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沙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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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蓬莱一望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除了沿袭旧制、继续保留平海军的建制外,又另外创设澄海军,兵士尽为弩手,以为平海军水师辅助。更令人意外的是,宋太祖竟在登州沙门岛设置了监狱。沙门岛与登州口岸隔海相望,是登州门户,自从成为大宋最高级别的流放监狱后,凶险种种,犹胜岭南。因而在宋人眼中,登州集天堂、地狱于一身——既是徐福出海处,有着如梦似幻的海市奇景,又是冷僻荒凉的重狱所在地——堪称谜一般的存在。

浪涌孤亭起,

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

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

斗吐出、寒烟寒雨。

昨夜鲸翻坤轴动,

卷雕翚、掷向虚空里。

但留得,绛虹住。


五湖有客扁舟舣,

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

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

奈鹭也、惊飞沙渚。

星月一天云万壑,

览茫茫、宇宙之何处?

鼓双楫,浩歌去。

——蒋捷《贺新郎·吴江》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巿徐巿:即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三》


代诗仙李白这首《古风》虽然简短,却真实而生动地勾勒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轰轰烈烈的一生——

前半部分讲述秦始皇以虎视龙卷之威势,扫荡统一了天下,功业赫赫,遂于九霄云上,志盈意满,张扬气派。

后半部分则是叙述秦始皇骄奢淫逸,因妄想长生而遣徐福到海上求仙的愚妄之举。

全诗既有动荡开合的跌宕,又有惊心动魄的气势。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开始修筑“驰道”,先后六次巡视全国,四次巡东,两次巡北,以“示疆威,服海内”。

第一次东巡时,秦始皇遇到了方士徐福。徐福本是怪迂苟合之徒,既知秦始皇笃信命数、希图长生不老,便想因之牟利,于是搬出了古人“三山”之说中国神仙思想曾盛行于战国时期,当时民间广泛流传着许多传说,其中以东海(非今之东海,而是指渤海之东)仙山及昆仑山最为神奇,流传也最广,成为中国两大神话系统的渊源。东海仙山是指东方海上五山。据《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弦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方丈),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闲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蹔峙焉。”后岱屿、员峤二山飘去不知踪迹,只剩下方丈、瀛洲、蓬莱三山。,上书称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是神仙居住之所,岛上生有奇花异草,食其果实后便可长生。秦始皇正四处求仙,闻言大喜过望,立即遣徐福发童男童女数千人,乘楼船入海求仙。秦始皇本人也频频濒海而游,登山眺望,甚至亲自登船入海追杀巨鱼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秦始皇派徐福率领童男童女数千人,以及已经预备的三年粮食、衣履、药品和耕具入海求仙,耗资巨大。但徐福率众出海数年,并未找到神山。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秦始皇东巡至琅琊,徐福害怕受到责罚,便推托说出海后碰到了大鲛鱼,因其阻碍,无法远航,要求增派射手对付鲛鱼。秦始皇应允,亲设连弩追杀大鱼,从琅琊经成山来到芝罘。终于遇见一条巨鱼,将其射杀。后人有《吊始皇芝罘射鱼》云:“钲铙一振山灵动,精骑四绕列熊罴。强弩竟响苍岩里,劈破黄云羽箭驰。”后徐福再度率众出海,就此消失不见。

然在劳民伤财、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物后,却没有任何结果,徐福后来更是不知所终。传闻芝罘芝罘:山名,在今山东烟台市北。之“罘”字,便是“四不”的合写,意即秦始皇四次东巡访仙皆不遇。而秦始皇本人也死在了最后一次东巡途中。

至汉代时,荒唐闹剧再度上演,汉武帝刘彻为长生不死而孜孜以求,甚至不惜将亲女卫长公主下嫁给方士栾大卫长公主为皇后卫子夫所生长女,第一任丈夫为第五代平阳侯曹襄(汉武帝长姊平阳公主所生),第二任丈夫即是栾大。汉武帝、栾大等人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大汉公主》。。至于传说中的神仙三山,汉武帝虽然没有像秦始皇那样派遣大队人马入海访求,却也亲自东巡海滨,至徐福登船扬帆处,际海而望,希冀能遇到神仙。宋人有诗吟诵此事道:“蓬莱银阙浪漫漫,弱水回风欲到难。”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虽则汉武帝跟秦始皇一样,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但大汉皇帝却在眺海处筑城纪念,并以仙山“蓬莱”名之,此即蓬莱城之来历。

世间终于有了蓬莱,然蓬莱仙山却始终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到唐朝时,登州登州:北宋时隶属于京东东路,州治蓬莱(今山东蓬莱,属烟台管辖)。登州海中有云,散而成气,聚而成形,如楼台殿阁、城郭人民、车马往来之状,扑朔迷离,变幻莫测,谓之“海市”,即世所知名的海市蜃楼。又,沙门岛、鼍矶岛等均隶属于登州,但书中登州有时候是统称,指登州全州,有时候单指州治蓬莱,这是古代习称,请根据上下文区分,并非作者混淆。蓬莱已成为对外交流的窗口,是东渡日本、高丽的主要出海口,与明州明州:今浙江宁波。扬州:今江苏扬州。泉州:今福建泉州。又,泉州曾名清源军、平海军,此“平海军”是路级以下区划名,“平海”是驻军番号,“军”则与州、府平级,非登州水军之平海军(此平海军为水军,原为厢军,后升为禁军,以“指挥”为单位)。、扬州、泉州并称为四大通商口岸,呈现出“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的繁荣景象登州名列四大通商口岸,仅是因其为北方知名港口,商贸繁茂程度根本无法与南方诸港口相提并论。盖因为北宋时期禁止南方海商北上与契丹、高丽、女真等通商(实际上并未真正禁断,商贸仍以走私的方式进行),登州口岸因特殊地理位置,仅仅是充当与高丽交通的门面。因古时受航海技术限制,海路艰险难行,高丽使者通常乘船至登州登岸,再行陆路,此为传统路线。这就是为什么北宋时在登州港口附近修建有高丽亭、高丽馆的缘故。所谓“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之景,应该是囊括了登州本地渔民在内(登州三面环海,盛产鱼盐)。事实上,北宋时期,即便大型商船南下或北上途径登州,也多不会入登州港停靠(除非货物本身就是运至登州登陆,如自女真往中原走私马匹),而是以登州北面的沙门岛(今山东长岛,属蓬莱管辖)为中转站。理由很简单,到登州港要多绕六十里(宋制)。此沙门岛,即北宋最高级别流放之地沙门岛。岛屿同时充当着中转港口及监狱的角色,可谓史所罕见。关于此节,作者曾两次赴蓬莱及长岛实地考证,具体可参读后记。注意,沙门岛原本指长山岛,因岛上有庙而得名,后因其名气太大,因而成为长山、庙岛、大黑山、小黑山等诸岛屿(即今庙岛群岛)的统称。本书中的“沙门岛”,有时候是统称,有时候是单指沙门寨所在长山岛,请根据上下文区分,并非作者混淆。。居安思危,虽则唐朝国力强大,唐廷亦在登州海岸港口设立了平海军,以为边防之需。

入宋后,登州与辽国东京道东京道:为辽五京道之一,治所在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辖境西起医巫闾山、嫩江,北达外兴安岭,东至海,南及朝鲜东北地区。隔渤海相望,虽有四百里距离,但若顺水顺风,敌军乘船渡海,一日便可兵临城下,登州一跃成为海防前线。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除了沿袭旧制、继续保留平海军的建制外,又另外创设澄海军,兵士尽为弩手,以为平海军水师辅助。

更令人意外的是,宋太祖不但加强了登州军备,还在沙门岛设置了监狱。沙门岛为独立群岛,位于蓬莱北六十里此处据元人于钦所著《齐乘》(元代著名地方志,学术价值极高。“齐”即指古代曾为齐地的山东)。除了于钦本人就是青州人、又长期在山东担任地方长官外,还因元代开辟了海运(具体可参见吴蔚同系列小说《富春山居图》),以海船从江南往大都(今北京)运粮,而沙门岛是必经要害之地,元廷曾于岛上置巡检司,元人考量记载当更精准一些。但要强调的是,于钦在《齐乘》中记为“九十里”,亦有史籍如宋人朱胜非(南宋宰相。与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张邦昌是连襟,但二人政治立场完全不同,岳飞北伐时,朱胜非和参知政事赵鼎全力支持)《秀水闲居录》记载为“六十里”,宋六十里其实与元九十里完全一致。中国历代里制变化较大,宋时以五尺为一步,三百六十步为一里。注意,古人说的“步”,是指左右脚各迈一次,所以古代的一步相当于现代的两步。元代虽仍然以五尺为一步,但改二百四十步为一里。大海中,与登州口岸隔海相望,是登州门户。有宋一代,刺配沙门岛,仅次于死刑,通常是“罪人贷死者”,才流放中国流放制度源远流长,《尚书》中记载“流宥五刑”,即是用流放之法来宽宥当判,墨(在脸上刺字并涂墨亦称“黥”)、劓(割掉鼻子)、剕(把脚砍掉)、宫(阉割生殖器,又称“腐刑”)、大辟(死刑)五刑之罪人,流放之地通常是四面边荒地带,如“流共工于幽州”“窜三苗于三危”等。沙门岛,即后世所谓“饶你项上一刀,迭配远恶军州”。

而沙门岛自从成为大宋最高级别的流放监狱后,凶险种种,犹胜岭南宋哲宗时,高太后将蔡确贬到往新州(今广东新兴),开创了宋廷朝臣贬到岭南先例。当时的岭南被认为是“烟瘴最甚”,有“人间地狱”之号。在那个时代,被贬往岭南,实际上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苏轼曾有诗云:“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意思是说,被贬到岭南的人,没有几个能够生还,由此可见岭南环境之恶劣。但事实上,大宋最高流刑并非岭南,而是沙门岛,通常只有罪大恶极(此“罪大恶极”为彼时宋廷标准,包括贪赃、谋变、盗贼等,请勿以当今法制来衡量)又因种种原因被免除死刑者,才会流放沙门岛。,令人闻名色变。因而在宋人眼中,登州集天堂、地狱于一身——既是徐福出海处,有着如梦似幻的海市奇景,又是冷僻荒凉的重狱所在地——堪称谜一般的存在。

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宋廷忽而重重瞩目于登州——先是将登州水军平海两指挥、澄海水军弩手两指挥由厢军升为禁军北宋军制,将军队分为禁军、厢军、乡兵和蕃兵四种,具体可参见本书外一章《回首望云中——宋与辽》,此处不再赘述。,又应知登州北宋地方行政区划分为路、州、县三级。各路设安抚使,沿边地区则设经略安抚使,掌一路刑罚之事。路之各长官,称为监司。路下有州。州虽设有刺史之名,实同虚设,实际掌事的是知州,如登州长官称知登州。各州设有通判,与知州同领州事,以文臣任之,被称为“监州官”,为宋代之特殊制度。县没有县令之名,而实际任事者则为知县。县又有赤县、畿县、望县、紧县、上县、中县、中下县、下县之分,多根据人口、经济及地理位置来划分。在重要地方设府。有的是将重要之州升格为府,有的是某一皇帝即位前之封地或曾任官之地,即位后即升为府,有的是沿用唐代、五代之旧名。在同一府地另有军、监等地方机构。今山东地区东部属于京东东路,治所益都(今山东青州)。京东东路下辖青州(州治益都,领益都、临朐、寿光、临淄、干乘、博兴6县)、淄州(治所淄川,今山东淄博,领淄川、长山、邹平、高苑4县)、齐州(宋徽宗政和六年升为济南府,治所历城,今山东济南,领历城、长清、禹城、临邑、章丘5县)、潍州(治所北海,今山东潍坊,领北海、昌乐、昌邑3县)、莱州(治所掖县,今山东莱州,领掖县、胶水、莱阳、即墨4县)、登州(治所蓬莱,今山东蓬莱,领蓬莱、黄县、牟平、文登4县)、密州(治所诸城,今山东诸城,领诸城、胶西、高密、安丘、莒县5县)、沂州(治临沂,今山东临沂,领临沂、沂水、新泰、费县、承县5县)、淮阳军(治下邳,今江苏邳州市古邳镇,领下邳、宿迁2县)。值得强调的是,就京东东路而言,齐州虽然升为济南府,府比州重要(凡政治、经济、军事三者兼重的地方设府),但因为京东东路路治仍设在青州益都,所以济南府行政地位仍不及青州。宋徽宗、宋钦宗执政期间,济南知府因功升任知青州者不乏其人(知青州同时兼京东东路安抚使)。郭志高之请,于登州蓬莱海岸建刀鱼寨宋廷升登州水师厢军为禁军及知登州郭志高奏置刀鱼寨二事,发生在辽兴宗索取关南十县之地后。自“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保持了长久的和平,然到了庆历二年(1042年),宋军与西夏交战正紧,辽国趁机落井下石,辽兴宗明目张胆地向大宋索取瓦桥关(今河北雄县西南)以南十县之地(即后周世宗柴荣北伐契丹时夺回的领土)。同时,契丹精锐骑兵云集在幽、蓟(今京、津及河北部分地区)一带,声言如果宋不割地,就要兴师南下。宋仁宗懦弱无用,最终屈服于辽国的压力,以增加岁币的方式妥协(具体经过可参见本书外一章《回首望云中——宋与辽》)。这件事后,宋廷意识到辽国狼子野心不死,只怕是欲壑难填,日后仍然会有南侵之举。而登州则处于对辽的海防前线,“自古海道有事,登、莱为必出之途”,宋廷遂刻意经营,建刀鱼寨以震慑北方,“屯兵常不下四五千人。除本州诸军外,更于京师、南京、济、郓、兖、单等州,差拨兵马屯驻”,登州平海、澄海二军也由此成为北宋最大的水师部队。

