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沙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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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千里凌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是仅为了宽慰对方,而是心中的确抱了很大的志向,以及很高的期望。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仅在几月之后,齐鲁大地包括登州以及诸多海岛,尽成为金人国土,而后金亡于蒙古,又成为元人领土,直到朱元璋建立明朝,这片汉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才重新回到汉人手中。然大明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放弃鼍矶前线基地,退守登州口岸,沙门、鼍矶诸岛,遂成防外之岛,孤悬海外。


天南地北,

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

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施耐庵《念奴娇》


扩为追查当年契丹皇族耶律阿撒一事来到沙门岛,一见到主管犯人的沙门寨监押呼延庆,便直截了当地询问岛上可有名册上未曾登记姓名的囚犯,即所谓的秘密重囚。沙门岛犯人以流人为主,但也有极个别身份特殊的重犯——

譬如某位谋逆夺权失败的宗王,皇帝或是念及骨肉亲情,或是受到某种特殊约束,不能将其处死,但又怕宗王余党继续作乱,便明里称赐死宗王,实则将其暗中流放沙门岛。

又譬如某位司天监司天监:官名。掌管观察天文,并推算历法。历史上担任司天监的名人很多,如袁天罡、郭守敬、汤若望(明清时称钦天监)、南怀仁等。北宋宋仁宗年间,司天监邢中和以“不学无术”的罪名被流放沙门岛。官员,因泄露天机获罪。这等精通术数、洞察天机的高人,皇帝往往不便下手,担心会遭天谴,于是将其流放沙门岛。

所举这两类犯人,自然不会像其他流人那般散流于岛上,通常是锁禁于地牢当中,不令其与外界打交道。虽无人身自由,但也有好处,这类犯人由沙门寨供给衣食,而不必像其他流人那般——或自掏腰包,或到岛民家中辛苦劳作赚取口粮。

这本是秘而不宣之事,但马扩之父马政担任登州兵马钤辖多年,沙门寨又隶属于军制兵马钤辖:宋朝置,初选朝官及诸司使充任,领一州、一路或数路兵马之事。后均以知州兼本州钤辖、安抚使兼本路钤辖。也就是说,登州兵马钤辖一般是由知登州兼任,但马政从未当过地方长官,因而他的登州“兵马钤辖”官职当为“兵马副钤辖”。宋朝制度,兵权分散,以“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帅)臣主兵柄,各有分守”。又以文制武,以文臣任安抚使(或经略安抚使)或知州,兼马步军都总管或兵马钤辖,主地方兵柄;而以武臣任副都总管、副钤辖。沙门寨虽为地方监狱机构,实质上相当于牢城,仍属军事体系,寨兵当属地方军厢军一系。,多少知悉一些内情。

马扩从李清照侍女海棠口中听说耶律阿撒被带到沙门岛后,便推测其人极可能被关在了沙门寨地牢当中。但他料想此事发生在呼延庆接任沙门寨寨主之前,呼延庆也未必清楚事情经过,所以只委婉询问沙门寨中是否有名册上没有记录的犯人。

呼延庆很是不满,道:“沙门寨虽只是个小小的流人管理衙门,但它也是军事机构。寨中之事,若涉机密,外人是不能询问的。小马你久在军中,对此最清楚不过,何以明知故问?”

马扩早料到此节,遂自腰间解下囊袋,掏出官印,道:“马某是皇帝任命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兼枢密院副都承旨,兼节制应援军马使,黄河以北之军事,我都有权力过问。”

沙门寨自成体系,与外界不大相通,呼延庆竟是不知马扩官职已如此显赫,当即拍手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有出息。”又正色道:“准确来说,登州在黄河以南呢。”

马扩听了立时哭笑不得,忙道:“这是皇帝陛下临时任命的官职,‘河外’不过是虚称,实指京东路、河北路、河东路广大地区。”

呼延庆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其实也说不好登州到底是在黄河南面还是北面,毕竟黄河在河北此“河北”指河北东路。历史上黄河以“善淤、善决、善徙”著称,其下游河道变迁极为复杂。北宋初期,黄河开始不断决口。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六月,黄河冲决澶州商胡埽,向北直奔大名,经聊城西至今河北青县境与卫河相合,然后入海。这条河宋人称为“北流”。十二年后,黄河在商胡埽下游决口,分流经今朝城、馆陶、乐陵、无棣入海,宋人称此河为“东流”。东流行水不到四十年便断流。河水带来的大量泥沙填海造陆,形成了古代黄河三角洲。便已经汇入渤海了。”

他不过是有意与马扩做口舌之争,随口一句,想不到几个月后,黄河便因金人再度南侵而被人为改道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冬(比本书故事发生时间略晚,本书故事发生在秋季),宋东京守将杜充为阻止金人南下,在滑县以上、李固渡(今河南滑县南沙店集南三里许)以西人为决开黄河堤防。溃水向东流经豫、鲁之间,在今山东巨野、嘉祥一带注入泗水,再“自泗入淮”。以后金世宗大定六年(1166年)五月,河决阳武,由郓城东流,汇入梁山泊。大定八年(1168年)六月,“河决李固渡,水溃曹州(今山东菏泽)城,分流于单州(今山东单县)之境”,从曹、单南下徐、邳,合泗入淮。但当时宋代的“北流”故道未断,黄河仍处于南北分流的局面。金章宗明昌五年(1194年),河决阳武(今河南原阳)光禄村,此为黄河第四次大徙。据载:“是岁河徙自阳武而东,历延津、封丘、长垣、兰阳、东明、曹州、濮州、郓城、范县诸州县界中,至寿张,注梁山泊,分为两派:北派由北清河入海,今大清河自东平历东阿、平阴、长清、齐河、历城、济阳、齐东、武定、青城、滨州、蒲台,至利津县入海者是也;南派由南清河入淮,即泗水故道,今会通河自东平历汶上、嘉祥、济宁,合泗水,至清河县入淮者是也。”此次河决以后,黄河河道南移,分别进入泗水及济水故道,而形成新的南、北两派。河水十之二三由北清河(今黄河)入海,十之七八由南清河(泗水)入淮。南派水势大于北派水势,这是黄河流行于山东丘陵以南的开始。及至“金明昌中,北流绝,全河皆入淮”。黄河从此告别北方故道和渤海出口,而东南流入泗、淮长达六百多年。到明万历初,潘季驯治河功成,尽断旁出诸道,把金元以来黄河东出徐州由泗夺淮的主流固定下来,成为下游唯一的河道。自此黄河下游决口河道摆动范围从太行山以东,泰山丘陵区以北而转变为摆动于伏牛山、大别山以东,泰山丘陵区以南,决口点略往西移而流向日趋东南。这是黄河变迁史上的一个重大变化。

马扩忽笑了起来,问道:“呼延将军是要刁难我,是不是?”

呼延庆道:“是啊,你不服气,可以去向上司告本寨主的状啊。”

马扩苦笑道:“在呼延将军面前,我只是小马,哪敢不服气?”

呼延庆道:“是了,登州现下没有州长官,小马要告状,也没得人受理,是不是?”

马扩遂问道:“呼延将军到底要怎样,才肯说实话?”

