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里凌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是仅为了宽慰对方,而是心中的确抱了很大的志向,以及很高的期望。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仅在几月之后,齐鲁大地包括登州以及诸多海岛,尽成为金人国土,而后金亡于蒙古,又成为元人领土,直到朱元璋建立明朝,这片汉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才重新回到汉人手中。然大明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放弃鼍矶前线基地,退守登州口岸,沙门、鼍矶诸岛,遂成防外之岛,孤悬海外。
天南地北,
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
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施耐庵《念奴娇》
马扩为追查当年契丹皇族耶律阿撒一事来到沙门岛,一见到主管犯人的沙门寨监押呼延庆,便直截了当地询问岛上可有名册上未曾登记姓名的囚犯,即所谓的秘密重囚。沙门岛犯人以流人为主,但也有极个别身份特殊的重犯——
譬如某位谋逆夺权失败的宗王,皇帝或是念及骨肉亲情,或是受到某种特殊约束,不能将其处死,但又怕宗王余党继续作乱,便明里称赐死宗王,实则将其暗中流放沙门岛。
又譬如某位司天监官员,因泄露天机获罪。这等精通术数、洞察天机的高人,皇帝往往不便下手,担心会遭天谴,于是将其流放沙门岛。
所举这两类犯人,自然不会像其他流人那般散流于岛上,通常是锁禁于地牢当中,不令其与外界打交道。虽无人身自由,但也有好处,这类犯人由沙门寨供给衣食,而不必像其他流人那般——或自掏腰包,或到岛民家中辛苦劳作赚取口粮。
这本是秘而不宣之事,但马扩之父马政担任登州兵马钤辖多年,沙门寨又隶属于军制,多少知悉一些内情。
马扩从李清照侍女海棠口中听说耶律阿撒被带到沙门岛后,便推测其人极可能被关在了沙门寨地牢当中。但他料想此事发生在呼延庆接任沙门寨寨主之前,呼延庆也未必清楚事情经过,所以只委婉询问沙门寨中是否有名册上没有记录的犯人。
呼延庆很是不满,道:“沙门寨虽只是个小小的流人管理衙门,但它也是军事机构。寨中之事,若涉机密,外人是不能询问的。小马你久在军中,对此最清楚不过,何以明知故问?”
马扩早料到此节,遂自腰间解下囊袋,掏出官印,道:“马某是皇帝任命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兼枢密院副都承旨,兼节制应援军马使,黄河以北之军事,我都有权力过问。”
沙门寨自成体系,与外界不大相通,呼延庆竟是不知马扩官职已如此显赫,当即拍手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有出息。”又正色道:“准确来说,登州在黄河以南呢。”
马扩听了立时哭笑不得,忙道:“这是皇帝陛下临时任命的官职,‘河外’不过是虚称,实指京东路、河北路、河东路广大地区。”
呼延庆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其实也说不好登州到底是在黄河南面还是北面,毕竟黄河在河北便已经汇入渤海了。”
他不过是有意与马扩做口舌之争,随口一句,想不到几个月后,黄河便因金人再度南侵而被人为改道。
马扩忽笑了起来,问道:“呼延将军是要刁难我,是不是?”
呼延庆道:“是啊,你不服气,可以去向上司告本寨主的状啊。”
马扩苦笑道:“在呼延将军面前,我只是小马,哪敢不服气?”
呼延庆道:“是了,登州现下没有州长官,小马要告状,也没得人受理,是不是?”
马扩遂问道:“呼延将军到底要怎样,才肯说实话?”
呼延庆道:“你小子留在沙门岛,陪我说三个晚上的话。”
马扩忙应道:“好,我答应了。但事关重大,呼延将军须得现下就告诉我实情。”
呼延庆这才道:“我接管沙门寨时,确实有一名无名重囚被关押在地牢中。”
那囚犯蓬头垢面,头发、胡子遮住了大半脸面,已看不出本来年纪。手足均戴了重铐,脖子也被铁链锁住,只能在有限范围内移动。
最奇特的是,他口中被勒了一个铁环。铁环左右两边焊有铁圈,紧紧勒在脸面上,一直箍到脑后,接缝也被铁汁焊死。如此,那囚犯嘴巴被大大撑开,他可以自行进食流质食物及饮水,不致饿死渴死,却无法取下铁环,更不能开口说话。
马扩皱眉道:“如此摆布那囚犯,是要防止他跟狱卒等人交谈了。”顿了顿,又道:“请呼延将军立即带我去见那名囚犯。”
呼延庆双手一摊,道:“这就是为难之处,那无名囚犯已经死了。”
马扩听呼延庆描述那犯人被特别对待的情形后,已有八成把握确信对方就是耶律阿撒,忽听说人死了,愣了一下神,才问道:“怎么死的?”
呼延庆道:“如果旁人来问,本寨主会说是病死的。那地牢又阴又湿,人被关在里面那么多年,从来不见天日,不得病才怪。”
马扩心道:“呼延将军人称黑虎英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啰唆了?”生怕呼延庆东扯西拉开去,忙催问道:“那囚犯到底是怎么死的?”
呼延庆道:“是被人杀死的。”
马扩大惑不解,问道:“无名囚犯不是被关在地牢里吗?又如何能被人杀死?”
呼延庆道:“总之就是被人杀死了。”
马扩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呼延庆道:“大概一年多前吧。”
原来那无名囚犯虽镣铐缠身,也不能言语,却态度强硬,每每狱卒前去送食时,他都想动手。狱卒稍微靠近,他便撞击。而且此人颇工心计,料想宋人不希望他死,便不时以绝食来抗议。每逢这种情况,狱卒不得不上前灌食,而那囚犯力气甚大,竭力挣扎之下,总让狱卒狼狈不堪,如将汤汁弄到狱卒身上之类。而那囚犯还“嗬嗬”怪笑,极尽嘲讽之能事。
去年某日,无名囚犯又开始绝食。狱卒灌食时,又被弄了一身汤水。那狱卒忽然发了火,怒道:“其他犯人都得日日劳作才有饭吃,你坐享其成不说,还要老子日日来喂。老子还得每日给你换屎尿盆子伺候你。”越说越气,奔到门边取了一块石头,返身便朝无名囚犯头上砸去。
囚犯手铐与脚镣有短铁链相连,无法直身,更无法举手相抗,当即头破血流。狱卒气急败坏之下,又一连砸了十来下,直到囚犯一动不动,才就此罢手。等呼延庆得到消息赶去地牢时,囚犯早已经死了。
马扩一时无奈,问道:“囚犯尸首呢?”
呼延庆道:“当然是烧成灰了。要不还能怎样?”
马扩又问道:“无名囚犯可有什么遗物?”
呼延庆道:“没有。就一身破囚衣,连同他人一起烧了。实在要说遗物的话,就是他身上的镣铐了。”
马扩心道:“嗯,这倒也正常,无名囚犯如此重要,他人被带到沙门寨时,应该就被搜去了全部个人物品。”
又问道:“那无名囚犯有多高?大概是什么样子?”
