢挚《沉醉东风》三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这二首《忆江南》,生动地表达了对江南,尤其是对杭州美景的由衷向往。
诗中“山寺”,指天竺山灵隐寺;“月中寻桂”,指中秋月圆时分于灵隐寺中赏桂;“潮头”,指有“天下第一潮”美誉的钱塘江潮,此潮于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时涌潮最大,潮头最高可达数丈,堪称一座小山。
“灵隐月桂”“钱江秋涛”均是当时著名景色,堪称杭州之代表。除了描绘旖旎风光之外,此诗亦从侧面反映了西湖的变迁——
众所周知,杭州奇景以西湖为最,然在中唐以前,西湖并不显著,而灵隐寺、钱塘潮自古便是一方胜景,享有盛名。
灵隐寺始建于东晋,为杭州最早之古寺,开山祖师是西印度僧人慧理。东晋咸和三年(328年),慧理游览至武林山,观飞来峰时,叹云:“此乃中天竺国灵鹫山一小岭,不知何代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于是在山下大建佛寺,名灵隐寺。该寺亦因慧理一语,成为禅宗五山之首。
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舍道归佛”,奉佛教为国教,对灵隐寺亦是青睐有加,赐田扩建,灵隐寺初具规模,香火渐盛。
至隋唐时,灵隐寺已列江南名刹之首,寺中金桂尤其著名,初唐诗人宋之问在《灵隐寺》一诗中描述云:“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这传说中落自广寒月宫的桂花,除了给世间带来芬芳美好之外,还被视为上佳吉兆——
本郡希图在科举一途上有所作为的士子们总是在金桂盛开时赶来灵隐寺,掬采一捧桂花,带回家后,择洗干净,洒上甘草水,和以糯米粉,再上火蒸制成糕,称为“广寒糕”,以应“广寒高甲”“蟾宫折桂”之寓意。“又有采花略蒸,曝干作香者,吟边酒里,以古鼎燃之,尤有清意。”后广寒糕逐渐普及,即成桂花糕,长盛不衰。
钱塘江位于杭州东面,因地理位置独特,于入海口形成钱塘之潮,为天下伟观,每年八月十六至十八日最盛——
潮水从远处奔来,刚出海门时,先是一个细小的白点,转眼间变成了一道银线,并伴随着一阵阵闷雷般的潮声。
白线翻滚至近处时,后浪赶前浪,一层叠一层,酷似千万匹白色骏马奔腾咆哮。瞬间到达眼前,变成了一堵立在滔滔江面上的高墙,吞天沃日,浪花飞溅,玉城雪岭,震撼激射,声大如雷,势极雄豪,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有诗云:“钱塘一望浪波连,顷刻狂澜横眼前;看似平常江水里,蕴藏能量可惊天。”
早在汉、魏、六朝时,观赏钱塘秋潮便已蔚成风气,甚至还有善泳者手持大彩旗,踩水于江潮中,溯迎潮水而上,以迎海神伍子胥。有绝顶高手能作弄潮之戏,出入于鲸波万仞之中,腾身百变,表演各种技巧,而旗尾一点也不沾湿,号称“弄潮儿”,此即北宋名士潘阆“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诗句所描述之情形。
相比于灵隐寺、钱塘潮之成名已久,西湖可谓是“晚学后进”——
西湖原为泻湖,偏离城市中央,人烟稀罕。唐代宗大历年间,李泌出任杭州刺史,为解决杭州地域受到钱塘江潮的侵蚀而导致地下水咸苦难饮的问题,在钱塘门、涌金门一带的西湖边上开凿了数口大井,引西湖水入井,直接促进了大井周遭人口的增多和经济的繁荣,杭州城市中心这才开始由钱塘江边向西湖边转移。西湖有了人气,然景致仍是天然野趣,并无出色动人之处。
唐穆宗时,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见西湖日渐壅塞,湖水干涸,便调集民工“筑堤捍湖,资以灌溉”,大规模地疏浚西湖后,还将挖出来的湖泥筑成了一道长堤。
最值得称道的是,这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在离任杭州后依然念念不忘西湖美景,写下了大量诗歌,如“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等,盛赞西湖风光。由于白居易诗名的巨大影响力,西湖的秀山丽水最终传扬开去,遂逐渐成为四方文人墨客偏好的聚集之地。
北宋年间,大名士苏轼出任杭州知州,认为:“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于是再度调集大量人力物力,不惜花费巨资浚治西湖。
苏轼本人亦为之付出了大量心血,为了激励疏浚西湖的民工,还自掏腰包,将自己发明的“东坡肉”用作犒赏。天道酬勤,在朝廷的财力支持及杭州官民的不懈努力下,最终形成了西湖“地下天宫”的美景。苏轼有诗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以历史上最负盛名的绝代美女西施来比拟湖光,足见此时西湖名气之大。也正是从此时起,西湖成为当之无愧的杭州风物之代表,号称“绝景”。有词云:
自古钱塘风景,西湖歌舞欢筵。
游人终日玩花船,箫鼓夕阳不断。
昭庆坛圣僧古迹,放生池千叶红莲。
苏公堤红桃绿柳,林逋宅竹馆梅轩。
雷峰塔上景萧然,清净慈门亭苑。
三天竺晓霞低映,二高峰浓抹云烟。
太子湾一泓秋水,佛国山翠蔼连绵。
九里松青萝共翠,雨飞来龙井山边。
西陵桥上水连天。六桥金线柳,缆住采莲船。
断桥回首不堪观,一辈先人不见。
而杭州亦跃升为东南第一州,即所谓“江南列郡,余杭为大”。
靖康之变后,宋室南渡,偏安于一隅,杭州成为南宋京都,号为“临安”,由此步入繁华之巅峰,人口激增,城垣亦相应扩大——外城南跨吴山,北截武林门,右连西湖,左靠钱塘江,气势宏伟。