呼延庆道:“你小子留在沙门岛,陪我说三个晚上的话。”

马扩忙应道:“好,我答应了。但事关重大,呼延将军须得现下就告诉我实情。”

呼延庆这才道:“我接管沙门寨时,确实有一名无名重囚被关押在地牢中。”

那囚犯蓬头垢面,头发、胡子遮住了大半脸面,已看不出本来年纪。手足均戴了重铐,脖子也被铁链锁住,只能在有限范围内移动。

最奇特的是,他口中被勒了一个铁环。铁环左右两边焊有铁圈,紧紧勒在脸面上,一直箍到脑后,接缝也被铁汁焊死。如此,那囚犯嘴巴被大大撑开,他可以自行进食流质食物及饮水,不致饿死渴死,却无法取下铁环,更不能开口说话。

马扩皱眉道:“如此摆布那囚犯,是要防止他跟狱卒等人交谈了。”顿了顿,又道:“请呼延将军立即带我去见那名囚犯。”

呼延庆双手一摊,道:“这就是为难之处,那无名囚犯已经死了。”

马扩听呼延庆描述那犯人被特别对待的情形后,已有八成把握确信对方就是耶律阿撒,忽听说人死了,愣了一下神,才问道:“怎么死的?”

呼延庆道:“如果旁人来问,本寨主会说是病死的。那地牢又阴又湿,人被关在里面那么多年,从来不见天日,不得病才怪。”

马扩心道:“呼延将军人称黑虎英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啰唆了?”生怕呼延庆东扯西拉开去,忙催问道:“那囚犯到底是怎么死的?”

呼延庆道:“是被人杀死的。”

马扩大惑不解,问道:“无名囚犯不是被关在地牢里吗?又如何能被人杀死?”

呼延庆道:“总之就是被人杀死了。”

马扩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呼延庆道:“大概一年多前吧。”

原来那无名囚犯虽镣铐缠身,也不能言语,却态度强硬,每每狱卒前去送食时,他都想动手。狱卒稍微靠近,他便撞击。而且此人颇工心计,料想宋人不希望他死,便不时以绝食来抗议。每逢这种情况,狱卒不得不上前灌食,而那囚犯力气甚大,竭力挣扎之下,总让狱卒狼狈不堪,如将汤汁弄到狱卒身上之类。而那囚犯还“嗬嗬”怪笑,极尽嘲讽之能事。

去年某日,无名囚犯又开始绝食。狱卒灌食时,又被弄了一身汤水。那狱卒忽然发了火,怒道:“其他犯人都得日日劳作才有饭吃,你坐享其成不说,还要老子日日来喂。老子还得每日给你换屎尿盆子伺候你。”越说越气,奔到门边取了一块石头,返身便朝无名囚犯头上砸去。

囚犯手铐与脚镣有短铁链相连,无法直身,更无法举手相抗,当即头破血流。狱卒气急败坏之下,又一连砸了十来下,直到囚犯一动不动,才就此罢手。等呼延庆得到消息赶去地牢时,囚犯早已经死了。

马扩一时无奈,问道:“囚犯尸首呢?”

呼延庆道:“当然是烧成灰了。要不还能怎样?”

马扩又问道:“无名囚犯可有什么遗物?”

呼延庆道:“没有。就一身破囚衣,连同他人一起烧了。实在要说遗物的话,就是他身上的镣铐了。”

马扩心道:“嗯,这倒也正常,无名囚犯如此重要,他人被带到沙门寨时,应该就被搜去了全部个人物品。”

又问道:“那无名囚犯有多高?大概是什么样子?”

呼延庆道:“囚犯手足之间的铁链很短,他站立时也只能弯着腰。不过据我估计,大概比我矮上一头吧。至于样子嘛,就没法描述了。一来他头发散乱,脸上也是胡子拉碴,看不出本来面目;二来他口中塞了铁环,面目被撑得变了形。”

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节倒是很奇怪,这囚犯身上没有刺字,耳朵后都没有。这可是头一遭。”

流放沙门岛属于刺配刺配是将罪犯面部臂部或身体其他部位刺刻标记后,发配至边远地区或一定场所服劳役或职役的刑罚,最早创立于五代后晋天福年间,宋代进一步完备。所刺部位依情节轻重有耳后、背、额、面之分,所刺标记有字(一般为罪名)和记号(一般为环形),所刺深度有四分、五分、七分等种。刑罚,流放前要先黥黥是指刻破犯人额头的皮肤,将黑色染料渗入其下,从而留下清晰印迹的刑罚。黥在汉代在肉刑中是最重的刑罚,“缇萦救父”后,汉文帝废除了肉刑,但宋代又予以恢复。面,即根据犯人所犯罪行在身上的不同部位纹字,刺上“流登州沙门岛”字样。如果是特赦免死的强盗,还要加刺“免斩”及双旗字样。所刺部位,一般是额头、面上,这样可以让人望而识其为罪犯,也有个别刺在耳后的。

这次洪刍、余大均、陈冲被判流放沙门岛,三人均愿服罪,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恳请将流配字样纹在耳后。宋高宗也认为刺面有失朝臣体面,特别予以恩准。

马扩听说,愈发肯定无名囚犯就是耶律阿撒,因为其人是从鼍矶岛押来,未到过登州州府,而只有州府才有专替犯人黥面的文书匠。

呼延庆不待马扩继续发问,便自行先道:“下面小马是不是会问本寨主对无名囚犯知悉多少了?本寨主接管沙门寨时,前任监押交代过,说他是特别重要的钦犯,关于他的任何事,都不准外泄。除非有朝廷钦差来,才准提人。”

马扩问道:“杀了无名囚犯的狱卒是谁?”忽想到呼延庆素来爱惜部下,忙道:“我不是要追责,而是想弄清楚那囚犯的身份来历。”

呼延庆目光闪动,问道:“小马保证不追究狱卒之责吗?”

马扩道:“我就当没这回事。呼延将军愿意声称囚犯重病而死,我也认可。”

呼延庆道:“是张官。不过他人已不在沙门岛。靖康之变时,不独皇家,民间也遭了难,张官妻女都被金人掳走。他一心要救回亲眷,便自行离开了沙门岛,自此再无消息。”

马扩心中一痛。他自己的老母、妻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尽在金人之手。虽然他挂念不已,经常会想起他们,但却从来没有要凭一己之力去营救家人的想法。家国天下,君父蒙难,二圣未归,身为人臣,他从来不敢将家排在国的前面。

呼延庆不知马扩近况,见其神情不定,还以为在为无名囚犯发愁,便道:“要找的人死了,要见的人走了。小马,你这次怕是不能如愿弄清楚那无名囚犯的身份了。”

人到底还是有好奇之心,他见马扩沉吟不语,当即问道:“小马既不知无名囚犯的来历,还巴巴找上岛做什么?”又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消息从来没泄露过呀,就连沙门寨大多数寨兵也不知地牢里关着一名重囚呢。而且上头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更不要说什么朝廷钦差了。”

马扩不答,只问道:“沙门岛诸岛,是不是只有长山岛上有一位铁匠?”

呼延庆道:“对呀,毛途。他的铁匠铺就在前面那座光秃秃的山包下。”

马扩笑道:“那山包有名字,叫作叶台山。”

呼延庆奇道:“你小子以前应该没有来过沙门岛吧?我是说,这座流人所在的长山岛。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马扩笑道:“我从前经常搭乘兵船到庙岛啊,听说了不少关于长山岛的事。”

呼延庆忙问道:“那小马有没有去过大黑山、小黑山岛?”

马扩摇头道:“没有。”又老实承认道:“以往我来庙岛,总是在夏秋时节,正是蛇多的时候,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心中还真有些发怵。”

呼延庆古古怪怪一笑,道:“我一直都很想去。听说大黑山岛上,藏着一个大秘密。”

马扩心念一动,忽想到曾三省之语,又想到宇文虚中任职登州时,呼延庆已经接管了沙门寨,忙问道:“呼延将军可还记得宇文虚中?”