呼延庆道:“囚犯手足之间的铁链很短,他站立时也只能弯着腰。不过据我估计,大概比我矮上一头吧。至于样子嘛,就没法描述了。一来他头发散乱,脸上也是胡子拉碴,看不出本来面目;二来他口中塞了铁环,面目被撑得变了形。”
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节倒是很奇怪,这囚犯身上没有刺字,耳朵后都没有。这可是头一遭。”
流放沙门岛属于刺配刑罚,流放前要先黥面,即根据犯人所犯罪行在身上的不同部位纹字,刺上“流登州沙门岛”字样。如果是特赦免死的强盗,还要加刺“免斩”及双旗字样。所刺部位,一般是额头、面上,这样可以让人望而识其为罪犯,也有个别刺在耳后的。
这次洪刍、余大均、陈冲被判流放沙门岛,三人均愿服罪,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恳请将流配字样纹在耳后。宋高宗也认为刺面有失朝臣体面,特别予以恩准。
马扩听说,愈发肯定无名囚犯就是耶律阿撒,因为其人是从鼍矶岛押来,未到过登州州府,而只有州府才有专替犯人黥面的文书匠。
呼延庆不待马扩继续发问,便自行先道:“下面小马是不是会问本寨主对无名囚犯知悉多少了?本寨主接管沙门寨时,前任监押交代过,说他是特别重要的钦犯,关于他的任何事,都不准外泄。除非有朝廷钦差来,才准提人。”
马扩问道:“杀了无名囚犯的狱卒是谁?”忽想到呼延庆素来爱惜部下,忙道:“我不是要追责,而是想弄清楚那囚犯的身份来历。”
呼延庆目光闪动,问道:“小马保证不追究狱卒之责吗?”
马扩道:“我就当没这回事。呼延将军愿意声称囚犯重病而死,我也认可。”
呼延庆道:“是张官。不过他人已不在沙门岛。靖康之变时,不独皇家,民间也遭了难,张官妻女都被金人掳走。他一心要救回亲眷,便自行离开了沙门岛,自此再无消息。”
马扩心中一痛。他自己的老母、妻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尽在金人之手。虽然他挂念不已,经常会想起他们,但却从来没有要凭一己之力去营救家人的想法。家国天下,君父蒙难,二圣未归,身为人臣,他从来不敢将家排在国的前面。
呼延庆不知马扩近况,见其神情不定,还以为在为无名囚犯发愁,便道:“要找的人死了,要见的人走了。小马,你这次怕是不能如愿弄清楚那无名囚犯的身份了。”
人到底还是有好奇之心,他见马扩沉吟不语,当即问道:“小马既不知无名囚犯的来历,还巴巴找上岛做什么?”又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消息从来没泄露过呀,就连沙门寨大多数寨兵也不知地牢里关着一名重囚呢。而且上头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更不要说什么朝廷钦差了。”
马扩不答,只问道:“沙门岛诸岛,是不是只有长山岛上有一位铁匠?”
呼延庆道:“对呀,毛途。他的铁匠铺就在前面那座光秃秃的山包下。”
马扩笑道:“那山包有名字,叫作叶台山。”
呼延庆奇道:“你小子以前应该没有来过沙门岛吧?我是说,这座流人所在的长山岛。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马扩笑道:“我从前经常搭乘兵船到庙岛啊,听说了不少关于长山岛的事。”
呼延庆忙问道:“那小马有没有去过大黑山、小黑山岛?”
马扩摇头道:“没有。”又老实承认道:“以往我来庙岛,总是在夏秋时节,正是蛇多的时候,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心中还真有些发怵。”
呼延庆古古怪怪一笑,道:“我一直都很想去。听说大黑山岛上,藏着一个大秘密。”
马扩心念一动,忽想到曾三省之语,又想到宇文虚中任职登州时,呼延庆已经接管了沙门寨,忙问道:“呼延将军可还记得宇文虚中?”
呼延庆道:“当然记得。据我所知,宇文虚中应该是本朝唯一一个到过沙门寨的登州知州了。”
马扩闻言极为纳闷,忙问道:“宇文虚中来沙门寨做什么?”
呼延庆道:“不做什么。他就是到庙岛找白医师看病,顺便来沙门寨看了看。”
马扩道:“那么……”
呼延庆忙摆手道:“宇文虚中没问半句无名囚犯的事,他就是随意看了看,便乘船去了庙岛看病。”
马扩道:“那么大黑山岛的大秘密又是怎么回事?”
呼延庆笑道:“那是我随口说笑的,小马还会相信这个?”
马扩也笑道:“我不信呼延将军会无缘无故地编排出一个大秘密。”
呼延庆笑道:“这可不是我编的,我虽然在这里待得无聊,但还不至于编排出这样的事。这是我听到的。说到底,也多少跟宇文虚中有关。他那一趟庙岛之行,不但来了沙门寨,还去了大黑山岛,而且就在毒蛇横行的季节,胆量不小。”
马扩忙问道:“宇文虚中去大黑山岛做什么?”
呼延庆连连摇头道:“不知道。他先来的沙门寨,而后去了庙岛,再去了大黑山岛,然后就坐船回登州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
原来当日宇文虚中到庙岛就医,原本命人抬了四大箱礼物送给医师白谈。当然,四箱礼物也不尽是看病酬金,还有请白谈迁回蓬莱的意思。结果过海时,不幸遇到风浪,船只剧烈晃动时,有两个箱子掉入海中,只剩下两箱。医师白谈不愿意回返蓬莱,只收了一箱谢礼,都是些不值钱的蓬莱地方特产,退回了另一箱财物。宇文虚中就诊完毕后,便带着被退的那口大箱子上了大黑山岛。
呼延庆又道:“登岛的时候有箱子,再上船时,那口大箱子就没了,流言便是因此而起,说是大黑山岛有大秘密、大宝藏之类。小马,你是个聪明人,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马扩思忖道:“如果这是真事的话,应当是白医师让宇文虚中去的大黑山岛。大黑山岛虽号称蛇岛,遍地毒蛇,却多奇药,毒蛇本身也可以入药。”
呼延庆愣了一愣,问道:“这是什么解释?”
马扩笑道:“我随口胡诌的。难道呼延将军也跟那些愚人一样,认为宇文虚中突然发了疯,藏了一箱宝贝在大黑山岛?”
呼延庆道:“那倒不是。但不论有没有宝贝,那口大箱子总是留在岛上了吧?有人趁冬季毒蛇冬眠时上岛反复寻过,也没找到那口箱子。”
马扩问道:“是不是那之后不久,宇文虚中便卸任回朝了?”
呼延庆道:“是。”又挠了挠头,道:“小马你前后这么一联系,好像事情愈发蹊跷了。”
马扩见呼延庆变得有些玩世不恭,料想也问不出更多事,遂道:“呼延将军,流人刚刚押到沙门寨,你须得回寨处理文书。我先在长山岛上转转,晚些时候再来寨中找你。对了,一会儿有一艘货船要停一下沙门码头,是船夫范温的货船,会卸下一些物资,是洪刍洪公的随身之物。”
流人携带物资、财物是稀松平常之事,呼延庆点头道:“知道了。”
马扩先回了一趟刀鱼船,叫上四名兵士跟随自己办事,令余人将船泊入沙门码头里间,就地休息。
寻至铁匠铺时,铁匠毛途正在为新渔船打造铁锚。其女喜妹坐在风箱前用力拉风催火,一来一往,“呼呼”有声,颇有声势。
马扩上前招呼了一声。毛途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了几名刀鱼兵士一眼,问道:“郎君是新来的沙门寨寨主吗?”
马扩莫名其妙,问道:“铁匠为何这般问?”
毛途道:“呼寨主在这里很久了,不是早该换人了吗?我看郎君像是新寨主。”
马扩笑道:“我不是新寨主。我姓马,单名扩。”
一旁喜妹“呀”了一声,叫道:“我知道你。”
毛途当即向女儿斥道:“还不快去干活。”又问道:“马将军,你不是已经高升了吗,如何会来我们这穷僻小岛?”