刀鱼寨因宋水军战船形似鱽鱼名“刀鱼船”“刀鱼”原为鱽鱼。“船”原为舡。而得名,又称蓬莱水城今存蓬莱水城为明洪武九年(1376年)在原刀鱼寨的基础上所修,总面积27万平方米,南宽北窄,呈不规则长方形,设有水门、防浪堤、平浪台、码头、灯塔、城墙、敌台、炮台、护城河等,体系完备,进可攻、退可守,是国内现存最完整的古代水军基地。一代名将戚继光曾在此训练水军,抗击倭寇。,是为京东东路最早的人工海港,亦是水军操练场所,为海港军事基地,专泊刀鱼战棹,备御契丹。它西接丹崖山,东连画河,南接登州城,北与沙门岛隔海相望,负山控海,地势险要,号称宋之“海上国门”。

然真正令登州名扬四海者,并非“京东捍屏”刀鱼寨,亦不是“远恶军州”沙门岛,而是后来者居上的蓬莱阁。

嘉祐六年(1061年),知登州朱处约“因思海德泽为大,而神之有祠”,于蓬莱城北丹崖山重修海神庙,并在山顶修建了蓬莱阁,以为州人游览之所。

建筑雕梁画栋,凌空高踞于悬崖峭壁上,阁下即是澄澄碧海,楼上则是耿耿长空。层崖千仞,重溟万里。烟浮雾横,碧山远列。人居身阁上,但觉脚下云烟浮动,有天无地,一派空灵奇幻景象。仰而望之,身企鹏翔;俯而瞰之,足蹑鳌背。听览之间,恍不知神仙之蓬莱,而是人世之蓬莱,直欲乘风飞去,堪称人间仙境,遂成为驰名中外的一大景观。

元丰八年(1085年),谪居黄州的大名士苏轼再度被宋廷起用,出任登州知州。到任仅五天,旋即被召回朝中。然就在这五天中,苏轼登临蓬莱阁,且留下数篇诗文,以《登州海市》尤为著名。诗云: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由于苏轼文名的巨大影响力,蓬莱阁自此闻名遐迩,成为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并列的四大名楼,为北方唯一名楼。

楼以文名——滕王阁因王勃之《滕王阁序》而显名,黄鹤楼则是得益于崔颢《黄鹤楼》一诗,岳阳楼因范仲淹之《岳阳楼记》而闻名;而蓬莱阁除了有苏轼题词外,还有令人神往的仙山及八仙过海等神话传说一说四大名楼为北方鹳雀楼(因王之涣《登鹳雀楼》而闻名)、南方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因作者在前著《璇玑图》已涉及鹳雀楼,对此楼略有考证研究,在作者看来,蓬莱阁虽是后起之秀,王之涣诗也远比苏轼诗流传更广,但因为海市、仙山、八仙等种种因素,蓬莱阁声名当远在鹳雀楼之上。,为旖旎风光更平添了一层迷幻色彩。

此时此刻,正有三男一女并排立于蓬莱阁上,极目远眺——

正值日暮时分。虞渊日落,沧波涌金。白鹭交舞,游鱼浮上。

更远之处,目力所及,可见沙门、鼍矶、牵牛、大竹、小竹沙门:今长岛,又名庙岛群岛,由南长山、北长山、大黑山、小黑山、庙岛等大大小小一组岛屿组成,因诸岛相距甚近,远远望去,仿若一岛。鼍矶:又名驼基岛,今砣矶岛。牵牛:又名纱帽岛,今沙磨岛。大竹:今大竹岛。小竹:今小竹岛。五岛。沙门岛距离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巉绝,历历海中,苍秀如画。

虽有美景如斯,四人面上却不见丝毫悦色,心头各自沉重。

妇人约摸四十岁出头,姓李名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府人。她虽一身布衣,简洁素雅,却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名列“苏门后四学士”“苏门四学士”指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苏门后四学士”是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荣。又,苏门学士只是指这些人出自苏轼门下,得到过苏轼的亲自指导,但并不表示他们与苏轼统称为一个文学流派。实际上,这八人文学风格大不相同,成就也有高有低。譬如黄庭坚是苏轼弟子,却以诗自创流派,最终与恩师苏轼并称“苏黄”。,母亲则是宋神宗朝宰相王珪长女据宋人李清臣《王文恭公珪神道碑》:“女,长适郓州教授李格非,早卒。”又据宋人庄绰《鸡肋编》:“岐国公王珪,元丰中为丞相。父准、祖挚、曾祖景图,皆登进士第……又汉国公准子四房,孙婿九人:余中、马玿、李格非、闾丘吁、郑居中、许光疑、张焘、高旦、邓洵仁皆登科……曾孙婿秦桧、孟忠厚,同时拜相开府。”李格非任郓州教授时为元丰六年(1083年),其所娶者当为王珪长女。而李清照生于次年(1084年),其生母必是王珪长女无疑,继母才是状元王拱宸孙女。这也能解释为何李清照与弟弟李迒一直不大亲近,因姐弟二人同父异母。丈夫赵明诚死后,李清照孤苦无依,到临安依附于李迒。李迒则视姐姐为负担,将李清照嫁给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属吏张汝舟。婚后仅几个月,夫妻即反目,李清照投书揭发后夫谎报参加科举省试次数,以此冒取入官资格。经查属实,于是张汝舟被除名,遣送柳州(今属广西)编管。按照宋代法律,妻子告发丈夫,即使情状得实,妻子仍要处二年徒刑,李清照遂被逮捕系狱。但由于翰林学士綦崇礼等亲眷及时援手相救,李清照被关押九日后,便重获自由。又,《鸡肋编》中所提“曾孙婿秦桧”,即为人神共愤的大奸臣秦桧。秦桧妻子名王唤妹,为王珪第四子王仲岏之女,嫁与秦桧为妻后,成为臭名昭著的“长舌妇”王氏。李清照是王珪的外孙女,王唤妹是王珪的孙女,这两个以不同方式留名青史的著名女人,实际上是姑表姊妹的亲戚。

李清照本人自幼聪慧颖悟,才力华赡,还在少女时代便以一阕《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轰动汴京,“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由于得到文坛名家晁补之等人大力称赞,年纪轻轻便已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女。成人后,李清照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夫妇二人志趣相投,立下“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

然好景不长,李清照出嫁后次年(1102年),其父李格非名列元祐党籍宋神宗在位时,为富国强兵,任用王安石实施变法。宋神宗死后,皇子赵煦即位,是为宋哲宗,因年仅八岁,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滔滔(宋英宗皇后)垂帘听政。高太后起用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司马光为宰相,保守派代表文彦博、吕公著等人也相继上台。在高太后的大力支持下,司马光全部废除了王安石的新法,任用刘挚、王岩叟等人为谏官,竭力打击变法派人物和奉行新法的各级官员,如吕惠卿、章惇、蔡确、吕嘉问等人。这些变法派人物有的被贬,有的被判刑,有的被逐出朝中,不一而足。吕大防、梁涛、刘安世等人还把支持变法的八九十名大臣划入王安石、吕惠卿、蔡确等人名下,认为他们结成死党。这就是宋朝历史上所谓的“元祐更化”,又名“元祐党争”。高太后病故后,宋哲宗亲政,又起用变法派章惇为宰相,变法派大臣蔡卞、林希、黄履、来之邵、翟思、上官均等人均升居要职。宋哲宗更是听从章惇的提议,追夺保守派大臣司马光、吕公著死后所赠谥号,推毁所立碑石;贬斥吕大防、苏轼、苏辙、刘挚、梁焘、范纯仁、范祖禹、黄庭坚、文彦博等人出朝廷,就连司马光所著《资治通鉴》原版也差点被销毁。在贬逐保守派官员的同时,宋哲宗、章惇等又逐步恢复新法。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绍圣绍述”。但元祐一案并没有就此结束,反而演绎出更多风波。宋哲宗死后,在向太后(宋神宗皇后)的支持下,宋哲宗弟弟赵佶继位为宋徽宗。宋徽宗对向太后感恩戴德,请求向太后垂帘听政。向太后是新法的反对者,当权后即起用保守派大臣,又追复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三十三人官职。变法派章惇、蔡京、蔡卞、安惇等,几乎全部被贬黜出朝,变法派再次遭到沉重打击。向太后病逝后,宋徽宗亲政,重新起用蔡京入相,变法派再度执掌朝政,保守派大臣彻底失势。为了巩固权位,蔡京还想将元祐时代的旧党群臣“赶尽杀绝”,以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范纯仁、韩维、苏辙、范纯礼、陆佃等二十二人,待制以上官苏轼、范祖禹、晁补之、黄庭坚、程颐等四十八人,余官秦观等三十八人,内臣张士良等八人,武臣王献可等四人,共计一百二十人,分别定其罪状,称作“奸党”。又鼓动宋徽宗亲书奸党名字,刻在石碑上,立于内府端礼门前,称“元祐党籍碑”。后来,更增“元祐党人”为三百零九人。凡碑上列名者,一律“永不录用”,且不许党人子孙留在京师,不许参加科考。后因天上星变,宋徽宗有所畏惧,这才下令毁“元祐党人碑”,解除党禁。,被罢去提点京东路刑狱一职,又不准留住京师,被迫携眷返回老家济南府。

当时赵明诚生父赵挺之已擢升为当朝宰相。李清照想营救父亲,特意向公公上书,称“何况人间父子情”,但未奏效,李清照遂有“炙手可热心可寒”之决绝语。其句化自唐代大诗人杜甫《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一句,为讥讽奸相杨国忠之言。

崇宁二年(1103年),宋廷对元祐党人的迫害进一步加剧当时宋徽宗还下诏毁除已刊行的苏洵、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等人文集,禁止他们的文章流传,违者严加查处,对检举揭发者厚加奖赏。但禁令愈严,“三苏”等人文集流传愈广,时人甚至以收藏“苏黄”等人文集多而夸耀。在士大夫中,如不能背诵苏轼的诗,则很失体面。宋徽宗为此再次下诏,重申禁、毁“苏黄”之文,对“苏黄”文不得收藏学习,违反者以“大不恭”论罪。“大不恭”即“大不敬”,列古代“十恶”之六,大致包括盗窃御用物品、因失误而致皇帝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不尊重皇帝及钦差大臣三大类犯罪。,不准宗室与元祐党人子孙为婚姻,且党人子弟不得在京师居住。李清照既是“奸党”之女,不得不与丈夫赵明诚分离,回济南府投奔家人。

三年后,崇宁五年(1106年)二月,宋徽宗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大赦天下,解除一切党人之禁。李清照终于得返京师,与丈夫团聚。夫妇二人饱受磨难,再度重逢,如胶似漆。

时势变幻莫测,人生祸福相依。次年三月,赵明诚父亲赵挺之被罢宰相位,随即一病而卒。卒后还遭宰相蔡京诬陷,在京家眷被尽数逮捕入狱,赵明诚也不例外。虽然几个月后赵氏即因证据不足而获释,但赵挺之赠官被追夺,赵明诚荫封之官亦随之丢失,再也难以在京师立足,不得不举家迁回老家青州。

李清照也随丈夫来到青州。虽然屏居乡里,但夫妇二人志趣不改,继续致力于搜求金石古籍。刚好青州是古齐国的腹心之地,号称“文物之邦”,丰碑巨碣,所在多有,三代古器,时有出土。夫妇二人互相支持,自得其乐,度过了一段和静美好的岁月。赵明诚用了十年时间,完成了《金石录》《金石录》共三十卷,先由赵明诚撰写大部分,其余部分由其妻李清照完成。该书著录其所见从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来,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考订精核,评论独具卓识,是中国最早的金石目录和研究专著之一,与欧阳修所著《集古录》齐名,后人往往将金石学称为“欧赵之学”。的创作,李清照“亦笔削其间”。

赵明诚年过不惑时,被宋廷起用,先后在莱州、淄州担任地方长官,活动之地不离京东东路。

靖康之变后,北宋灭亡,宋徽宗之子康王赵构在金人追击中于南京应天府即位开封(今河南开封)为北宋京师,又称东京、汴京、汴州、汴梁(战国时期魏国建都于此,称大梁)等。另有三大陪都: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与东京开封府(今河南开封)合称“四京”。,改元“建炎”,是为南宋第一个皇帝宋高宗。彼时金人除了占领辽国,还占据河北东路等地,京东东路、河北东路局势日益紧张。赵明诚时任知淄州,已有南下之意,刚好其母病亡于江宁江宁:今江苏南京。,便南下奔丧,旋即被宋高宗起复,知江宁府,兼江东经制副使,执掌江东军政大权。

因有大量金石古器尚未转移,所以李清照留在淄州家中,将收藏整理遴选一番后,装载了三十余车,预备南下与丈夫会合。她先押着三十余车藏品前往青州,而赵明诚老家尚有十余屋书画等藏品也需转移。刚好之前青州发生兵变,将官王定率军作乱,杀死了京东安抚使曾孝序。赵氏是当地官宦名族,赵家也遭乱兵哄抢,十余屋收藏荡然一空。李清照面对满宅狼藉,亦只有深深叹息。

乱兵虽已散去,但宋廷尚未任命新的青州及京东东路长官,到处乱哄哄一片。李清照忧心忡忡,又听说南下路上均有乱兵或是盗贼作乱,像她这样携带大批辎重的人,正是贼人的主要目标。不得已,李清照只得改行水路,辗转来到登州,预备从登州乘海船南下。

登州长官已在“靖康之变”后弃官逃走,新任知登州也一直称病不肯赴任,州府中主事者是登州通判耿于怀。耿于怀与李清照同为济南府人,算是旧识。听闻李清照到来,热情款待,还安排李清照住进了登州驿馆。又积极协助寻找商船,告诉李清照因风向因素,八月方是南下的最好季节。李清照由此在登州滞留了一段时日。因“长物不能尽载”,又将藏品重新整理一番,“乃先去书之印本重大者,画之多幅者,器之无款识者,已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所载尚十五车”。