呼延庆道:“当然记得。据我所知,宇文虚中应该是本朝唯一一个到过沙门寨的登州知州了。”

马扩闻言极为纳闷,忙问道:“宇文虚中来沙门寨做什么?”

呼延庆道:“不做什么。他就是到庙岛找白医师看病,顺便来沙门寨看了看。”

马扩道:“那么……”

呼延庆忙摆手道:“宇文虚中没问半句无名囚犯的事,他就是随意看了看,便乘船去了庙岛看病。”

马扩道:“那么大黑山岛的大秘密又是怎么回事?”

呼延庆笑道:“那是我随口说笑的,小马还会相信这个?”

马扩也笑道:“我不信呼延将军会无缘无故地编排出一个大秘密。”

呼延庆笑道:“这可不是我编的,我虽然在这里待得无聊,但还不至于编排出这样的事。这是我听到的。说到底,也多少跟宇文虚中有关。他那一趟庙岛之行,不但来了沙门寨,还去了大黑山岛,而且就在毒蛇横行的季节,胆量不小。”

马扩忙问道:“宇文虚中去大黑山岛做什么?”

呼延庆连连摇头道:“不知道。他先来的沙门寨,而后去了庙岛,再去了大黑山岛,然后就坐船回登州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

原来当日宇文虚中到庙岛就医,原本命人抬了四大箱礼物送给医师白谈。当然,四箱礼物也不尽是看病酬金,还有请白谈迁回蓬莱的意思。结果过海时,不幸遇到风浪,船只剧烈晃动时,有两个箱子掉入海中,只剩下两箱。医师白谈不愿意回返蓬莱,只收了一箱谢礼,都是些不值钱的蓬莱地方特产,退回了另一箱财物。宇文虚中就诊完毕后,便带着被退的那口大箱子上了大黑山岛。

呼延庆又道:“登岛的时候有箱子,再上船时,那口大箱子就没了,流言便是因此而起,说是大黑山岛有大秘密、大宝藏之类。小马,你是个聪明人,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马扩思忖道:“如果这是真事的话,应当是白医师让宇文虚中去的大黑山岛。大黑山岛虽号称蛇岛,遍地毒蛇,却多奇药,毒蛇本身也可以入药。”

呼延庆愣了一愣,问道:“这是什么解释?”

马扩笑道:“我随口胡诌的。难道呼延将军也跟那些愚人一样,认为宇文虚中突然发了疯,藏了一箱宝贝在大黑山岛?”

呼延庆道:“那倒不是。但不论有没有宝贝,那口大箱子总是留在岛上了吧?有人趁冬季毒蛇冬眠时上岛反复寻过,也没找到那口箱子。”

马扩问道:“是不是那之后不久,宇文虚中便卸任回朝了?”

呼延庆道:“是。”又挠了挠头,道:“小马你前后这么一联系,好像事情愈发蹊跷了。”

马扩见呼延庆变得有些玩世不恭,料想也问不出更多事,遂道:“呼延将军,流人刚刚押到沙门寨,你须得回寨处理文书。我先在长山岛上转转,晚些时候再来寨中找你。对了,一会儿有一艘货船要停一下沙门码头,是船夫范温的货船,会卸下一些物资,是洪刍洪公的随身之物。”

流人携带物资、财物是稀松平常之事,呼延庆点头道:“知道了。”


马扩先回了一趟刀鱼船,叫上四名兵士跟随自己办事,令余人将船泊入沙门码头里间,就地休息。

寻至铁匠铺时,铁匠毛途正在为新渔船打造铁锚。其女喜妹坐在风箱前用力拉风催火,一来一往,“呼呼”有声,颇有声势。

马扩上前招呼了一声。毛途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了几名刀鱼兵士一眼,问道:“郎君是新来的沙门寨寨主吗?”

马扩莫名其妙,问道:“铁匠为何这般问?”

毛途道:“呼寨主在这里很久了,不是早该换人了吗?我看郎君像是新寨主。”

马扩笑道:“我不是新寨主。我姓马,单名扩。”

一旁喜妹“呀”了一声,叫道:“我知道你。”

毛途当即向女儿斥道:“还不快去干活。”又问道:“马将军,你不是已经高升了吗,如何会来我们这穷僻小岛?”

马扩问道:“这里可有活计需要帮忙?”

毛途也不客气,问道:“喜妹,给冬季备下的柴火是不是还没劈?”

喜妹脆生生地应道:“没有,喜妹正要去后院劈柴呢。”

马扩遂向四名刀鱼兵士命道:“你们四个,先去帮喜妹把柴劈了。”

刀鱼兵士本不情愿,但不敢抗命,磨磨蹭蹭地往后院去了。

毛途这才请马扩进堂坐下,问道:“马将军专程来到这小小铁匠铺,有何贵干?”

马扩道:“马某此行,是想向铁匠请教一件事。十年前,铁匠是不是打造过一个古怪铁环,上面连着一个铁圈。”一面说着,一面往自己口中比划了一下。

毛途脸色微变,旋即连连摇头道:“十年前的事,早就记不清了。”

马扩忙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十年前,铁匠是不是见过这个人?”从怀中掏出曾三省根据海棠描述所绘的耶律阿撒画像,出示给毛途。

毛途大致看了画像一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十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马扩笑道:“那么我就当是见过了。”遂起身道:“铁匠还有活计要做,我就不多耽误你了。”

又朝后院指了指,道:“他们四个,得把柴劈完才能走。如若做不到,铁匠便来沙门寨找我,我罚他们再多劈一倍的柴火。”

毛途随意应了一声。他心中困惑已埋藏多年,此时又被意外撩拨了起来,发了一阵呆,又赶了出去,叫住马扩,低声问道:“那个怪人,到底是什么人?是囚犯吗?哦,他脸上没有刺字,而岛上的犯人,个个脸上都是有字的,就算额头或脸颊上没有,耳朵后也必然有。”

马扩问道:“铁匠可还记得些什么?”

毛途迟疑不答。

马扩遂道:“铁匠不必勉强。马某今日来找你,不是来套话的。”

毛途忙道:“我知道。马将军身上既有那怪人画像,自是知情者。”

迟疑片刻,遂道:“那个怪人,是被装在麻袋中抬来这里,手脚都被死死捆住,口中也塞了破布。我将铁环打好后,兵士取出了那人口中布团,我还来不及将铁环塞进他口中,他便开始破口大骂,样子极为凶恶,吓了我一大跳。”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座长山岛,是座牢岛,犯人和寨兵加起来,比岛民还要多。我打小长在这里,见过各种各样的犯人,没有一个像那怪人那般不驯。流放到这座岛上的犯人,都很清楚除了等死,再无旁事,所以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唯独那怪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一般,铁匠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马扩忙问道:“那怪人骂了些什么?”

毛途道:“他口齿有些不清,叽叽咕咕的,铁匠也没大听懂。”

马扩心念一动,先正色道:“铁匠当年一定受过叮嘱,不得将这件事外泄,对吗?那么马某今日与你见面,询及旧事,以及我下面将要说的话,铁匠也不能对旁人提及,明白吗?”

见毛途连连点头应允,这才问道:“会不会那怪人不是口齿不清,而是说的番话?”

毛途摇头道:“这不可能。马将军该知道,这一片海岛是女真及高丽走海道到登州的必经之地。铁匠我到庙岛粮店寄卖铁器时,跟这两方都打过交道,多少懂一点他们的语言。如果是番话,我一定听得出来。”

马扩问道:“如果是契丹话呢?”