马扩问道:“这里可有活计需要帮忙?”
毛途也不客气,问道:“喜妹,给冬季备下的柴火是不是还没劈?”
喜妹脆生生地应道:“没有,喜妹正要去后院劈柴呢。”
马扩遂向四名刀鱼兵士命道:“你们四个,先去帮喜妹把柴劈了。”
刀鱼兵士本不情愿,但不敢抗命,磨磨蹭蹭地往后院去了。
毛途这才请马扩进堂坐下,问道:“马将军专程来到这小小铁匠铺,有何贵干?”
马扩道:“马某此行,是想向铁匠请教一件事。十年前,铁匠是不是打造过一个古怪铁环,上面连着一个铁圈。”一面说着,一面往自己口中比划了一下。
毛途脸色微变,旋即连连摇头道:“十年前的事,早就记不清了。”
马扩忙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十年前,铁匠是不是见过这个人?”从怀中掏出曾三省根据海棠描述所绘的耶律阿撒画像,出示给毛途。
毛途大致看了画像一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十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马扩笑道:“那么我就当是见过了。”遂起身道:“铁匠还有活计要做,我就不多耽误你了。”
又朝后院指了指,道:“他们四个,得把柴劈完才能走。如若做不到,铁匠便来沙门寨找我,我罚他们再多劈一倍的柴火。”
毛途随意应了一声。他心中困惑已埋藏多年,此时又被意外撩拨了起来,发了一阵呆,又赶了出去,叫住马扩,低声问道:“那个怪人,到底是什么人?是囚犯吗?哦,他脸上没有刺字,而岛上的犯人,个个脸上都是有字的,就算额头或脸颊上没有,耳朵后也必然有。”
马扩问道:“铁匠可还记得些什么?”
毛途迟疑不答。
马扩遂道:“铁匠不必勉强。马某今日来找你,不是来套话的。”
毛途忙道:“我知道。马将军身上既有那怪人画像,自是知情者。”
迟疑片刻,遂道:“那个怪人,是被装在麻袋中抬来这里,手脚都被死死捆住,口中也塞了破布。我将铁环打好后,兵士取出了那人口中布团,我还来不及将铁环塞进他口中,他便开始破口大骂,样子极为凶恶,吓了我一大跳。”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座长山岛,是座牢岛,犯人和寨兵加起来,比岛民还要多。我打小长在这里,见过各种各样的犯人,没有一个像那怪人那般不驯。流放到这座岛上的犯人,都很清楚除了等死,再无旁事,所以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唯独那怪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一般,铁匠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马扩忙问道:“那怪人骂了些什么?”
毛途道:“他口齿有些不清,叽叽咕咕的,铁匠也没大听懂。”
马扩心念一动,先正色道:“铁匠当年一定受过叮嘱,不得将这件事外泄,对吗?那么马某今日与你见面,询及旧事,以及我下面将要说的话,铁匠也不能对旁人提及,明白吗?”
见毛途连连点头应允,这才问道:“会不会那怪人不是口齿不清,而是说的番话?”
毛途摇头道:“这不可能。马将军该知道,这一片海岛是女真及高丽走海道到登州的必经之地。铁匠我到庙岛粮店寄卖铁器时,跟这两方都打过交道,多少懂一点他们的语言。如果是番话,我一定听得出来。”
马扩问道:“如果是契丹话呢?”
毛途“啊”了一声,忙道:“这倒真有可能。不过铁匠没听过契丹话,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
马扩曾出使契丹,略懂一些契丹话,但不知那囚犯到底说的什么,也无从向毛途求证,好在现下已料到那无名囚犯便是契丹皇族耶律阿撒了。
毛途又道:“如果是先说的番话,便能解释清楚后来之事了。那人见我们都愣在那里,便开始说汉话,说什么‘大运,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当时我还以为之前他是被破布撑得发麻,一时恢复不过来,这才口齿不清呢。”
马扩心念一动,忙问道:“他当真说的是‘大运’? ”
毛途道:“嗯,因为是刀鱼巡检亲自押解他来的,我还奇怪他怎么不说翟巡检的名字呢。”
马扩心道:“大运是海棠原先的名字。耶律阿撒既早已视她为未婚妻子,为何会恨她入骨?铁匠说得对,耶律阿撒既能开口说话,以言语泄愤,第一个要发泄的对象,当是下令抓捕他的刀鱼巡检翟天麟才对。”心中开始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毛途又问道:“马将军在沙门寨见过那怪人了吗?”
马扩问道:“铁匠怎么知道翟巡检离岛时没把那怪人带走?”
毛途道:“翟巡检那般摆布他,必是要让他噤声,不能说话,好方便长期囚禁。”
马扩不答,只道:“那怪人被囚禁十年,容貌有很大变化。马某来找铁匠,只是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原先那个人。”
毛途忙问道:“马将军既然有那怪人画像,想必知道他来历了。他到底是不是坏人?”
马扩点头道:“不但是坏人,而且是个大大的坏人。”
毛途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当年那样待他,不拿他当人看,虽然铁匠是奉命行事,但我这心里,一直有点疙疙瘩瘩。现下既然知道他是个大大的坏人,铁匠我便彻底安心了。”
马扩安慰道:“放心,铁匠没有做错什么。”又道:“当年那件事,还有我来寻铁匠这件事……”
毛途忙道:“马将军放心,十年前的事,铁匠早忘了。今日之事,铁匠立即忘得干干净净。”
马扩微微一笑,道:“铁匠多保重。”
毛途又迟疑问道:“马将军……你从陆上来,大宋可还好?”
这是一个一言难尽又极难回答的问题,马扩稍微斟酌了一下,才道:“目下不怎么好。但只要大伙儿共同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的这番话,并不仅是为了宽慰对方,而是心中的确抱了很大的志向,怀有很高的期望。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仅在几月之后,金人再度南侵,宋军不堪一击,京东两路尽落入敌手。自此,齐鲁大地包括登州以及诸多海岛,尽成为金人国土。
而后金亡于蒙古,这里又被元人侵占。直到朱元璋建立明朝,这片汉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才重新回到汉人手中。
然大明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放弃鼍矶前线基地,退守登州口岸,沙门、鼍矶诸岛,遂成防外之岛,孤悬海外。此为后话。
来到沙门寨时,寨主呼延庆正站在寨门前。马扩忙上前笑道:“呼延将军是专门等在这里迎我吗?”
呼延庆道:“本寨主担心你小子转眼便跑去大黑山寻宝了。”又道:“对了,小马说的货船还没到呢。倒是粮商程度的运粮船刚刚到了。”
沙门寨寨兵衣粮由朝廷供给,登州州府每月会定期往岛上运送生活物资,运送任务不由登州水师承担,而是承包给了民间商人。盖因为长山岛还有近百户岛民,也需要生活物资,因而无论有无沙门寨,民间商人都会定期上岛,以方便岛民。登州州府为节省费用、省人省力,便干脆将官运粮包给了商人。
呼延庆所言程度,便是登州最大的粮商。其人和善随性,就连往各海岛运送大米及生活物资这等辛苦之事,也亲力亲为,在官府及民众间均有很好的口碑。
马扩却对旁事没有兴趣,随呼延庆进来寨厅,问道:“除了呼延将军及狱卒张官,还有人知道无名囚犯已死这件事吗?”