刚好此时左谏议大夫左谏议大夫:秦始置谏议大夫,历代沿置。唐德宗贞元四年(788年),分置左、右,各四员。左谏议大夫隶门下省,掌侍从赞相,规谏讽谕。初为正五品上,后升为正四品下。北宋前期,多出领外任,或兼领别司,不专言职,用为五品寄禄官。宋神宗元丰改制,复置为职事官,员一人,从四品,隶门下省,与右谏议大夫同掌规谏讽谕,领谏院。凡朝廷有失,大事则廷诤,小事则论奏。又,据作者手头资料,流放沙门岛官员中,最高官秩为从三品。洪刍以从四品官职被流放,也算是流人中的高级官员。登州军政长官知登州仅为从五品,通判为从八品。洪刍被宋高宗流放沙门岛,也被押解来到登州。洪刍是当世诗文名家,士君子多慕之,洪刍舅父便是大名士黄庭坚,其字“驹父”,更是黄庭坚亲取。李清照父亲李格非出自苏轼门下,黄庭坚则位列苏门学士之首,因而李清照、洪刍也算同门。二人虽各自仰慕对方文名已久,却素未谋面,想不到第一次见面,竟是在蓬莱阁上。

立于李清照身边的白发老者,便是洪刍了。他已过六旬,却在垂垂暮年被判流放沙门岛,心中不可谓不悲苦。而那传说中九死一生的沙门岛就在眼前,在夕阳照射下于海涛之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很有些光怪陆离。

洪刍这一辈子何尝不是起起伏伏、光怪陆离呢!他父母早亡,虽跟随祖母、舅父就学,却从未尝到天伦之乐。二十九岁中进士,本以为可以宏图大展,以慰平生,却因被列入党籍,前途尽毁。后虽被宋廷起用,却也只是闲官散居,自此放浪江湖,不求闻达,只以研究香事宋代香事(指用各种材料制成的香,如以沉香制作的香称沉水香,是古代祀天专用香)发达,文人从事撰写整理香谱之类书籍众多。洪刍所著《香谱》为今存北宋最早、也是保存比较完整的香药谱录类著作,其中集古今香法,对历代用香史料、用香方法以及各种合香配方,如郑康成(郑玄,东汉末年儒家学者、经学大师)汉宫香、南方小宗香、真诰婴香、戚夫人(汉高祖刘邦妃子)迎驾香、唐员半千香等,均广而收罗之。并首创用香事项之分类模式为:香之品、香之异、香之事、香之法等四大类别。其分类方法为其后各家香谱所依循。为乐。直到靖康元年(1126年),才被召为左谏议大夫。偏偏南昌老家又毁于大火,所藏图书、字画、香料等毁于一旦,自此“南州一炬火,我归无所归”。

入朝后不久,即遭逢“靖康之变”。洪刍性情软弱,自知无力改变局势,只终日饮酒,借酒消愁。

金人包围汴京后,宋廷求和不成,宋钦宗、宋徽宗先后为金人所扣。金人欲废赵氏,改立宋宰相张邦昌为皇帝,又以屠城为胁迫,令洪刍等宋臣参与其中。而后宋高宗追究其事,只降张邦昌为昭化军节度副使,降洪刍为散朝大夫,并未从严从重苛责,显然也是考虑当时迫不得已的局势。

然金人旋即以傀儡皇帝张邦昌被废为借口,再度出兵侵宋。在朝野上下的强烈要求下,宋高宗不得不将张邦昌赐死,又以“胁迫宫人陪酒”等罪名追加对洪刍等人的惩罚。

诸大臣中,以洪刍、余大均、陈冲判刑最重,本该斩首弃市。刚好此时宋臣曹勋从北方逃归,带回了宋徽宗半臂绢书,又转述宋徽宗之语:“艺祖艺祖:指有才艺文德的祖先,是太祖或高祖的通称。这里艺祖是宋太祖赵匡胤。他曾立下秘密誓约,规定子孙后代“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有誓约藏之太庙,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宋高宗初登帝位,也觉得不便大挥屠刀,遂赦免了洪刍等人死罪,改判长流沙门岛,遇赦不免。

蓬莱阁诗文均为苏轼所题,洪刍身为苏门再传弟子,立于阁上,更是感慨。旁人只知苏轼文名昌盛,却不晓其姊苏八娘苏八娘:即传说中的苏小妹原型。实为苏洵第三女,苏轼之姐。十六岁时与舅舅之子即表兄程之才结婚,婚后经常受程家虐待,婚后第二年生有一子,第三年便因受夫家虐待致死,死时十八岁。之悲惨命运。旁人只道景王府宫人曹三马曾陪洪刍饮酒,却不解曹三马来自南昌,仅是好奇洪氏生母黄氏暴死真相洪刍父名洪民师,进士出身,早亡。洪刍母黄氏是黄庭坚长妹,生而重瞳,有异人之像(相术认为重瞳是异相、吉相,上古的舜、西楚霸王项羽都是重瞳)。据黄庭坚记:“生重瞳子,眉目如画,玉雪可念,其为女工,皆妙绝人。”然“(黄氏)归洪氏,非先大夫意,怏怏逼之而后行焉为洪氏生四男子,曰朋、刍、炎、羽,年二十五而卒。……文城君(洪刍祖母,黄氏婆婆,姓李。黄庭坚称其‘治《春秋》,其文有权智,如士大夫’)闻夫人初不愿行,心少之,故古人归则得罪。及舅与父皆葬,夫人不得藏骨于其域,焚而投诸江,是时朋、刍、炎、羽未成人也”。黄氏生下四子后,二十五岁早卒,死后不得与丈夫同葬,而是被婆婆李氏焚毁尸身,将骨灰投江。古代以“入土为安”为传统,死者不得全尸已是巨大遗憾,至于将死者挫骨扬灰,只有不共戴天之深仇大恨者才会如此。黄氏死后如此悲惨,生前在李家之地位,可想而知。而黄氏娘家对此毫不知情,“夫人殁后十有四年,太夫人(黄母)始知不得葬,哭之不成声,曰:‘使是子安归乎!’其兄弟无以自解说,念夫人,建洪氏之庙南康庐山之下,故刻石于庐山,筑亭以庇之,仿佛其平生而妥之。”。靖康之变时,就连太上皇、皇帝都匍匐于金人脚下,将自己的嫔妃、女儿、儿媳拱手献给金人以求保命,他洪刍一介小臣,又能如何呢?而今更是以莫名罪名被判长流沙门岛,情何以堪!

站在洪刍身边的老者丰貌硕体,面色黧黑,亦是神色凝重,眺望远方。

他并非宋人,而是高丽使者金富轼金富轼:字立之,号雷川。新罗王室后裔。曾祖父金魏英在新罗归顺高丽,被高丽王朝任命为庆州州长。父亲金觐官至国子祭酒、左谏议大夫。金觐曾出使宋朝,与同行的朴寅亮的诗文一起被刊行为《小华集》,在宋朝广为流传,使得高丽赢得了“小中华”的美称。金富轼受父亲熏陶,自幼博学强识,在高丽肃宗寿昌二年(1096年)科举及第,补安西大都护府司录参军事,考满入翰林院,“善属文,知古今,为其学士所信服,无能出其右者”。历仕高丽肃宗、高丽睿宗、高丽仁宗三朝,官至门下侍中,是朝鲜半岛高丽王朝时期的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历史学家,号称“一等一的名臣”。他所编著的《三国史记》是朝鲜半岛现存最早的历史书籍,模仿中国纪传体史书,系统地记载了新罗992年(公元前57—公元935年)、高句丽705年(公元前37—公元668年)、百济678年(公元前18—公元660年)争雄朝鲜半岛的历史。据宋代王应麟的《玉海》记载,《三国史记》在问世二十五年后就传入中国,并被藏于秘阁,可见受重视的程度。。其人名“富轼”,其弟取名“富辙”,与大宋名士苏轼、苏辙兄弟名字相近,便是因为金父曾出使宋朝,对苏轼兄弟才华极为仰慕。

北宋立国之初,高丽便积极与大宋通好,奉大宋为藩主。而后辽国强大,高丽又一度与宋绝交,奉契丹为主,直到辽国势衰,高丽才重新与宋恢复外交关系。每每高丽君主患病,大宋知悉后,都会派御医前往高丽,不可谓不尽心。金富轼精通汉文,故而在外交上有相当大的优势,在高丽国中时,曾多次作为接伴接待宋朝使团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年),宋徽宗派通议大夫、礼部侍郎路允迪率使团出使高丽。船至海上时,遇到狂风,八舟溺七,只有路允迪所乘之船安然以济。船员李振说这是湄州女神(指妈祖,湄州是妈祖的成神地)显灵。正是在这次出使时,送使团成员徐兢为高丽接待大臣金富轼画了像,并收录进《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惜图今已亡佚。金富轼则代高丽仁宗撰《谢遣使吊慰表》,交付使者转给宋徽宗。。这一次,则是他第二次出使中原。

前一次是宋钦宗登基,金富轼奉命朝贺,但宋廷没有同意,只令高丽船只停靠在明州。盖因为宋徽宗退位、宋钦宗登基为不得已之事,而之前宋朝与金人结“海上之盟”时,高丽曾专门派使者告知大宋:“金人虎狼之辈,千万勿与为友。”而今宋朝内忧外患,正处于金人兵锋之下,满目疮痍,宋廷自是丢不起这个人。金富轼等了一阵,听到了“靖康之变”的消息,便自行从明州回国。

金富轼回国后不久,金人派遣使者来高丽“宣庆”,即宣布俘虏宋朝徽、钦二帝,另立张邦昌为中原皇帝的消息。虽然极不情愿,高丽还是决定向金人称臣女真部落之前曾对高丽称臣臣服(高丽文宗朝时,由于辽国不断派兵攻打女真,奴役他们,高丽定州界外东女真部落先后归附高丽,高丽设十五州辖之。甚至有一种说法,称女真完颜氏亦出自高丽),即便是高丽睿宗时女真强大,两方也是约为兄弟之国。而今到了仁宗朝,高丽竟然成为金朝属国,国中上下一时难以接受这巨大落差。正如高丽大臣尹彦颐(尹瓘之子)所言:“女真本我朝人子孙,故为臣仆,相次朝天,近境之人皆属我朝户籍久矣,我朝安得反为臣乎!”。金富轼代高丽仁宗先后撰《入金起居表》《谢宣庆表》,称颂金人的“丰功伟绩”,正式拜倒在金人脚下。

宋高宗即位后,即派大臣胡蠡出使高丽,以防止高丽倒向金人。然胡蠡出发后即下落不明,人既未至高丽,也未返回宋朝,料想已殁于海上风浪之中。

宋高宗仍不死心,又派兵部尚书杨应诚为使者,秘密前往高丽,要求高丽协助攻金。在被高丽仁宗拒绝后,又提出假道入金,也被拒绝。金富轼同情宋人遭遇,私下告诉宋使者说:“二圣今在燕云,大朝虽尽纳土,未必可得,何不练兵与战?”

杨应诚回朝上报后,宋高宗大怒,认为大宋对高丽一向优礼有加北宋末年,宋廷不但有“联金灭辽”之策,还定有“联丽灭辽”之计。为笼络高丽,宋徽宗将接待高丽使者的规格升为“国信使”,其馆伴也由翰林学士充任。高丽曾派士子金端等五人入宋朝太学学习,宋徽宗特地为置博士负责教学。政和七年(1117年)二月,宋徽宗亲御右文殿策试高丽进士。三月,赐高丽进士权适等四人上舍及第。这是宋朝专为高丽士人举行的唯一的一次进士考试,宋徽宗对高丽可谓尽心尽力。但在国际关系中,各国历来均以本国利益为最高行为原则,对高丽而言,降金为彼时最佳选择,无可厚非。而反观大宋皇帝,为摆“天朝大国”的空架子,不惜花费巨大物力财力招徕“远夷”,这些送给外国人的钱,无不出自本国百姓头上,此等行为才是荒唐可笑之举。,岁时赏赐不知几许,而一旦遭此大厄,高丽却束手作壁上观,分明是忘恩负义之辈。宋朝与高丽的多年邦交遂宣告终结。

时隔数月,金富轼再度秘密使宋,其动机令人困惑。但跟第一次一样,金富轼这次出使极其不顺——

此时宋高宗正在一路奔逃中,尚无固定行在,高丽使节船到明州,地方长官也不知皇帝所在,只依稀听说临时行在建在建康。因担心遇到飓风,金富轼遂命使船先返航到登州港口等待,自己率使团另雇车马,改行陆路。

一行人赶至建康时,听说宋高宗已逃去扬州。赶至扬州,高宗则已逃往南方海边。金富轼不由得仰天长叹,遂决意返回。

当时高丽使船已驶往登州,他便率使团走陆路来到登州,又特意以等候顺风为由,多留了几日,只为一睹蓬莱阁风采。

李清照身边的男子三十来岁,是诸人之中最年轻者,他便是登州通判耿于怀了。他倒是没有李清照、洪刍那般肃穆,毕竟是一州代长官,要考虑权衡的事务实在太多,哪有那么多闲暇惆怅叹息。

四人立于蓬莱阁上,均是一言不发,似在等待着什么。


日落西山尽。海上金光一旦消失,天光便瞬时黯淡了下来。浓重的暮霭一层一层笼罩了上来,本来清晰无比的海景骤然朦胧了起来。

忽而间,远处鼍矶岛上冒出一通红火点,一闪一闪,显然是火光了。又过了一会儿,近处的沙门岛也有火光冲天而起。顷刻之间,登州城鼓角门处也燃起了大火,由于地处海边高处,几乎全城都能望见。

原来这火光便是宋军水师的信号。宋朝制度,海防要塞须日举烟旗,夜举火号,以报平安。鼍矶岛是大宋前哨基地,每日日落时分举火,沙门岛见火相应,登州刀鱼寨再在鼓角门处燃火相应,如此三地俱报平安,即苏轼文中“传夕烽于海峤,鼓角清闲”之状。

而宋朝制度,水师千人驻防鼍矶岛,四月一日起程,八月初归航。今日是八月初一,驻军明日便会动身返回登州。也就是说,今晚所见,是今年最后一把平安火这也是宋朝在登州最后一把平安火,时为建炎二年(1128年)八月初一。建炎年间,京东东路全境落于金人之手。。这就是为什么李清照等人不顾风大潮湿,始终等在蓬莱阁上的原因。