毛途“啊”了一声,忙道:“这倒真有可能。不过铁匠没听过契丹话,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

马扩曾出使契丹,略懂一些契丹话,但不知那囚犯到底说的什么,也无从向毛途求证,好在现下已料到那无名囚犯便是契丹皇族耶律阿撒了。

毛途又道:“如果是先说的番话,便能解释清楚后来之事了。那人见我们都愣在那里,便开始说汉话,说什么‘大运,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当时我还以为之前他是被破布撑得发麻,一时恢复不过来,这才口齿不清呢。”

马扩心念一动,忙问道:“他当真说的是‘大运’? ”

毛途道:“嗯,因为是刀鱼巡检亲自押解他来的,我还奇怪他怎么不说翟巡检的名字呢。”

马扩心道:“大运是海棠原先的名字。耶律阿撒既早已视她为未婚妻子,为何会恨她入骨?铁匠说得对,耶律阿撒既能开口说话,以言语泄愤,第一个要发泄的对象,当是下令抓捕他的刀鱼巡检翟天麟才对。”心中开始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毛途又问道:“马将军在沙门寨见过那怪人了吗?”

马扩问道:“铁匠怎么知道翟巡检离岛时没把那怪人带走?”

毛途道:“翟巡检那般摆布他,必是要让他噤声,不能说话,好方便长期囚禁。”

马扩不答,只道:“那怪人被囚禁十年,容貌有很大变化。马某来找铁匠,只是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原先那个人。”

毛途忙问道:“马将军既然有那怪人画像,想必知道他来历了。他到底是不是坏人?”

马扩点头道:“不但是坏人,而且是个大大的坏人。”

毛途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当年那样待他,不拿他当人看,虽然铁匠是奉命行事,但我这心里,一直有点疙疙瘩瘩。现下既然知道他是个大大的坏人,铁匠我便彻底安心了。”

马扩安慰道:“放心,铁匠没有做错什么。”又道:“当年那件事,还有我来寻铁匠这件事……”

毛途忙道:“马将军放心,十年前的事,铁匠早忘了。今日之事,铁匠立即忘得干干净净。”

马扩微微一笑,道:“铁匠多保重。”

毛途又迟疑问道:“马将军……你从陆上来,大宋可还好?”

这是一个一言难尽又极难回答的问题,马扩稍微斟酌了一下,才道:“目下不怎么好。但只要大伙儿共同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的这番话,并不仅是为了宽慰对方,而是心中的确抱了很大的志向,怀有很高的期望。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仅在几月之后,金人再度南侵,宋军不堪一击,京东两路尽落入敌手。自此,齐鲁大地包括登州以及诸多海岛,尽成为金人国土。

而后金亡于蒙古,这里又被元人侵占。直到朱元璋建立明朝,这片汉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才重新回到汉人手中。

然大明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放弃鼍矶前线基地,退守登州口岸,沙门、鼍矶诸岛,遂成防外之岛,孤悬海外。此为后话。

来到沙门寨时,寨主呼延庆正站在寨门前。马扩忙上前笑道:“呼延将军是专门等在这里迎我吗?”

呼延庆道:“本寨主担心你小子转眼便跑去大黑山寻宝了。”又道:“对了,小马说的货船还没到呢。倒是粮商程度的运粮船刚刚到了。”

沙门寨寨兵衣粮由朝廷供给,登州州府每月会定期往岛上运送生活物资,运送任务不由登州水师承担,而是承包给了民间商人。盖因为长山岛还有近百户岛民,也需要生活物资,因而无论有无沙门寨,民间商人都会定期上岛,以方便岛民。登州州府为节省费用、省人省力,便干脆将官运粮包给了商人。

呼延庆所言程度,便是登州最大的粮商。其人和善随性,就连往各海岛运送大米及生活物资这等辛苦之事,也亲力亲为,在官府及民众间均有很好的口碑。

马扩却对旁事没有兴趣,随呼延庆进来寨厅,问道:“除了呼延将军及狱卒张官,还有人知道无名囚犯已死这件事吗?”

呼延庆道:“重囚死于狱中是大事,按律是要追责的。既然已经没有人记得那囚犯,本寨主便决定先隐瞒下来,不曾泄露出一点风声,哪怕是自己人。”

马扩道:“此事重大,呼延将军再好好想想。”

呼延庆见马扩面色凝重,这才认真起来,仔细想了想道:“有那么几个吧,都是轮换往地牢送饭食的狱卒。”

马扩道:“那好,我要呼延将军把这几个人叫来,写下他们的名字交给我。再在他们中间,找一个身材差不多的,假扮成那囚犯,锁进地牢,少则几日,多则半月。我也不会让他白白受苦,事后一定重重酬谢。”

呼延庆大奇,问道:“小马这是要做什么?”

马扩道:“我自有用意。这一切安排妥当后,再请呼延将军派人乘刀鱼船去庙岛请白医师来沙门寨,就说地牢的囚犯生了重病,人快要死了,请他老人家速来救人。”

呼延庆道:“白谈吗?本寨主可请不动他。”

马扩肃色道:“请不请得动另外再说。呼延将军,这件事刻不容缓。”

呼延庆嘟囔道:“到底搞什么鬼。”口中这般说,仍起身道:“我这就去办。你小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

过了一刻工夫,呼延庆带着三名狱卒进来,告道:“知情者就只有他们三个了。”

马扩先低声问道:“呼延将军信得过这三人吗?”

呼延庆点头道:“信得过。若是信不过,怎么会让他三人和张官专事看管地牢重囚?”

马扩忙一一询问了狱卒姓名,郑重告诫三人一番。那三人均道:“不敢随意泄露此事,如若被上头知道,我等均脱不了干系。”

马扩道:“无名囚犯身份不凡,我预计有敌人会来劫他,万一事情因此而张扬出去,可就糟了。为几位自身前程起见,务必对此事保密。如若有知情人明确问起,便说囚犯人还活着,关在地牢中。”

一名叫秦岭峰的狱卒道:“马将军放心,我等一定会遵命小心行事。”

马扩道:“如若有人想用重金贿赂几位,几位先装出犹豫的样子,然后照单全收。”

秦岭峰奇道:“马将军是要我等收下贿赂吗?”

马扩道:“嗯,是这样。对方若是要你们几位暗行方便,你等遵令行事便是。”

另外两名狱卒尚在懵懂之中,秦岭峰先醒悟过来,笑道:“小的知道了,马将军是要有意诱敌入瓮,再来个瓮中捉鳖。”

马扩见那狱卒谈吐颇为不凡,也颇为惊异,点头道:“沙门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山南北两岛面积加起来,是蓬莱县城的好几倍,岛上流人、岛民混杂,敌人若藏身岛上不出,找起来倒也麻烦,不如直接将他诱到地牢这边,如你所言,来个瓮中捉鳖。”

另两名狱卒却不大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一人道:“可沙门岛四面环水,只有坐船才能抵达,岛周四角建有瞭望塔,可以监视海面,敌人如何能抵达?就算他到了岛上,沙门寨几百寨兵,也不是吃白饭的。”

呼延庆不耐烦地道:“敌人想来,总有法子的,你们做好马将军交代的事便是了。”

他其实也不大相信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又转头问道:“真的会有敌人来吗?”

虽然一心寻找耶律阿撒的高丽副使曹笑笑已死,但马扩岳父财物再度失窃是铁一般的事实。马扩早算定财物是被曹笑笑党羽所窃,对方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显然是要继续进行寻找耶律阿撒一事了,当即点头道:“一定会来。最早今晚,迟则数日。”

呼延庆遂挥手道:“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照马将军的意思办吧。”

马扩打量三名狱卒一番,道:“他三人差得有些大。我比呼延将军矮半头,若是弯着腰,看上去也差不多,就由我先顶上吧。”

呼延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小子是要去坐沙门寨地牢吗?”