京师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湖因湖光可爱,泛舟游览成为一时之盛。平日湖中大小船只不下数百舫,皆精巧创造,雕栏画拱,行如平地。而湖畔的亭台楼阁也是一座接着一座,家家堆锦绣,处处鼓笙簧,莺歌燕舞,不绝于耳。水月光中,烟霞影里,涌出楼台。空外笙歌,人间笑语,身在蓬莱。有诗描述道:“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又云:“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大致可窥见其风貌。
另有《风入松》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此词香艳绮丽,为南宋初年太学生俞国宝醉酒后题写于西湖断桥酒肆中,竟意外得到宋高宗赵构激赏,俞国宝由此步入仕途,此即著名“读词封官”之典故。
堂堂最高学府学生,日日于西湖边买醉,还称“明日再携残酒”,皇帝看到后,尤嫌其儒酸,御笔改为“明日重扶残醉”,足见当时京师奢靡为一时风尚,从上至下,无不以陶醉于香艳温柔乡为乐。所谓“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即指此情此景。
此时,中原大地已尽沦陷在金人之手,相比于“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临安却是“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这纵欲嬉游、醉生梦死的一幕,无疑很是触目惊心,于是才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题临安邸》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天下事,可知矣。
南宋王朝生于忧患,却堪称最软弱的王朝:皇帝昏庸无能、全无作为;庙堂奸臣当道,朝政腐败。而北方的蒙古日益强大,南宋无视强敌,依旧苟且偷安,但偏安一隅的局面并不能维持长久,最终成为历史上又一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政权。南宋灭亡后,杭州亦由京师降级为杭州路,为大元江浙行省省会。
虽然改了朝、换了代,杭州毕竟曾是故宋京师,地位与众不同,是众多南宋遗民心目中的神圣之地。为了巩固统治,元廷对杭州进行了刻意经营——
如委派唐兀僧人杨琏真迦为江淮释教都总统,令其掌管江南佛教事务的同时,监视境内士民的一举一动。又盗掘宋帝陵墓,将宋理宗头颅制作成饮水器具,在宋皇城内筑建高塔,以压制故都王气等。
然杭州即便失去了帝都尊位,行政地位大为贬低,却依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五方之民所聚,货物之所出,工巧之所萃,征输之所入,实他郡所不及”。
早在内忧外患的南宋时,杭州便有歌舞不休的传统,入元之后,依然是以升平著名的“销金窟”。大元最负盛名的大才子关汉卿有《南吕·杭州景》云:“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又称:“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花坞梅溪。一陀儿一句题诗,一步儿一扇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关汉卿对西湖景致亦是赞不绝口:“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山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都市繁华,又有绝色美景,西域及欧洲各国商旅慕名来杭州游览日益增多,“江浙杭州驿,半岁之间,使人过者千二百余,有桑兀、宝合丁等进狮、豹、鸦、鹘,留二十有七日,人畜食肉千三百余斤”。城市经济的持续繁荣,越发刺激了市井文化,大众娱乐更趋兴盛,由此诞生了著名的元曲。
作为最先流行于民间的娱乐形式,元曲带有浓厚的市井色彩,用语俚俗,接近民歌,遂又被称为“街市小令”或“村坊小调”,“茶坊中嗑,勾肆里嘲”,原本难登大雅之堂,但由于元代特定的历史环境,文人骚客们不能以读书博取功名,又不甘心靠吏途仕进,抑或经商务农,有志难抒,为排解内心苦闷,不得不着意寻找其他出路——
有啸傲烟霞、寄情于名山大川者,也有玩世不恭、混迹于烟花巷陌者。隐逸者视陶渊明为楷模,浪荡者则以柳永为偶像。
后者并非完全演变为沉溺声乐的酒色之徒——事实上,在元朝,士人地位比娼妓、乐人还低——满腹才华的贱儒们,将愤懑与不平投入勾栏瓦舍中,为民间艺人编写剧本、唱词等,由此诞生了中国历史上最为生机勃勃的市井文化。
风流浪子,嘲风弄月,留连光景,游戏人生,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有“曲圣”之称的杂剧大家关汉卿为人锋锐,愤世嫉俗,自称“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却又自嘲“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称:“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骨子里已将“烟花路儿”视作毕生之路,至死方休。
就连端庄骨鲠的汉人名臣张养浩,也有“把陶渊明生纽得风流”之句。陶渊明本是世所公认的高洁超然的代表人物,到了元代,也被染上了柳永式的风流气息及市井色彩。
西湖四季,皆有美景,然论清新明丽、引人遐想,无疑以六月荷花盛开为最——“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自从北宋大儒周敦颐写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名句后,荷花便成为公认的“君子之花”,为世人激赏。每逢仲夏时节,西湖山色空蒙,碧波浩渺,湖中绿盖田田,红蕖袅袅。无数荷花摇曳于清风中,娇美轻盈,湛然可爱。观莲的红男绿女泛着一叶轻舟,穿梭嬉戏于荷丛之中,凌波微步,罗裙生香,“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情景何其美妙。