李清照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地以火相应的景象,很是感慨,道:“希望明年四月,也有平安火照旧燃起。”

耿于怀却是不大看好,仅摇了摇头。又笑道:“天就快黑了,这就请三位回去驿馆。耿某已经命人备下宴席,权作招待。明日一早,耿某再引几位去宾日楼登州城之东北隅有楼台名宾日,四月间见日出最早。朱胜非《秀水闲居录》云:“日将出,海波皆红,汹涌有声。又青霞对起云日间,须臾,日轮果从二霞中出。”观日出。如此,才全了苏学士之语:‘宾出日于丽谯,山川炳焕;传夕烽于海峤,鼓角清闲。'”

李清照、金富轼均点头应允。唯独洪刍苦笑道:“老夫一介罪人,哪敢进去驿馆歇息?承蒙耿通判照应,令兵士除去枷锁,还恩准老夫登临此阁,与二位同观盛景,老夫已是感激涕零了。”

李清照正色道:“洪公无须悲观自贬。国难当头,谁是罪人,谁不是罪人,大家伙儿心中都有数得很。”

洪刍呆了一呆,才道:“这番话,可不是谁都敢说。久闻赵夫人有胆有识,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耿于怀与李清照是乡邻,颇知对方性情,生怕她慷慨之下,又出惊人之语,忙插口道:“洪公无须伤怀。自来流放沙门岛者,虽说是永不放还,但也有被重新召回朝中为官的例子。更不要说朝廷体恤狱情,专门做了移配规定沙门岛每年配额是200人,但由于犯人是流人身份,朝廷不为流人配给衣粮,所以岛上囚犯都得自食其力。年复一年,岛上犯人日益增多。而沙门岛上只有八十余户岛民,难以同时给养太多犯人,因而犯人“多殍死”。而且沙门寨寨主(管名监押,相当于监狱长)为平衡岛上人数,杀囚现象严重。后宋廷了解到实际情况,决定改善沙门岛犯人状况。刑部于元祐六年(1091年)上奏:“配沙门岛人,强盗亲下手,或已杀人放火,计赃及五十贯,因而强奸,亲殴人折伤,两犯至死,或累赃满三百贯、赃二百贯以上,谋杀人造意或加功因而致死,十恶本罪至死,造蓄蛊毒药已杀人,不移配。而年六十以上、在岛五年,移配广南牢城;在岛十年,依余犯格移配。笃疾或年及七十、在岛三年以上,移配近乡州军牢城;犯状应移而老疾者同。其永不放还(比遇赦不免更高一级)者,各加二年移配。”对沙门岛流人移配的具体年限和其他条件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规定。。洪公只需待够七年,便可移配他地。一般都会迁转往广南,洪公既是南方人,当然会更适应。”

洪刍虽在朝不久,却是满腹经纶,熟知朝廷典章故事,自是知悉耿于怀所言“例子”是指枢密直学士“枢密直学士”一职始设于五代后唐时期。宋代枢密直学士的职能与地位经历了多次变化,宋太祖执政前期,枢密直学士与观文殿学士承担着为侍从、备顾问、掌机务的职责。大宋立国之初,宋太祖任命最重要的心腹大臣赵普为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足见枢密直学士职位之重。冯瓒,自沙门岛被设为海岛流放地以来,被召回朝者只有冯瓒一人,而且是特例宋太祖一朝,枢密直学士冯瓒(齐州历城人,李清照同乡)风神俊爽,精明能干,甚为得宠,是一时的风云人物,由此威胁到宰相赵普的利益。当时冯瓒一举平定蜀地上官进之乱,正要还京。赵普派亲信赶到潼关(今陕西),半路拦下冯瓒行装,搜查后发现内有金带珍玩,皆已封好,系拟送开封尹赵光义(宋太祖赵匡胤弟,即后来的宋太宗)幕僚刘轜。赵普上报后,最恨贪赃枉法的宋太祖勃然大怒,下令将冯瓒以赃论死;会赦,遂流沙门岛,逢恩不还(比永不放还低一级)。冯瓒在沙门岛上待了十年,本来是遇赦不免(前面提过“移配法”在宋哲宗朝方才订立),但宋太宗即位后,即将冯瓒召回,授为左赞善大夫。因冯瓒是因为贿赂赵光义得罪,而偏偏赵光义后来当上了皇帝,故而是特例。又,就作者手头资料来看,冯瓒当是宋朝流放沙门岛最高品秩的官员。北宋枢密直学士原为从三品,元丰改制定为正三品。而小说中的洪刍(黄庭坚外甥),则是宋朝最后一位流放到沙门岛的官员,因为宋朝每年只集中一次将流人押送沙门岛,通常是在八月。而建炎年间,京东东路全境沦陷于金人之手。南宋虽仍有流放沙门岛之刑,但只是书面文章而已,实际上已无法执行。,因而心中很是不以为然,根本不信自己会有重新回朝的那一天。又叹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在这苦海无边的沙门岛,能熬得过几时?怕是等不到七年了。”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旁人也不便强行安慰,否则就是矫揉造作了。

李清照曼声吟道:“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这段诗出自唐代诗人卢仝品尝友人谏议大夫孟简所赠新茶之后的即兴之作《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一句“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可谓道尽时势世态。


四人下来阁楼。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提灯迎上前来,附到李清照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清照点头道:“终于到了。”

耿于怀知道李清照留在登州,是在等自济南府运来的几车藏品。他为人最是热忱,忙问道:“是夫人娘家济南府那边来人了吗?那么也算是我耿某人乡邻,何不请过来驿馆一道聚聚?”

李清照遂道:“也好。”

那红衣女子名叫海棠,是李清照贴身侍女,当即应声而去。

耿于怀则自引诸人来到驿馆。洪刍虽有所顾忌,然得与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同席共饮,也算是生平幸事,大概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件乐事,既得耿于怀盛情相邀,遂不再推辞。

本来与洪刍同流沙门岛者,还有余大均、陈冲两名朝臣,但二人文名不显,不为耿于怀所重,自不在受邀之列。

宴席将开之时,侍女海棠引着一壮一少两名男子进来。壮年男子名叫辛赞辛赞便是辛弃疾祖父。辛弃疾因生父辛文郁早亡,由祖父抚育长大。又,此时辛弃疾尚未出生。更多辛弃疾及其祖、父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宋慈洗冤录》。,是济南府大族,与李清照娘家李氏为邻。少年十岁出头,是辛赞之子辛文郁。

之前李清照因身为党人之女而被逐出京城后,不得不回到济南府李氏老家安身。闲居时,她自行在民间收集了一些藏品。后来党禁解除,李清照终得与丈夫团聚,之前所收藏品却一直留在娘家。这次既要南下,料想有生之年再无北返家乡之机,便派仆人前往济南府,欲将娘家藏品一并带上。不想满城风传金人将要再度南下,攻取中原之地,李氏族人早已奔逃一空,李府也是空无一人。李父李格非又早已过世,无人做主。辛赞与李氏为邻,自是相熟,刚好欲带独子辛文郁来登州就医,听李氏仆人说明情由后,便自行请命,先派人到登州知会李清照,自己则与仆人一道,将李氏藏品一一清点,雇了数辆大车,一路运来登州。

辛赞为人严肃,面上始终不露丝毫笑容,略略寒暄后,即将李清照叫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纸册,正色告道:“这是名册,赵夫人可照此一一清点。”

李清照接了过来,见那名册按装载车辆分组编号,一目了然,当即道了谢,又问道:“我李家既已无人,家业如何还能完好无损?”

辛赞道:“有济南知府刘豫刘知府照应,一切安好,虽然人散了,但东西一件没少。”

李清照曾听丈夫提及过刘豫,说其人出身农家,品行不端,求学时曾偷同学的白金盂、纱衣等财物。此刻听说刘豫竟已是济南一府长官,又有维护李氏之事,颇感意外。她本待请辛赞转达他日再向刘豫面谢之语,转念心道:“时局如此,我自己明日身在何处尚未可知,哪还有机会跟刘知府见面?”遂止住话题,转手将纸册递给了侍女海棠。

海棠问道:“夫人要现下卸货,一一清点吗?”

李清照摇头道:“辛先生办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你去安顿好车子、车夫,后日一并运去码头,直接装船。”

辛赞等海棠离去,又迟疑告道:“赵夫人,有一件奇怪的事……辛某出发之时,好像见到了夫人的表妹秦夫人即秦桧妻子王唤妹。她是宋宰相王珪第四子王仲岏(后避宋钦宗讳改名仲山)之女,王仲岏在济南府拥有不菲别业。王仲岏大姐夫即李清照生父李格非,三姐夫是宋徽宗朝宰相郑居中(宋徽宗宠幸的郑皇后从兄)。。”

李清照愣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这“秦夫人”是谁,忙问道:“是唤妹表妹吗?她不是跟秦桧一道被金人抓去北方了吗?”

辛赞道:“辛某也听过此事,所以才感到奇怪。”

原来辛赞押车出发时,在王氏庄园附近遇到一名女子,见其身影有几分熟悉,便下车察看,待认出对方是王唤妹后,便叫了一声。不想对方匆忙以袖遮面,转身逃一般地去了。

李清照大奇,狐疑问道:“辛先生没看错人吧?”又思忖道:“会不会唤妹是从北方金人手中逃回来的,不愿意见到熟人?”

辛赞道:“就算是逃归,也不必藏头藏脸。秦夫人这样的身份和际遇,若是去见刘知府,一定会被奉为上宾。”

李清照道:“嗯,唤妹性子最是好强,若是逃归,一定不会刻意遮掩行藏。”又道:“会不会是辛先生看错了,只是容貌相似之人?”

辛赞本待说那女子年纪、外貌都与王唤妹相近,且人在王氏豪华庄园外徘徊不止,但想了一想,还是道:“兴许是辛某看错了。最近济南府涌进了许多难民,都是为了逃避战乱。”

二人便又回来席中,依宾主坐下。耿于怀听说辛赞是引独子来登州寻医,又见那少年辛文郁确实脸白如纸、气息恹恹,忙问道:“辛先生专程来登州,莫非是寻找名医白谈吗?”

辛赞道:“正是。”

原来辛赞早已带爱子在济南府遍访名医,众医师均束手无策。有人告诉辛赞说,只有白谈能治此病,要救独子性命,非得到登州蓬莱找白谈不可。那白谈是蓬莱本地人,自幼拜在济南府名医徐正权徐正权:名遁,号正权。齐州(今济南)人,北宋著名医学家,石介女婿。石介世称“徂徕先生”,为北宋大思想家、大学者。曾创建泰山书院、徂徕书院,以《易》《春秋》教授诸生,“重义理,不由注疏之说”,开宋明理学之先声。关于“理”“气”“道统”“文道”等论对后世“二程”和朱熹等理学大家影响甚大。又,苏辙曾有《题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竹林分径水通渠,真与幽人作隐居。溪上路穷惟画舫,城中客至有罾鱼。东来只为林泉好,野外从教簿领疏。不识徂徕石夫子,兼因女婿觅遗书。”此“溪亭”,即为李清照名作《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之溪亭,位于今山东济南,但水域早已消失不见。门下学医,是徐氏晚年所收关门弟子,医术高明,名望甚高。辛赞久闻大名,既然非其人不能救爱子,走一趟登州便势在必行。

转头见到耿于怀面色古怪,辛赞心中登时一沉,忙问道:“是不是白医师已经过世?”

耿于怀忙道:“那倒没有。白医师他老人家健旺得很,应该可以长命百岁。只不过他人不在蓬莱,而是在沙门岛。”

辛赞闻言大为诧异,惊道:“白医师怎么会被流放去了沙门岛?”又不由得转头看了洪刍一眼。

耿于怀忙道:“不是流放,是白医师自行迁去。沙门岛其实是个统称,有好几个岛呢。”

又转头告诉洪刍道:“洪公您老人家要去的长山岛,是沙门寨所在地,白医师人则在庙岛之上。不过两岛相距甚近,乘坐刀鱼船的话,只需不到两刻工夫。”

李清照道:“我亦久闻白医师大名。听说他是蓬莱本地人,为何不住城里,而跑去了偏僻的海岛?”意指行医是悬壶济世之举,自是治疗病人越多越好,庙岛孤悬于海外,无论交通,还是购买药材,均是大大不便——

单论就医一项,坐船渡海,便会令多数病人望海却步,毕竟风浪无情。而渤海号称北海,一年之中,只有四月到八月间利于航行,冬季则处于半海半冰的状态,小舟小船就不必说了,根本不能过冰,就连大海船通航,也十分危险。即便是利航时期,也不时会刮大风下暴雨,若遇到天气持续恶劣,半个月、一个月不能渡海亦是常有之事。

耿于怀见众人目光尽落在自己身上,讪笑道:“这个嘛,要放在早几年,是没人敢说原委的。而今童贯、赵良嗣之流已尽被处死,说出来倒也无妨了。”

童贯是宋徽宗宠臣,虽是阉人身份,却领枢密院事,掌兵权二十年,权倾内外。时人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赵良嗣本名马植,出身辽地汉人大族。他见到辽天祚帝荒淫暴虐,辽国日益衰亡,便想为自己谋取后路,在童贯出使辽国时以身投靠,先是计划策动辽国汉人高官李处温等人叛辽,后又提出“联金灭辽”之策。童贯、赵良嗣二人,实际上是“海上之盟”的策划及推动者,也是引狼入室的始作俑者。金人南下侵宋后,宋钦宗为收人心,予以追责,将童贯、赵良嗣等相关之人处死。

座中诸人,包括高丽使者金富轼在内,均知童贯、赵良嗣是“海上之盟”的首倡者,忽听耿于怀提及二人名字,不由得暗中揣测那名医白谈或许是多少参与了“海上之盟”。

耿于怀看出众人疑惑,遂解释道:“听说早年朝廷派使者自登州渡海、欲与金人结盟时,白医师不知如何听说了此事,很是愤怒,跑去州府,向当时的知登州王师中抗议,请他转告朝廷,务必杜绝此事。”

