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蓬莱一望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除了沿袭旧制、继续保留平海军的建制外,又另外创设澄海军,兵士尽为弩手,以为平海军水师辅助。更令人意外的是,宋太祖竟在登州沙门岛设置了监狱。沙门岛与登州口岸隔海相望,是登州门户,自从成为大宋最高级别的流放监狱后,凶险种种,犹胜岭南。因而在宋人眼中,登州集天堂、地狱于一身——既是徐福出海处,有着如梦似幻的海市奇景,又是冷僻荒凉的重狱所在地——堪称谜一般的存在。
浪涌孤亭起,
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
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
斗吐出、寒烟寒雨。
昨夜鲸翻坤轴动,
卷雕翚、掷向虚空里。
但留得,绛虹住。
五湖有客扁舟舣,
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
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
奈鹭也、惊飞沙渚。
星月一天云万壑,
览茫茫、宇宙之何处?
鼓双楫,浩歌去。
——蒋捷《贺新郎·吴江》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三》
唐代诗仙李白这首《古风》虽然简短,却真实而生动地勾勒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轰轰烈烈的一生——
前半部分讲述秦始皇以虎视龙卷之威势,扫荡统一了天下,功业赫赫,遂于九霄云上,志盈意满,张扬气派。
后半部分则是叙述秦始皇骄奢淫逸,因妄想长生而遣徐福到海上求仙的愚妄之举。
全诗既有动荡开合的跌宕,又有惊心动魄的气势。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开始修筑“驰道”,先后六次巡视全国,四次巡东,两次巡北,以“示疆威,服海内”。
第一次东巡时,秦始皇遇到了方士徐福。徐福本是怪迂苟合之徒,既知秦始皇笃信命数、希图长生不老,便想因之牟利,于是搬出了古人“三山”之说,上书称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是神仙居住之所,岛上生有奇花异草,食其果实后便可长生。秦始皇正四处求仙,闻言大喜过望,立即遣徐福发童男童女数千人,乘楼船入海求仙。秦始皇本人也频频濒海而游,登山眺望,甚至亲自登船入海追杀巨鱼。
然在劳民伤财、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物后,却没有任何结果,徐福后来更是不知所终。传闻芝罘之“罘”字,便是“四不”的合写,意即秦始皇四次东巡访仙皆不遇。而秦始皇本人也死在了最后一次东巡途中。
至汉代时,荒唐闹剧再度上演,汉武帝刘彻为长生不死而孜孜以求,甚至不惜将亲女卫长公主下嫁给方士栾大。至于传说中的神仙三山,汉武帝虽然没有像秦始皇那样派遣大队人马入海访求,却也亲自东巡海滨,至徐福登船扬帆处,际海而望,希冀能遇到神仙。宋人有诗吟诵此事道:“蓬莱银阙浪漫漫,弱水回风欲到难。”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虽则汉武帝跟秦始皇一样,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但大汉皇帝却在眺海处筑城纪念,并以仙山“蓬莱”名之,此即蓬莱城之来历。
世间终于有了蓬莱,然蓬莱仙山却始终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到唐朝时,登州蓬莱已成为对外交流的窗口,是东渡日本、高丽的主要出海口,与明州、扬州、泉州并称为四大通商口岸,呈现出“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的繁荣景象。居安思危,虽则唐朝国力强大,唐廷亦在登州海岸港口设立了平海军,以为边防之需。
入宋后,登州与辽国东京道隔渤海相望,虽有四百里距离,但若顺水顺风,敌军乘船渡海,一日便可兵临城下,登州一跃成为海防前线。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除了沿袭旧制、继续保留平海军的建制外,又另外创设澄海军,兵士尽为弩手,以为平海军水师辅助。
更令人意外的是,宋太祖不但加强了登州军备,还在沙门岛设置了监狱。沙门岛为独立群岛,位于蓬莱北六十里大海中,与登州口岸隔海相望,是登州门户。有宋一代,刺配沙门岛,仅次于死刑,通常是“罪人贷死者”,才流放沙门岛,即后世所谓“饶你项上一刀,迭配远恶军州”。
而沙门岛自从成为大宋最高级别的流放监狱后,凶险种种,犹胜岭南,令人闻名色变。因而在宋人眼中,登州集天堂、地狱于一身——既是徐福出海处,有着如梦似幻的海市奇景,又是冷僻荒凉的重狱所在地——堪称谜一般的存在。
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宋廷忽而重重瞩目于登州——先是将登州水军平海两指挥、澄海水军弩手两指挥由厢军升为禁军,又应知登州郭志高之请,于登州蓬莱海岸建刀鱼寨。
刀鱼寨因宋水军战船形似鱽鱼名“刀鱼船”而得名,又称蓬莱水城,是为京东东路最早的人工海港,亦是水军操练场所,为海港军事基地,专泊刀鱼战棹,备御契丹。它西接丹崖山,东连画河,南接登州城,北与沙门岛隔海相望,负山控海,地势险要,号称宋之“海上国门”。
然真正令登州名扬四海者,并非“京东捍屏”刀鱼寨,亦不是“远恶军州”沙门岛,而是后来者居上的蓬莱阁。
嘉祐六年(1061年),知登州朱处约“因思海德泽为大,而神之有祠”,于蓬莱城北丹崖山重修海神庙,并在山顶修建了蓬莱阁,以为州人游览之所。
建筑雕梁画栋,凌空高踞于悬崖峭壁上,阁下即是澄澄碧海,楼上则是耿耿长空。层崖千仞,重溟万里。烟浮雾横,碧山远列。人居身阁上,但觉脚下云烟浮动,有天无地,一派空灵奇幻景象。仰而望之,身企鹏翔;俯而瞰之,足蹑鳌背。听览之间,恍不知神仙之蓬莱,而是人世之蓬莱,直欲乘风飞去,堪称人间仙境,遂成为驰名中外的一大景观。
元丰八年(1085年),谪居黄州的大名士苏轼再度被宋廷起用,出任登州知州。到任仅五天,旋即被召回朝中。然就在这五天中,苏轼登临蓬莱阁,且留下数篇诗文,以《登州海市》尤为著名。诗云: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由于苏轼文名的巨大影响力,蓬莱阁自此闻名遐迩,成为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并列的四大名楼,为北方唯一名楼。
楼以文名——滕王阁因王勃之《滕王阁序》而显名,黄鹤楼则是得益于崔颢《黄鹤楼》一诗,岳阳楼因范仲淹之《岳阳楼记》而闻名;而蓬莱阁除了有苏轼题词外,还有令人神往的仙山及八仙过海等神话传说,为旖旎风光更平添了一层迷幻色彩。
此时此刻,正有三男一女并排立于蓬莱阁上,极目远眺——
正值日暮时分。虞渊日落,沧波涌金。白鹭交舞,游鱼浮上。
更远之处,目力所及,可见沙门、鼍矶、牵牛、大竹、小竹五岛。沙门岛距离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巉绝,历历海中,苍秀如画。
虽有美景如斯,四人面上却不见丝毫悦色,心头各自沉重。
妇人约摸四十岁出头,姓李名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府人。她虽一身布衣,简洁素雅,却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名列“苏门后四学士”,母亲则是宋神宗朝宰相王珪长女。
李清照本人自幼聪慧颖悟,才力华赡,还在少女时代便以一阕《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轰动汴京,“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由于得到文坛名家晁补之等人大力称赞,年纪轻轻便已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女。成人后,李清照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夫妇二人志趣相投,立下“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
然好景不长,李清照出嫁后次年(1102年),其父李格非名列元祐党籍,被罢去提点京东路刑狱一职,又不准留住京师,被迫携眷返回老家济南府。
当时赵明诚生父赵挺之已擢升为当朝宰相。李清照想营救父亲,特意向公公上书,称“何况人间父子情”,但未奏效,李清照遂有“炙手可热心可寒”之决绝语。其句化自唐代大诗人杜甫《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一句,为讥讽奸相杨国忠之言。
崇宁二年(1103年),宋廷对元祐党人的迫害进一步加剧,不准宗室与元祐党人子孙为婚姻,且党人子弟不得在京师居住。李清照既是“奸党”之女,不得不与丈夫赵明诚分离,回济南府投奔家人。
三年后,崇宁五年(1106年)二月,宋徽宗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大赦天下,解除一切党人之禁。李清照终于得返京师,与丈夫团聚。夫妇二人饱受磨难,再度重逢,如胶似漆。
时势变幻莫测,人生祸福相依。次年三月,赵明诚父亲赵挺之被罢宰相位,随即一病而卒。卒后还遭宰相蔡京诬陷,在京家眷被尽数逮捕入狱,赵明诚也不例外。虽然几个月后赵氏即因证据不足而获释,但赵挺之赠官被追夺,赵明诚荫封之官亦随之丢失,再也难以在京师立足,不得不举家迁回老家青州。
李清照也随丈夫来到青州。虽然屏居乡里,但夫妇二人志趣不改,继续致力于搜求金石古籍。刚好青州是古齐国的腹心之地,号称“文物之邦”,丰碑巨碣,所在多有,三代古器,时有出土。夫妇二人互相支持,自得其乐,度过了一段和静美好的岁月。赵明诚用了十年时间,完成了《金石录》的创作,李清照“亦笔削其间”。
赵明诚年过不惑时,被宋廷起用,先后在莱州、淄州担任地方长官,活动之地不离京东东路。