除了无色可并外,荷花亦无香可比。十分荷叶五分花,夜夜凉风香满家。即便到了夜晚,双目看不见莲叶接天、莲花映日的盛景,鼻中却闻得到缕缕清香,依然能凭空想象出湖中荷花亭亭玉立、摇曳多姿的情形。无风清气,乘露醉肌,这便是“香远益清”芳菲之妙处。
万般可惜的是,入元之后,杭州实行严格的火禁,是以西湖不复见“十里光相照,舞凤翔鸾势绝妙”之壮观景象,就连大众喜闻乐见的杂剧,也不得不由夜间改在了白日上演。
此时此刻,西湖柳洲亭附近一艘豪华画舫上,正在上演一出杂剧。画舫所停岸边,则是一处萧条破败的楼阁,虽看起来与废墟无异,其实大有来历,乃是昔日名动天下的丰乐楼。
丰乐阑干,西湖烟水,遍赏苏堤侧。举觞须酹,天隅犀渚孤客。南宋年间,曾有无数英雄豪杰登临此楼,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然终难改南宋王朝大厦将倾的命运。叹西风卷尽豪华,往事大江东去,见证了两宋兴衰的丰乐楼,也在战火纷飞中毁于大火。
画舫停靠在丰乐楼旧址,显然是刻意为之。然即便未选在交通便利之处,画舫周遭仍是围者若潮、观者如堵——岸上人流摩肩接踵,靠近画舫的水中亦是舟船相连——盖因为登台者是杂剧名角珠帘秀。其人成名于大都,栖息于江淮,这次是朋友邀约,专门乘坐画舫从扬州赶来杭州,为一重要人物饯别送行。
说起珠帘秀,她虽然只是卖艺为生的娼妓,但在杂剧界,其大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人本姓朱,河南洛阳人氏,早年入籍为娼,姿容姝丽,能诗善曲,歌喉清婉,色艺双绝,一出道便倾动士林,赫然成名,无数才子为之而倾倒——
集贤院学士冯子振豪俊潇洒,常常在酒酣耳热时挥毫疾书、著文填词,万言立就,人称“一世之雄”,却为珠帘秀风姿倾倒,曾有《鹧鸪天·赠歌儿珠帘秀》歌颂其婉丽清秀之貌,词云:
凭倚东风远映楼,流莺窥面燕低头。
虾须瘦影纤纤织,龟背香纹细细浮。
红雾敛、彩云收,海霞为带月为钩。
夜来卷尽西山雨,不着人间半点愁。
冯氏以“尖新豪辣”风格著名,但他歌咏珠帘秀时却充满了委婉含蓄的柔情,为时人惊叹。
翰林学士卢挚也有小令《蟾宫曲·醉赠乐府珠帘秀》云:
系行舟谁遣卿卿。
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
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
恰绿树南薰晚晴,险些儿羞煞啼莺。
客散邮亭,楚调将成,醉梦初醒。
称珠帘秀有林下之风,对其声色才情赞叹不已。
珠帘秀离开大都南下时,卢挚有《寿阳曲·别珠帘秀》云: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
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珠帘秀也作《寿阳曲·答卢疏斋》云:
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
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元代戏曲初兴,脚色行当初具规模,唱、念、做、打,粗陈梗概,表演者都须一专多能,一身多兼,珠帘秀亦是“以一女子众艺相兼”,然其人天纵奇才,竟能做到无艺不精——唱有沉鱼落雁之妙,演则生旦文武百业老幼相兼,无不曲尽其态,详备其情,出神入化,各臻其妙。这样一位独步艺坛、誉满南北的大家来到杭州,消息一经传开,便引发了轰动,于是有了西湖柳洲亭酷暑六月水陆观戏的奇观。
船头戏台上,正在表演曲圣关汉卿名剧《单刀会》第四折。只听到扮演正末关羽的珠帘秀扬声唱道:“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好一派江景也呵!”
又道:“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台上女扮男装的珠帘秀毫无女儿姿态,乘一叶小舟,过江赴会,于波涛汹涌中称颂大江美景,慷慨豪迈,表现出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一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余音未落,观众掌声、叫好声即如雷鸣般响起。
丰乐楼残缺门坊外的柳树下,伫立着一名六七十岁的老者,虽满头银发,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正投向画舫,注意力显然也在珠帘秀身上。只不过相比于热情似火的观众而言,他看起来很有些意兴阑珊,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当那一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唱出时,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意欲掉头离去。
不远处立着一名名叫黄公望的年轻男子,早就留意到白发老者的不同寻常,当即追将过来,迟疑着问道:“敢问先生是不是姓关?”
白发老者正是画舫上演的《单刀会》戏剧的作者关汉卿。他是当世最有名的杂剧大家,其所创作的戏剧在全国各地均有上演,且经久不衰,然其人素来在大都生活,极少来到江南,想不到居然在杭州西湖被一名陌生男子当场认了出来,相当意外,当即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
黄公望忙自报了姓名,道:“小生是浙西廉访使徐琰徐公隶下书吏,去年入京都办事时,曾在惠民局见过先生。”
关氏世代行医,关汉卿本人是医户出身,除了是杂剧名家外,还有一层官医的身份,不时出入太医院、惠民局等官署,听说黄公望在大都惠民局见过自己,也不意外,只上下打量了黄公望一番,问道:“黄君当真是徐廉访使门下书吏吗?”