女真未强大之前,备受契丹压迫,生活困苦。为了生存,女真不得不奉高丽为主,依附于高丽,不时搭乘高丽商船贩马到登州。大宋因与西夏开战,又因灵州灵州:今宁夏灵武市附近。唐时失河西之地后,灵州便是中原唯一的马源地,后被西夏占领。马源之地被西夏攻取,宋军缺少马匹,宋廷遂鼓励民间走私女真到登州的海道,又被称为买马故道。但由于古代航海技术限制,海路艰险,来自女真的马匹数量很少,民间走私仍大量集中在宋辽边境(陆地)。马是冷兵器时代最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宋辽双方都有严格管制,如辽“严立科条,禁奸民鬻马于宋夏界”“擒获鬻马出界人,皆戮之,远配其家”。但大宋经济发达,极其富有,商人受高价诱惑,仍屡屡冒险走私马匹至宋境,“边民多赍禁物及盗贩北界马”。而宋廷对于走私马匹之事,不仅默许,甚至纵容,之前宋太祖免除沙门岛赋税便是例子。,宋太祖还因而豁免了登州以北沙门岛、鼍矶岛等诸海岛税役,以鼓励岛民多造舟筏渡女真之马,因此登州州民,尤其是岛民,与女真人普遍有所接触。

辽东气候条件恶劣,患病者极多,当地汉人及渤海人多名“药师”,便是希冀借名字避邪祛病。也曾有不少女真商人甚至女真贵族辗转寻来登州就医,因而白谈对女真人比平常人更多一些了解,认为对方贪婪无度,论诚信尚不及契丹人,实不宜作为盟友。

耿于怀又道:“无奈宋金结盟是朝廷的意思,王知州当然要奉承上意,一力支持结盟。其实即便王知州反对,在宋金结盟这件事上,也算人微言轻,童贯等执政大臣不会听从。白医师见势不可免,一怒之下,遂迁居去了沙门岛,有自我放逐、远离浊世的意思。”

李清照嘿然道:“好一个自我放逐、远离浊世。”

辛赞忙问道:“如此说来,早在宋金联盟达成之前,白医师便迁居去了沙门岛?”

耿于怀道:“嗯,是这样。白医师的离开,确实给本地官民就医造成了许多不便。大宋第一次与金人通好成功后,朝廷派赵有开为使者,正式出使金国。赵使者人刚到登州,便离奇染病。王知州本预备次日一早派兵士乘坐刀鱼船去请白医师过海,但兵士尚未出发,赵使者便撒手西去。之后有不少人包括白医师亲眷都乘船赶去沙门岛,劝白医师返回蓬莱,但他不肯听从,还发誓说,要以沙门岛为葬身之所。”

顿了顿,又道:“本来蓬莱县彭直彭知县也该出面招待高丽使者及各位,可他生了一场大病,白医师又从不离岛外诊,彭县令遂在几日前赶赴沙门岛就医,迄今未归,料想病势不轻。”

洪刍叹道:“这位白医师,还真是个奇人。”

耿于怀道:“不过也有一个好处,沙门那边的大、小黑山岛遍岛毒蛇,以往有人被毒蛇咬了,寻常蛇药都治不好,患者往往很快便毒发身亡了。白医师却有法子,只要送治及时,他都能治到痊愈。而且他还配了一种避虫蝎药,可以驱散蛇蝎。所以沙门岛诸岛民,都很感激白医师,将他当作神仙一般供奉。”

转头见辛赞面上颇见忧色,忙安慰道:“辛先生放心,目下正是适航季节,天气晴好,渡海还算方便。从登州口岸出发,即便不是顺风,两三个时辰也能抵达沙门岛。”

李清照忙道:“我刚好也要去沙门岛,定于后日启程,若是辛小郎君还支撑得住,不妨同船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长途远航,又有诸多物资,为安全之计,自然得雇海船。刚好有一艘大海船不日内要经沙门岛南下,但不会入泊登州港,因而李清照须得自己雇请本地船只,将金石藏品等物运至沙门岛,再从沙门岛改乘海船。

辛赞闻言,忙转头看向爱子。那辛文郁十分乖巧懂事,当即点头道:“我支撑得住。更何况与赵夫人同船,是文郁毕生幸事。”

李清照笑了一笑,又转头问道:“是不是洪公也有两车随身物资?不妨也坐我的船,反正都是顺路。”

洪刍不敢随意答话,只望向耿于怀。

耿于怀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这样吧,洪公跟其他犯人一道,乘坐刀鱼船赴沙门岛。毕竟表面上的公事还是要做的,况且刀鱼船比普通船只快许多,也更加舒适。至于物资嘛,便由洪公仆人押运,乘坐赵夫人雇请的货船,如何?”

洪刍颇为失望,却不得不应道:“甚好。多谢。”


耿于怀又转头向高丽使者金富轼问道:“贵国副使为何还不来?”

那副使姓曹名笑笑,原是辽地汉人,因辽国内乱逃去高丽,竟得到高丽朝廷重用,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

金富轼道:“是了,交谈间,竟忘了这件事。”忙到门前招手,叫过侍从,询问究竟。

那侍从名叫昆布,是金富轼心腹,当即告道:“属下去催过了。曹副使房间没有灯,料想或许是今日去逛得累了,先行歇下了。”

金富轼摇头道:“决计不会。今日登州长官设宴招待,算是官宴,曹副使不会如此失礼。”

金富轼当即从宴厅出来,亲自来到曹笑笑房前,敲了几下,不见人应,便欲推门而入。

昆布抢先进来举灯一照,房内空无一人。木榻上的卧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未曾动过。

金富轼皱眉问道:“曹副使说是要去蓬莱市集逛逛,他人一直没有回来吗?”

昆布奇道:“回来了呀。属下明明还见到他在庭院中跟那位赵夫人的侍女说话呢。”

金富轼大惑不解,因不便令耿于怀及其他宾客久候,便命昆布出去寻人,自己则先回来宴厅,告道:“曹副使人不在房中,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不必等他,先开宴吧。”

耿于怀却对曹笑笑的行踪颇感好奇,问道:“曹副使可是在登州本地有亲眷朋友,不然他为何今日不与我等一道登蓬莱阁观景?”

金富轼未及回答,李清照先接口道:“不是说那位曹副使原是辽地汉人,辽国耶律章奴内乱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即位之后,契丹对于女真的压榨勒索愈来愈严重,经常对女真人加以侮辱,称为“打女真”。宋政和年间,女真完颜部崛起,统一了女真诸部。政和五年(1115年),女真首领阿骨打建立金国,正式起兵反辽,首先攻下辽朝东北边防重镇黄龙府,又败辽兵于河店,所向无敌。辽天祚帝闻黄龙府失陷,即令萧奉先为御营都统、耶律章奴为副都统,发蕃汉兵十余万,号称七十万,下诏亲征,备数月粮,以期必灭女真。耶律章奴为辽国皇族,一向不满辽天祚帝的昏庸无能,等辽天祚帝大军渡过混同江后,他立即与魏王耶律淳(辽兴宗耶律宗真之孙,辽天祚帝堂叔)之子耶律阿撒策动政变,率心腹将士三千余人返回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谋废天祚帝,另立魏王耶律淳为帝。不料耶律淳不肯附从,还杀了派来耶律章奴的使者。耶律章奴遂大掠上京府库财物,至祖州太祖庙等地历数辽天祚帝罪过,并告以起兵原因。后又率兵攻打辽天祚帝行宫,不克,只得北走欲投女真,中途为巡逻者所获,缚送辽天祚帝,被腰斩处死,政变平息。耶律章奴的废立活动虽然没有得逞,但却极大地动摇了军心,辽天祚帝担心后方不稳,皇位难保,还没有与金人交战便急于退兵。金阿骨打闻讯后,立即率两万轻骑奋勇追击,于护步答冈(今黑龙江五常西)大败辽军,获辽舆辇、帝幄、兵械、军资与其他宝物、牛马不可胜计,辽军死者相连百余里,精锐几乎丧失殆尽。辽天祚帝此次亲征失败后,辽国军事上节节败退,再也无力组织有效的防御。后才逃去高丽吗?如果曹副使在本地有亲朋好友,当时应该会来登州投奔他们,而不是冒险渡海去高丽吧?”

金富轼听出李清照话中对曹笑笑颇含敌意,不得不讪笑了几声,才道:“夫人慧眼明鉴。不瞒各位,曹副使当年亦曾参与‘海上之盟’,在登州滞留日久,结交几个本地朋友,再正常不过。”

旁人闻言,俱是惊讶万分。还是耿于怀最先会意过来,道:“啊,曹副使便是当年与高药师一道浮海漂流至登州的曹孝才。”

当年辽地汉人赵良嗣虽献“联金灭辽”之计,但因朝中大臣如宇文虚中等人争相反对,而执政大臣童贯等人也不明北方情况,因而并未实际执行,直到辽地渤海人高药师及辽地汉人曹孝才等人意外来到登州。

当时辽国刚发生耶律章奴兵变,辽天祚帝虽然平定了叛乱,勉强维系着统治,但辽国内部实际上已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高药师、曹孝才等人不看好辽国局势,遂决意未雨绸缪,先行率家眷逃往高丽避乱。这一行二百余人,分乘两艘大海船上路,虽然顺利避过了辽水兵眼线,却因为水流、风向骤变,而漂到了登州所隶鼍矶岛。

海上多大风大浪,古代航海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风向,即所谓“舶之至,时与不时者,风也”。实际航行中,则多依赖于经验。然天有不测风云,若遇到风向变化,海船极容易失去控制,“至洋中卒尔风回,则茫然不知所向矣”,最终偏离原目的地,随风涛漂流至其他地区。登州本地人甚至还为这些不速之客取了个特别的名字——漂流人。以往漂流人中,以使节居多,亦有商贾、僧侣以及盗贼等。

由于宋与辽对立,海上交通及贸易受到管制,但各国对漂流人普遍持宽容态度,通常会资助衣粮,“候风便遣还”。然这次宋方的处理与以往不同,戍守鼍矶岛的刀鱼战棹司巡检官署名巡检司,官名巡检使,省称巡检。始于五代后唐庄宗。宋时于京师府界东西两路,各置都同巡检二人,京城四门巡检各一人。又于沿边、沿江、沿海置巡检司。掌训练甲兵,巡逻州邑,职权颇重,后受所在地地方长官节制。翟天麟原为汴京禁军指挥使,具有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当即扣押了这群漂流人,并将首脑人物高药师、曹孝才船载押解到登州。

高药师为保家眷平安,自称与宋太宗朝太尉高琼高琼出自渔阳高氏,为渤海(此渤海为高氏郡望,非被辽国灭掉的渤海国。书中“辽地渤海人”之渤海,则指渤海国。渤海国高氏也是大姓,请注意区分)高氏分支。祖父高霸及父亲高乾原为辽人,奉命出使南唐时,高霸被杀,高乾留居南唐,后投宋。高琼本人经历极其传奇,先为强盗,后投到赵光义麾下。其故事具体可参见吴蔚小说《斧声烛影》。其曾孙女高滔滔即是有“女中尧舜”之称的高太后。同族,先是搬出高太尉、高太后作为救命稻草,后被戳破实为渤海人后,便如实交代辽国江河日下的状况,称辽国与女真连年争战,而女真战无不胜,现掠土地已过辽河之西,并且占领了海岸线以北自苏州至沈、兴、咸州苏州:辽置,治所在来苏县,今辽宁大连市金州镇。兴州:辽置,辖境相当今辽宁沈阳市北部及铁岭县南部地。沈州:辽置,以沈水而得名,辖境相当于今辽宁沈阳市。咸州:辽置,辖境相当今辽宁开原市一带。一带。

宋廷闻报后欣喜若狂,旋即启动了筹谋已久的“海上之盟”——以登州兵马钤辖马政为使者,登州水师平海军指挥使呼延庆为副使,高药师、曹孝才为翻译,以买马通好的名义使金。

高药师、曹孝才等俱是辽人,不会平白无故为大宋效力。高药师提出的条件是,一旦“海上之盟”达成,便要放其及家眷离开。后来几经曲折,宋金结盟终于成功,宋廷也信守承诺,派人护送高药师、曹孝才一行前去高丽。却不想曹孝才改名为曹笑笑,竟在高丽仕途得意,而今更是以高丽副使的身份,再度重返登州。

金富轼又解释道:“这次出使大宋,曹副使是主动请命。我国君主因他熟悉宋土情形,便也欣然同意了。”

耿于怀忙笑道:“看来曹副使今晚有约,必是去走亲访友了。我等既被抛弃,也不必再苦苦等待他回来,这就开席吧。”


宴席正开时,驿馆大厨孟德忽抱着一条小白狗直闯入厅,到了堂中,却只是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耿于怀奇道:“怎么了?你来干什么?”

孟德回头朝门外望了望,讪讪道:“那个……那个……”

耿于怀皱眉道:“那个什么?”

孟德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高丽人被杀了。”

众人闻言莫不面面相觑。金富轼忽有所预感,霍然起身,问道:“该不会是曹副使吧?他人在哪里?”

孟德道:“就在……就在他房中。”

金富轼不由得半信半疑起来,奇道:“怎么会?本使刚刚才到过曹副使房间。”

孟德已镇定了许多,说话也流利了起来,道:“尸身就藏在木榻下。”

又指着怀中的小白狗道:“是雪球发现的。它本来在厨房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朝外跑去。我一路跟了过去,一直进到那高丽人房中。我见雪球径直钻进榻下,还叫个不停,便往怀中取了打火石,打火一看,才发现……啊,那可真吓人。”

耿于怀不及多言,急忙命人点起灯笼,与高丽正使金富轼一道赶来曹笑笑房间。进房提灯一照,果然发现高丽副使曹笑笑横尸在卧榻下,头朝外歪倒,双目圆睁,情状骇人。

耿于怀“啊”了一声,连连搓手道:“这该怎么办?”