马扩笑道:“我答应了要陪呼延将军说三个晚上的话,从今日算起,至少会留在沙门寨三日。这三日,便暂时由我顶替那无名囚犯。”

料想高丽使船顶多停留几日,如是短期内无事,风波大概便算过了。


马扩换上囚衣,戴上镣铐,来到地牢。地牢深入地下,没有窗户,铁门上栅栏小窗也只有半尺见方,因而牢中昏暗无光,只靠墙上一盏小油灯照明。

呼延庆亲自点亮油灯,告道:“往日只有早晚送饭时,狱卒才会点灯,以节省油钱。不过现下换了小马你坐牢,就一直点着吧,算是特别优待。”

又指着室中梁下一条长铁索道:“这地牢四面都是石壁,为了防止犯人撞墙自杀,之前都是用铁钳锁住他脖子,悬吊在梁下。他虽然可卧可坐,但移动范围有限,够不到门户及墙壁。”

马扩见呼延庆面带怪笑,会意过来,忙道:“我就不必锁脖子了,我是不会自杀的。”

走到墙角,倚墙坐下,左右看了一番,叹道:“这里倒是蛮安静的,彻底与世外隔绝,也绝不会有人来打扰。若是无牵无挂,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挺好。”

呼延庆正要接着说笑几句,忽然马扩面色惆怅,不似玩笑,便叫道:“小马。”

马扩道:“嗯?”

呼延庆也到马扩身边坐下,沉声问道:“小马你说实话,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后悔当年之事?有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宋的罪人?”

马扩心中早已无数遍思索过这个问题,当即正色道:“呼延将军与我均是在籍武官,是大宋军将,当年‘海上之盟’,你我均只是奉命行事。”

呼延庆道:“可是你我当年均为‘宋金联盟’尽心尽力,可以说是费尽心思要促成结盟一事。如若你我二人能像宇文虚中那样有见识,一开始便竭力反对,又或者是你我看出金人虎狼之辈,不足为信,再如实禀报朝廷,说不定朝廷会停止与金人结盟,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靖康之耻。”

马扩道:“呼延将军和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往事已不可追,而今能做的,就是继续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呼延庆扫视了地牢一圈,茫然道:“我可不知道自己分内之事在哪里。”

马扩料想呼延庆心中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遂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大宋罪人’四字,切不可再提。”

呼延庆道:“小马也是当事者,又是有担当的人,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原谅自己?”

马扩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没有原谅自己,我也恨我自己没有远见卓识。但悔恨没有用,你我须更加努力,为大宋多做些什么,才能弥补过去,为过去赎罪。”

呼延庆叹道:“而今小马你受朝廷重用,将会大有可为。而我呼延独守孤岛,如同困兽,还能做些什么?”

马扩道:“职守不分大小,呼延将军监押沙门寨,一样是在为朝廷效力。”

呼延庆苦笑道:“是这样吗?我可不这样认为。”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尘土,径自去了。

铁门锁上的一刹那,时光忽变得缓慢而凝滞起来。马扩打量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地牢,忽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是他人生第三次下狱,前两次均是在真定,一次是被宋真定知府以通金罪名逮捕,另一次则是被金人俘虏。一样的镣铐加身,下入死牢。可那两次真的是心急如焚,哪有现下这般平静的心绪?是因为这次是假的吗?应该不是。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也说不上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当”的一声打开了,有狱卒托着木盘进来。马扩遂坐直身子,正待让狱卒将饭食放到面前地上,忽见那木盘是空的,一时愣住,抬头一望,立即认出了对方,问道:“怎么是你?”

狱卒冷笑道:“很好,你认出我来了。我这就来送你上西天。”

将木盘甩到一旁,手腕一抖,袖中甩出一把匕首,直朝马扩胸前刺来。

马扩所戴镣铐只是做做样子,并未真正钉死,急忙翻手捉住对方手腕,叫道:“海棠,是我!”

那假扮狱卒混进地牢的人,正是海棠。马扩头发披散下来,完全遮住了面孔,她一时竟未认出来,忽听对方叫出自己的化名,当即愣住。

马扩也是满腹疑云,问道:“海棠,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海棠也很吃惊,问道:“马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马扩道:“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

海棠遂道:“其实进这里并不难,只是进来沙门寨不容易,但我是跟随夫人正大光明地进来的。估摸着这边应该是牢房的位置,便借口方便,偷偷溜了过来。刚好遇到一名狱卒,我说我是马将军的相好,是来找将军的。他便悄悄告诉我马将军人确实在沙门寨中,不过要三日之后才能见到。”

马扩奇道:“海棠竟然这般说?”

海棠忙道:“我当时也是被逼无奈,信口胡诌的。”一时满面通红,所幸地牢灯光昏暗,旁人也看不大清楚。

马扩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这般说,狱卒便信了吗?”

海棠道:“我是赵夫人的贴身侍女。夫人亲自来到沙门寨,拜托寨主多多照顾洪刍洪公。那狱卒也在场,亲眼看到我跟在夫人身后,以夫人名气之大,我说的话,他还能不信吗?”

马扩一时无语,无奈地摇了摇头。

海棠又道:“那狱卒跟我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我看他眼睛老是有意无意地往后面一间屋子看,好像是怕出什么差池,便说想去他房中休息,他满口答应了。于是我到他房间偷了一套狱卒衣衫换上,然后躲在暗处观察,终于等到他如厕,便趁机溜进了这间屋子。原来这是一间拷打犯人的刑房,摆满各种枷锁刑具。”

她见角落里有一扇小铁门,门上虽然挂了锁,钥匙串就挂在门角钉子上,遂上前取钥匙开了锁。又顺手取过一个木盘,伪装成送饭的样子。

铁门后却是一条长长的楼梯,直通地下。她见楼梯间点有火把,尚能照明,便大着胆子往下走。到尽头时,转个弯,便看到两间石室。铁门上均有铁栏小窗,可以朝里看。一间黑漆漆一片,另一间则点有灯火,角落里缩着一名男子,她便用同串的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来。

本来还想确认那男子身份后再动手,不想对方先叫了出来,她满以为必是耶律阿撒无疑,想不到竟是马扩。

马扩听了大概,忙斥道:“简直是胡闹!快些出去。”

海棠奇道:“马将军在这里做什么?你应该不是真的被关在这里吧?”想了想,又问道:“难道马将军早料到我会来杀耶律阿撒吗?”

马扩忙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出去。还有,你在这里遇到我的事,决计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海棠摇头道:“不行,马将军不说清楚,我决计不会离开。而且夫人和范温的船已经先走了。我也跟夫人说好了,等找到马将军后,再去庙岛与夫人会合。”

马扩料想难以轻易将海棠打发走,遂道:“那好,你先将油灯移到门边的灯座上,再坐到这边来,这样灯光照不到你我,就算有人从门外往里看,也看不到人。”

海棠依言做了,靠到马扩身边坐下,问道:“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扩道:“我长话短说,海棠想找耶律阿撒报仇,是吗?耶律阿撒已经死了。”

海棠大吃一惊,“嚯”地直起身来,问道:“他死了吗?”