呼延庆道:“重囚死于狱中是大事,按律是要追责的。既然已经没有人记得那囚犯,本寨主便决定先隐瞒下来,不曾泄露出一点风声,哪怕是自己人。”
马扩道:“此事重大,呼延将军再好好想想。”
呼延庆见马扩面色凝重,这才认真起来,仔细想了想道:“有那么几个吧,都是轮换往地牢送饭食的狱卒。”
马扩道:“那好,我要呼延将军把这几个人叫来,写下他们的名字交给我。再在他们中间,找一个身材差不多的,假扮成那囚犯,锁进地牢,少则几日,多则半月。我也不会让他白白受苦,事后一定重重酬谢。”
呼延庆大奇,问道:“小马这是要做什么?”
马扩道:“我自有用意。这一切安排妥当后,再请呼延将军派人乘刀鱼船去庙岛请白医师来沙门寨,就说地牢的囚犯生了重病,人快要死了,请他老人家速来救人。”
呼延庆道:“白谈吗?本寨主可请不动他。”
马扩肃色道:“请不请得动另外再说。呼延将军,这件事刻不容缓。”
呼延庆嘟囔道:“到底搞什么鬼。”口中这般说,仍起身道:“我这就去办。你小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
过了一刻工夫,呼延庆带着三名狱卒进来,告道:“知情者就只有他们三个了。”
马扩先低声问道:“呼延将军信得过这三人吗?”
呼延庆点头道:“信得过。若是信不过,怎么会让他三人和张官专事看管地牢重囚?”
马扩忙一一询问了狱卒姓名,郑重告诫三人一番。那三人均道:“不敢随意泄露此事,如若被上头知道,我等均脱不了干系。”
马扩道:“无名囚犯身份不凡,我预计有敌人会来劫他,万一事情因此而张扬出去,可就糟了。为几位自身前程起见,务必对此事保密。如若有知情人明确问起,便说囚犯人还活着,关在地牢中。”
一名叫秦岭峰的狱卒道:“马将军放心,我等一定会遵命小心行事。”
马扩道:“如若有人想用重金贿赂几位,几位先装出犹豫的样子,然后照单全收。”
秦岭峰奇道:“马将军是要我等收下贿赂吗?”
马扩道:“嗯,是这样。对方若是要你们几位暗行方便,你等遵令行事便是。”
另外两名狱卒尚在懵懂之中,秦岭峰先醒悟过来,笑道:“小的知道了,马将军是要有意诱敌入瓮,再来个瓮中捉鳖。”
马扩见那狱卒谈吐颇为不凡,也颇为惊异,点头道:“沙门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山南北两岛面积加起来,是蓬莱县城的好几倍,岛上流人、岛民混杂,敌人若藏身岛上不出,找起来倒也麻烦,不如直接将他诱到地牢这边,如你所言,来个瓮中捉鳖。”
另两名狱卒却不大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一人道:“可沙门岛四面环水,只有坐船才能抵达,岛周四角建有瞭望塔,可以监视海面,敌人如何能抵达?就算他到了岛上,沙门寨几百寨兵,也不是吃白饭的。”
呼延庆不耐烦地道:“敌人想来,总有法子的,你们做好马将军交代的事便是了。”
他其实也不大相信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又转头问道:“真的会有敌人来吗?”
虽然一心寻找耶律阿撒的高丽副使曹笑笑已死,但马扩岳父财物再度失窃是铁一般的事实。马扩早算定财物是被曹笑笑党羽所窃,对方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显然是要继续进行寻找耶律阿撒一事了,当即点头道:“一定会来。最早今晚,迟则数日。”
呼延庆遂挥手道:“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照马将军的意思办吧。”
马扩打量三名狱卒一番,道:“他三人差得有些大。我比呼延将军矮半头,若是弯着腰,看上去也差不多,就由我先顶上吧。”
呼延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小子是要去坐沙门寨地牢吗?”
马扩笑道:“我答应了要陪呼延将军说三个晚上的话,从今日算起,至少会留在沙门寨三日。这三日,便暂时由我顶替那无名囚犯。”
料想高丽使船顶多停留几日,如是短期内无事,风波大概便算过了。
马扩换上囚衣,戴上镣铐,来到地牢。地牢深入地下,没有窗户,铁门上栅栏小窗也只有半尺见方,因而牢中昏暗无光,只靠墙上一盏小油灯照明。
呼延庆亲自点亮油灯,告道:“往日只有早晚送饭时,狱卒才会点灯,以节省油钱。不过现下换了小马你坐牢,就一直点着吧,算是特别优待。”
又指着室中梁下一条长铁索道:“这地牢四面都是石壁,为了防止犯人撞墙自杀,之前都是用铁钳锁住他脖子,悬吊在梁下。他虽然可卧可坐,但移动范围有限,够不到门户及墙壁。”
马扩见呼延庆面带怪笑,会意过来,忙道:“我就不必锁脖子了,我是不会自杀的。”
走到墙角,倚墙坐下,左右看了一番,叹道:“这里倒是蛮安静的,彻底与世外隔绝,也绝不会有人来打扰。若是无牵无挂,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挺好。”
呼延庆正要接着说笑几句,忽然马扩面色惆怅,不似玩笑,便叫道:“小马。”
马扩道:“嗯?”
呼延庆也到马扩身边坐下,沉声问道:“小马你说实话,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后悔当年之事?有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宋的罪人?”
马扩心中早已无数遍思索过这个问题,当即正色道:“呼延将军与我均是在籍武官,是大宋军将,当年‘海上之盟’,你我均只是奉命行事。”
呼延庆道:“可是你我当年均为‘宋金联盟’尽心尽力,可以说是费尽心思要促成结盟一事。如若你我二人能像宇文虚中那样有见识,一开始便竭力反对,又或者是你我看出金人虎狼之辈,不足为信,再如实禀报朝廷,说不定朝廷会停止与金人结盟,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靖康之耻。”
马扩道:“呼延将军和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往事已不可追,而今能做的,就是继续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呼延庆扫视了地牢一圈,茫然道:“我可不知道自己分内之事在哪里。”
马扩料想呼延庆心中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遂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大宋罪人’四字,切不可再提。”
呼延庆道:“小马也是当事者,又是有担当的人,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原谅自己?”
马扩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没有原谅自己,我也恨我自己没有远见卓识。但悔恨没有用,你我须更加努力,为大宋多做些什么,才能弥补过去,为过去赎罪。”
呼延庆叹道:“而今小马你受朝廷重用,将会大有可为。而我呼延独守孤岛,如同困兽,还能做些什么?”
马扩道:“职守不分大小,呼延将军监押沙门寨,一样是在为朝廷效力。”
呼延庆苦笑道:“是这样吗?我可不这样认为。”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尘土,径自去了。
铁门锁上的一刹那,时光忽变得缓慢而凝滞起来。马扩打量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地牢,忽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是他人生第三次下狱,前两次均是在真定,一次是被宋真定知府以通金罪名逮捕,另一次则是被金人俘虏。一样的镣铐加身,下入死牢。可那两次真的是心急如焚,哪有现下这般平静的心绪?是因为这次是假的吗?应该不是。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也说不上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当”的一声打开了,有狱卒托着木盘进来。马扩遂坐直身子,正待让狱卒将饭食放到面前地上,忽见那木盘是空的,一时愣住,抬头一望,立即认出了对方,问道:“怎么是你?”
狱卒冷笑道:“很好,你认出我来了。我这就来送你上西天。”
将木盘甩到一旁,手腕一抖,袖中甩出一把匕首,直朝马扩胸前刺来。
马扩所戴镣铐只是做做样子,并未真正钉死,急忙翻手捉住对方手腕,叫道:“海棠,是我!”