元代科举断绝,普通人希冀做官的话,唯有“以吏入仕”一条道路。然刀笔吏自古以来声名不佳,为士林轻视,“刀笔”二字,已带有极大的贬义。蒙古以异族入主中原,站稳脚跟后,即开始轻视儒生,对汉人更是极尽侮辱之能事。虽然元朝刀笔吏地位远较儒生为高,但那只是执政者的看法,通常士人仕元已有失节之嫌,再以刀笔吏起家晋身的话,更会为世人不耻。
黄公望字子久,号一峰,原姓陆,名坚,是常熟大族出身,幼年时父母双亡,族人将其过继给永嘉富翁黄乐为子。黄乐年逾七旬,膝下无子,盼男已久,故将嗣子改名为公望,字子久,对其寄予了极高的期望。
在养父殷殷期盼下长大的黄公望,自小便有极强的名利之心,成人后自然要积极入仕,以求光大门楣。只不过他生不逢时,元朝科举之途断绝,汉人想要做官,由朝中显贵上表举荐,是最好且最不失身份的门路,譬如黄公望现任长官浙西廉访使徐琰便是如此。但此种情况并不多见,往往只有极其出众的天纵奇才,能写一手锦绣文章,才会为权贵名流瞩目。黄公望虽有些文章才华,却还远远没有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尤其还有“南人”的身份,不得已只能从书吏做起,以刀笔来谋取进阶。他是极聪明极敏感之人,一听关汉卿问话的语气,便立即会意过来。尽管他以往也没少因为书吏身份而遭受白眼,但在关氏这位大才子大名家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起来,当即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关汉卿叹了口气,道:“老夫本是官医,这身份在本朝是改不了了,而且还要沿袭下去,子孙后代再没有选择的权利。”
黄公望不知对方如何忽然将话题转回他自己身上,愕然不解,却不敢轻易接口。
关汉卿顿了顿,又道:“大元与医药相关的最高机构为太医院,其下有广惠司及药物院,这三处官署,只有蒙古人和色目人才能进入其中。在这之下,才是御药院、御药局、御香局,通常也只任用色目人。然后才是官医提举司、惠民局,才开始有汉人。”
黄公望自是能听出话中的愤愤不平之气,却仍是满头雾水,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关汉卿道:“世道如此,你我皆无回天之力。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黄君大可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伸手拍了拍黄公望肩头,似有鼓励之意。
黄公望呆了一呆,见关汉卿转身离去,忙追上几步,叫道:“先生……”
关汉卿顿足问道:“你还有事?”
黄公望微一迟疑,即指着画舫问道:“先生可是认得珠帘秀?”
关汉卿不置是否,只问道:“怎么了?”
黄公望忙解释道:“本地即将有一位贵客到来,贵客事先指名要看南戏,我正奉徐公之命寻找合适的表演戏班,刚好听说珠帘秀人来了杭州。”
关汉卿问道:“你想让老夫出面,为你延请珠帘秀?这可奇怪了,黄君明明有官家人身份,又何须卖我关某人的老脸?”
黄公望支支吾吾地道:“嗯,这个嘛……”却不肯明说,似有难言之隐。
关汉卿何等老辣之人,旋即会意过来,道:“是了,你上司是浙西廉访使,堂堂一省监察长官,不便公然招揽戏班。”
还有关氏未曾明说的一层背景:年初时,独揽朝政的宰相桑哥骤然倒台,被逮捕下狱。元廷派驻江南的僧官杨琏真迦虽然是朝廷心腹,但因跟桑哥是死党,这次也受到牵连,正接受钦差大臣的调查。江浙行省及杭州本地官员惶然如丧家之犬,大多称病在家,生怕被桑哥之案牵累。于是,一向被桑哥排挤的浙西廉访使徐琰出来主持大局,暂代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监察长官代理一省行政事务,本是咄咄怪事,却也被朝廷作为特例默许。
黄公望不便明言,只沉默不应,但望向关汉卿的目光仍充满殷殷期待之意。
关汉卿想了想,又问道:“是什么贵客?”
黄公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了实话,道:“阔阔真公主。”
关汉卿是大都人,在京城生活了数十年,见证过无数大事,对市井坊间流传的各种宫廷秘事也是耳熟能详,却不曾听闻阔阔真公主的名字,颇为意外。但他也知道蒙古诸王之女俱称公主,不仅限于皇帝亲女,遂问道:“这位阔阔真公主是哪位宗王之女?”
黄公望道:“阔阔真公主来自蒙古卜鲁罕部,就是未来的伊儿汗国王后。”
关汉卿不再答话,只重重看了黄公望一眼,便拔腿掉头离去。
黄公望颇感失望,但这次却没有再追上前去。他怔怔望着关汉卿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在人流中,这才将目光转回画舫。
戏台上已换了一出《长亭送别》,台上的主角正曼声唱道:“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十日后,杭州聚远楼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酒宴。
聚远楼位于望仙桥之东,并非对外经营的酒楼,而是僧官江淮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名下的一处产业,是其专事招待重要宾客的场所。
这聚远楼,楼是新建的,名却是旧楼名,取北宋苏轼诗“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之意,且新楼仿照旧楼形制而建。至于旧楼,即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北内”德寿宫聚远楼。