靖康之变后,北宋灭亡,宋徽宗之子康王赵构在金人追击中于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是为南宋第一个皇帝宋高宗。彼时金人除了占领辽国,还占据河北东路等地,京东东路、河北东路局势日益紧张。赵明诚时任知淄州,已有南下之意,刚好其母病亡于江宁,便南下奔丧,旋即被宋高宗起复,知江宁府,兼江东经制副使,执掌江东军政大权。
因有大量金石古器尚未转移,所以李清照留在淄州家中,将收藏整理遴选一番后,装载了三十余车,预备南下与丈夫会合。她先押着三十余车藏品前往青州,而赵明诚老家尚有十余屋书画等藏品也需转移。刚好之前青州发生兵变,将官王定率军作乱,杀死了京东安抚使曾孝序。赵氏是当地官宦名族,赵家也遭乱兵哄抢,十余屋收藏荡然一空。李清照面对满宅狼藉,亦只有深深叹息。
乱兵虽已散去,但宋廷尚未任命新的青州及京东东路长官,到处乱哄哄一片。李清照忧心忡忡,又听说南下路上均有乱兵或是盗贼作乱,像她这样携带大批辎重的人,正是贼人的主要目标。不得已,李清照只得改行水路,辗转来到登州,预备从登州乘海船南下。
登州长官已在“靖康之变”后弃官逃走,新任知登州也一直称病不肯赴任,州府中主事者是登州通判耿于怀。耿于怀与李清照同为济南府人,算是旧识。听闻李清照到来,热情款待,还安排李清照住进了登州驿馆。又积极协助寻找商船,告诉李清照因风向因素,八月方是南下的最好季节。李清照由此在登州滞留了一段时日。因“长物不能尽载”,又将藏品重新整理一番,“乃先去书之印本重大者,画之多幅者,器之无款识者,已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所载尚十五车”。
刚好此时左谏议大夫洪刍被宋高宗流放沙门岛,也被押解来到登州。洪刍是当世诗文名家,士君子多慕之,洪刍舅父便是大名士黄庭坚,其字“驹父”,更是黄庭坚亲取。李清照父亲李格非出自苏轼门下,黄庭坚则位列苏门学士之首,因而李清照、洪刍也算同门。二人虽各自仰慕对方文名已久,却素未谋面,想不到第一次见面,竟是在蓬莱阁上。
立于李清照身边的白发老者,便是洪刍了。他已过六旬,却在垂垂暮年被判流放沙门岛,心中不可谓不悲苦。而那传说中九死一生的沙门岛就在眼前,在夕阳照射下于海涛之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很有些光怪陆离。
洪刍这一辈子何尝不是起起伏伏、光怪陆离呢!他父母早亡,虽跟随祖母、舅父就学,却从未尝到天伦之乐。二十九岁中进士,本以为可以宏图大展,以慰平生,却因被列入党籍,前途尽毁。后虽被宋廷起用,却也只是闲官散居,自此放浪江湖,不求闻达,只以研究香事为乐。直到靖康元年(1126年),才被召为左谏议大夫。偏偏南昌老家又毁于大火,所藏图书、字画、香料等毁于一旦,自此“南州一炬火,我归无所归”。
入朝后不久,即遭逢“靖康之变”。洪刍性情软弱,自知无力改变局势,只终日饮酒,借酒消愁。
金人包围汴京后,宋廷求和不成,宋钦宗、宋徽宗先后为金人所扣。金人欲废赵氏,改立宋宰相张邦昌为皇帝,又以屠城为胁迫,令洪刍等宋臣参与其中。而后宋高宗追究其事,只降张邦昌为昭化军节度副使,降洪刍为散朝大夫,并未从严从重苛责,显然也是考虑当时迫不得已的局势。
然金人旋即以傀儡皇帝张邦昌被废为借口,再度出兵侵宋。在朝野上下的强烈要求下,宋高宗不得不将张邦昌赐死,又以“胁迫宫人陪酒”等罪名追加对洪刍等人的惩罚。
诸大臣中,以洪刍、余大均、陈冲判刑最重,本该斩首弃市。刚好此时宋臣曹勋从北方逃归,带回了宋徽宗半臂绢书,又转述宋徽宗之语:“艺祖有誓约藏之太庙,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宋高宗初登帝位,也觉得不便大挥屠刀,遂赦免了洪刍等人死罪,改判长流沙门岛,遇赦不免。
蓬莱阁诗文均为苏轼所题,洪刍身为苏门再传弟子,立于阁上,更是感慨。旁人只知苏轼文名昌盛,却不晓其姊苏八娘之悲惨命运。旁人只道景王府宫人曹三马曾陪洪刍饮酒,却不解曹三马来自南昌,仅是好奇洪氏生母黄氏暴死真相。靖康之变时,就连太上皇、皇帝都匍匐于金人脚下,将自己的嫔妃、女儿、儿媳拱手献给金人以求保命,他洪刍一介小臣,又能如何呢?而今更是以莫名罪名被判长流沙门岛,情何以堪!
站在洪刍身边的老者丰貌硕体,面色黧黑,亦是神色凝重,眺望远方。
他并非宋人,而是高丽使者金富轼。其人名“富轼”,其弟取名“富辙”,与大宋名士苏轼、苏辙兄弟名字相近,便是因为金父曾出使宋朝,对苏轼兄弟才华极为仰慕。
北宋立国之初,高丽便积极与大宋通好,奉大宋为藩主。而后辽国强大,高丽又一度与宋绝交,奉契丹为主,直到辽国势衰,高丽才重新与宋恢复外交关系。每每高丽君主患病,大宋知悉后,都会派御医前往高丽,不可谓不尽心。金富轼精通汉文,故而在外交上有相当大的优势,在高丽国中时,曾多次作为接伴接待宋朝使团。这一次,则是他第二次出使中原。
前一次是宋钦宗登基,金富轼奉命朝贺,但宋廷没有同意,只令高丽船只停靠在明州。盖因为宋徽宗退位、宋钦宗登基为不得已之事,而之前宋朝与金人结“海上之盟”时,高丽曾专门派使者告知大宋:“金人虎狼之辈,千万勿与为友。”而今宋朝内忧外患,正处于金人兵锋之下,满目疮痍,宋廷自是丢不起这个人。金富轼等了一阵,听到了“靖康之变”的消息,便自行从明州回国。
金富轼回国后不久,金人派遣使者来高丽“宣庆”,即宣布俘虏宋朝徽、钦二帝,另立张邦昌为中原皇帝的消息。虽然极不情愿,高丽还是决定向金人称臣。金富轼代高丽仁宗先后撰《入金起居表》《谢宣庆表》,称颂金人的“丰功伟绩”,正式拜倒在金人脚下。
宋高宗即位后,即派大臣胡蠡出使高丽,以防止高丽倒向金人。然胡蠡出发后即下落不明,人既未至高丽,也未返回宋朝,料想已殁于海上风浪之中。
宋高宗仍不死心,又派兵部尚书杨应诚为使者,秘密前往高丽,要求高丽协助攻金。在被高丽仁宗拒绝后,又提出假道入金,也被拒绝。金富轼同情宋人遭遇,私下告诉宋使者说:“二圣今在燕云,大朝虽尽纳土,未必可得,何不练兵与战?”
杨应诚回朝上报后,宋高宗大怒,认为大宋对高丽一向优礼有加,岁时赏赐不知几许,而一旦遭此大厄,高丽却束手作壁上观,分明是忘恩负义之辈。宋朝与高丽的多年邦交遂宣告终结。
时隔数月,金富轼再度秘密使宋,其动机令人困惑。但跟第一次一样,金富轼这次出使极其不顺——
此时宋高宗正在一路奔逃中,尚无固定行在,高丽使节船到明州,地方长官也不知皇帝所在,只依稀听说临时行在建在建康。因担心遇到飓风,金富轼遂命使船先返航到登州港口等待,自己率使团另雇车马,改行陆路。
一行人赶至建康时,听说宋高宗已逃去扬州。赶至扬州,高宗则已逃往南方海边。金富轼不由得仰天长叹,遂决意返回。
当时高丽使船已驶往登州,他便率使团走陆路来到登州,又特意以等候顺风为由,多留了几日,只为一睹蓬莱阁风采。
李清照身边的男子三十来岁,是诸人之中最年轻者,他便是登州通判耿于怀了。他倒是没有李清照、洪刍那般肃穆,毕竟是一州代长官,要考虑权衡的事务实在太多,哪有那么多闲暇惆怅叹息。
四人立于蓬莱阁上,均是一言不发,似在等待着什么。
日落西山尽。海上金光一旦消失,天光便瞬时黯淡了下来。浓重的暮霭一层一层笼罩了上来,本来清晰无比的海景骤然朦胧了起来。
忽而间,远处鼍矶岛上冒出一通红火点,一闪一闪,显然是火光了。又过了一会儿,近处的沙门岛也有火光冲天而起。顷刻之间,登州城鼓角门处也燃起了大火,由于地处海边高处,几乎全城都能望见。
原来这火光便是宋军水师的信号。宋朝制度,海防要塞须日举烟旗,夜举火号,以报平安。鼍矶岛是大宋前哨基地,每日日落时分举火,沙门岛见火相应,登州刀鱼寨再在鼓角门处燃火相应,如此三地俱报平安,即苏轼文中“传夕烽于海峤,鼓角清闲”之状。
而宋朝制度,水师千人驻防鼍矶岛,四月一日起程,八月初归航。今日是八月初一,驻军明日便会动身返回登州。也就是说,今晚所见,是今年最后一把平安火。这就是为什么李清照等人不顾风大潮湿,始终等在蓬莱阁上的原因。
李清照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地以火相应的景象,很是感慨,道:“希望明年四月,也有平安火照旧燃起。”
耿于怀却是不大看好,仅摇了摇头。又笑道:“天就快黑了,这就请三位回去驿馆。耿某已经命人备下宴席,权作招待。明日一早,耿某再引几位去宾日楼观日出。如此,才全了苏学士之语:‘宾出日于丽谯,山川炳焕;传夕烽于海峤,鼓角清闲。'”
李清照、金富轼均点头应允。唯独洪刍苦笑道:“老夫一介罪人,哪敢进去驿馆歇息?承蒙耿通判照应,令兵士除去枷锁,还恩准老夫登临此阁,与二位同观盛景,老夫已是感激涕零了。”
李清照正色道:“洪公无须悲观自贬。国难当头,谁是罪人,谁不是罪人,大家伙儿心中都有数得很。”
洪刍呆了一呆,才道:“这番话,可不是谁都敢说。久闻赵夫人有胆有识,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耿于怀与李清照是乡邻,颇知对方性情,生怕她慷慨之下,又出惊人之语,忙插口道:“洪公无须伤怀。自来流放沙门岛者,虽说是永不放还,但也有被重新召回朝中为官的例子。更不要说朝廷体恤狱情,专门做了移配规定。洪公只需待够七年,便可移配他地。一般都会迁转往广南,洪公既是南方人,当然会更适应。”
洪刍虽在朝不久,却是满腹经纶,熟知朝廷典章故事,自是知悉耿于怀所言“例子”是指枢密直学士冯瓒,自沙门岛被设为海岛流放地以来,被召回朝者只有冯瓒一人,而且是特例,因而心中很是不以为然,根本不信自己会有重新回朝的那一天。又叹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在这苦海无边的沙门岛,能熬得过几时?怕是等不到七年了。”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旁人也不便强行安慰,否则就是矫揉造作了。
李清照曼声吟道:“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一句“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可谓道尽时势世态。
四人下来阁楼。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提灯迎上前来,附到李清照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清照点头道:“终于到了。”
耿于怀知道李清照留在登州,是在等自济南府运来的几车藏品。他为人最是热忱,忙问道:“是夫人娘家济南府那边来人了吗?那么也算是我耿某人乡邻,何不请过来驿馆一道聚聚?”