那假扮狱卒混进地牢的人,正是海棠。马扩头发披散下来,完全遮住了面孔,她一时竟未认出来,忽听对方叫出自己的化名,当即愣住。
马扩也是满腹疑云,问道:“海棠,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海棠也很吃惊,问道:“马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马扩道:“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
海棠遂道:“其实进这里并不难,只是进来沙门寨不容易,但我是跟随夫人正大光明地进来的。估摸着这边应该是牢房的位置,便借口方便,偷偷溜了过来。刚好遇到一名狱卒,我说我是马将军的相好,是来找将军的。他便悄悄告诉我马将军人确实在沙门寨中,不过要三日之后才能见到。”
马扩奇道:“海棠竟然这般说?”
海棠忙道:“我当时也是被逼无奈,信口胡诌的。”一时满面通红,所幸地牢灯光昏暗,旁人也看不大清楚。
马扩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这般说,狱卒便信了吗?”
海棠道:“我是赵夫人的贴身侍女。夫人亲自来到沙门寨,拜托寨主多多照顾洪刍洪公。那狱卒也在场,亲眼看到我跟在夫人身后,以夫人名气之大,我说的话,他还能不信吗?”
马扩一时无语,无奈地摇了摇头。
海棠又道:“那狱卒跟我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我看他眼睛老是有意无意地往后面一间屋子看,好像是怕出什么差池,便说想去他房中休息,他满口答应了。于是我到他房间偷了一套狱卒衣衫换上,然后躲在暗处观察,终于等到他如厕,便趁机溜进了这间屋子。原来这是一间拷打犯人的刑房,摆满各种枷锁刑具。”
她见角落里有一扇小铁门,门上虽然挂了锁,钥匙串就挂在门角钉子上,遂上前取钥匙开了锁。又顺手取过一个木盘,伪装成送饭的样子。
铁门后却是一条长长的楼梯,直通地下。她见楼梯间点有火把,尚能照明,便大着胆子往下走。到尽头时,转个弯,便看到两间石室。铁门上均有铁栏小窗,可以朝里看。一间黑漆漆一片,另一间则点有灯火,角落里缩着一名男子,她便用同串的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来。
本来还想确认那男子身份后再动手,不想对方先叫了出来,她满以为必是耶律阿撒无疑,想不到竟是马扩。
马扩听了大概,忙斥道:“简直是胡闹!快些出去。”
海棠奇道:“马将军在这里做什么?你应该不是真的被关在这里吧?”想了想,又问道:“难道马将军早料到我会来杀耶律阿撒吗?”
马扩忙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出去。还有,你在这里遇到我的事,决计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海棠摇头道:“不行,马将军不说清楚,我决计不会离开。而且夫人和范温的船已经先走了。我也跟夫人说好了,等找到马将军后,再去庙岛与夫人会合。”
马扩料想难以轻易将海棠打发走,遂道:“那好,你先将油灯移到门边的灯座上,再坐到这边来,这样灯光照不到你我,就算有人从门外往里看,也看不到人。”
海棠依言做了,靠到马扩身边坐下,问道:“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扩道:“我长话短说,海棠想找耶律阿撒报仇,是吗?耶律阿撒已经死了。”
海棠大吃一惊,“嚯”地直起身来,问道:“他死了吗?”
马扩道:“被一名狱卒杀死了,连尸骨都烧了。”大致说了经过。
又道:“耶律阿撒被囚禁在地牢数年,镣铐缠身,口不能言,行不过丈,最终被狱卒活活用石头砸死,你也算大仇得报了。”
海棠忽然“嘤嘤”哭出声来,啜泣道:“马将军,我猜我可能坏了你的计划,但我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耶律阿撒对我做过些什么,我那时才十三岁。”
原来当年高药师一行人登船出发后,耶律阿撒便看上了秀丽可人的海棠,那时她的名字还叫曹大运。
船行第一晚,耶律阿撒便摸到海棠房间,欲行不轨之事。海棠惊醒后,竭力呼叫反抗。耶律阿撒索性点亮灯火,解下腰带,将海棠反绑了起来,又将自己的一双臭袜子塞入其口中。
这时候,海棠叔叔曹孝才听到动静,赶过来拍门。耶律阿撒竟然大模大样地开门应道:“是我在这里。曹员外放心,我会娶你侄女做妻子。将来我当上辽国皇帝,大运就是皇后,你就是国丈。”
耶律阿撒的妻妾均陷在辽国,因谋反之事已被没为官奴。曹孝才畏惧耶律阿撒身份,本不敢出头,又听说对方答应娶侄女为妻,便不再多管。
耶律阿撒关好房门,几下扯烂海棠内衣,将她奸污。又见海棠虽然泪流满脸,双目却充满怒火,似是不肯屈服,登时兽意大发,将她扒得一丝不挂,反吊在梁下。又找来一根木棍,用刀将一头削尖,用尖头反复去戳她身上最私密、最敏感的部位。
海棠被凌空吊起,无处闪避,嘶声叫喊,却又喊不出来,只能徒然扭动着身子。
耶律阿撒看到海棠狼狈痛苦的模样,居然大笑起来,愈发以折磨她为乐。海棠实在忍受不住此等非人羞辱,不得不“呜呜”哭着摇头,表示求饶。耶律阿撒却不肯罢手,又狠狠戳了海棠一番。
直到海棠力气耗尽,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耶律阿撒这才放她下来,但仍然绑住她双手,又奸污了她两次,才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方才解开腰带,释放了海棠,令她穿好衣服。
海棠立即出门向高药师、曹孝才哭诉,控告耶律阿撒兽行。众人虽反应不一,态度却是一致的,均以木已成舟为由,劝海棠跟了耶律阿撒。海棠悲愤交加,奔到船头,欲投海自杀,却被人拉住。
耶律阿撒听说后,赶来将海棠带回自己房中,将她衣服剥光,手脚绑住,再度强行侮辱了她。发泄完后,便将她绑在柱子上,防止她再度自杀。
自此海棠被囚禁在耶律阿撒房中,日夜受到凌辱。耶律阿撒将所有在辽国的不得志都发泄在她身上,稍不如意,便以各种恶毒的法子折磨她,直到她跪地苦苦哀求,才肯罢手。
后来曹孝才伺机进房,却不是解救侄女,而是劝海棠听天由命,只要尽心尽意服侍耶律阿撒,对方自然会好好待她。海棠见船上没有一人站在自己一边,便决意自救,先忍辱负重,表现得顺从起来。
高药师等人也从旁劝说耶律阿撒。耶律阿撒见海棠服软,变得温柔多了,态度才有所转变,松了其绑缚,也准许她在船上自由行动。即便如此,还是改变不了海棠夜夜被欺凌玩弄的命运。
直到后来海船遭遇风暴,一行人漂流到了鼍矶岛,被刀鱼巡检扣押在军营,男女必须分开居住,以方便管理,海棠这才得以暂时逃脱耶律阿撒的魔掌。
海棠不愿也不敢回忆悲惨往事,只说登船后一路被耶律阿撒肆意凌辱,而满船一百多人,竟无一人帮她。
马扩叹道:“难怪海棠如此恨你叔叔。”
海棠道:“不错,除了耶律阿撒之外,我最恨的人,便是叔叔了。其实我早有杀耶律阿撒之心,可惜我年纪太小,力气太弱,怕自己杀不了他,反而遭他毒手,那么我之前的忍辱偷生便白费了。既然我自己对付不了他,我便决意借你们宋人之手。”
马扩这才会意过来,惊道:“原来是你!”