德寿宫原是南宋著名奸相秦桧旧宅。早在秦桧执政时,便有望气之人宣称此宅地“有王气”。也有人认为这是民间人世痛恨秦桧而编造出来的谎言,意欲令皇帝猜忌秦桧。凡是跟皇位宝座有关的流言,皇帝总是宁可信其有。秦桧在世时,无人敢动他分毫,就连宋高宗赵构也畏他三分,然秦桧一旦亡故,其豪华大宅便立即被收归官有。宋高宗退位为太上皇后,仍念念不忘“王气”一说,遂在秦桧旧宅上改建新宫,取名“德寿宫”,作为自己颐养天年之所。宋孝宗为了表示孝心,不惜花费巨资,将德寿宫一再扩建,德寿宫遂成为仅次于皇宫大内的第二政治中心,时称“北内”或“北宫”。
宋高宗生平最爱湖山泉石、亭台楼榭,早年经常微服出游,“读词封官”的故事便是由此发生。后来出于安全考虑,宋高宗停止出行,改在德寿宫中大兴土木,以便四时游览,如仿照西湖冷泉开凿大池,引水注之;又垒石为山,以像飞来峰。至于建筑景点,更是多不胜数,如用来观赏梅花的香远堂,用来赏竹的清深堂,专供观赏荼蘼用的清妍亭,观赏木香所用的清新堂,遍植芙蓉的芙蓉岗,专用宴饮的载忻堂,欣赏古柏、太湖石所用的忻欣亭,观赏荷花的临赋亭等。园林景观之精美程度,比南宋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诸多建筑中,最为壮观的便是聚远楼。聚远楼位于后苑飞来峰上,与冷泉亭相邻。楼前假山、修竹、古松环绕,枝干茂密,不见日色,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是清清泠泠,无丝毫暑气。时人有诗云:“聚远楼高面面风,冷泉亭下水溶溶。人间炎热何由到,真是瑶台第一重。”
然登临聚远楼楼顶,则有如拨开云雾见青天,完全是另一番不同气象——非但可俯瞰德寿宫东区花景,还可东眺城外钱塘滚滚江流,“聚远”之名,当真不虚也。
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园林胜景改变不了南宋小朝廷江河日下的局面,宋高宗、宋孝宗之后,德寿宫几度更名,慢慢沦为闲宫,渐冉露出衰败之象。宋度宗时,宋廷将德寿宫北部划出,改为宗阳宫,专祀道教神祇。到了南宋末年,德寿宫南部园林及宗阳宫部分建筑毁于大火,虽然宗阳宫在不久后又重新修建,但德寿宫却随同它曾经的主人一道走进了历史的尘埃。
南宋灭亡后,番僧杨琏真迦受派到江南,名为主持佛教事务,实是监察江南民心人意。在元廷的支持下,杨琏真迦做了诸多令汉人切齿痛恨之事,如挖掘宋帝陵墓、将南宋皇宫殿阁改建为寺塔等,名义上是压制前朝王气,其实是要满足他个人的私欲,各种强取豪夺得到的金银珠宝,尽数落入了杨琏真迦自己的腰包。他当然也没有忘记“有王气”的德寿宫,于旧址重新修建了聚远楼,因此处可眺城东江景,风景极佳,遂成为杨氏迎来送往、专事招待贵宾之所。
这也是黄公望第一次登上聚远楼。来到楼顶的那一刻,他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东侧栏杆处,举目东望,以应“聚远”之意。第一眼,便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致呀!空半危楼堪聚远,看钱塘怒潮争涌流。
相比于西湖婉约静谧的秀美,钱塘饱含着热烈奔放的豪气,一往直前,毫无顾忌。
刹那间,黄公望想起了之前在西湖边听过的唱词:“大江东去浪千叠……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他红光满面,握手成拳。胸中一股热气凭空升腾,左冲右突,带得他也豪情了起来——
本能地往怀中探去,欲摸出最爱的铁笛,一抒胸臆,不想却摸了个空,这才想到昨日好友杨载将自己的随身铁笛索要了去,好为相会信号。
黄公望生性豪迈,一时也不觉失望,料想即便是铁笛在手,一曲笛音,亦难以尽抒现时情怀。乾坤如画,风物潇洒,或许世间只有以形写神的画作,才能记录下此时涌动的心潮。又恨不能立时变出一支丹青妙笔,将所见所感尽情描绘出来。
这时候的黄公望,还料不到他日后会以一幅描绘钱塘江的画作名垂青史,只是他所绘画的不是杭州境内的钱塘江,而是富阳一段的富春江,即传世巨作《富春山居图》。当然,几十年后他历经磨难后宁静如水的心境,也决不同于今日的澎湃如潮。
正心情激荡之时,忽听到背后有窸窣动静,黄公望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是一名五六岁的孩童。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眼睛骨碌骨碌地打量着黄公望,手里还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乳白色糕糜。
黄公望认出对方是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之子贯云石,略略松了口气,忙迎过去招呼道:“贯公子,你怎么独自跑上来了?你父亲贯平章呢?”
贯云石答道:“爹爹跟我一道进来园子,忽然说有事,又匆忙出去了。”一边随口应着,一边自行跑到北面的围栏处。
黄公望生怕小孩子不懂事、瞎钻乱翻出了意外,急忙奔过去抓住贯云石衣袖。贯云石却指着楼下一名妇人道:“那是我姑姑。”
黄公望侧身朝下望了一眼,见到一名四旬妇人正站在甬道上与一名侍从交谈,似在交代着什么。他认出那妇人来,不由得大为惊奇,问道:“那是你姑姑吗?我认得她,她是阔阔真公主的陪嫁女官,名叫汪小佩。汪小佩分明是汉人的名字。而且她姓汪,你姓贯,她怎么会是你姑姑?”