他代理登州地方事务,而今高丽使者于他辖境内被杀,事关两国邦交,朝廷必定追责,丢官倒也罢了,只怕还会因渎职罪名另加刑事处罚,如流放沙门岛之类。

李清照竟不避晦气,也跟了进来,还欠身往卧榻下看了一眼,旋即起身道:“耿通判莫慌。若是地方盗贼行凶杀了曹副使,自是耿通判的责任。但事实未必如此。曹副使行事怪异,有诸多诡异之处。金使者,我说的对不对?”

出人意料的是,金富轼竟未反驳,不断捋着胡须,似在思虑着什么。

耿于怀一时六神无主,毕竟外国使者死于本地驿馆,是头一遭。他见李清照沉静有度,便随口问道:“赵夫人以为该如何是好?”

李清照不答,有意问道:“金使者,你以为该如何处理?”

金富轼道:“本使知道赵夫人对曹副使很有些意见,不过……”又沉吟片刻,才续道:“这样,这桩命案先不要惊动州府,由本使自行派人调查,如何?”

耿于怀正担心上头因高丽使者之死追责,听金富轼言外之意,竟似有不惊动宋廷之意,不由得大喜过望,忙应道:“甚好。”

李清照却摇头道:“不好。命案毕竟发生在登州,应当由耿通判派得力之人调查,金使者手下从旁辅助。”

金富轼踌躇问道:“赵夫人认为命案另有隐情吗?”

李清照道:“只怕金使者也是这般认为吧?若不是早觉蹊跷,如何要自行调查?”

又指着门后青石道:“这里有血。从这里到卧榻,有明显拖曳的痕迹。足见曹副使是在自己房内被杀,死后又被凶手强行塞进了卧榻之下。但这里是登州驿馆,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而且驿馆内外,处处是人。堂堂高丽使者,却被凶手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自己房中,无人察觉,这不算另有隐情吗?”

金富轼微一迟疑,即道:“也好,就照赵夫人的意思办。就请耿通判派一个大家伙儿都信得过的人。高丽这边,便由我心腹侍从昆布主事。”

刚好高丽侍从昆布四下寻曹笑笑不见,又听说驿馆出了事,便匆忙赶了过来。他见金富轼伸手指着卧榻之下,当即俯身,一看便脸色大变,问道:“怎么会这样?”不待金富轼回答,又本能地转头去望李清照。

李清照倒也冷静,问道:“昆布侍从看我做什么?”

昆布迟疑道:“我问过守门驿卒,曹副使日暮时分回来驿馆外,并未再次外出。之前我远远见过赵夫人的侍女海棠与曹副使交谈,海棠态度恶劣,语气严厉,似乎在呵斥曹副使。”

金富轼忙咳嗽了一声,道:“这个嘛,也不见得是呵斥……”

李清照摆手道:“金使者请先听我把话说完。昆布侍从,你是不是怀疑海棠杀了曹副使?”

昆布忙道:“不,不是。”想了想,又道:“可否容我将曹副使尸身拖出来,仔细查验后再说?”

金富轼道:“耿通判,你是大宋官吏,一切由你做主。”

耿于怀忙道:“当然。嗯,州府这边会派……”正思忖指派谁来跟昆布一道调查高丽使者命案时,李清照先插口道:“就由我李清照代表大宋一方来主持调查,如何?”

耿于怀、金富轼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道:“赵夫人你吗?”

李清照正色道:“我夫君赵明诚曾先后知莱州、淄州,我也曾协助他处理过多起狱事,这在京东东路人人皆知。更何况,金使者并不要求我大宋一方派有官职在身的人出面,只是指名要一个大家伙儿都信得过的人。难道二位信不过我李清照吗?”

耿于怀忙道:“怎么会!”

金富轼也道:“天下没有比赵夫人更可信之人了。只不过本使不明白,为什么赵夫人要一力参与这件事?”

李清照道:“后日预计北风,所以金使者预备后日启程回国,刚好我也是后日动身,反正在蓬莱还有一日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众人见她说得轻松随意,无不愕然。又见高丽侍从昆布叫了帮手进来,预备将曹笑笑尸身拖出,便先行退出房间。

一名老驿卒匆匆赶来,告道:“外面有人找耿通判,说有急事。”

耿于怀摆手道:“我这里有事,让那人明日去州府。”

那驿卒在驿馆已近二十年,亲眼见证了二十年的沧桑人事,当即告道:“来人是马扩马将军自宋太祖实行文臣统兵制度始,许多担任过督兵和统兵职务的人,并非武将出身,也不是“大将”“将军”。所谓“大将”和“将军”,都是武官名,是“军衔”的一级。将军作为武官名,在宋代用在两个地方,一是由宗室充任的环卫官,二是作为武散官。宋代的武将不用“大将”“将军”的“军衔”。书中一些武将如马扩、呼延庆等官职不断变化——事实上,宋高宗所封马扩“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已是“帅”级别的官职——为避免混淆,一律采用民间流行的口头语。中央级别的高级武官多尊称为“太尉”。。”

耿于怀惊道:“马扩吗?马政之子?”见老驿卒连连点头,便道:“金使者,赵夫人,你二位先回宴厅,我去去就来。虽然目下出了大事,但饭总还是要吃的。”

金富轼也确实饿了,便就势同意。

等耿于怀离开,李清照先道:“金使者,你是贵客,这里既已有昆布侍从主事,就请你先回宴厅吧。毕竟那里还有三位客人候着。”

金富轼奇道:“赵夫人你呢?”

李清照道:“我去寻我的侍女海棠,询问她是否有呵斥过曹副使。”

金富轼忙道:“赵夫人请留步。”又踌躇道:“本使知道曹副使自见过赵夫人侍女后,便有些神不守舍,私下里还纠缠她……”

李清照诧然道:“金使者忽出此言,莫非是怀疑海棠杀了曹副使?”

金富轼忙摇头道:“不是,本使决计没有怀疑海棠的意思。本使是说,海棠这件事,曹副使确有不对的地方,多谢赵夫人留了情面,没有当众揭破。不管曹副使这起命案结果如何,还望赵夫人和海棠都不要再提及旧事。”

李清照当即道:“好。不过我也想请金使者帮我一个忙,金使者所认为的曹副使的隐情,到底是什么?”

金富轼道:“这个嘛……实话告诉夫人也无妨,曹副使这次来大宋,似是要寻找什么人。”

顿了顿,又道:“之前本使曾经说过,曹副使是自己请命,被我国君主临时指命为副使者,其实我二人并不熟,也没太多交流。到了鼍矶岛后,曹副使忽然变得怪异起来,主动向戍守岛屿的刀鱼战棹司张巡检恳请下船,说是想四下逛逛。因此次出使是在宋丽邦交已断的情况下,跟以前大大不同,本使生怕岛民对曹副使不利,便派了人跟着他。他似在寻找什么人,不断向岛民打听着什么。后来本使也就此事问过曹副使,他说当年他曾漂流到鼍矶岛,有一位岛民于他有恩,他想寻到恩人,当面道谢。”

曹笑笑既然就是当年逃亡高丽的曹孝才,当在鼍矶岛住过不短的时间,如此解释,倒也说得通。

金富轼道:“但奇怪的是,后来使船到了沙门岛……哦,就是建有湄洲女神庙的那座庙岛,曹副使又开始在岛上四下打听。这倒也罢了,兴许是他认为恩人从鼍矶岛迁移到了庙岛。但曹副使竟然还想去长山岛,就是那座流放犯人的真正的沙门岛。”

李清照当即醒悟,道:“我记得金使者说过,贵使团是在走陆路来登州的半途中遇到了洪刍洪公及押解官差一行,因为都是往登州而来,便干脆结伴而行。”

金富轼苦笑道:“本使明白赵夫人的意思。寻常人见到押解长流重犯,躲避还来不及,更何况我等还是外国使者!不错,是曹副使力主要与那些人一路同行。除了洪刍之外,他对另外两名流人也很是亲近。”

之前已有曹笑笑欲上沙门寨所在长山岛寻人之事,而后他又主动接近沙门岛流人,似乎他认为他要找的人,就在长山岛上。

金富轼又道:“不过这只是本使自己的猜测。或许曹副使并没有什么特别目的,只是好奇、好结交朋友而已。洪刍洪公是黄庭坚黄学士外甥,诗名在外,我本人也是仰慕得很。”

李清照问道:“曹副使可有提过那恩人是什么人?”

金富轼道:“只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如今也该年近不惑了。”

李清照一时难明究竟,便自行来寻侍女海棠。海棠刚刚安顿好车子、车夫,正坐在堂中灯下发呆。

李清照径直问道:“海棠知道高丽副使曹笑笑被杀了吗?”

海棠道:“刚刚听驿卒说了一句。”

李清照道:“消息传得倒快。”又道:“据高丽侍从昆布证词,海棠你应该是最后一个跟曹笑笑交谈过的人。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海棠垂首道:“没说什么,他只是问夫人新从济南运来的几车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清照道:“我知道那曹笑笑自打见过面,便一直在纠缠你。他垂涎你的美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因为他是高丽使者,才强行忍耐。不过依你海棠的性子……”

海棠忙道:“决计不是海棠杀人。”

李清照笑道:“我可没有怀疑海棠杀人。我只想说,依你海棠的性子,应该不会给曹笑笑好脸色看。”

海棠道:“那么夫人为什么要主动揽下这桩命案?”

李清照奇道:“你已经知道了?”

海棠道:“我刚才也跟着去看热闹,在门外听见了。”又道:“海棠知道夫人从不怕事,也热心助人,可我们不是马上就要乘船南下了吗?”

李清照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跟海棠你多多少少有些干系。”

忽有人拍门叫道:“赵夫人在吗?是我,耿于怀。”

海棠忙去开了门,李清照迎到门前道:“耿通判不去宴厅陪客吗?”

耿于怀道:“马上就去。”又闪到一旁,指着身后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道:“这位是马扩马将军。”

那马扩一身便服,衣衫用腰带束住,颇为干练,看起来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壮士。他当即上前抱拳行礼,道:“赵夫人,马某久仰你大名。”

李清照点头道:“我亦久仰马将军大名。”又问道:“马将军此行,是来登州赴任吗?”

马括道:“不是,马某是因一点私事来到登州。”

数年之前,宋廷启动“海上之盟”,欲“联金灭辽”。因害怕得罪辽国,此事只秘密进行,由执政大臣童贯及辽地汉人赵良嗣主持,登州知州王师中提供人力、物力支持,实际执行者则是登州武官马政及呼延庆。后又加入了知登州王师中之子王瑰,以及马政之子马扩。

马扩随父长在军中,武艺、射术出众,年纪轻轻便任登州武教谕,后又考取武进士马扩于政和七年(1117年)考中青州州学类试,贡入国学。次年中省试、殿试,为武进士上舍出身,赐承节郎。宋朝制度,武举殿试,策问武艺都是优等者授正九品保义郎;策问优等武艺次等者授从九品承节郎;策问优等武艺中等者授从九品承信郎;策问优等武艺末等者授予无品级见习军官;策问合格武艺优等者授从九品承节郎;策问合格武艺次优者授从九品承信郎。又,中国武举创建于武周武则天时期,感兴趣的读者可参读吴蔚小说《璇玑图》。宋朝虽然延续唐代武举制度,但起初武举只有“军谋宏远武艺绝伦科”,属于制科考试,且只偶尔举行。宋仁宗时,才正式“置武举,以待方略智勇之士”。此后历经多次停废,直到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武举始列入常科考试。,出使金国时曾小露身手,得到金太祖阿骨打当面褒奖,称其为“也里麻里”,金语为“善射者”之意。阿骨打爱惜英雄,又给予马扩与其他使者完全不同的待遇,令其居住在侄子粘罕帐中。马扩由此与粘罕、斡离不等实权掌兵统帅相熟。这一节,在他成为金人俘虏后,竟成了保命符。

后宋金联盟达成,王师中等人尽获升迁。再后来金人南侵,宋钦宗即位,追究“海上之盟”主事者责任,童贯、赵良嗣等首谋主事者均被诛杀,马政、马扩等人却未受株连,盖因为“联金”一事是执政者起头,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执行命令的跑腿者。尤其马扩,更是得到权臣童贯重用,成为其手下的得力干将。

童贯率军北上收复燕京时,马扩也参与其事,还奉命出使辽国,与北辽皇帝耶律淳及执掌兵权的大将耶律大石面对面交流。而在这之前,所有出使辽国的宋使均被耶律淳下令斩首。马扩本已说服耶律淳派使者与宋军统帅童贯商议和谈一事,然走至半路,又发生了童贯派兵偷袭辽军一事,辽使者怒而返回。耶律淳随即指挥大军抵抗,竟打败了兵力上占有绝对优势的宋军。最后还是金人出兵,这才打下了燕京。奉宋军统帅童贯之命约请金人入关者,也正是马扩。

金灭辽后,旋即将兵锋指向大宋。宋军主帅童贯惊慌失措,派马扩前去真定募兵,自己则一路逃难。面对金兵秋风扫落叶之势,宋徽宗毫无应对之策,匆忙退位为太上皇,将烂摊子甩给儿子去收拾。宋钦宗即位后,先处死了“联金”倡议者童贯、赵良嗣等人。而此时马扩因与真定知府不和,被诬陷通金谋变,关押于真定大狱中。直到数月后金兵攻陷真定,马扩方才趁乱越狱逃出。