海棠点头道:“我其实就是那告密者某甲,是我向刀鱼巡检告发了耶律阿撒的真正身份。”
那一日,海棠悄悄去见刀鱼巡检翟天麟,称有重要事情相告,但有一个条件,须得准许她离开鼍矶岛。翟天麟居然相信了这个小女孩,也答应了海棠的条件。海棠遂揭破了耶律阿撒契丹皇族身份,又建议翟天麟将其秘密扣押,这样也不会令其他漂流人恐慌。
于是,戍兵返航回登州的前一晚,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海棠约耶律阿撒来到海边,耶律阿撒还以为海棠要向他求欢,一上来就搂搂抱抱,却被暗中埋伏已久的刀鱼兵士制伏,打晕后装入麻袋中。海棠旋即自行钻入另一条麻袋中。这样,刀鱼兵士一前一后抬了两只麻袋上船,前为耶律阿撒,后为海棠。
上船后,耶律阿撒即被秘密囚禁在木箱中,而海棠则被安置在刀鱼巡检翟天麟的私人休息室里。大船先到长山岛沙门码头,翟天麟安置好耶律阿撒后,这才返航。一到登州,便按照事先约定,放海棠上岸,当作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
临别时,翟天麟道:“我这么做,实际上冒了很大风险,但我还是做了,三分是因为耶律阿撒的身份,七分则是因为你曹大运。”
事实上,当夜海棠去找翟天麟,为了博取对方同情并完全取信于对方,也不避讳,将耶律阿撒虐待自己的种种恶行手段一一说出。翟天麟听完大为动容,遂有此临别之言。
马扩听了海棠简短诉说,心道:“我其实早该想到的。刀鱼寨每年四月初派一千水兵北上戍守鼍矶岛。一千水兵中,有登州水师平海军和澄海军,也有外地调来训练水战的更戍兵士,由临时任命的刀鱼巡检率领,分乘十艘刀鱼船前往鼍矶岛,八月初方才返回。平均下来,每艘船上有一百水兵,而海棠竟然能在众多兵士的眼皮底下偷渡三百里,这其实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之前竟然相信了她那套说辞。不独我,赵夫人李清照也是。”
海棠大致说完经过,又问道:“马将军不怪海棠吗?”
马扩愕然道:“怪你什么?”
海棠道:“自从知道叔叔在寻找耶律阿撒后,我便一心想杀了他。我是有意告诉马将军耶律阿撒人在沙门岛,我猜马将军听我揭破高药师外甥李明实是契丹皇族身份后,必定会设法调查此事,我也想利用马将军来接近耶律阿撒。”
马扩点头道:“我知道。但这不是海棠你的错。你小小年纪,便受了太多苦,不过是挣扎求生罢了。”
海棠问道:“这么说,马将军是原谅海棠了?”
马扩道:“嗯。”
海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马将军,海棠是不是破坏了你的计划?”
马扩道:“目下还没有。这样,你现在立即出去,将门重新一一锁好。如果遇到狱卒,就说我已经知道你来过了。然后你直接去找沙门寨呼寨主,让他派船送你去庙岛。”
海棠道:“那马将军你呢?”
马扩道:“我办完事,也会去一趟庙岛。”
海棠道:“如果等马将军办完事,海商卓荣的大海船早已经到了,我们已经走了呢?”
马扩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海棠幽幽叹了口气,道:“那好,海棠先走了,免得耽误了马将军的大事。”顿了顿,又道:“我……我在庙岛等你。”起身取了木盘,自行离去。
不一会儿,狱卒秦岭峰在铁门小窗上露出脸来,问道:“刚才那位海棠娘子……”
马扩忙道:“她不是敌人,是一位朋友。”又问道:“你是有意放她进来的吗?”
秦岭峰应道:“是。不过我看她也不像坏人。”
马扩点了点头,道:“你先去吧。你很机灵,可也要多加小心。”
地牢再度安静下来。马扩一时思虑如潮,他终于知道耶律阿撒为何一开口便说要杀曹大运了,想必他早已猜到是海棠向宋人告发了自己。
牢中不见半分光线,难以准确判断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马扩正恹恹垂首瞌睡时,牢门又开了。
一名男子抢进室中,上前蹲下,扶住马扩双臂,问道:“你可是叫阿撒?”
灯光在门边,马扩看不清那男子面孔,便随口说了一句“你好”的契丹话。
那男子却不以契丹话相应,只道:“我是汉人,听不懂高丽话。但你要明白,我是来救你的。”一面说着,一面扶马扩起身。
马扩假意不肯离开,退后两步,粗声问道:“我得先问清楚,是谁让你救我的?”
那男子道:“曹笑笑。哦,他说只要提曹孝才的名字,你自会明白。”
马扩又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那男子道:“外面还有两个把风的,另外有一人等在海边。我们偷了一条木筏。”
马扩问道:“木筏怎么过海?”
那男子道:“只需逃去对面庙岛。那里有一艘高丽使船,会带你逃离这里。”
马扩甩脱手铐,急捉住对方手臂,用力扳到背后,道:“果然是高丽使船。”将那男子拖来灯下一照,竟是声称要跟随曹勋去金国营救宋徽宗、宋钦宗的死士钟子昂。
马扩一时不明究竟,随手解下钟子昂腰间的兵刃,砸向其后颈,将对方打晕。又脱掉脚镣,先出来地牢。
地道口铁门处果然守着一名男子,见马扩蓬头出来,便问道:“你就是耶律阿撒吗?钟子昂人呢?”
马扩道:“他在后面。”忽然出手,将那人也击倒在地。
刑房门口放风的同伴蒋壮听到动静,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扩道:“他忽然摔倒了。”
那同伴蒋壮愣一下,忽意识到不妙,转身便往外跑。但旋即被人从外面大力一撞,仰天跌进房中。
沙门寨寨主呼延庆抢先进来,指着蒋壮道:“绑起来。”又上前拍了拍马扩肩头,哈哈大笑道:“小马,这次算你料对了。”
马扩摇头道:“我可没料到他们第一夜就会来。”
这倒是实话。耶律阿撒被扣押一事极其隐秘,事情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知情者如翟天麟等早已离开登州,知悉耶律阿撒下落者可谓寥寥无几。马扩料想曹笑笑虽苦心竭力,但应该也没有打听到耶律阿撒的确切下落。他之前让呼延庆派兵士去庙岛请医师白谈,并不是真的想请白谈来沙门寨,而是要将寨中地牢有一名重囚的消息放出去。有心人听在耳中,自会猜想那重囚便是他想找的人,有心人也自会送上门来,不必马扩再费心去找。只是去庙岛请白谈的兵士还没回来,有心人便先送上了门,却不是料想中的高丽人,而是汉人,而且是马扩认识的人。
呼延庆不知马扩心中所想,笑道:“怎么样,你小子一定很得意吧?”
马扩只朝地道口指了指,道:“一共四个人,那里一个,地牢里还有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在海边等着。”
呼延庆招手叫过狱卒秦岭峰,道:“这次你小子立功不小。”又指着已被五花大绑的蒋壮道:“干脆再给你一件功劳,你押着他带路,带人去海边把剩下的那个也抓回来。”
秦岭峰大喜,忙拖了蒋壮,应命而去。
不一会儿,兵士将钟子昂和另一名同伴捆绑停当,押解过来,迫二人跪下。
呼延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见二人不答,便指着刑房的刑具道:“自本寨主执掌沙门寨以来,这些刑具还没用过,今日可要派上用场了。”
马扩先插口道:“呼延将军,可否先屏退左右?”