李清照遂道:“也好。”
那红衣女子名叫海棠,是李清照贴身侍女,当即应声而去。
耿于怀则自引诸人来到驿馆。洪刍虽有所顾忌,然得与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同席共饮,也算是生平幸事,大概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件乐事,既得耿于怀盛情相邀,遂不再推辞。
本来与洪刍同流沙门岛者,还有余大均、陈冲两名朝臣,但二人文名不显,不为耿于怀所重,自不在受邀之列。
宴席将开之时,侍女海棠引着一壮一少两名男子进来。壮年男子名叫辛赞,是济南府大族,与李清照娘家李氏为邻。少年十岁出头,是辛赞之子辛文郁。
之前李清照因身为党人之女而被逐出京城后,不得不回到济南府李氏老家安身。闲居时,她自行在民间收集了一些藏品。后来党禁解除,李清照终得与丈夫团聚,之前所收藏品却一直留在娘家。这次既要南下,料想有生之年再无北返家乡之机,便派仆人前往济南府,欲将娘家藏品一并带上。不想满城风传金人将要再度南下,攻取中原之地,李氏族人早已奔逃一空,李府也是空无一人。李父李格非又早已过世,无人做主。辛赞与李氏为邻,自是相熟,刚好欲带独子辛文郁来登州就医,听李氏仆人说明情由后,便自行请命,先派人到登州知会李清照,自己则与仆人一道,将李氏藏品一一清点,雇了数辆大车,一路运来登州。
辛赞为人严肃,面上始终不露丝毫笑容,略略寒暄后,即将李清照叫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纸册,正色告道:“这是名册,赵夫人可照此一一清点。”
李清照接了过来,见那名册按装载车辆分组编号,一目了然,当即道了谢,又问道:“我李家既已无人,家业如何还能完好无损?”
辛赞道:“有济南知府刘豫刘知府照应,一切安好,虽然人散了,但东西一件没少。”
李清照曾听丈夫提及过刘豫,说其人出身农家,品行不端,求学时曾偷同学的白金盂、纱衣等财物。此刻听说刘豫竟已是济南一府长官,又有维护李氏之事,颇感意外。她本待请辛赞转达他日再向刘豫面谢之语,转念心道:“时局如此,我自己明日身在何处尚未可知,哪还有机会跟刘知府见面?”遂止住话题,转手将纸册递给了侍女海棠。
海棠问道:“夫人要现下卸货,一一清点吗?”
李清照摇头道:“辛先生办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你去安顿好车子、车夫,后日一并运去码头,直接装船。”
辛赞等海棠离去,又迟疑告道:“赵夫人,有一件奇怪的事……辛某出发之时,好像见到了夫人的表妹秦夫人。”
李清照愣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这“秦夫人”是谁,忙问道:“是唤妹表妹吗?她不是跟秦桧一道被金人抓去北方了吗?”
辛赞道:“辛某也听过此事,所以才感到奇怪。”
原来辛赞押车出发时,在王氏庄园附近遇到一名女子,见其身影有几分熟悉,便下车察看,待认出对方是王唤妹后,便叫了一声。不想对方匆忙以袖遮面,转身逃一般地去了。
李清照大奇,狐疑问道:“辛先生没看错人吧?”又思忖道:“会不会唤妹是从北方金人手中逃回来的,不愿意见到熟人?”
辛赞道:“就算是逃归,也不必藏头藏脸。秦夫人这样的身份和际遇,若是去见刘知府,一定会被奉为上宾。”
李清照道:“嗯,唤妹性子最是好强,若是逃归,一定不会刻意遮掩行藏。”又道:“会不会是辛先生看错了,只是容貌相似之人?”
辛赞本待说那女子年纪、外貌都与王唤妹相近,且人在王氏豪华庄园外徘徊不止,但想了一想,还是道:“兴许是辛某看错了。最近济南府涌进了许多难民,都是为了逃避战乱。”
二人便又回来席中,依宾主坐下。耿于怀听说辛赞是引独子来登州寻医,又见那少年辛文郁确实脸白如纸、气息恹恹,忙问道:“辛先生专程来登州,莫非是寻找名医白谈吗?”
辛赞道:“正是。”
原来辛赞早已带爱子在济南府遍访名医,众医师均束手无策。有人告诉辛赞说,只有白谈能治此病,要救独子性命,非得到登州蓬莱找白谈不可。那白谈是蓬莱本地人,自幼拜在济南府名医徐正权门下学医,是徐氏晚年所收关门弟子,医术高明,名望甚高。辛赞久闻大名,既然非其人不能救爱子,走一趟登州便势在必行。
转头见到耿于怀面色古怪,辛赞心中登时一沉,忙问道:“是不是白医师已经过世?”
耿于怀忙道:“那倒没有。白医师他老人家健旺得很,应该可以长命百岁。只不过他人不在蓬莱,而是在沙门岛。”
辛赞闻言大为诧异,惊道:“白医师怎么会被流放去了沙门岛?”又不由得转头看了洪刍一眼。
耿于怀忙道:“不是流放,是白医师自行迁去。沙门岛其实是个统称,有好几个岛呢。”
又转头告诉洪刍道:“洪公您老人家要去的长山岛,是沙门寨所在地,白医师人则在庙岛之上。不过两岛相距甚近,乘坐刀鱼船的话,只需不到两刻工夫。”
李清照道:“我亦久闻白医师大名。听说他是蓬莱本地人,为何不住城里,而跑去了偏僻的海岛?”意指行医是悬壶济世之举,自是治疗病人越多越好,庙岛孤悬于海外,无论交通,还是购买药材,均是大大不便——
单论就医一项,坐船渡海,便会令多数病人望海却步,毕竟风浪无情。而渤海号称北海,一年之中,只有四月到八月间利于航行,冬季则处于半海半冰的状态,小舟小船就不必说了,根本不能过冰,就连大海船通航,也十分危险。即便是利航时期,也不时会刮大风下暴雨,若遇到天气持续恶劣,半个月、一个月不能渡海亦是常有之事。
耿于怀见众人目光尽落在自己身上,讪笑道:“这个嘛,要放在早几年,是没人敢说原委的。而今童贯、赵良嗣之流已尽被处死,说出来倒也无妨了。”
童贯是宋徽宗宠臣,虽是阉人身份,却领枢密院事,掌兵权二十年,权倾内外。时人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赵良嗣本名马植,出身辽地汉人大族。他见到辽天祚帝荒淫暴虐,辽国日益衰亡,便想为自己谋取后路,在童贯出使辽国时以身投靠,先是计划策动辽国汉人高官李处温等人叛辽,后又提出“联金灭辽”之策。童贯、赵良嗣二人,实际上是“海上之盟”的策划及推动者,也是引狼入室的始作俑者。金人南下侵宋后,宋钦宗为收人心,予以追责,将童贯、赵良嗣等相关之人处死。
座中诸人,包括高丽使者金富轼在内,均知童贯、赵良嗣是“海上之盟”的首倡者,忽听耿于怀提及二人名字,不由得暗中揣测那名医白谈或许是多少参与了“海上之盟”。
耿于怀看出众人疑惑,遂解释道:“听说早年朝廷派使者自登州渡海、欲与金人结盟时,白医师不知如何听说了此事,很是愤怒,跑去州府,向当时的知登州王师中抗议,请他转告朝廷,务必杜绝此事。”
女真未强大之前,备受契丹压迫,生活困苦。为了生存,女真不得不奉高丽为主,依附于高丽,不时搭乘高丽商船贩马到登州。大宋因与西夏开战,又因灵州马源之地被西夏攻取,宋军缺少马匹,宋廷遂鼓励民间走私,宋太祖还因而豁免了登州以北沙门岛、鼍矶岛等诸海岛税役,以鼓励岛民多造舟筏渡女真之马,因此登州州民,尤其是岛民,与女真人普遍有所接触。
辽东气候条件恶劣,患病者极多,当地汉人及渤海人多名“药师”,便是希冀借名字避邪祛病。也曾有不少女真商人甚至女真贵族辗转寻来登州就医,因而白谈对女真人比平常人更多一些了解,认为对方贪婪无度,论诚信尚不及契丹人,实不宜作为盟友。
耿于怀又道:“无奈宋金结盟是朝廷的意思,王知州当然要奉承上意,一力支持结盟。其实即便王知州反对,在宋金结盟这件事上,也算人微言轻,童贯等执政大臣不会听从。白医师见势不可免,一怒之下,遂迁居去了沙门岛,有自我放逐、远离浊世的意思。”
李清照嘿然道:“好一个自我放逐、远离浊世。”
辛赞忙问道:“如此说来,早在宋金联盟达成之前,白医师便迁居去了沙门岛?”