当时金军已逼近汴京,宋廷不断派大臣与金人和谈。金军统率粘罕派人索取干戾人金人认为有罪的官员(如蔡京、童贯、王黼等)、投降金人的降官以及不肯降金的官员,以上三类人,金方不问其贤愚臧否,有功有罪,一律称之为干戾人。金人索取这九人之时,不知蔡京、童贯、王黼已被宋廷处死。蔡京、童贯、王黼虽然奸臣,但得势时把持朝政,贵不可言。李纲是著名抗金派大臣。吴敏是著名文臣,宋徽宗让位给宋钦宗的诏书便是由其拟写;詹度原为中山府(河北定州)知府,为抗金名将;陈遘为中山府知府、兵马元帅,也是抗金名将。张孝纯为河东宣抚使兼知太原府,太原被金人攻破被俘,后降金。金人立伪齐刘豫时,欲以被扣押的宋臣宇文虚中为宰相,为其所拒绝后,改以张孝纯为相。及家眷,一共九人,包括:蔡京、童贯、王黼、李纲、吴敏、马扩、詹度、陈遘、张孝纯。马扩赫然在列,竟成为与李纲等名臣并列的人物,由此而名扬天下。在宋廷一味妥协求和的政策下,马扩家眷包括母亲田氏、妻子、儿女在内,均被拱手送给了金人此为历史真事。不独马扩家眷,蔡京等已死大臣家眷也被送给金人,为最早一批送入金营者,如蔡京儿媳茂德帝姬赵福金(号称宋徽宗女儿中容貌最美者),女眷大多受到奸淫。茂德帝姬入金营后被金太祖次子斡离不(汉名完颜宗望)霸占,用药力控制,肆意凌辱。参见《燕人麈》:“靖康之役,斡离不初欲得一帝姬。……议和诸臣诱姬(茂德帝姬)至寨,误饮狂药,婉委顺从,斡遂肆欲无厌。”斡离不死后,茂德帝姬又归兀室(完颜希尹,金国宰相,女真文字创制者),不久即被折磨致死。又,辽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辽天祚帝女,文妃萧瑟瑟所生)被俘后也成为斡离不侍妾,她是辽国最后一位获得公主封号的公主。斡离不还霸占了宋高宗生母韦后侍女张氏,生下一女,不姓完颜,而是姓张。此张氏后嫁给金山东东路益都府(即北宋之青州)一张姓汉人官员。其后代大多世居在今山东青州市谭坊镇张家杨村。

好在马扩曾多次出使金国,还曾与金太祖阿骨打一道出猎,与诸多金军高级将领相熟,其家眷即便落入敌手,也并未受到摧残。

而马扩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逃离真定府大狱后,立即参加当地义军,投奔了真定城西的和尚洞山寨,坚持抗金斗争。由于马扩本人多次出使金国,熟知金军情形,遂被众人推举为义军首领。当时马扩家眷已落入金人之手,金人四处张榜,令马扩主动来投,马扩置之不理。

某次,金军大败义军。马扩之前曾因通金罪名被逮捕下狱,有人怀疑是马扩私下出卖了义军。马扩为表清白,单骑出寨迎战,由此被金人俘虏,押往真定。

恰巧金军东路统率斡离不途经真定。斡离不是金太祖阿骨打次子,在马扩使金时与其相识,命人押来马扩幼子,亲自劝降道:“你非南朝宰相,又非大将,并无守土之责,何苦如此,我久知你忠义,你愿出仕,我国家内除西府未可做外,你自择好官职为之。”

马扩只道:“某某宁死,不受好官。”

斡离不碰了钉子,还是不忍杀死马扩,便将其囚禁。

僵持了一阵,马扩提出要与一家老小回乡下种田。斡离不答应了马扩的要求,命人带来马扩母亲、妻子等。马扩一家人终于团聚,在真定乡下种田自活。

时隔不久,马扩又称种田太过辛苦,向斡离不提出要经营酒肆。斡离不满口答应,还给了开酒肆的本钱。马扩遂在路边开设一家酒肆,以此为据点,广泛结交两河豪杰,和各地山寨义军暗通信息。

太上皇宋徽宗被押解北上时,曾路过真定马扩酒肆。宋徽宗本人最早也是“海上之盟”的支持者,知悉马扩之名,特意派内使张恭去见马扩,交代他日后见到新皇帝宋高宗,务必鼓励其用兵。马扩听后,热泪盈眶。

寒食节时,马扩携带家眷去为真定一大户人家送丧,半途摆脱金军监视,逃离真定,直奔到河北赞皇五马山寨,在当地竖起了抗金大旗。

刚好宋徽宗第十八子信王赵榛从金人手中逃脱,马扩听说后,设法将赵榛迎到五马山寨,奉其为寨主,以抗金相号召,在山上结成了朝天、铁壁等寨,从者十余万,是两河义军中规模最大的一支,一时声震大河南北。散在河北各地的民间义军,甚至包括河东各地的忠义社,大都派人与五马山寨互通信息、相为声援。

马扩如此声势,李清照自然也闻得他的大名,因而一见到他,便以为他是受命来登州筹措军事,不想对方当即否认,只称“私事”。虽说马扩与其父马政在登州任职多年,但当此轰轰烈烈抗金之机,对马扩这样的人而言,还能有什么私事呢?

马扩看出李清照疑惑之色,遂坦率告道:“赵夫人大概还不知道,五马山寨已在几月前被金人攻破了。”

原来马扩在五马山寨立起抗金大旗后,宋高宗赵构早已即位,建立了南宋朝廷。为了取得宋廷的支持,马扩受信王赵榛之命,率五百人南下,在扬州见到了宋高宗。

马扩呈上了信王赵榛的两首亲笔诗。一云:“全赵收燕至太平.朔方寸土比千金。氛祲一扫銮舆返,若个将军肯用心。”又云:“遣公直往面天颜,一奏临朝莫避难。多少焦苗待霖雨,望公只在月旬间。”

宋高宗阅后很是感慨,又听说太上皇宋徽宗曾命内使张恭转达“务必鼓励用兵”之语,几有泪光。

执政大臣黄潜善、汪伯彦均是典型的投降派,赞成和谈,不支持抗金,便声称此信王有假,马扩之语不足为信。宋高宗当即斥道:“信王是太上皇帝子,朕之亲弟,朕岂不认得书迹,何疑之有?”

马扩闻言很是激动,认为宋高宗既与信王有骨肉之亲,此行必定不虚。

次日,宋高宗再次召见马扩,下诏封信王赵榛为河外兵马都元帅,封马扩为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枢密院副都承旨、节制应援军马使,命马扩率领军队开赴五马山寨,并准许他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军务。

宋朝自立国以来,以“重文轻武”为国策,这次宋高宗破例给了马扩如此大的权力,可谓特殊恩典。

然而,这一切只是表面文章。宋高宗并不想真正出兵支持信王,虽有任命,却未拨给马扩一兵一卒。后来还是在马扩的再三请求与催促下,才勉强“选数千乌合之众”,交付马扩统领。但同时又派亲信任重等人到军中任职。任重等人除了多方掣肘之外,还严密监视马扩的一举一动。

不管怎样,宋高宗作出了一定的姿态,这对两河义军将是极大的鼓舞,因而马扩并未泄气,欣然出发。只是当他率军抵达黄河边时,宋高宗连下诏书,严令“一人一骑不得渡河”。马扩受到任重等人监视,不敢违令,只得屯兵黄河南岸的大名府。

而马扩南行后,金人即集结重兵,大举围攻五马山寨。义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进行了英勇的抵抗,最后因叛徒出卖,水源被切断,终于失陷。

马扩母亲、妻儿等家眷也在五马山寨,再次落入金人之手。所幸信王赵榛并未被金人俘虏,只不知所终。

金人攻占五马山寨后,趁机南下,屯结在大名一带的宋军都不敢迎战,只有马扩主动率军迎敌。然其属将任重等人相继遁逃,军中粮食断绝,军心不稳,被金军两面夹击,终至大溃。

马扩大致说完经过,叹道:“马某抗命出军,而今又是败军之将,回去面圣,必受重罚,只怕再难见天日。因而在罚罪之前,马某须得赶来登州,办一件私事。”

李清照心道:“你老母、妻儿均落入金人之手,还有比营救亲人更重要的私事吗?”不免更多了几分好奇。但她为人端庄,不愿意平白打听他人隐私,尤其是马扩这样的人,遂不再多问。

马扩又道:“赵夫人,听说你后日便要南下,这起高丽使者命案,便交由马某来负责,可以吗?不是马某信不过赵夫人,实在是为赵夫人行程着想。”

李清照闻言很是惊异,转头望向登州通判耿于怀。耿于怀忙道:“我先去招待客人了,你二位慢聊。”自行退了出去。

李清照便道:“海棠,你去车上把那本《楞严经》寻出来。”

侍女海棠本不情愿,转头见到马扩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咯噔”一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李清照请马扩入堂坐下,正色道:“马将军一生都在为国家东奔西走,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海上之盟’时,马将军在登州为武官,更与尊父马政多次出使金国,当时翻译便是高药师和曹孝才,曹孝才就是而今的高丽使者曹笑笑,想必马将军是认得他的。”

马扩点头道:“算是旧识。”

李清照道:“那么马将军当知道曹笑笑在找什么人了?”

马扩一怔,问道:“曹笑笑此趟出使大宋,是为了找人吗?”

李清照问道:“那么马将军以为曹笑笑是缘何被杀?”

马扩道:“自然是仇视金人者。曹笑笑算是‘海上之盟’的促成者,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他在登州住了将近三年,许多人都认识他,尤其是登州水师刀鱼寨的兵士。曹笑笑每次跟随我国使者去金国,乘坐的都是刀鱼船。”

李清照奇道:“这么说,马将军疑心是登州水兵杀了曹笑笑?”

马扩道:“驿馆距离水师军营仅有一步之遥。既然曹笑笑是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想来凶手必是熟人,所以才会放心让对方进来自己房间。”

李清照思忖片刻,道:“看来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既然案情复杂,马将军好意接管,我便多谢了。”

马扩忙道:“马某该多谢赵夫人才是。”

他本就是为接手高丽副使曹笑笑命案而来,既达成心愿,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回身问道:“赵夫人的那名红衣侍女是哪里人?我看她有些面熟。”

李清照道:“海棠吗?她是燕地汉人,早些年逃乱来了青州。我见她无亲可依,甚是可怜,遂收留了她,做了贴身侍女。”

马扩又问道:“赵夫人是哪一年收留了海棠,可是政和七年?”

李清照道:“不错,正是政和七年。那一年,刚好我夫君完成了《金石录》,我记得十分清楚。”又狐疑问道:“马将军如何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马扩道:“赵夫人适才不是提到曹笑笑此趟来中原是为了找人吗,想来赵夫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说,必是有把握。实话告诉赵夫人,正是政和七年那一年,高药师、曹孝才漂流到了鼍矶岛。那一行人初到鼍矶岛时,一共二百一十三人,而三年后离开时,只有二百一十一人,少了一名壮年男子,以及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那两人都是在政和七年那一年失踪的。”

李清照诧然道:“那失踪的二人,到底是什么人?”

马扩道:“男子是高药师的外甥,少女则是曹孝才的侄女。而且两人失踪得极为诡异,忽然有一日就那么不见了。岸边船只都没少,岛上却寻不到人,旁人都推测他二人是跳海自杀了。”

而高药师、曹孝才二人一直留居登州,协助宋金结盟,不知外甥、侄女失踪之事,直到宋廷遵守约定,放他二人前往鼍矶岛与家人团聚时,方才说明情况。二人均感愤怒,又认为大有蹊跷,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终还是率着亲眷悻悻离去。

马扩顿了顿,又道:“当时除了高药师、曹孝才外,余人都就地羁押在鼍矶岛,由朝廷供给衣食。那一年,马某刚好考中青州州学类试,贡入国学,离开登州之前,曾协助父亲运送物资到鼍矶岛。马某亲自为那些漂流人发放了粮食衣服,见过所有人。”

李清照忙问道:“马将军认为海棠便是失踪已久的曹孝才侄女吗?”

马扩点点头,道:“而且年纪也对得上。”

李清照道:“这件事,我会向海棠问个清楚,再给马将军一个交代。”

马扩道:“时过境迁。若是海棠不愿意提及往事,赵夫人也不必勉强。至少在杀死高丽使者这一节上,海棠是没有嫌疑的。”言外之意,海棠既是曹笑笑侄女,断然不会亲手弑叔了。


从李清照房中退出,马扩便径直来到曹笑笑住处。进来房中时,高丽侍从昆布等人早已从木榻下拖出曹笑笑尸首,且取了一条床单,盖在尸身上。

马扩自报了姓名,道:“先父是登州武官,久任未迁,马某自幼在登州长大,中武举之前,也曾担任登州武教谕一职,妻子也是登州人氏,对本地风土人情还算熟悉。马某已经跟耿通判及赵夫人商议过了,由我来接管高丽副使被杀一案。”

昆布自无异议。又指着尸体道:“曹副使是被人当胸一刀杀死,干净利落,而且没有其他痕迹。”

马扩道:“那么凶手应当是曹副使认识的人了。”

昆布道:“我也是这么想。”

另一名年纪大些的高丽侍从阿七忙插口道:“之前曾有一名宋人男子找过曹副使,好像是想买通副使,搭咱们的船去高丽。”

昆布颇为意外,忙问道:“结果如何?”

他二人是以高丽语交谈,却不想登州既是外交口岸,军中多有懂高丽语者,马扩也是其一。他为人光明磊落,不愿隐瞒,便以高丽语道:“几位不介意的话,可否容我搜一下曹副使行囊?”

高丽侍从阿七和昆布均感意外,昆布遂以汉语答道:“当然可以。”

马扩略略一搜,便发现衣箱中藏有一大包财物,不独有金有银,还有好几样首饰,均是中原妇人常戴的流行款式。

马扩神色颇为异样,怔了一怔,才问道:“这可是曹副使的私物?”

两名高丽侍从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马扩道:“各位不介意的话,马某便先将此包财物清点一下,再交给耿通判,看是否能查到来源。如若确定是曹副使私物,定会原物奉还,一件不少。如何?”

昆布忙道:“金使者交代过了,此案由贵方主事,我方只是协助,马将军大可自便。”

马扩道了谢,又向侍从阿七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想收买曹副使偷渡出海的?”