呼延庆愣了一下,挥手命兵士退出,又道:“不过本寨主可不会走。”
马扩也由着他,先走到钟子昂面前,道:“马某原以为你钟子昂是条好汉,想不到竟是口是心非,暗中还与辽人勾结。”
钟子昂抬起头来,愕然道:“什么跟辽人勾结?”
马扩道:“你不知道你要救的阿撒,其实是辽国皇子吗?”
钟子昂“啊”了一声,登时瞠目结舌。
一旁呼延庆也惊诧万分,问道:“那无名囚犯是辽国皇子吗?”
马扩点了点头,道:“他真名叫耶律阿撒,是北辽皇帝耶律淳独子。”
呼延庆纳罕不已,又指着钟子昂问道:“小马怎么会认得他?”
马扩便大致说了好友曹勋招募了钟子昂等死士、欲赴金国营救二圣一事。
呼延庆惊奇不已,特意走到钟子昂面前,道:“这等胆量,好生叫人佩服。不过你怎么又跟辽人勾结上了?”
钟子昂还难以置信,喃喃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
马扩问道:“曹勋人在哪里?”
钟子昂道:“曹郎人不在这里。他人在登州,根本没有上船。”
马扩料想对方不会告诉自己曹勋的确切下落,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耶律阿撒被关在沙门寨地牢的?”
钟子昂道:“旁人告诉我的。”
马扩道:“对方是谁?”
钟子昂道:“我不能说。”
呼延庆忍不住插口问道:“难不成是翟天麟指使你?”
钟子昂问道:“翟天麟是谁?”
马扩朝呼延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岔,又问道:“是高丽使团中的某人指使你来的,对不对?作为交换,他会设法让你们乘坐使船赴高丽。”
钟子昂道:“既然马将军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又道:“我得事先说明,无论马将军怎样威逼于我,我都不会说出那人姓名。我与对方有约在先,须得守信。”
呼延庆点头赞道:“好男儿就该如此。”
钟子昂见对方公然附和自己,颇为诧异,又转头看了同伴一眼,道:“他们三个都只是受命于我,根本不知内情,马将军逼问他们也没用。要打要杀,冲我钟子昂一人来便是。”
呼延庆又赞道:“你将所有事都揽到自己头上,维护同伴,讲义气,很好。”
马扩忙上前挡在呼延庆身前,问道:“你们几个是怎么来沙门岛的?沙门寨戒备森严,你们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钟子昂摇头道:“我不能说。”
呼延庆刚要开口,马扩已连连摇头,道:“呼延将军,等我问完话,你再开口。”
呼延庆笑道:“问题是你问了,人家也没搭理你这茬儿啊。”
马扩遂道:“呼延将军,你先出去。”
呼延庆很是不满,道:“我才是沙门寨寨主,你小子倒是反客为主了。其实我刚才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他们四个怎样上岛的。你没看见吗?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跟粮商程度手下的伙计穿得一模一样。”
又不无得意地朝钟子昂问道:“你和你同党,是乘坐粮商程度的粮船混上沙门岛的,对不对?然后你们四个……不,应该是三个,又假装帮忙往官仓运粮,由此混进了沙门寨,对不对?”
见钟子昂不答,便走到门前叫道:“来人,立即派兵乘坐刀鱼船去庙岛,将粮商程度和他女婿宁尽忠捉来拷问。”
钟子昂忙道:“寨主且慢!”又道:“这不关粮商程度的事,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们。”
呼延庆奇道:“不认识你们,还将你们偷偷带上沙门岛?这话骗谁呢。听说那程度是一等一的精明人,这么多年来,一升米都没算错过。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钟子昂见呼延庆又欲派兵去逮捕程度翁婿,急道:“真的不关那粮商的事,他只是受人所托,才让我们假扮伙计,放我们上船。至于我们要做什么,他根本就没问过。”
马扩一听“受人所托”四字,当即会意,问道:“是范温,一定是范温。他早已允诺要将你等偷渡过海,但知道被我盯上后,料想我会着意检查他的货船,所以他将你等托付给了程度,对不对?”
范温早已有言在先,一旦事泄,便由他一力承担,绝不牵累粮商程度。钟子昂见马扩精明,瞬间便猜到究竟,便承认道:“是,是船夫范温。”
原来最初钟子昂找上船夫范温,欲用金钱收买其人,好借其船偷渡出海。不想范温不为所动,当即拿下钟子昂,欲送交官府。首脑人物曹勋闻讯率人将钟子昂劫走,又将范温痛揍了一顿出气。事后众人商议此事,认为范温为人正派,既然金钱难以收买,说不定可以以忠义说服他。
于是,曹勋亲自买药送上门去,说明渡海用意。范温听说诸人偷渡是为了营救二圣,大为感动,当即拍着胸脯表示愿意帮忙。
马扩盯上范温后,曹勋主动与马扩见面,想说服马扩不再插手此事,但马扩仅仅是应允不向登州州府告发而已,料想马扩还是会设法从船夫范温下手,便将顾虑告诉了范温。范温决定向旁人求助,这旁人,便是粮商程度了。
范温也料到程度是个精明商人,必会一口拒绝,于是先找到程氏女婿宁尽忠。宁尽忠被说服后,再带范温去找程度。几番周折,终于私下达成一项协议。程度运去庙岛的粮食,由范温货船承运,而钟子昂等人则装扮成粮店伙计,坐上了程度的运粮船。
程度的粮船与范温的货船前后脚抵达长山岛沙门码头。沙门寨的粮食一囤就是半年,钟子昂等人先行卸粮,用推车往沙门寨官仓一车一车地运送粮食。等忙完,天色已暗。钟子昂与两名同伴在最后一趟进来沙门寨送粮后,便再未出去。而粮商程度因早得范温提示,等粮食运完,便称人数已齐,自行离开长山岛,往庙岛而去。
钟子昂大致说了经过,又道:“至于船夫范温如何说服粮商程度,我不得而知,但程度对我等来沙门岛的目的,全然不知。正如寨主所言,他是个精明至极的人,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半句。”
马扩问道:“曹勋是不是已经随粮商程度的运粮船去了庙岛?”
钟子昂不答,只道:“马将军明明答应过不再干涉此事。”
马扩正色道:“我没有干涉,是你自己送上门来。”
又转头道:“呼延将军,这伙人勾结辽人,罪名不小,一会儿等抓到第四人,先将他四人囚禁在地牢,听候发落。”
钟子昂心怀奇志,不愿意坐困于牢房,忙道:“我不知那阿撒是辽人,只以为他是被大宋暗中扣押的高丽人。船夫范温虽然肯帮忙,但他的船只是普通货船,航行不了那么远。我等要去金国救人,非得借助于高丽使船不可。所以,我才不得不答应高丽人,替他救人。”
呼延庆也低声问道:“当真要关住他们几个吗?他们是为了营救二圣,才不得不受高丽人要挟。要抓人,该抓那高丽人才是。”
马扩摇头道:“对方是高丽使团成员,你我轻易动不了他。”
又道:“就算这些人没有勾结辽人,只是受人蒙蔽,但擅闯沙门寨重地,意图劫囚,也是重罪。”
呼延庆一想有理,沙门寨是自己的地盘,哪里能容外人撒野!遂叫道:“来人,取枷锁锁了这两人手脚,押入地牢。”
钟子昂料想一入地牢,再脱身可就难了,更不要说北上营救二圣,不免要作困兽之斗,忙道:“等一等!如果我将马将军岳丈财物下落告知,马将军可愿意放我走?”
马扩冷笑道:“不必你说,马某也知道那些财物在哪里。在高丽使船上,对不对?”