耿于怀道:“嗯,是这样。白医师的离开,确实给本地官民就医造成了许多不便。大宋第一次与金人通好成功后,朝廷派赵有开为使者,正式出使金国。赵使者人刚到登州,便离奇染病。王知州本预备次日一早派兵士乘坐刀鱼船去请白医师过海,但兵士尚未出发,赵使者便撒手西去。之后有不少人包括白医师亲眷都乘船赶去沙门岛,劝白医师返回蓬莱,但他不肯听从,还发誓说,要以沙门岛为葬身之所。”
顿了顿,又道:“本来蓬莱县彭直彭知县也该出面招待高丽使者及各位,可他生了一场大病,白医师又从不离岛外诊,彭县令遂在几日前赶赴沙门岛就医,迄今未归,料想病势不轻。”
洪刍叹道:“这位白医师,还真是个奇人。”
耿于怀道:“不过也有一个好处,沙门那边的大、小黑山岛遍岛毒蛇,以往有人被毒蛇咬了,寻常蛇药都治不好,患者往往很快便毒发身亡了。白医师却有法子,只要送治及时,他都能治到痊愈。而且他还配了一种避虫蝎药,可以驱散蛇蝎。所以沙门岛诸岛民,都很感激白医师,将他当作神仙一般供奉。”
转头见辛赞面上颇见忧色,忙安慰道:“辛先生放心,目下正是适航季节,天气晴好,渡海还算方便。从登州口岸出发,即便不是顺风,两三个时辰也能抵达沙门岛。”
李清照忙道:“我刚好也要去沙门岛,定于后日启程,若是辛小郎君还支撑得住,不妨同船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长途远航,又有诸多物资,为安全之计,自然得雇海船。刚好有一艘大海船不日内要经沙门岛南下,但不会入泊登州港,因而李清照须得自己雇请本地船只,将金石藏品等物运至沙门岛,再从沙门岛改乘海船。
辛赞闻言,忙转头看向爱子。那辛文郁十分乖巧懂事,当即点头道:“我支撑得住。更何况与赵夫人同船,是文郁毕生幸事。”
李清照笑了一笑,又转头问道:“是不是洪公也有两车随身物资?不妨也坐我的船,反正都是顺路。”
洪刍不敢随意答话,只望向耿于怀。
耿于怀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这样吧,洪公跟其他犯人一道,乘坐刀鱼船赴沙门岛。毕竟表面上的公事还是要做的,况且刀鱼船比普通船只快许多,也更加舒适。至于物资嘛,便由洪公仆人押运,乘坐赵夫人雇请的货船,如何?”
洪刍颇为失望,却不得不应道:“甚好。多谢。”
耿于怀又转头向高丽使者金富轼问道:“贵国副使为何还不来?”
那副使姓曹名笑笑,原是辽地汉人,因辽国内乱逃去高丽,竟得到高丽朝廷重用,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
金富轼道:“是了,交谈间,竟忘了这件事。”忙到门前招手,叫过侍从,询问究竟。
那侍从名叫昆布,是金富轼心腹,当即告道:“属下去催过了。曹副使房间没有灯,料想或许是今日去逛得累了,先行歇下了。”
金富轼摇头道:“决计不会。今日登州长官设宴招待,算是官宴,曹副使不会如此失礼。”
金富轼当即从宴厅出来,亲自来到曹笑笑房前,敲了几下,不见人应,便欲推门而入。
昆布抢先进来举灯一照,房内空无一人。木榻上的卧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未曾动过。
金富轼皱眉问道:“曹副使说是要去蓬莱市集逛逛,他人一直没有回来吗?”
昆布奇道:“回来了呀。属下明明还见到他在庭院中跟那位赵夫人的侍女说话呢。”
金富轼大惑不解,因不便令耿于怀及其他宾客久候,便命昆布出去寻人,自己则先回来宴厅,告道:“曹副使人不在房中,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不必等他,先开宴吧。”
耿于怀却对曹笑笑的行踪颇感好奇,问道:“曹副使可是在登州本地有亲眷朋友,不然他为何今日不与我等一道登蓬莱阁观景?”
金富轼未及回答,李清照先接口道:“不是说那位曹副使原是辽地汉人,辽国耶律章奴内乱后才逃去高丽吗?如果曹副使在本地有亲朋好友,当时应该会来登州投奔他们,而不是冒险渡海去高丽吧?”
金富轼听出李清照话中对曹笑笑颇含敌意,不得不讪笑了几声,才道:“夫人慧眼明鉴。不瞒各位,曹副使当年亦曾参与‘海上之盟’,在登州滞留日久,结交几个本地朋友,再正常不过。”
旁人闻言,俱是惊讶万分。还是耿于怀最先会意过来,道:“啊,曹副使便是当年与高药师一道浮海漂流至登州的曹孝才。”
当年辽地汉人赵良嗣虽献“联金灭辽”之计,但因朝中大臣如宇文虚中等人争相反对,而执政大臣童贯等人也不明北方情况,因而并未实际执行,直到辽地渤海人高药师及辽地汉人曹孝才等人意外来到登州。
当时辽国刚发生耶律章奴兵变,辽天祚帝虽然平定了叛乱,勉强维系着统治,但辽国内部实际上已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高药师、曹孝才等人不看好辽国局势,遂决意未雨绸缪,先行率家眷逃往高丽避乱。这一行二百余人,分乘两艘大海船上路,虽然顺利避过了辽水兵眼线,却因为水流、风向骤变,而漂到了登州所隶鼍矶岛。
海上多大风大浪,古代航海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风向,即所谓“舶之至,时与不时者,风也”。实际航行中,则多依赖于经验。然天有不测风云,若遇到风向变化,海船极容易失去控制,“至洋中卒尔风回,则茫然不知所向矣”,最终偏离原目的地,随风涛漂流至其他地区。登州本地人甚至还为这些不速之客取了个特别的名字——漂流人。以往漂流人中,以使节居多,亦有商贾、僧侣以及盗贼等。
由于宋与辽对立,海上交通及贸易受到管制,但各国对漂流人普遍持宽容态度,通常会资助衣粮,“候风便遣还”。然这次宋方的处理与以往不同,戍守鼍矶岛的刀鱼战棹司巡检翟天麟原为汴京禁军指挥使,具有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当即扣押了这群漂流人,并将首脑人物高药师、曹孝才船载押解到登州。
高药师为保家眷平安,自称与宋太宗朝太尉高琼同族,先是搬出高太尉、高太后作为救命稻草,后被戳破实为渤海人后,便如实交代辽国江河日下的状况,称辽国与女真连年争战,而女真战无不胜,现掠土地已过辽河之西,并且占领了海岸线以北自苏州至沈、兴、咸州一带。
宋廷闻报后欣喜若狂,旋即启动了筹谋已久的“海上之盟”——以登州兵马钤辖马政为使者,登州水师平海军指挥使呼延庆为副使,高药师、曹孝才为翻译,以买马通好的名义使金。
高药师、曹孝才等俱是辽人,不会平白无故为大宋效力。高药师提出的条件是,一旦“海上之盟”达成,便要放其及家眷离开。后来几经曲折,宋金结盟终于成功,宋廷也信守承诺,派人护送高药师、曹孝才一行前去高丽。却不想曹孝才改名为曹笑笑,竟在高丽仕途得意,而今更是以高丽副使的身份,再度重返登州。
金富轼又解释道:“这次出使大宋,曹副使是主动请命。我国君主因他熟悉宋土情形,便也欣然同意了。”
耿于怀忙笑道:“看来曹副使今晚有约,必是去走亲访友了。我等既被抛弃,也不必再苦苦等待他回来,这就开席吧。”
宴席正开时,驿馆大厨孟德忽抱着一条小白狗直闯入厅,到了堂中,却只是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耿于怀奇道:“怎么了?你来干什么?”
孟德回头朝门外望了望,讪讪道:“那个……那个……”
耿于怀皱眉道:“那个什么?”
孟德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高丽人被杀了。”
众人闻言莫不面面相觑。金富轼忽有所预感,霍然起身,问道:“该不会是曹副使吧?他人在哪里?”
孟德道:“就在……就在他房中。”
金富轼不由得半信半疑起来,奇道:“怎么会?本使刚刚才到过曹副使房间。”
孟德已镇定了许多,说话也流利了起来,道:“尸身就藏在木榻下。”
又指着怀中的小白狗道:“是雪球发现的。它本来在厨房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朝外跑去。我一路跟了过去,一直进到那高丽人房中。我见雪球径直钻进榻下,还叫个不停,便往怀中取了打火石,打火一看,才发现……啊,那可真吓人。”
耿于怀不及多言,急忙命人点起灯笼,与高丽正使金富轼一道赶来曹笑笑房间。进房提灯一照,果然发现高丽副使曹笑笑横尸在卧榻下,头朝外歪倒,双目圆睁,情状骇人。
耿于怀“啊”了一声,连连搓手道:“这该怎么办?”