贯云石道:“佩姑姑自幼由祖父抚养,十岁时才被她亲生爹爹接走,后来她亲生爹爹过世了,佩姑姑无所依靠,便又回来了我们贯家。不管她姓汪还是姓张,名义上,她始终是祖父最疼爱的养女,自然也就是我的姑姑。”
黄公望奇道:“既然如此,你姑姑如何会成为阔阔真公主的陪嫁女官?按照惯例,这一官职,当由公主心腹蒙古卜鲁罕部人担任。”
贯云石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生下来时,祖父已然过世,佩姑姑也已经离开了。这次是因为她跟随阔阔真公主入朝,我才第一次见到她。”
他本来明媚活泼的颜色,明显黯淡了下来,显然祖父过世一事,对其影响不小。
贯云石祖父即是大元开国功臣阿里海牙,已于数年前自杀而死,他的身故,不但对贯氏一家大有影响,而且一度是大元的大事——
阿里海牙是畏兀儿人。当时畏兀儿部落受西辽节制,首领原本称“阿斯兰汗”,意为狮子一般强大的可汗,后来在武力威逼下,不得不接受辽帝封号,降称号为“亦都护”。由于西辽横征暴敛,在畏兀儿并不得民心,蒙古势力进入西域时,亦都护巴而术杀西辽少监,改投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大喜过望,遂命诸子与巴而术结为兄弟,巴而术叙齿列第五,排在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之后。成吉思汗又将爱女也立安敦嫁给巴而术为妻,由此兵不血刃地收复了畏兀儿部落。大批畏兀儿人投入蒙古军中,许多人战功赫赫,成长为优秀将领,这其中,最为杰出的便是阿里海牙和布鲁海牙。
布鲁海牙是畏兀儿贵族,阿里海牙则务农出身。他聪敏善辩,立志建功立业,遂弃耕就学,习畏兀儿书。亦都护巴而术倒向蒙古后,阿里海牙也投到蒙古大将不怜吉带麾下。不怜吉带很重视他,命其教习爱子忽鲁不花畏兀儿字,忽鲁不花后来曾任中书左丞相。
过了一段时间,不怜吉带又将阿里海牙隆重推荐给宗王忽必烈,阿里海牙遂成为忽必烈的心腹怯薛,即王府宿卫士。蒙古南下攻宋时,阿里海牙作战勇敢,总是奋力争先,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本人也由此成长为威震一方的猛将。
元军攻取襄阳后,阿里海牙上奏忽必烈道:“襄阳自昔用武之地也,今天助顺而克之,宜乘胜顺流长驱,宋可必平。”建议元军主力长驱直下,直取南宋京师临安。
忽必烈采纳了阿里海牙的建议,选中丞相安童妹夫、同知枢密院事伯颜为主帅,南下平宋。而首倡者阿里海牙则领兵四万,留镇襄阳。
当时川蜀之地尚未完全平定,宋师仍有相当的力量。阿里海牙的主要任务是坚守荆湖,以防遏上游,使伯颜东进军无后顾之忧,然阿里海牙并未坐城困守,而是乘势攻打宋京湖制司首府江陵,宋守将高杰举城投降。之后,阿里海牙又连下沙市、江陵,招降了湖北许多府、州。当所得户口、财赋奏上后,忽必烈大喜过望——他原来担心伯颜领兵东下,阿里海牙以孤军戍鄂,若是宋荆、蜀两地连兵,顺流而下,人民起而响应,则整个灭宋战略将功亏一篑。而今“小北庭人”阿里海牙竟能轻而易举地占领全荆,使伯颜东征军“可无后虞”,可谓大功一件。忽必烈大喜之下,下令宫中大宴三天,还提笔亲自写了一封畏兀儿字诏书,对阿里海牙褒赏有加。
南宋灭亡后,阿里海牙仍然镇守湖广地区。这是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他也理所当然地视作了自己的私地,地方官吏均是其亲信。他还将大量汉民没收为私奴,随意驱策。且罢宋夏税,按中原例改科门摊,每户一贯二钱,比夏税增钞五万余锭,由此形成湖广赋税比江浙更重的局面。
而立下灭宋大功的元军主帅伯颜,返朝后口不言功,行囊仅随身衣被而已。他自江南班师,路经金陵梅岭冈,曾有诗道:“马首经从庾岭回,王师到处悉平夷。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即便有自夸之意,却也表明他以廉洁自许。
相比之下,阿里海牙在湖广自置官吏、自收赋税,俨然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小王国,与伯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此。许多人因此而对阿里海牙不满。湖北道宣慰使张雄飞请阿里海牙放还四千户汉民私奴,阿里海牙不听。张雄飞遂入朝告状。元世祖忽必烈因为战争需要,素来对金钱看得极重,恨不得将天下所有金钱都收入国库,所信用宰相也多是捞钱好手,这种事都是一奏一个准,皇帝虽未处置阿里海牙,却立即下诏令阿里海牙放还私奴为民。
这之后,弹劾阿里海牙的奏章渐渐多了起来。有大臣上书称:“阿里海牙掌兵民之权,子侄姻党,分列权要,官吏出其门者,十之七八,其威权不在阿合马下。宜罢职理算,其党虽无污染者,亦当迁转他所,勿使久据湖广。”语气尖锐,将阿里海牙比作早已身败名裂的权臣阿合马,已是一项危险的信号。
很快,便有更具体的罪名出来,南台御史大夫相威参奏阿里海牙及湖广省参政忽都帖木儿侵占俘丁三万二千余人。元廷得奏后,下诏令阿里海牙将这些人放还为民。
不久,相威再度弹劾阿里海牙,称其强占降民一千八百户为奴。又称阿里海牙长子忽失海牙年幼不知兵,只知依附已故权臣阿合马。
此时,最为皇帝信用的畏兀儿人廉希宪已于前几年去世。阿里海牙与廉希宪是儿女亲家,其子贯只哥娶了廉希宪侄女为妻。阿里海牙打仗是一把好手,却缺少政治敏感性,他已失去朝中强援,面对朝廷的百废待兴及御史的咄咄逼人,非但没有选择适时避让,还挺身与御史台对抗,上书辩称一千八百户家奴系征讨所得;又自言功比伯颜,要求赐养老户。在饱受非议时,他还不知进退,居功自傲,自然再度受到御史的猛烈攻讦。
阿里海牙仍未感受到危机即将来临,根本没把御史放在眼里,称御史滕鲁瞻轻诋大臣。忽必烈派人到御史台逮捕滕鲁瞻。南台御史大夫相威不服,抗疏道:“阿里海牙欺诳圣上,哪有做臣子的样子?滕御史有什么罪?”