料想钟子昂已从高丽人口中知悉其事,他也知道马扩不可能冲上高丽使船搜查,现下说出财物下落,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钟子昂却道:“不,不在高丽使船,甚至不在庙岛,而是在沙门岛……我是说这座长山岛上。”
马扩失声道:“怎么会?”
钟子昂见马扩半信半疑,便实话告道:“那财物原本是送给高丽副使曹笑笑的,曹笑笑死后便回到了马将军手中。但曹笑笑仍有同党,他从马将军房中再次窃取了财物,混在一堆箱子中,偷运出了驿馆。”
偏偏那堆箱子是李清照之物。她和海棠自行押运三十余车金石藏品来到登州,不断整理舍弃后,仍有将近二十车物品。而后又有同乡辛赞协助李氏从济南老家运来数车辎重,加起来总共二十来车物资,均是木箱装运。除了侍女海棠知底之外,就连李清照自己也搞不清楚。而海棠和马扩回来驿馆时,李清照所带男仆方耀、方亮兄弟已协助船夫范温及车夫开始装运,刚好那一箱财物被最先运了出去,海棠自是不知。
曹笑笑同党随即联络到曹勋,要他设法取出那箱财物,交还自己。财物既在范温船上,范温又已站到曹勋一方,这对曹勋来说,本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曹勋却不肯帮忙。倒不是因为曹笑笑事发后,正使金富轼有了警觉之心,曹勋一行不能再登高丽使船,贿赂等于打了水漂,而是曹勋与马扩见过面后,深感有愧于对方,他宁可将财物交还给好友马扩,也不愿意再交给曹笑笑同党。
而且曹笑笑同党在曹笑笑已死的情况下,仍对财物念念不忘,曹勋对其极为鄙视,觉得其为人极为不堪。
曹笑笑同党似是看出曹勋心思,当即告知大宋曾在十年前私下扣押了曹笑笑亲眷阿撒,而曹笑笑已查出阿撒被关押在长山岛沙门寨地牢中,他要回那些财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用来贿赂沙门寨守卫。甚至之前曹笑笑向曹勋勒索财物,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曹勋得知误会了对方,慌忙道歉。曹笑笑同党趁机提出双方联手,财物由曹勋处置,但曹勋需派人救出阿撒。作为回报,曹笑笑同党会安排曹勋等人私下登上高丽使船。即便正使金富轼察觉,曹勋等人人数足够多,完全可以凭武力控制船只。
曹勋最苦恼的便是如何北上,曹笑笑同党所提出的方案,虽有些冒险,但却可行,一举解决了双方的大难题。二人当即一拍即合,就此达成协议。
钟子昂说完大致经过,又道:“我敬二位都是忠义之士,才将此等隐秘之事和盘托出,以证明我没有撒谎。”
呼延庆问道:“你不怕我二人去提醒高丽金使者吗?”
钟子昂摇头道:“我不信呼寨主会做这样的事,马将军也是。我们都是宋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而高丽人,姑且不论他们营救辽国皇族究竟意欲何为,只论亲疏有别,二位必定不至于因为外人,来坏了自己人的大事。”
呼延庆对高丽人素无好感,当即道:“你说得不错。高丽使团已离开登州,正在归国途中,再发生什么,确实不关咱们的事了,就算高丽使者求助也不行。高丽人犯禁不准宋人干涉,为何他们船上发生了大事,反倒要我们宋人干涉呢?”
马扩奇道:“将军知道高丽使团犯禁?”
呼延庆道:“高丽人犯禁都是家常便饭了。高丽使团每次出使,都会携带大批图书离境,这不是犯禁吗?按照书籍数目折算,满使船的人都该判弃市死罪,但朝廷偏偏不准我等干涉。那会子查抄‘苏黄’书籍时,本朝官民违令均以大不恭论罪,高丽使者却是成箱成箱地收集,然后运回高丽国中。”
钟子昂忙道:“马将军与曹郎有约在先,不能干涉此事,因而我等欲借高丽使船北上一事,马将军绝不能对人泄露半句。”又朝呼延庆道:“呼寨主为人忠信耿直,根本不必嘱咐,我完全信得过。”
呼延庆听了,不怒反喜,乐得咧开了嘴。
马扩却冷笑道:“还说什么北上,你人陷在了沙门寨,还想离开吗?”
钟子昂咬了咬牙,又道:“听说马将军家眷包括妻子在内,尽落在金人之手。马将军妻子又是柳员外唯一爱女,柳员外失去爱女,又失去了生平积蓄,马将军难道不想安抚岳父吗?那些财物完璧归赵的话,对老人家可是大大的安慰。”
马扩道:“你还想以财物来要挟我吗?财物既未随范温货船离开,必是你等趁为洪刍洪公卸货之机,将箱子偷运下了货船。长山岛虽大,但你等行动之地有限,财物必在你经过的道上,实不难寻找。”想了想,又道:“嗯,一定在沙门寨中,对不对?”
呼延庆奇道:“你借运粮之机,将财物藏在了我的地盘?你小子还真是异想天开。”
钟子昂摇头叹道:“难怪曹郎总说马将军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可惜偏偏未看透金人居心叵测。”
马扩脸色一沉,却未再言语。
呼延庆忙道:“来人,先将这二人押去地牢。”又见兵士要先取镣铐锁紧犯人手足,忙摆手道:“枷锁就不必了。”显然有优待钟子昂等人之意。
等钟子昂及同伴被押走,呼延庆才道:“小马……”
马扩摆手道:“我知道,呼延将军不必多说。”
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呼延将军,白日你问我,有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宋的罪人,其实我有。而且我的罪过,远远胜过呼延将军。当年呼延将军仅仅是奉命参与了‘海上之盟’的谈判,我却在宋金和约达成后,还几次出使金国,受主帅童贯之命,请金人出兵。其实最早金人建国,只是不堪辽人压迫,起兵反抗辽国,对他们而言,有一辽东足矣。当时的金国,甚至连灭亡辽国的愿望都没有。是我,是我几次北上,敦促金人出兵燕京,金人后来才起了觊觎中原之心。”
回忆往事,大为懊悔,又道:“我对不起大宋,我马扩才是大宋最大的罪人。而今,我又不得不囚禁钟子昂这些侠肝义胆的壮士。”说到动情之处,竟泪如雨下。
呼延庆深深喟叹,却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好半晌才道:“军中无酒,不然你我该好好痛饮一番、一醉方休才是。”
外面忽起嘈杂之声,旋即有兵士奔进来禀报道:“呼寨主,抓到那第四个了。”
呼延庆命道:“把人带到这里来。”又转头道:“该办正事了。往事已不可追,而今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大宋罪人’四字,切不可再提。这可是小马你自己说的。”
马扩急忙抹了抹眼泪,应道:“呼延将军说得极是。”
不一会儿,狱卒秦岭峰带领兵士押着两人进来,除了之前抓住的蒋壮外,还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其服饰与钟子昂等人一模一样,但脸上甚是古怪诡异,红一块白一块,斑驳陆离,似是患过某种怪疾,抑或是天生胎记。
马扩一见那少年,脸色大变,愣在当地。
呼延庆转头见到马扩神色异样,嘟囔道:“不会小马又认识这位吧?”见马扩不应,便指着蒋壮命道:“将他先押进地牢。然后你们都退出去。”
等到兵士退出,刑房只剩下呼延庆、马扩、少年三人,马扩才走上前去,亲自为少年解开绑缚,又朝那少年单膝跪下,道:“臣马扩有负大王重托,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