他代理登州地方事务,而今高丽使者于他辖境内被杀,事关两国邦交,朝廷必定追责,丢官倒也罢了,只怕还会因渎职罪名另加刑事处罚,如流放沙门岛之类。
李清照竟不避晦气,也跟了进来,还欠身往卧榻下看了一眼,旋即起身道:“耿通判莫慌。若是地方盗贼行凶杀了曹副使,自是耿通判的责任。但事实未必如此。曹副使行事怪异,有诸多诡异之处。金使者,我说的对不对?”
出人意料的是,金富轼竟未反驳,不断捋着胡须,似在思虑着什么。
耿于怀一时六神无主,毕竟外国使者死于本地驿馆,是头一遭。他见李清照沉静有度,便随口问道:“赵夫人以为该如何是好?”
李清照不答,有意问道:“金使者,你以为该如何处理?”
金富轼道:“本使知道赵夫人对曹副使很有些意见,不过……”又沉吟片刻,才续道:“这样,这桩命案先不要惊动州府,由本使自行派人调查,如何?”
耿于怀正担心上头因高丽使者之死追责,听金富轼言外之意,竟似有不惊动宋廷之意,不由得大喜过望,忙应道:“甚好。”
李清照却摇头道:“不好。命案毕竟发生在登州,应当由耿通判派得力之人调查,金使者手下从旁辅助。”
金富轼踌躇问道:“赵夫人认为命案另有隐情吗?”
李清照道:“只怕金使者也是这般认为吧?若不是早觉蹊跷,如何要自行调查?”
又指着门后青石道:“这里有血。从这里到卧榻,有明显拖曳的痕迹。足见曹副使是在自己房内被杀,死后又被凶手强行塞进了卧榻之下。但这里是登州驿馆,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而且驿馆内外,处处是人。堂堂高丽使者,却被凶手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自己房中,无人察觉,这不算另有隐情吗?”
金富轼微一迟疑,即道:“也好,就照赵夫人的意思办。就请耿通判派一个大家伙儿都信得过的人。高丽这边,便由我心腹侍从昆布主事。”
刚好高丽侍从昆布四下寻曹笑笑不见,又听说驿馆出了事,便匆忙赶了过来。他见金富轼伸手指着卧榻之下,当即俯身,一看便脸色大变,问道:“怎么会这样?”不待金富轼回答,又本能地转头去望李清照。
李清照倒也冷静,问道:“昆布侍从看我做什么?”
昆布迟疑道:“我问过守门驿卒,曹副使日暮时分回来驿馆外,并未再次外出。之前我远远见过赵夫人的侍女海棠与曹副使交谈,海棠态度恶劣,语气严厉,似乎在呵斥曹副使。”
金富轼忙咳嗽了一声,道:“这个嘛,也不见得是呵斥……”
李清照摆手道:“金使者请先听我把话说完。昆布侍从,你是不是怀疑海棠杀了曹副使?”
昆布忙道:“不,不是。”想了想,又道:“可否容我将曹副使尸身拖出来,仔细查验后再说?”
金富轼道:“耿通判,你是大宋官吏,一切由你做主。”
耿于怀忙道:“当然。嗯,州府这边会派……”正思忖指派谁来跟昆布一道调查高丽使者命案时,李清照先插口道:“就由我李清照代表大宋一方来主持调查,如何?”
耿于怀、金富轼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道:“赵夫人你吗?”
李清照正色道:“我夫君赵明诚曾先后知莱州、淄州,我也曾协助他处理过多起狱事,这在京东东路人人皆知。更何况,金使者并不要求我大宋一方派有官职在身的人出面,只是指名要一个大家伙儿都信得过的人。难道二位信不过我李清照吗?”
耿于怀忙道:“怎么会!”
金富轼也道:“天下没有比赵夫人更可信之人了。只不过本使不明白,为什么赵夫人要一力参与这件事?”
李清照道:“后日预计北风,所以金使者预备后日启程回国,刚好我也是后日动身,反正在蓬莱还有一日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众人见她说得轻松随意,无不愕然。又见高丽侍从昆布叫了帮手进来,预备将曹笑笑尸身拖出,便先行退出房间。
一名老驿卒匆匆赶来,告道:“外面有人找耿通判,说有急事。”
耿于怀摆手道:“我这里有事,让那人明日去州府。”
那驿卒在驿馆已近二十年,亲眼见证了二十年的沧桑人事,当即告道:“来人是马扩马将军。”
耿于怀惊道:“马扩吗?马政之子?”见老驿卒连连点头,便道:“金使者,赵夫人,你二位先回宴厅,我去去就来。虽然目下出了大事,但饭总还是要吃的。”
金富轼也确实饿了,便就势同意。
等耿于怀离开,李清照先道:“金使者,你是贵客,这里既已有昆布侍从主事,就请你先回宴厅吧。毕竟那里还有三位客人候着。”
金富轼奇道:“赵夫人你呢?”
李清照道:“我去寻我的侍女海棠,询问她是否有呵斥过曹副使。”
金富轼忙道:“赵夫人请留步。”又踌躇道:“本使知道曹副使自见过赵夫人侍女后,便有些神不守舍,私下里还纠缠她……”
李清照诧然道:“金使者忽出此言,莫非是怀疑海棠杀了曹副使?”
金富轼忙摇头道:“不是,本使决计没有怀疑海棠的意思。本使是说,海棠这件事,曹副使确有不对的地方,多谢赵夫人留了情面,没有当众揭破。不管曹副使这起命案结果如何,还望赵夫人和海棠都不要再提及旧事。”
李清照当即道:“好。不过我也想请金使者帮我一个忙,金使者所认为的曹副使的隐情,到底是什么?”
金富轼道:“这个嘛……实话告诉夫人也无妨,曹副使这次来大宋,似是要寻找什么人。”
顿了顿,又道:“之前本使曾经说过,曹副使是自己请命,被我国君主临时指命为副使者,其实我二人并不熟,也没太多交流。到了鼍矶岛后,曹副使忽然变得怪异起来,主动向戍守岛屿的刀鱼战棹司张巡检恳请下船,说是想四下逛逛。因此次出使是在宋丽邦交已断的情况下,跟以前大大不同,本使生怕岛民对曹副使不利,便派了人跟着他。他似在寻找什么人,不断向岛民打听着什么。后来本使也就此事问过曹副使,他说当年他曾漂流到鼍矶岛,有一位岛民于他有恩,他想寻到恩人,当面道谢。”
曹笑笑既然就是当年逃亡高丽的曹孝才,当在鼍矶岛住过不短的时间,如此解释,倒也说得通。
金富轼道:“但奇怪的是,后来使船到了沙门岛……哦,就是建有湄洲女神庙的那座庙岛,曹副使又开始在岛上四下打听。这倒也罢了,兴许是他认为恩人从鼍矶岛迁移到了庙岛。但曹副使竟然还想去长山岛,就是那座流放犯人的真正的沙门岛。”
李清照当即醒悟,道:“我记得金使者说过,贵使团是在走陆路来登州的半途中遇到了洪刍洪公及押解官差一行,因为都是往登州而来,便干脆结伴而行。”
金富轼苦笑道:“本使明白赵夫人的意思。寻常人见到押解长流重犯,躲避还来不及,更何况我等还是外国使者!不错,是曹副使力主要与那些人一路同行。除了洪刍之外,他对另外两名流人也很是亲近。”
之前已有曹笑笑欲上沙门寨所在长山岛寻人之事,而后他又主动接近沙门岛流人,似乎他认为他要找的人,就在长山岛上。
金富轼又道:“不过这只是本使自己的猜测。或许曹副使并没有什么特别目的,只是好奇、好结交朋友而已。洪刍洪公是黄庭坚黄学士外甥,诗名在外,我本人也是仰慕得很。”
李清照问道:“曹副使可有提过那恩人是什么人?”
金富轼道:“只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如今也该年近不惑了。”
李清照一时难明究竟,便自行来寻侍女海棠。海棠刚刚安顿好车子、车夫,正坐在堂中灯下发呆。
李清照径直问道:“海棠知道高丽副使曹笑笑被杀了吗?”
海棠道:“刚刚听驿卒说了一句。”
李清照道:“消息传得倒快。”又道:“据高丽侍从昆布证词,海棠你应该是最后一个跟曹笑笑交谈过的人。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海棠垂首道:“没说什么,他只是问夫人新从济南运来的几车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清照道:“我知道那曹笑笑自打见过面,便一直在纠缠你。他垂涎你的美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因为他是高丽使者,才强行忍耐。不过依你海棠的性子……”
海棠忙道:“决计不是海棠杀人。”
李清照笑道:“我可没有怀疑海棠杀人。我只想说,依你海棠的性子,应该不会给曹笑笑好脸色看。”
海棠道:“那么夫人为什么要主动揽下这桩命案?”
李清照奇道:“你已经知道了?”
海棠道:“我刚才也跟着去看热闹,在门外听见了。”又道:“海棠知道夫人从不怕事,也热心助人,可我们不是马上就要乘船南下了吗?”
李清照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跟海棠你多多少少有些干系。”
忽有人拍门叫道:“赵夫人在吗?是我,耿于怀。”
海棠忙去开了门,李清照迎到门前道:“耿通判不去宴厅陪客吗?”
耿于怀道:“马上就去。”又闪到一旁,指着身后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道:“这位是马扩马将军。”
那马扩一身便服,衣衫用腰带束住,颇为干练,看起来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壮士。他当即上前抱拳行礼,道:“赵夫人,马某久仰你大名。”
李清照点头道:“我亦久仰马将军大名。”又问道:“马将军此行,是来登州赴任吗?”