马扩道:“被一名狱卒杀死了,连尸骨都烧了。”大致说了经过。

又道:“耶律阿撒被囚禁在地牢数年,镣铐缠身,口不能言,行不过丈,最终被狱卒活活用石头砸死,你也算大仇得报了。”

海棠忽然“嘤嘤”哭出声来,啜泣道:“马将军,我猜我可能坏了你的计划,但我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耶律阿撒对我做过些什么,我那时才十三岁。”

原来当年高药师一行人登船出发后,耶律阿撒便看上了秀丽可人的海棠,那时她的名字还叫曹大运。

船行第一晚,耶律阿撒便摸到海棠房间,欲行不轨之事。海棠惊醒后,竭力呼叫反抗。耶律阿撒索性点亮灯火,解下腰带,将海棠反绑了起来,又将自己的一双臭袜子塞入其口中。

这时候,海棠叔叔曹孝才听到动静,赶过来拍门。耶律阿撒竟然大模大样地开门应道:“是我在这里。曹员外放心,我会娶你侄女做妻子。将来我当上辽国皇帝,大运就是皇后,你就是国丈。”

耶律阿撒的妻妾均陷在辽国,因谋反之事已被没为官奴。曹孝才畏惧耶律阿撒身份,本不敢出头,又听说对方答应娶侄女为妻,便不再多管。

耶律阿撒关好房门,几下扯烂海棠内衣,将她奸污。又见海棠虽然泪流满脸,双目却充满怒火,似是不肯屈服,登时兽意大发,将她扒得一丝不挂,反吊在梁下。又找来一根木棍,用刀将一头削尖,用尖头反复去戳她身上最私密、最敏感的部位。

海棠被凌空吊起,无处闪避,嘶声叫喊,却又喊不出来,只能徒然扭动着身子。

耶律阿撒看到海棠狼狈痛苦的模样,居然大笑起来,愈发以折磨她为乐。海棠实在忍受不住此等非人羞辱,不得不“呜呜”哭着摇头,表示求饶。耶律阿撒却不肯罢手,又狠狠戳了海棠一番。

直到海棠力气耗尽,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耶律阿撒这才放她下来,但仍然绑住她双手,又奸污了她两次,才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方才解开腰带,释放了海棠,令她穿好衣服。

海棠立即出门向高药师、曹孝才哭诉,控告耶律阿撒兽行。众人虽反应不一,态度却是一致的,均以木已成舟为由,劝海棠跟了耶律阿撒。海棠悲愤交加,奔到船头,欲投海自杀,却被人拉住。

耶律阿撒听说后,赶来将海棠带回自己房中,将她衣服剥光,手脚绑住,再度强行侮辱了她。发泄完后,便将她绑在柱子上,防止她再度自杀。

自此海棠被囚禁在耶律阿撒房中,日夜受到凌辱。耶律阿撒将所有在辽国的不得志都发泄在她身上,稍不如意,便以各种恶毒的法子折磨她,直到她跪地苦苦哀求,才肯罢手。

后来曹孝才伺机进房,却不是解救侄女,而是劝海棠听天由命,只要尽心尽意服侍耶律阿撒,对方自然会好好待她。海棠见船上没有一人站在自己一边,便决意自救,先忍辱负重,表现得顺从起来。

高药师等人也从旁劝说耶律阿撒。耶律阿撒见海棠服软,变得温柔多了,态度才有所转变,松了其绑缚,也准许她在船上自由行动。即便如此,还是改变不了海棠夜夜被欺凌玩弄的命运。

直到后来海船遭遇风暴,一行人漂流到了鼍矶岛,被刀鱼巡检扣押在军营,男女必须分开居住,以方便管理,海棠这才得以暂时逃脱耶律阿撒的魔掌。

海棠不愿也不敢回忆悲惨往事,只说登船后一路被耶律阿撒肆意凌辱,而满船一百多人,竟无一人帮她。

马扩叹道:“难怪海棠如此恨你叔叔。”

海棠道:“不错,除了耶律阿撒之外,我最恨的人,便是叔叔了。其实我早有杀耶律阿撒之心,可惜我年纪太小,力气太弱,怕自己杀不了他,反而遭他毒手,那么我之前的忍辱偷生便白费了。既然我自己对付不了他,我便决意借你们宋人之手。”

马扩这才会意过来,惊道:“原来是你!”

海棠点头道:“我其实就是那告密者某甲,是我向刀鱼巡检告发了耶律阿撒的真正身份。”

那一日,海棠悄悄去见刀鱼巡检翟天麟,称有重要事情相告,但有一个条件,须得准许她离开鼍矶岛。翟天麟居然相信了这个小女孩,也答应了海棠的条件。海棠遂揭破了耶律阿撒契丹皇族身份,又建议翟天麟将其秘密扣押,这样也不会令其他漂流人恐慌。

于是,戍兵返航回登州的前一晚,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海棠约耶律阿撒来到海边,耶律阿撒还以为海棠要向他求欢,一上来就搂搂抱抱,却被暗中埋伏已久的刀鱼兵士制伏,打晕后装入麻袋中。海棠旋即自行钻入另一条麻袋中。这样,刀鱼兵士一前一后抬了两只麻袋上船,前为耶律阿撒,后为海棠。

上船后,耶律阿撒即被秘密囚禁在木箱中,而海棠则被安置在刀鱼巡检翟天麟的私人休息室里。大船先到长山岛沙门码头,翟天麟安置好耶律阿撒后,这才返航。一到登州,便按照事先约定,放海棠上岸,当作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

临别时,翟天麟道:“我这么做,实际上冒了很大风险,但我还是做了,三分是因为耶律阿撒的身份,七分则是因为你曹大运。”

事实上,当夜海棠去找翟天麟,为了博取对方同情并完全取信于对方,也不避讳,将耶律阿撒虐待自己的种种恶行手段一一说出。翟天麟听完大为动容,遂有此临别之言。

马扩听了海棠简短诉说,心道:“我其实早该想到的。刀鱼寨每年四月初派一千水兵北上戍守鼍矶岛。一千水兵中,有登州水师平海军和澄海军,也有外地调来训练水战的更戍兵士,由临时任命的刀鱼巡检率领,分乘十艘刀鱼船前往鼍矶岛,八月初方才返回。平均下来,每艘船上有一百水兵,而海棠竟然能在众多兵士的眼皮底下偷渡三百里,这其实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之前竟然相信了她那套说辞。不独我,赵夫人李清照也是。”

海棠大致说完经过,又问道:“马将军不怪海棠吗?”

马扩愕然道:“怪你什么?”

海棠道:“自从知道叔叔在寻找耶律阿撒后,我便一心想杀了他。我是有意告诉马将军耶律阿撒人在沙门岛,我猜马将军听我揭破高药师外甥李明实是契丹皇族身份后,必定会设法调查此事,我也想利用马将军来接近耶律阿撒。”

马扩点头道:“我知道。但这不是海棠你的错。你小小年纪,便受了太多苦,不过是挣扎求生罢了。”

海棠问道:“这么说,马将军是原谅海棠了?”

马扩道:“嗯。”

海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马将军,海棠是不是破坏了你的计划?”

马扩道:“目下还没有。这样,你现在立即出去,将门重新一一锁好。如果遇到狱卒,就说我已经知道你来过了。然后你直接去找沙门寨呼寨主,让他派船送你去庙岛。”

海棠道:“那马将军你呢?”

马扩道:“我办完事,也会去一趟庙岛。”

海棠道:“如果等马将军办完事,海商卓荣的大海船早已经到了,我们已经走了呢?”

马扩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海棠幽幽叹了口气,道:“那好,海棠先走了,免得耽误了马将军的大事。”顿了顿,又道:“我……我在庙岛等你。”起身取了木盘,自行离去。

不一会儿,狱卒秦岭峰在铁门小窗上露出脸来,问道:“刚才那位海棠娘子……”

马扩忙道:“她不是敌人,是一位朋友。”又问道:“你是有意放她进来的吗?”