相威是木华黎曾孙,性弘毅重厚,不饮酒,寡言笑,最喜听读经史,谕古今治乱,至直臣尽忠、良将制胜,必为之击节称善,深为忽必烈钟爱。忽必烈也就是做做样子,安抚老部下一下,见相威出面,便下令放了滕鲁瞻。
而阿里海牙却由此得罪了整个御史台,御史们都着力挖他的猛料。起初,忽必烈念及旧功,本有庇护阿里海牙之心,然面对诸多大臣的弹劾奏章,他终于开始厌烦了。而且何况此时的皇帝最热衷清理财政税收,而湖广历年所积,堪比一座大金窟。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年初,忽必烈召阿里海牙赴大都述职。入朝后,忽必烈对阿里海牙荣宠有加,晋衔为光禄大夫,留其在朝中养病。
正当阿里海牙志得意满时,忽必烈任命要束木理算湖广行省钱谷。彼时宰相桑哥当权,要束木是其妻党,堪称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他受诏后即刻赶赴湖广,到鄂州后仅十天,便上书告发阿里海牙侵蚀帑藏。
人在大都的阿里海牙这下着了慌,急忙上书,奏请与要束木相互钩考贪贿事,意指要束木在湖广行省稽核财政收支时有贪污受贿之事,应该派专人调查。
这一举措,可谓相当幼稚。摆明是皇帝要办阿里海牙,他还要反咬皇帝亲信一口。政治博弈不是市井打架,狗急跳墙总是最昏的昏招。最关键的是,阿里海牙独霸湖广一省,往自己兜里捞了二十年,不清不白,天下皆知。而今皇帝盯上了他的腰包,主动献金还能全身而退,垂死挣扎则是自取灭亡。
鉴于此案已经引发广泛关注,忽必烈也没有忽视阿里海牙的奏章,立即委派参政秃鲁罕、枢密院判官李道、治书侍御史陈天祥三人,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湖广行省,负责调查要束木有无贪污之事。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结论也早在众人意料之中:阿里海牙对要束木的指控并无其事,而阿里海牙贪赃枉法证据确凿,且问题比要束木所报更为严重。
消息传开,本已患病在身的阿里海牙病情急剧加重。忽必烈再次表现出对老功臣的关爱,大度地派了四名御医前往阿里海牙的私邸,为其诊治。
见到御医后,阿里海牙激愤至极,要求亲自面见皇帝申辩。忽必烈已经很有些不耐烦,但仍然准许了。君臣二人的这次会面,到底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但阿里海牙回到家中后情绪十分低沉,与夫人郝氏诀别后,即仰药自杀,时年六十岁。时为五月二十五日,距离要束木被任命为理算官前往湖广行省钩考之日,仅隔一个月时间。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忽必烈下令继续彻查到底,在确认阿里海牙的确有罪之后,又下旨追夺了阿里海牙官爵,籍没全部家产,解送京师。除了湖广之外,阿里海牙在江南还据有大片良田,也通通被收归国有。
这一年,阿里海牙之孙贯云石刚好出生。
极耐人寻味的是,与阿合马、卢世荣等人不同,阿里海牙亲眷并未受到任何牵连,甚至包括其心腹、党羽。而且舆论、民情稍稍平息后,元世祖忽必烈又迅即为阿里海牙恢复了名誉,由词臣王构代拟了《赠谥制》,赠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封楚国公,谥武定。
王构即是为忽必烈拟写伐宋诏书之人,官任翰林修撰,凡祖宗谥议册文,皆所撰定,堪称御笔。在制书中,王构以元世祖的口气,称阿里海牙在进攻南宋时“下江陵以为根本,破长沙以溃其腹心”,是“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极尽赞誉之词。
斯人已死,“非常之人”阿里海牙是无缘感慨这番先抑后扬的奇遇了,但平反一事,对其子孙却是大有裨益——其子贯只哥继承了父亲的官爵,依旧到湖广行省担任长官,后又调任江西行省,任平章政事。
黄公望是浙西廉访使麾下八大文吏之一,自是清楚这段往事。不知什么原因,当他听到贯云石提及“祖父已经过世”一句时,立即联想到了僧官江淮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
杨琏真迦是宰相桑哥死党,阿里海牙则是被桑哥妻党要束木干掉,至少表面上如此。朝野传闻,杨琏真迦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但这却不是黄公望由阿里海牙之死漫想到杨琏真迦的真正原因,而是他认为而今杨琏真迦被朝廷派钦差钩算,表面是受桑哥倒台的牵累,实则处境与当日阿里海牙完全一致——
阿里海牙固然是威福地方,咎由自取,但富可敌国才是他倒霉的根源,他太有钱,而刚好皇帝忽必烈好大喜功,希冀四海一统,不但积极与不承认他大汗地位的蒙古诸王开战,对安南、日本等偏远之地,亦要竭力征服,损兵折将也在所不惜,军费花销如流水,金库总是不够充盈。当年抄没阿里海牙家产一项,可是为国库充实了不少。
然皇帝好穷兵黩武,在他手中,再多的钱,都是不经花的!忽必烈新近手头更是紧张,不久前,他亲自率军平定了东道宗王乃颜之叛,虽然大获全胜,俘杀了乃颜,并将其部属迁居内地,分置于河南、江浙、湖广、江西诸省,然自身亦伤了不少元气。
且这次皇帝亲征未能完全镇压东道叛王,东道合赤温系的哈丹秃鲁干逃窜到嫩江、黑龙江地区,率余部继续与元廷相对抗。西北海都、笃哇等诸王也趁机扰边,给元廷增加了许多困扰。继续用兵势在必行,然打仗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宰相桑哥倒是搜刮钱财的一把好手,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专权黩货,却依旧为忽必烈信用的原因。然桑哥之措已令天下骚动,中原各地贫民因难以生存而起兵反抗元廷者不计其数。忽必烈得到提示后,有所醒悟,断然舍弃了桑哥。那么谁来继续帮皇帝捞钱呢?与诸王对战,巨大的军费开销从哪里出呢?