马括道:“不是,马某是因一点私事来到登州。”
数年之前,宋廷启动“海上之盟”,欲“联金灭辽”。因害怕得罪辽国,此事只秘密进行,由执政大臣童贯及辽地汉人赵良嗣主持,登州知州王师中提供人力、物力支持,实际执行者则是登州武官马政及呼延庆。后又加入了知登州王师中之子王瑰,以及马政之子马扩。
马扩随父长在军中,武艺、射术出众,年纪轻轻便任登州武教谕,后又考取武进士,出使金国时曾小露身手,得到金太祖阿骨打当面褒奖,称其为“也里麻里”,金语为“善射者”之意。阿骨打爱惜英雄,又给予马扩与其他使者完全不同的待遇,令其居住在侄子粘罕帐中。马扩由此与粘罕、斡离不等实权掌兵统帅相熟。这一节,在他成为金人俘虏后,竟成了保命符。
后宋金联盟达成,王师中等人尽获升迁。再后来金人南侵,宋钦宗即位,追究“海上之盟”主事者责任,童贯、赵良嗣等首谋主事者均被诛杀,马政、马扩等人却未受株连,盖因为“联金”一事是执政者起头,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执行命令的跑腿者。尤其马扩,更是得到权臣童贯重用,成为其手下的得力干将。
童贯率军北上收复燕京时,马扩也参与其事,还奉命出使辽国,与北辽皇帝耶律淳及执掌兵权的大将耶律大石面对面交流。而在这之前,所有出使辽国的宋使均被耶律淳下令斩首。马扩本已说服耶律淳派使者与宋军统帅童贯商议和谈一事,然走至半路,又发生了童贯派兵偷袭辽军一事,辽使者怒而返回。耶律淳随即指挥大军抵抗,竟打败了兵力上占有绝对优势的宋军。最后还是金人出兵,这才打下了燕京。奉宋军统帅童贯之命约请金人入关者,也正是马扩。
金灭辽后,旋即将兵锋指向大宋。宋军主帅童贯惊慌失措,派马扩前去真定募兵,自己则一路逃难。面对金兵秋风扫落叶之势,宋徽宗毫无应对之策,匆忙退位为太上皇,将烂摊子甩给儿子去收拾。宋钦宗即位后,先处死了“联金”倡议者童贯、赵良嗣等人。而此时马扩因与真定知府不和,被诬陷通金谋变,关押于真定大狱中。直到数月后金兵攻陷真定,马扩方才趁乱越狱逃出。
当时金军已逼近汴京,宋廷不断派大臣与金人和谈。金军统率粘罕派人索取干戾人及家眷,一共九人,包括:蔡京、童贯、王黼、李纲、吴敏、马扩、詹度、陈遘、张孝纯。马扩赫然在列,竟成为与李纲等名臣并列的人物,由此而名扬天下。在宋廷一味妥协求和的政策下,马扩家眷包括母亲田氏、妻子、儿女在内,均被拱手送给了金人。
好在马扩曾多次出使金国,还曾与金太祖阿骨打一道出猎,与诸多金军高级将领相熟,其家眷即便落入敌手,也并未受到摧残。
而马扩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逃离真定府大狱后,立即参加当地义军,投奔了真定城西的和尚洞山寨,坚持抗金斗争。由于马扩本人多次出使金国,熟知金军情形,遂被众人推举为义军首领。当时马扩家眷已落入金人之手,金人四处张榜,令马扩主动来投,马扩置之不理。
某次,金军大败义军。马扩之前曾因通金罪名被逮捕下狱,有人怀疑是马扩私下出卖了义军。马扩为表清白,单骑出寨迎战,由此被金人俘虏,押往真定。
恰巧金军东路统率斡离不途经真定。斡离不是金太祖阿骨打次子,在马扩使金时与其相识,命人押来马扩幼子,亲自劝降道:“你非南朝宰相,又非大将,并无守土之责,何苦如此,我久知你忠义,你愿出仕,我国家内除西府未可做外,你自择好官职为之。”
马扩只道:“某某宁死,不受好官。”
斡离不碰了钉子,还是不忍杀死马扩,便将其囚禁。
僵持了一阵,马扩提出要与一家老小回乡下种田。斡离不答应了马扩的要求,命人带来马扩母亲、妻子等。马扩一家人终于团聚,在真定乡下种田自活。
时隔不久,马扩又称种田太过辛苦,向斡离不提出要经营酒肆。斡离不满口答应,还给了开酒肆的本钱。马扩遂在路边开设一家酒肆,以此为据点,广泛结交两河豪杰,和各地山寨义军暗通信息。
太上皇宋徽宗被押解北上时,曾路过真定马扩酒肆。宋徽宗本人最早也是“海上之盟”的支持者,知悉马扩之名,特意派内使张恭去见马扩,交代他日后见到新皇帝宋高宗,务必鼓励其用兵。马扩听后,热泪盈眶。
寒食节时,马扩携带家眷去为真定一大户人家送丧,半途摆脱金军监视,逃离真定,直奔到河北赞皇五马山寨,在当地竖起了抗金大旗。
刚好宋徽宗第十八子信王赵榛从金人手中逃脱,马扩听说后,设法将赵榛迎到五马山寨,奉其为寨主,以抗金相号召,在山上结成了朝天、铁壁等寨,从者十余万,是两河义军中规模最大的一支,一时声震大河南北。散在河北各地的民间义军,甚至包括河东各地的忠义社,大都派人与五马山寨互通信息、相为声援。
马扩如此声势,李清照自然也闻得他的大名,因而一见到他,便以为他是受命来登州筹措军事,不想对方当即否认,只称“私事”。虽说马扩与其父马政在登州任职多年,但当此轰轰烈烈抗金之机,对马扩这样的人而言,还能有什么私事呢?
马扩看出李清照疑惑之色,遂坦率告道:“赵夫人大概还不知道,五马山寨已在几月前被金人攻破了。”
原来马扩在五马山寨立起抗金大旗后,宋高宗赵构早已即位,建立了南宋朝廷。为了取得宋廷的支持,马扩受信王赵榛之命,率五百人南下,在扬州见到了宋高宗。
马扩呈上了信王赵榛的两首亲笔诗。一云:“全赵收燕至太平.朔方寸土比千金。氛祲一扫銮舆返,若个将军肯用心。”又云:“遣公直往面天颜,一奏临朝莫避难。多少焦苗待霖雨,望公只在月旬间。”
宋高宗阅后很是感慨,又听说太上皇宋徽宗曾命内使张恭转达“务必鼓励用兵”之语,几有泪光。
执政大臣黄潜善、汪伯彦均是典型的投降派,赞成和谈,不支持抗金,便声称此信王有假,马扩之语不足为信。宋高宗当即斥道:“信王是太上皇帝子,朕之亲弟,朕岂不认得书迹,何疑之有?”
马扩闻言很是激动,认为宋高宗既与信王有骨肉之亲,此行必定不虚。
次日,宋高宗再次召见马扩,下诏封信王赵榛为河外兵马都元帅,封马扩为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枢密院副都承旨、节制应援军马使,命马扩率领军队开赴五马山寨,并准许他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军务。
宋朝自立国以来,以“重文轻武”为国策,这次宋高宗破例给了马扩如此大的权力,可谓特殊恩典。
然而,这一切只是表面文章。宋高宗并不想真正出兵支持信王,虽有任命,却未拨给马扩一兵一卒。后来还是在马扩的再三请求与催促下,才勉强“选数千乌合之众”,交付马扩统领。但同时又派亲信任重等人到军中任职。任重等人除了多方掣肘之外,还严密监视马扩的一举一动。
不管怎样,宋高宗作出了一定的姿态,这对两河义军将是极大的鼓舞,因而马扩并未泄气,欣然出发。只是当他率军抵达黄河边时,宋高宗连下诏书,严令“一人一骑不得渡河”。马扩受到任重等人监视,不敢违令,只得屯兵黄河南岸的大名府。
而马扩南行后,金人即集结重兵,大举围攻五马山寨。义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进行了英勇的抵抗,最后因叛徒出卖,水源被切断,终于失陷。
马扩母亲、妻儿等家眷也在五马山寨,再次落入金人之手。所幸信王赵榛并未被金人俘虏,只不知所终。
金人攻占五马山寨后,趁机南下,屯结在大名一带的宋军都不敢迎战,只有马扩主动率军迎敌。然其属将任重等人相继遁逃,军中粮食断绝,军心不稳,被金军两面夹击,终至大溃。
马扩大致说完经过,叹道:“马某抗命出军,而今又是败军之将,回去面圣,必受重罚,只怕再难见天日。因而在罚罪之前,马某须得赶来登州,办一件私事。”
李清照心道:“你老母、妻儿均落入金人之手,还有比营救亲人更重要的私事吗?”不免更多了几分好奇。但她为人端庄,不愿意平白打听他人隐私,尤其是马扩这样的人,遂不再多问。
马扩又道:“赵夫人,听说你后日便要南下,这起高丽使者命案,便交由马某来负责,可以吗?不是马某信不过赵夫人,实在是为赵夫人行程着想。”
李清照闻言很是惊异,转头望向登州通判耿于怀。耿于怀忙道:“我先去招待客人了,你二位慢聊。”自行退了出去。
李清照便道:“海棠,你去车上把那本《楞严经》寻出来。”
侍女海棠本不情愿,转头见到马扩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咯噔”一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李清照请马扩入堂坐下,正色道:“马将军一生都在为国家东奔西走,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海上之盟’时,马将军在登州为武官,更与尊父马政多次出使金国,当时翻译便是高药师和曹孝才,曹孝才就是而今的高丽使者曹笑笑,想必马将军是认得他的。”
马扩点头道:“算是旧识。”
李清照道:“那么马将军当知道曹笑笑在找什么人了?”