秦岭峰应道:“是。不过我看她也不像坏人。”

马扩点了点头,道:“你先去吧。你很机灵,可也要多加小心。”


地牢再度安静下来。马扩一时思虑如潮,他终于知道耶律阿撒为何一开口便说要杀曹大运了,想必他早已猜到是海棠向宋人告发了自己。

牢中不见半分光线,难以准确判断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马扩正恹恹垂首瞌睡时,牢门又开了。

一名男子抢进室中,上前蹲下,扶住马扩双臂,问道:“你可是叫阿撒?”

灯光在门边,马扩看不清那男子面孔,便随口说了一句“你好”的契丹话。

那男子却不以契丹话相应,只道:“我是汉人,听不懂高丽话。但你要明白,我是来救你的。”一面说着,一面扶马扩起身。

马扩假意不肯离开,退后两步,粗声问道:“我得先问清楚,是谁让你救我的?”

那男子道:“曹笑笑。哦,他说只要提曹孝才的名字,你自会明白。”

马扩又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那男子道:“外面还有两个把风的,另外有一人等在海边。我们偷了一条木筏。”

马扩问道:“木筏怎么过海?”

那男子道:“只需逃去对面庙岛。那里有一艘高丽使船,会带你逃离这里。”

马扩甩脱手铐,急捉住对方手臂,用力扳到背后,道:“果然是高丽使船。”将那男子拖来灯下一照,竟是声称要跟随曹勋去金国营救宋徽宗、宋钦宗的死士钟子昂。

马扩一时不明究竟,随手解下钟子昂腰间的兵刃,砸向其后颈,将对方打晕。又脱掉脚镣,先出来地牢。

地道口铁门处果然守着一名男子,见马扩蓬头出来,便问道:“你就是耶律阿撒吗?钟子昂人呢?”

马扩道:“他在后面。”忽然出手,将那人也击倒在地。

刑房门口放风的同伴蒋壮听到动静,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扩道:“他忽然摔倒了。”

那同伴蒋壮愣一下,忽意识到不妙,转身便往外跑。但旋即被人从外面大力一撞,仰天跌进房中。

沙门寨寨主呼延庆抢先进来,指着蒋壮道:“绑起来。”又上前拍了拍马扩肩头,哈哈大笑道:“小马,这次算你料对了。”

马扩摇头道:“我可没料到他们第一夜就会来。”

这倒是实话。耶律阿撒被扣押一事极其隐秘,事情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知情者如翟天麟等早已离开登州,知悉耶律阿撒下落者可谓寥寥无几。马扩料想曹笑笑虽苦心竭力,但应该也没有打听到耶律阿撒的确切下落。他之前让呼延庆派兵士去庙岛请医师白谈,并不是真的想请白谈来沙门寨,而是要将寨中地牢有一名重囚的消息放出去。有心人听在耳中,自会猜想那重囚便是他想找的人,有心人也自会送上门来,不必马扩再费心去找。只是去庙岛请白谈的兵士还没回来,有心人便先送上了门,却不是料想中的高丽人,而是汉人,而且是马扩认识的人。

呼延庆不知马扩心中所想,笑道:“怎么样,你小子一定很得意吧?”

马扩只朝地道口指了指,道:“一共四个人,那里一个,地牢里还有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在海边等着。”

呼延庆招手叫过狱卒秦岭峰,道:“这次你小子立功不小。”又指着已被五花大绑的蒋壮道:“干脆再给你一件功劳,你押着他带路,带人去海边把剩下的那个也抓回来。”

秦岭峰大喜,忙拖了蒋壮,应命而去。

不一会儿,兵士将钟子昂和另一名同伴捆绑停当,押解过来,迫二人跪下。

呼延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见二人不答,便指着刑房的刑具道:“自本寨主执掌沙门寨以来,这些刑具还没用过,今日可要派上用场了。”

马扩先插口道:“呼延将军,可否先屏退左右?”

呼延庆愣了一下,挥手命兵士退出,又道:“不过本寨主可不会走。”

马扩也由着他,先走到钟子昂面前,道:“马某原以为你钟子昂是条好汉,想不到竟是口是心非,暗中还与辽人勾结。”

钟子昂抬起头来,愕然道:“什么跟辽人勾结?”

马扩道:“你不知道你要救的阿撒,其实是辽国皇子吗?”

钟子昂“啊”了一声,登时瞠目结舌。

一旁呼延庆也惊诧万分,问道:“那无名囚犯是辽国皇子吗?”

马扩点了点头,道:“他真名叫耶律阿撒,是北辽皇帝耶律淳独子。”

呼延庆纳罕不已,又指着钟子昂问道:“小马怎么会认得他?”

马扩便大致说了好友曹勋招募了钟子昂等死士、欲赴金国营救二圣一事。

呼延庆惊奇不已,特意走到钟子昂面前,道:“这等胆量,好生叫人佩服。不过你怎么又跟辽人勾结上了?”

钟子昂还难以置信,喃喃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

马扩问道:“曹勋人在哪里?”

钟子昂道:“曹郎人不在这里。他人在登州,根本没有上船。”

马扩料想对方不会告诉自己曹勋的确切下落,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耶律阿撒被关在沙门寨地牢的?”

钟子昂道:“旁人告诉我的。”

马扩道:“对方是谁?”

钟子昂道:“我不能说。”

呼延庆忍不住插口问道:“难不成是翟天麟指使你?”

钟子昂问道:“翟天麟是谁?”

马扩朝呼延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岔,又问道:“是高丽使团中的某人指使你来的,对不对?作为交换,他会设法让你们乘坐使船赴高丽。”

钟子昂道:“既然马将军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又道:“我得事先说明,无论马将军怎样威逼于我,我都不会说出那人姓名。我与对方有约在先,须得守信。”

呼延庆点头赞道:“好男儿就该如此。”

钟子昂见对方公然附和自己,颇为诧异,又转头看了同伴一眼,道:“他们三个都只是受命于我,根本不知内情,马将军逼问他们也没用。要打要杀,冲我钟子昂一人来便是。”

呼延庆又赞道:“你将所有事都揽到自己头上,维护同伴,讲义气,很好。”

马扩忙上前挡在呼延庆身前,问道:“你们几个是怎么来沙门岛的?沙门寨戒备森严,你们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钟子昂摇头道:“我不能说。”

呼延庆刚要开口,马扩已连连摇头,道:“呼延将军,等我问完话,你再开口。”

呼延庆笑道:“问题是你问了,人家也没搭理你这茬儿啊。”

马扩遂道:“呼延将军,你先出去。”

呼延庆很是不满,道:“我才是沙门寨寨主,你小子倒是反客为主了。其实我刚才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他们四个怎样上岛的。你没看见吗?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跟粮商程度手下的伙计穿得一模一样。”

又不无得意地朝钟子昂问道:“你和你同党,是乘坐粮商程度的粮船混上沙门岛的,对不对?然后你们四个……不,应该是三个,又假装帮忙往官仓运粮,由此混进了沙门寨,对不对?”