再看僧官杨琏真迦,他作威作福江南几十年,名下田宅不计其数,所敛财富比阿里海牙有过之而无不及。仅盗掘宋帝陵墓一项,便以亿万金计,所得“夜明珠”“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鱼影琼扇柄”等,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若是拿下他,将其资产尽数充公,朝廷困境迎刃而解。
这,才是杨琏真迦正遭清算的真正原委,至少黄公望心中是这样认为。他见贯云石脸色阴沉,料想其人小小年纪,虽未亲身经历风波,但祖父阿里海牙被迫自杀一事,无疑在他心灵上留下了不小的创伤,却不知该如何抚慰。
本来还想再打听阔阔真公主陪嫁女官汪小佩之事,只是黄公望再探头往楼下看时,已不见了那汪小佩及侍从身影,又见廉访司同僚倪昭奎与江浙行省省务提举马致远联袂进来,正向执役下人询问着什么。
这次聚远楼迎宾宴,主事者是浙西廉访使徐琰,实际执事者则是黄公望、倪昭奎及马致远。黄公望料想二人是在寻找自己,遂匆忙对贯云石道:“宴会就快要开始了,我得赶紧下去做准备。贯公子,你跟我一道下楼吧。”
贯云石却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想下去。下面人很多,我不喜欢。”
贯云石身份极其尊贵,祖父阿里海牙就不说了,父亲贯只哥而今官任江西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是一省长官,母亲同为畏兀儿人,出自著名的廉氏家族,为廉希闵之女。廉希闵亲弟即是廉希宪,曾任大元宰相,被元世祖亲口褒赞为“廉孟子”。黄公望自己不过是一名无品无级的书吏,见贯云石年纪虽小,却大有名门公子风范,甚有主见,也不敢过分勉强,便叮嘱了一番注意安全之类,这才匆匆下楼来。
马致远、倪昭奎果然是在寻找黄公望。
马致远是大都人氏,年纪比倪、黄二人要大出许多,为人老成,风度凝厚。其人字千里,号东篱。所谓“千里”,自是志在千里之外。“东篱”则是取自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诗意,表示效陶渊明之志,淡泊名利。二者听起来是一对矛盾,但在马致远身上,倒也和谐。他除了就职江浙行省外,在杂剧、散曲上亦大有所成,杂剧有“姓名香贯满梨园”之美誉,散曲则人称“曲状元”,脍炙人口。《天净沙·秋思》“断肠人在天涯”匠心独运,自然天成,丝毫不见雕琢痕迹,马致远也由此被誉为“秋思之祖”。
倪昭奎年纪与黄公望相仿,也是浙西廉访使徐琰麾下书吏。他出身无锡巨富之家,却跟黄公望一样,希冀在仕途上飞黄腾达、有所作为,因而也走了“以吏入仕”的老路。二人志同道合,又有同僚之谊,私交极好。
黄公望见马、倪二人神色有异,忙上前问道:“莫非是宴会出了纰漏?”
倪昭奎忙摆手应道:“是有一件事,不过此事跟聚远楼宴会无关。”却是神情闪烁,不肯明说到底是什么事,只转头朝马致远望去。
黄公望便顺势望向马致远。马致远捋了捋胡须,似在斟酌言辞,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指了指“聚远楼”的金字牌匾,小心翼翼地问道:“黄书吏可知这次宴会为何会被指定在这里?”
宴会一事,是早就安排好的,只不过地点临时由行省官署改在了聚远楼。鉴于楼主僧官杨琏真迦目下正在接受朝廷调查,此番情形,颇耐人寻味。
黄公望微微一怔,忙答道:“我只知道是上面交代下来的,说是大都权贵都知道杭州有个聚远楼。而且这次阔阔真公主是主宾,她来自北方大草原,是个豪爽女子,不喜欢小山小水的景致。”
酒宴场合,当然是要风光旖旎之地。最能代表杭州的美景,除了西湖,便是钱塘。既然上头特别声明主宾不喜山水,那么钱塘便成为首选,而城内眺望江景的最佳之处,公推为聚远楼,虽然跟僧官杨琏真迦沾边,略觉晦气,但选中此处,也合情合理。
黄公望大致做了解释,却见马、倪二人仍是一脸沉重,便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倪昭奎也如马致远一般,指了指“聚远楼”的牌匾,道:“事关此楼主人杨永福。”
杨永福便是江淮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永福是其号。他虽是朝廷大臣、著名僧官,地位显赫,但到底是出家人,不宜称呼官职,故而以号称,人称“永福大师”,民间则习称杨永福,也有胆大者暗中称其为杨髡。
黄公望闻言心中立时一喜,忙问道:“可是钦差大臣已查出了问题,朝廷下诏给杨永福定了罪,要将其逮捕,押解至大都审讯?”
倪昭奎苦笑道:“果真是这样倒好了。”
他与黄公望一样,虽为元廷效力,在官府担任书吏,但对挖掘宋帝陵墓、为人处事毫无底线的杨琏真迦,却极其痛恨。
倪昭奎为人谨慎,说话总是留半截,随口应了一句,便又不肯继续说完。马致远遂接口道:“听说朝廷已下令停止调查杨永福。据称……他本人还会出席今日的聚远楼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