马扩一怔,问道:“曹笑笑此趟出使大宋,是为了找人吗?”
李清照问道:“那么马将军以为曹笑笑是缘何被杀?”
马扩道:“自然是仇视金人者。曹笑笑算是‘海上之盟’的促成者,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他在登州住了将近三年,许多人都认识他,尤其是登州水师刀鱼寨的兵士。曹笑笑每次跟随我国使者去金国,乘坐的都是刀鱼船。”
李清照奇道:“这么说,马将军疑心是登州水兵杀了曹笑笑?”
马扩道:“驿馆距离水师军营仅有一步之遥。既然曹笑笑是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想来凶手必是熟人,所以才会放心让对方进来自己房间。”
李清照思忖片刻,道:“看来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既然案情复杂,马将军好意接管,我便多谢了。”
马扩忙道:“马某该多谢赵夫人才是。”
他本就是为接手高丽副使曹笑笑命案而来,既达成心愿,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回身问道:“赵夫人的那名红衣侍女是哪里人?我看她有些面熟。”
李清照道:“海棠吗?她是燕地汉人,早些年逃乱来了青州。我见她无亲可依,甚是可怜,遂收留了她,做了贴身侍女。”
马扩又问道:“赵夫人是哪一年收留了海棠,可是政和七年?”
李清照道:“不错,正是政和七年。那一年,刚好我夫君完成了《金石录》,我记得十分清楚。”又狐疑问道:“马将军如何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马扩道:“赵夫人适才不是提到曹笑笑此趟来中原是为了找人吗,想来赵夫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说,必是有把握。实话告诉赵夫人,正是政和七年那一年,高药师、曹孝才漂流到了鼍矶岛。那一行人初到鼍矶岛时,一共二百一十三人,而三年后离开时,只有二百一十一人,少了一名壮年男子,以及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那两人都是在政和七年那一年失踪的。”
李清照诧然道:“那失踪的二人,到底是什么人?”
马扩道:“男子是高药师的外甥,少女则是曹孝才的侄女。而且两人失踪得极为诡异,忽然有一日就那么不见了。岸边船只都没少,岛上却寻不到人,旁人都推测他二人是跳海自杀了。”
而高药师、曹孝才二人一直留居登州,协助宋金结盟,不知外甥、侄女失踪之事,直到宋廷遵守约定,放他二人前往鼍矶岛与家人团聚时,方才说明情况。二人均感愤怒,又认为大有蹊跷,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终还是率着亲眷悻悻离去。
马扩顿了顿,又道:“当时除了高药师、曹孝才外,余人都就地羁押在鼍矶岛,由朝廷供给衣食。那一年,马某刚好考中青州州学类试,贡入国学,离开登州之前,曾协助父亲运送物资到鼍矶岛。马某亲自为那些漂流人发放了粮食衣服,见过所有人。”
李清照忙问道:“马将军认为海棠便是失踪已久的曹孝才侄女吗?”
马扩点点头,道:“而且年纪也对得上。”
李清照道:“这件事,我会向海棠问个清楚,再给马将军一个交代。”
马扩道:“时过境迁。若是海棠不愿意提及往事,赵夫人也不必勉强。至少在杀死高丽使者这一节上,海棠是没有嫌疑的。”言外之意,海棠既是曹笑笑侄女,断然不会亲手弑叔了。
从李清照房中退出,马扩便径直来到曹笑笑住处。进来房中时,高丽侍从昆布等人早已从木榻下拖出曹笑笑尸首,且取了一条床单,盖在尸身上。
马扩自报了姓名,道:“先父是登州武官,久任未迁,马某自幼在登州长大,中武举之前,也曾担任登州武教谕一职,妻子也是登州人氏,对本地风土人情还算熟悉。马某已经跟耿通判及赵夫人商议过了,由我来接管高丽副使被杀一案。”
昆布自无异议。又指着尸体道:“曹副使是被人当胸一刀杀死,干净利落,而且没有其他痕迹。”
马扩道:“那么凶手应当是曹副使认识的人了。”
昆布道:“我也是这么想。”
另一名年纪大些的高丽侍从阿七忙插口道:“之前曾有一名宋人男子找过曹副使,好像是想买通副使,搭咱们的船去高丽。”
昆布颇为意外,忙问道:“结果如何?”
他二人是以高丽语交谈,却不想登州既是外交口岸,军中多有懂高丽语者,马扩也是其一。他为人光明磊落,不愿隐瞒,便以高丽语道:“几位不介意的话,可否容我搜一下曹副使行囊?”
高丽侍从阿七和昆布均感意外,昆布遂以汉语答道:“当然可以。”
马扩略略一搜,便发现衣箱中藏有一大包财物,不独有金有银,还有好几样首饰,均是中原妇人常戴的流行款式。
马扩神色颇为异样,怔了一怔,才问道:“这可是曹副使的私物?”
两名高丽侍从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马扩道:“各位不介意的话,马某便先将此包财物清点一下,再交给耿通判,看是否能查到来源。如若确定是曹副使私物,定会原物奉还,一件不少。如何?”
昆布忙道:“金使者交代过了,此案由贵方主事,我方只是协助,马将军大可自便。”
马扩道了谢,又向侍从阿七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想收买曹副使偷渡出海的?”
阿七告道:“我来过大宋许多次,对登州颇有感情,昨日不当值,便去市集闲逛,刚好曹副使也在那里,似在打听着什么。后来有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上前找曹副使搭讪,二人说了一番话,就各自散开了。后来我回来驿馆,看到那名男子就守在驿馆门口……”说到此处,阿七颇为惶恐,又转头去看昆布。
昆布奇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便是。”
阿七道:“那男子手里提的,就是这个大包袱。”
如此,便确定这一大包财物是曹笑笑收取的贿款了。
昆布忙问道:“你可有再见到曹副使与那男子见面?”
阿七道:“那倒没有。不过我曾多次随本国使者出使大宋,像搭乘高丽使船偷渡出境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早年以流亡汉地的契丹人、渤海人居多,后来也开始有宋人。”
昆布忙道:“你可还记得那男子样貌?快些随我去见耿通判,请他寻一名画工,将那男子的相貌画出来。”
马扩忙道:“不必着急。那偷渡男子一定不是凶手。”
曹笑笑既收了财物,必已对偷渡男子有所允诺。那男子只以偷渡出海为目的,若再杀死受贿之主,岂不是将这一大笔财物都打了水漂?
马扩说了自己的分析,又道:“而且要抓到偷渡男子,一点也不难。目下驿馆已封锁了消息,他不知曹副使被杀,一定会主动寻上门来,我等只需守株待兔。”
昆布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当即对马扩大为叹服,忙欠身道:“全听马将军处置。”
又问道:“那么曹副使命案,该从何处着手?刚刚寻曹副使人时,我到门前打听过了,曹副使日暮时分回来后,便再未出去过,也没有人来找他,会不会是驿馆内部人所为?”
马扩不答,只指着案上一油纸包问道:“这是登州本地的特产米糕,是曹副使自己买回来的吗?”
昆布望向阿七,阿七摇头道:“我没见到曹副使买这个,不过我也没有一直跟着他,兴许是他回来驿馆时在路上买的。”
马扩道:“曹副使本是辽地汉人,对不对?按理来说,他应该吃不惯这个米糕。”
当即拿了那油纸包,到驿馆大门询问。守门驿卒居然见过那油纸包,且记得来者是一名青年男子,称是来给赵夫人李清照送点心的。李清照文名满天下,有人慕名相送吃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驿卒便让他进去了。
既然点心是送给李清照的,如何又到了曹笑笑房中呢?
马扩沉吟道:“或许是凶手知道赵夫人住在驿馆中,便以送点心的名头混进来,又直奔高丽使者住处。”
但曹笑笑是在自己房间被杀,身上没有任何抵挡防御的痕迹,明显表明凶手至少是相识之人。一个送点心的,怎么会认识高丽使者?曹笑笑又怎么会轻易放对方进房,而且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对方杀死呢?
马扩又问那送点心的男子的相貌。驿卒道:“那时天已经黑了,小的没看得太清,只记得他三十来岁,头上戴着顶东坡巾。”
苏轼曾在登州担任长官,虽只有五日,但其诗文却为蓬莱阁赢取了巨大声名,故而受到父老敬仰,其所创东坡巾也成为登州本地最流行的帽子,老幼都爱戴,驿卒这话等于没说。
昆布是个直爽性子,有话便要说出来,当即挠头道:“我怎么越想越觉得事情与赵夫人侍女海棠有关呢?”
马扩忙问道:“你怀疑侍女海棠涉入其中吗?”
昆布道:“我也没把握,不过海棠确实可疑。”大致说了远远见到海棠呵斥曹笑笑的情形。
阿七讪讪插口道:“那个……我们来到登州已有几日,其间我见过曹副使好几次纠缠海棠,料想曹副使对她有点意思。”
昆布遂猜测道:“会不会是海棠将此事告诉了她的情郎,情郎心中恼怒,干脆闯进驿馆杀了曹副使?”
马扩本待说出海棠的真实身份,但转念想到此事尚未证实,便道:“那好,我与你二人一道去寻海棠,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又故意落在后头,向阿七问道:“你昨日见到曹副使在市集打听什么,他都是向什么人询问?”