阿七告道:“我来过大宋许多次,对登州颇有感情,昨日不当值,便去市集闲逛,刚好曹副使也在那里,似在打听着什么。后来有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上前找曹副使搭讪,二人说了一番话,就各自散开了。后来我回来驿馆,看到那名男子就守在驿馆门口……”说到此处,阿七颇为惶恐,又转头去看昆布。

昆布奇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便是。”

阿七道:“那男子手里提的,就是这个大包袱。”

如此,便确定这一大包财物是曹笑笑收取的贿款了。

昆布忙问道:“你可有再见到曹副使与那男子见面?”

阿七道:“那倒没有。不过我曾多次随本国使者出使大宋,像搭乘高丽使船偷渡出境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早年以流亡汉地的契丹人、渤海人居多,后来也开始有宋人。”

昆布忙道:“你可还记得那男子样貌?快些随我去见耿通判,请他寻一名画工,将那男子的相貌画出来。”

马扩忙道:“不必着急。那偷渡男子一定不是凶手。”

曹笑笑既收了财物,必已对偷渡男子有所允诺。那男子只以偷渡出海为目的,若再杀死受贿之主,岂不是将这一大笔财物都打了水漂?

马扩说了自己的分析,又道:“而且要抓到偷渡男子,一点也不难。目下驿馆已封锁了消息,他不知曹副使被杀,一定会主动寻上门来,我等只需守株待兔。”

昆布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当即对马扩大为叹服,忙欠身道:“全听马将军处置。”

又问道:“那么曹副使命案,该从何处着手?刚刚寻曹副使人时,我到门前打听过了,曹副使日暮时分回来后,便再未出去过,也没有人来找他,会不会是驿馆内部人所为?”

马扩不答,只指着案上一油纸包问道:“这是登州本地的特产米糕,是曹副使自己买回来的吗?”

昆布望向阿七,阿七摇头道:“我没见到曹副使买这个,不过我也没有一直跟着他,兴许是他回来驿馆时在路上买的。”

马扩道:“曹副使本是辽地汉人,对不对?按理来说,他应该吃不惯这个米糕。”

当即拿了那油纸包,到驿馆大门询问。守门驿卒居然见过那油纸包,且记得来者是一名青年男子,称是来给赵夫人李清照送点心的。李清照文名满天下,有人慕名相送吃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驿卒便让他进去了。

既然点心是送给李清照的,如何又到了曹笑笑房中呢?

马扩沉吟道:“或许是凶手知道赵夫人住在驿馆中,便以送点心的名头混进来,又直奔高丽使者住处。”

但曹笑笑是在自己房间被杀,身上没有任何抵挡防御的痕迹,明显表明凶手至少是相识之人。一个送点心的,怎么会认识高丽使者?曹笑笑又怎么会轻易放对方进房,而且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对方杀死呢?

马扩又问那送点心的男子的相貌。驿卒道:“那时天已经黑了,小的没看得太清,只记得他三十来岁,头上戴着顶东坡巾东坡巾:古头巾名,其巾制有四墙,内胆为桶,墙外有重墙,比内墙稍窄小。前后左右各以角相向,戴之则有角,介在两眉间。相传苏轼因为贬官入狱,在狱中无法身着官服,故想出此头巾。。”

苏轼曾在登州担任长官,虽只有五日,但其诗文却为蓬莱阁赢取了巨大声名,故而受到父老敬仰,其所创东坡巾也成为登州本地最流行的帽子,老幼都爱戴,驿卒这话等于没说。

昆布是个直爽性子,有话便要说出来,当即挠头道:“我怎么越想越觉得事情与赵夫人侍女海棠有关呢?”

马扩忙问道:“你怀疑侍女海棠涉入其中吗?”

昆布道:“我也没把握,不过海棠确实可疑。”大致说了远远见到海棠呵斥曹笑笑的情形。

阿七讪讪插口道:“那个……我们来到登州已有几日,其间我见过曹副使好几次纠缠海棠,料想曹副使对她有点意思。”

昆布遂猜测道:“会不会是海棠将此事告诉了她的情郎,情郎心中恼怒,干脆闯进驿馆杀了曹副使?”

马扩本待说出海棠的真实身份,但转念想到此事尚未证实,便道:“那好,我与你二人一道去寻海棠,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又故意落在后头,向阿七问道:“你昨日见到曹副使在市集打听什么,他都是向什么人询问?”

阿七道:“卖米面和鱼虾的商贩,也有卖水果蔬菜的。”

又问道:“对了,我一直很想问,为什么卖米面的商贩,还会同时卖鱼虾?好像很有些奇怪,至少在高丽从来没见过。”

马扩笑道:“卖米面嘛,是因为那商贩本来就是卖米面的。他也会定期运送粮食到沙门岛,岛民不是用钱购买,而是用鱼虾之类的海产品支付,以物易物,因而商贩又兼做卖鱼的生意。除此之外,那商贩还会卖盐。”

阿七问道:“盐也是从岛民手上换来的吗?贵国不是实施榷盐制度该制度比较复杂,因篇幅所限,此处不再详细讲述。感兴趣的读者,可阅读相关专著,或参见吴蔚小说《包青天》。,由官府专卖吗?听说盐贩需要从官府取得盐引,才能经营,不然就是走私。”

马扩道:“确实是这样。按理来说,那米面商贩卖盐,岛民私下煮盐晒盐,都属于违法行为。但登州比较特殊,岛民只有鱼盐之利,再无其他。渔民一年之中有半年多时间不能出海,捕不到鱼,便只有自行制盐,不然真的是无以谋生。因而官府对民间这种私下交易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当年苏轼苏大学士知登州,发现了这一现象,专门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请求准许登州民间自行交易海盐。朝廷了解到实际情况后,恩准了苏大学士的奏章。因而现下登州盐只要不出登州州界,交易便算合法。”

阿七这才释然。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道:“是了,我记得两个月前来的时候,在沙门岛见过那卖米面的商贩,好像叫宁尽忠。他是运粮到庙岛,结果船坏了,还想搭我们使船回登州呢。不过因为我们要直接去明州,就没有搭成。”

马扩只笑了一笑,心头却是满布疑云:李清照称曹笑笑此趟出使是为了寻人,那么所寻者当是当年失踪的曹氏侄女了。那侍女海棠,十之八九便是当年鼍矶岛失踪的少女。曹笑笑既已在驿馆遇到她,应该也认出了她,如此才能解释纠缠不休一事,如何还会到蓬莱市集四下打听呢?莫非他还在寻找与侄女同时失踪的高药师外甥?


此时李清照正在房中盘问侍女海棠。海棠听说身份已被马扩拆穿,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高丽使者曹笑笑的侄女。

李清照道:“十年前你人本来在鼍矶岛,是怎么失踪的呢?”

海棠道:“我父母早亡,自小依附于叔叔,叔叔要把我嫁给高药师外甥李明。那个人,粗鄙无礼不说,而且早就有妻有妾,我自然不愿意。那会子刚好是八月,戍守鼍矶岛的水兵要返航回登州,我便趁人不备,偷偷溜上了刀鱼巡检乘坐的最大的那艘船,这才来到了登州。”

李清照惊奇道:“从鼍矶岛到登州,应该有两三天的水路,这一路下来,都没人发现你吗?”

海棠道:“那会子我还只是个小女孩,缩在舱下杂物间的木桶中,根本没人注意到。”

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藏身于木桶中,漂洋过海,忍饥挨饿,只为了逃避包办婚姻,想想就可怜,令人同情。

李清照又问道:“你既在登州登岸,怎么会流落到了青州?”

海棠道:“我是特意寻去的。我在登州听人说赵夫人是天底下最有才气的女子,我也想成为夫人那样的人,便一路打听,寻去了青州。”

李清照道:“那么你化名海棠,也是有意如此吗?”

海棠点了点头。又咳嗽一声,吟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是夫人的名作了。”

李清照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又问道:“那你本名叫什么?”

海棠微有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道:“曹大运。”

李清照当即笑了,问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海棠咬着嘴唇道:“父母给取的,只能如此。”又再三赔罪道:“请夫人原谅我隐瞒本名之罪,我也不是成心的。”

李清照道:“那好,我要你实话告诉我,那高药师的外甥,结果如何了?”

海棠愕然道:“我如何会知道他的结果?”

李清照道:“不是你杀了他吗?”

海棠愣了一愣,这才道:“没有。决计没有。我只是自己逃离了鼍矶岛,根本不知那人后来如何。他怎么了?”

李清照道:“他跟你同时失踪了。”

海棠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对答,好半晌才道:“不管怎样,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料想她当年区区一个文弱少女,既已决定逃离,又何须多此一举杀人?李清照思忖道:“会不会是那男子爱你发狂,听说你失踪,以为你已经投海,他一气之下,便也自行跳海自杀了?”

海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抿嘴道:“我不知道会有这回事。”

李清照道:“那么高丽使者曹笑笑……”

海棠道:“我容貌变化甚小,叔叔第一眼见到,便认出了我。虽然因为夫人的缘故,没有当面揭破,却一再私下找我。”

李清照叹道:“这件事,我全然想错了,我还以为曹笑笑是垂涎你的美色,才不断纠缠你,原来他只是想与你相认,带你回高丽。”

顿了顿,又道:“是了,高药师外甥既已失踪,你困厄已解,为何不肯跟你叔叔相认,一道返回高丽,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又何须跟在我身边,做些端茶送水的事?”

海棠道:“我叔叔没告诉我李明失踪一事啊。李明真的失踪了吗?再说了,就算八抬大轿抬我去高丽,我都不会去的,我只想跟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一辈子。”

李清照闻言很是感动,也颇为疑惑,沉吟道:“曹笑笑既已认出了你,为何今日不随我等登蓬莱阁,仍要去蓬莱市集?分明在找什么人。莫非他是受高药师之托,想找到其外甥李明?”又问道:“李明也是渤海人,对不对?”

海棠道:“对。”

李清照道:“高、李均是渤海大姓,李氏之‘李’,更是唐朝赐姓,那李明的身份,当不简单了。”

海棠道:“可能吧。那时我年纪还小,只一心想从李明身边逃开,对这些事,全然没有留意。”

刚好马扩与昆布、阿七来访。李清照见海棠目光与马扩相接后便迅疾低头,颇不自在,便命道:“你忙了一天,人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等海棠离开,才将马扩等人请入堂中,将海棠一番话尽数说了。

高丽侍从昆布、阿七听说海棠竟是本国副使曹笑笑的侄女,莫不瞠目结舌,惊愕交加。

李清照又道:“马将军离开后,我便去找海棠,房中不见人影,又寻出去,方才见她躲在庭院一角的树下哭泣,足见她对曹副使之死还是很伤心的。”

马扩问道:“海棠可有要好的男子?可能这话问得有些唐突,还望赵夫人不要见怪。”

李清照摇头道:“没有。”

马扩追问道:“赵夫人能肯定吗?”

李清照点了点头,道:“海棠一直跟在我身边,她若是有了喜欢的男子,我一定会知道,高兴还来不及。”

马扩遂起身道:“如此,事情当与海棠无干了。”又道:“夜色已深,赵夫人请早些歇息。”

出来庭院,马扩道:“你二人都饿了吧,我听到阿七肚子一直在咕咕作响。”

阿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马扩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去吃点东西,等宴厅宴散,你二人禀报金使者后,便好好歇息。曹副使的案子,明日再说。”

昆布、阿七满口答应。送走二人,马扩便掉头私下来找海棠。海棠很是意外,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放马扩进房,问道:“马将军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马扩开门见山地道:“海棠娘子对赵夫人撒了谎。夫人同情娘子小小年纪、孤身漂流在外,才会被你瞒过。你叔叔曹笑笑真正想找的人应该是高药师外甥李明,他既认出了你,你又是与李明同时失踪,如何不会向你询问李明下落?”

海棠道:“叔叔确实没有告诉我李明失踪一事。”

马扩道:“反正你叔叔人已经死了,也无从对证了。”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海棠忙问道:“马将军要去哪里?”

马扩道:“当然是要去将海棠娘子有意欺瞒一事告诉赵夫人。”

海棠挺身拦在门前,问道:“马将军想知道什么?”

马扩问道:“曹笑笑明显是在找人,而且找的应该不是你曹大运,他要找的是谁?”

海棠道:“李明,高药师外甥。”又补充道:“应该是高药师拜托了叔叔,叔叔才格外上心。”

马扩想了想,道:“海棠娘子明明已从曹笑笑口中得知李明与你同日失踪一事,却在赵夫人盘问时竭力回避,到底是什么缘故?嗯,应该是娘子跟李明失踪一事脱不了干系。你忌惮赵夫人聪慧过人,怕泄露消息,把你自己牵扯进来,对不对?”

海棠正色告道:“海棠可以以亡母的名义对天发誓,我绝没有杀人,更没有杀李明。我一再回避,是因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我根本不想提起。”

马扩摇头道:“马某可没有说是海棠娘子杀了李明。”顿了顿,又道:“马某相信娘子没有杀人,但却不相信你与此事无关。既然曹笑笑坚信李明还活在世上,四下寻找,必然有他的理由。”

海棠道:“我是偷乘刀鱼船离开的,或许李明也是如此。但自从那日离开鼍矶岛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可以起誓。”

马扩道:“李明一意要娶海棠娘子,你既是独自策划,他当不知你计划逃离之事,如何会与你同日登船离岛?”

见海棠咬唇不答,便道:“娘子不肯说实话也无妨,但我马扩是个执拗性子,非得查清楚此事不可。夜深了,请娘子早些歇息吧。”自开门出去。

海棠微一犹豫,即跟到门边,叫道:“马将军,你是个好人,李明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追查下去。”

马扩奇道:“为什么?”

海棠上前两步,低声问道:“是不是我只要将李明的下落告诉马将军,将军就不会再来烦我?而且不会向他人泄露所有与我相关之事?我是指任何人,包括赵夫人在内。”

马扩只是猜测海棠多少了解一些内情,却不想她竟然知悉李明的下落,不由得喜出望外,忙道:“马某可以保证,娘子所言,只限于你我之间。”

海棠咬了咬嘴唇,才道:“实话告诉马将军,李明人在沙门岛上,是你们大宋私下扣押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