阿七道:“卖米面和鱼虾的商贩,也有卖水果蔬菜的。”
又问道:“对了,我一直很想问,为什么卖米面的商贩,还会同时卖鱼虾?好像很有些奇怪,至少在高丽从来没见过。”
马扩笑道:“卖米面嘛,是因为那商贩本来就是卖米面的。他也会定期运送粮食到沙门岛,岛民不是用钱购买,而是用鱼虾之类的海产品支付,以物易物,因而商贩又兼做卖鱼的生意。除此之外,那商贩还会卖盐。”
阿七问道:“盐也是从岛民手上换来的吗?贵国不是实施榷盐制度,由官府专卖吗?听说盐贩需要从官府取得盐引,才能经营,不然就是走私。”
马扩道:“确实是这样。按理来说,那米面商贩卖盐,岛民私下煮盐晒盐,都属于违法行为。但登州比较特殊,岛民只有鱼盐之利,再无其他。渔民一年之中有半年多时间不能出海,捕不到鱼,便只有自行制盐,不然真的是无以谋生。因而官府对民间这种私下交易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当年苏轼苏大学士知登州,发现了这一现象,专门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请求准许登州民间自行交易海盐。朝廷了解到实际情况后,恩准了苏大学士的奏章。因而现下登州盐只要不出登州州界,交易便算合法。”
阿七这才释然。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道:“是了,我记得两个月前来的时候,在沙门岛见过那卖米面的商贩,好像叫宁尽忠。他是运粮到庙岛,结果船坏了,还想搭我们使船回登州呢。不过因为我们要直接去明州,就没有搭成。”
马扩只笑了一笑,心头却是满布疑云:李清照称曹笑笑此趟出使是为了寻人,那么所寻者当是当年失踪的曹氏侄女了。那侍女海棠,十之八九便是当年鼍矶岛失踪的少女。曹笑笑既已在驿馆遇到她,应该也认出了她,如此才能解释纠缠不休一事,如何还会到蓬莱市集四下打听呢?莫非他还在寻找与侄女同时失踪的高药师外甥?
此时李清照正在房中盘问侍女海棠。海棠听说身份已被马扩拆穿,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高丽使者曹笑笑的侄女。
李清照道:“十年前你人本来在鼍矶岛,是怎么失踪的呢?”
海棠道:“我父母早亡,自小依附于叔叔,叔叔要把我嫁给高药师外甥李明。那个人,粗鄙无礼不说,而且早就有妻有妾,我自然不愿意。那会子刚好是八月,戍守鼍矶岛的水兵要返航回登州,我便趁人不备,偷偷溜上了刀鱼巡检乘坐的最大的那艘船,这才来到了登州。”
李清照惊奇道:“从鼍矶岛到登州,应该有两三天的水路,这一路下来,都没人发现你吗?”
海棠道:“那会子我还只是个小女孩,缩在舱下杂物间的木桶中,根本没人注意到。”
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藏身于木桶中,漂洋过海,忍饥挨饿,只为了逃避包办婚姻,想想就可怜,令人同情。
李清照又问道:“你既在登州登岸,怎么会流落到了青州?”
海棠道:“我是特意寻去的。我在登州听人说赵夫人是天底下最有才气的女子,我也想成为夫人那样的人,便一路打听,寻去了青州。”
李清照道:“那么你化名海棠,也是有意如此吗?”
海棠点了点头。又咳嗽一声,吟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是夫人的名作了。”
李清照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又问道:“那你本名叫什么?”
海棠微有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道:“曹大运。”
李清照当即笑了,问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海棠咬着嘴唇道:“父母给取的,只能如此。”又再三赔罪道:“请夫人原谅我隐瞒本名之罪,我也不是成心的。”
李清照道:“那好,我要你实话告诉我,那高药师的外甥,结果如何了?”
海棠愕然道:“我如何会知道他的结果?”
李清照道:“不是你杀了他吗?”
海棠愣了一愣,这才道:“没有。决计没有。我只是自己逃离了鼍矶岛,根本不知那人后来如何。他怎么了?”
李清照道:“他跟你同时失踪了。”
海棠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对答,好半晌才道:“不管怎样,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料想她当年区区一个文弱少女,既已决定逃离,又何须多此一举杀人?李清照思忖道:“会不会是那男子爱你发狂,听说你失踪,以为你已经投海,他一气之下,便也自行跳海自杀了?”
海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抿嘴道:“我不知道会有这回事。”
李清照道:“那么高丽使者曹笑笑……”
海棠道:“我容貌变化甚小,叔叔第一眼见到,便认出了我。虽然因为夫人的缘故,没有当面揭破,却一再私下找我。”
李清照叹道:“这件事,我全然想错了,我还以为曹笑笑是垂涎你的美色,才不断纠缠你,原来他只是想与你相认,带你回高丽。”
顿了顿,又道:“是了,高药师外甥既已失踪,你困厄已解,为何不肯跟你叔叔相认,一道返回高丽,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又何须跟在我身边,做些端茶送水的事?”
海棠道:“我叔叔没告诉我李明失踪一事啊。李明真的失踪了吗?再说了,就算八抬大轿抬我去高丽,我都不会去的,我只想跟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一辈子。”
李清照闻言很是感动,也颇为疑惑,沉吟道:“曹笑笑既已认出了你,为何今日不随我等登蓬莱阁,仍要去蓬莱市集?分明在找什么人。莫非他是受高药师之托,想找到其外甥李明?”又问道:“李明也是渤海人,对不对?”
海棠道:“对。”
李清照道:“高、李均是渤海大姓,李氏之‘李’,更是唐朝赐姓,那李明的身份,当不简单了。”
海棠道:“可能吧。那时我年纪还小,只一心想从李明身边逃开,对这些事,全然没有留意。”
刚好马扩与昆布、阿七来访。李清照见海棠目光与马扩相接后便迅疾低头,颇不自在,便命道:“你忙了一天,人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等海棠离开,才将马扩等人请入堂中,将海棠一番话尽数说了。
高丽侍从昆布、阿七听说海棠竟是本国副使曹笑笑的侄女,莫不瞠目结舌,惊愕交加。
李清照又道:“马将军离开后,我便去找海棠,房中不见人影,又寻出去,方才见她躲在庭院一角的树下哭泣,足见她对曹副使之死还是很伤心的。”
马扩问道:“海棠可有要好的男子?可能这话问得有些唐突,还望赵夫人不要见怪。”
李清照摇头道:“没有。”
马扩追问道:“赵夫人能肯定吗?”
李清照点了点头,道:“海棠一直跟在我身边,她若是有了喜欢的男子,我一定会知道,高兴还来不及。”
马扩遂起身道:“如此,事情当与海棠无干了。”又道:“夜色已深,赵夫人请早些歇息。”
出来庭院,马扩道:“你二人都饿了吧,我听到阿七肚子一直在咕咕作响。”
阿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马扩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去吃点东西,等宴厅宴散,你二人禀报金使者后,便好好歇息。曹副使的案子,明日再说。”
昆布、阿七满口答应。送走二人,马扩便掉头私下来找海棠。海棠很是意外,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放马扩进房,问道:“马将军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马扩开门见山地道:“海棠娘子对赵夫人撒了谎。夫人同情娘子小小年纪、孤身漂流在外,才会被你瞒过。你叔叔曹笑笑真正想找的人应该是高药师外甥李明,他既认出了你,你又是与李明同时失踪,如何不会向你询问李明下落?”
海棠道:“叔叔确实没有告诉我李明失踪一事。”
马扩道:“反正你叔叔人已经死了,也无从对证了。”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海棠忙问道:“马将军要去哪里?”
马扩道:“当然是要去将海棠娘子有意欺瞒一事告诉赵夫人。”
海棠挺身拦在门前,问道:“马将军想知道什么?”
马扩问道:“曹笑笑明显是在找人,而且找的应该不是你曹大运,他要找的是谁?”
海棠道:“李明,高药师外甥。”又补充道:“应该是高药师拜托了叔叔,叔叔才格外上心。”
马扩想了想,道:“海棠娘子明明已从曹笑笑口中得知李明与你同日失踪一事,却在赵夫人盘问时竭力回避,到底是什么缘故?嗯,应该是娘子跟李明失踪一事脱不了干系。你忌惮赵夫人聪慧过人,怕泄露消息,把你自己牵扯进来,对不对?”
海棠正色告道:“海棠可以以亡母的名义对天发誓,我绝没有杀人,更没有杀李明。我一再回避,是因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我根本不想提起。”
马扩摇头道:“马某可没有说是海棠娘子杀了李明。”顿了顿,又道:“马某相信娘子没有杀人,但却不相信你与此事无关。既然曹笑笑坚信李明还活在世上,四下寻找,必然有他的理由。”
海棠道:“我是偷乘刀鱼船离开的,或许李明也是如此。但自从那日离开鼍矶岛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可以起誓。”
马扩道:“李明一意要娶海棠娘子,你既是独自策划,他当不知你计划逃离之事,如何会与你同日登船离岛?”
见海棠咬唇不答,便道:“娘子不肯说实话也无妨,但我马扩是个执拗性子,非得查清楚此事不可。夜深了,请娘子早些歇息吧。”自开门出去。
海棠微一犹豫,即跟到门边,叫道:“马将军,你是个好人,李明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追查下去。”
马扩奇道:“为什么?”
海棠上前两步,低声问道:“是不是我只要将李明的下落告诉马将军,将军就不会再来烦我?而且不会向他人泄露所有与我相关之事?我是指任何人,包括赵夫人在内。”
马扩只是猜测海棠多少了解一些内情,却不想她竟然知悉李明的下落,不由得喜出望外,忙道:“马某可以保证,娘子所言,只限于你我之间。”
海棠咬了咬嘴唇,才道:“实话告诉马将军,李明人在沙门岛上,是你们大宋私下扣押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