见钟子昂不答,便走到门前叫道:“来人,立即派兵乘坐刀鱼船去庙岛,将粮商程度和他女婿宁尽忠捉来拷问。”

钟子昂忙道:“寨主且慢!”又道:“这不关粮商程度的事,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们。”

呼延庆奇道:“不认识你们,还将你们偷偷带上沙门岛?这话骗谁呢。听说那程度是一等一的精明人,这么多年来,一升米都没算错过。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钟子昂见呼延庆又欲派兵去逮捕程度翁婿,急道:“真的不关那粮商的事,他只是受人所托,才让我们假扮伙计,放我们上船。至于我们要做什么,他根本就没问过。”

马扩一听“受人所托”四字,当即会意,问道:“是范温,一定是范温。他早已允诺要将你等偷渡过海,但知道被我盯上后,料想我会着意检查他的货船,所以他将你等托付给了程度,对不对?”

范温早已有言在先,一旦事泄,便由他一力承担,绝不牵累粮商程度。钟子昂见马扩精明,瞬间便猜到究竟,便承认道:“是,是船夫范温。”

原来最初钟子昂找上船夫范温,欲用金钱收买其人,好借其船偷渡出海。不想范温不为所动,当即拿下钟子昂,欲送交官府。首脑人物曹勋闻讯率人将钟子昂劫走,又将范温痛揍了一顿出气。事后众人商议此事,认为范温为人正派,既然金钱难以收买,说不定可以以忠义说服他。

于是,曹勋亲自买药送上门去,说明渡海用意。范温听说诸人偷渡是为了营救二圣,大为感动,当即拍着胸脯表示愿意帮忙。

马扩盯上范温后,曹勋主动与马扩见面,想说服马扩不再插手此事,但马扩仅仅是应允不向登州州府告发而已,料想马扩还是会设法从船夫范温下手,便将顾虑告诉了范温。范温决定向旁人求助,这旁人,便是粮商程度了。

范温也料到程度是个精明商人,必会一口拒绝,于是先找到程氏女婿宁尽忠。宁尽忠被说服后,再带范温去找程度。几番周折,终于私下达成一项协议。程度运去庙岛的粮食,由范温货船承运,而钟子昂等人则装扮成粮店伙计,坐上了程度的运粮船。

程度的粮船与范温的货船前后脚抵达长山岛沙门码头。沙门寨的粮食一囤就是半年,钟子昂等人先行卸粮,用推车往沙门寨官仓一车一车地运送粮食。等忙完,天色已暗。钟子昂与两名同伴在最后一趟进来沙门寨送粮后,便再未出去。而粮商程度因早得范温提示,等粮食运完,便称人数已齐,自行离开长山岛,往庙岛而去。

钟子昂大致说了经过,又道:“至于船夫范温如何说服粮商程度,我不得而知,但程度对我等来沙门岛的目的,全然不知。正如寨主所言,他是个精明至极的人,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半句。”

马扩问道:“曹勋是不是已经随粮商程度的运粮船去了庙岛?”

钟子昂不答,只道:“马将军明明答应过不再干涉此事。”

马扩正色道:“我没有干涉,是你自己送上门来。”

又转头道:“呼延将军,这伙人勾结辽人,罪名不小,一会儿等抓到第四人,先将他四人囚禁在地牢,听候发落。”

钟子昂心怀奇志,不愿意坐困于牢房,忙道:“我不知那阿撒是辽人,只以为他是被大宋暗中扣押的高丽人。船夫范温虽然肯帮忙,但他的船只是普通货船,航行不了那么远。我等要去金国救人,非得借助于高丽使船不可。所以,我才不得不答应高丽人,替他救人。”

呼延庆也低声问道:“当真要关住他们几个吗?他们是为了营救二圣,才不得不受高丽人要挟。要抓人,该抓那高丽人才是。”

马扩摇头道:“对方是高丽使团成员,你我轻易动不了他。”

又道:“就算这些人没有勾结辽人,只是受人蒙蔽,但擅闯沙门寨重地,意图劫囚,也是重罪。”

呼延庆一想有理,沙门寨是自己的地盘,哪里能容外人撒野!遂叫道:“来人,取枷锁锁了这两人手脚,押入地牢。”

钟子昂料想一入地牢,再脱身可就难了,更不要说北上营救二圣,不免要作困兽之斗,忙道:“等一等!如果我将马将军岳丈财物下落告知,马将军可愿意放我走?”

马扩冷笑道:“不必你说,马某也知道那些财物在哪里。在高丽使船上,对不对?”

料想钟子昂已从高丽人口中知悉其事,他也知道马扩不可能冲上高丽使船搜查,现下说出财物下落,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钟子昂却道:“不,不在高丽使船,甚至不在庙岛,而是在沙门岛……我是说这座长山岛上。”

马扩失声道:“怎么会?”

钟子昂见马扩半信半疑,便实话告道:“那财物原本是送给高丽副使曹笑笑的,曹笑笑死后便回到了马将军手中。但曹笑笑仍有同党,他从马将军房中再次窃取了财物,混在一堆箱子中,偷运出了驿馆。”

偏偏那堆箱子是李清照之物。她和海棠自行押运三十余车金石藏品来到登州,不断整理舍弃后,仍有将近二十车物品。而后又有同乡辛赞协助李氏从济南老家运来数车辎重,加起来总共二十来车物资,均是木箱装运。除了侍女海棠知底之外,就连李清照自己也搞不清楚。而海棠和马扩回来驿馆时,李清照所带男仆方耀、方亮兄弟已协助船夫范温及车夫开始装运,刚好那一箱财物被最先运了出去,海棠自是不知。

曹笑笑同党随即联络到曹勋,要他设法取出那箱财物,交还自己。财物既在范温船上,范温又已站到曹勋一方,这对曹勋来说,本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曹勋却不肯帮忙。倒不是因为曹笑笑事发后,正使金富轼有了警觉之心,曹勋一行不能再登高丽使船,贿赂等于打了水漂,而是曹勋与马扩见过面后,深感有愧于对方,他宁可将财物交还给好友马扩,也不愿意再交给曹笑笑同党。

而且曹笑笑同党在曹笑笑已死的情况下,仍对财物念念不忘,曹勋对其极为鄙视,觉得其为人极为不堪。

曹笑笑同党似是看出曹勋心思,当即告知大宋曾在十年前私下扣押了曹笑笑亲眷阿撒,而曹笑笑已查出阿撒被关押在长山岛沙门寨地牢中,他要回那些财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用来贿赂沙门寨守卫。甚至之前曹笑笑向曹勋勒索财物,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曹勋得知误会了对方,慌忙道歉。曹笑笑同党趁机提出双方联手,财物由曹勋处置,但曹勋需派人救出阿撒。作为回报,曹笑笑同党会安排曹勋等人私下登上高丽使船。即便正使金富轼察觉,曹勋等人人数足够多,完全可以凭武力控制船只。

曹勋最苦恼的便是如何北上,曹笑笑同党所提出的方案,虽有些冒险,但却可行,一举解决了双方的大难题。二人当即一拍即合,就此达成协议。

钟子昂说完大致经过,又道:“我敬二位都是忠义之士,才将此等隐秘之事和盘托出,以证明我没有撒谎。”

呼延庆问道:“你不怕我二人去提醒高丽金使者吗?”

钟子昂摇头道:“我不信呼寨主会做这样的事,马将军也是。我们都是宋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而高丽人,姑且不论他们营救辽国皇族究竟意欲何为,只论亲疏有别,二位必定不至于因为外人,来坏了自己人的大事。”

呼延庆对高丽人素无好感,当即道:“你说得不错。高丽使团已离开登州,正在归国途中,再发生什么,确实不关咱们的事了,就算高丽使者求助也不行。高丽人犯禁不准宋人干涉,为何他们船上发生了大事,反倒要我们宋人干涉呢?”

马扩奇道:“将军知道高丽使团犯禁?”

呼延庆道:“高丽人犯禁都是家常便饭了。高丽使团每次出使,都会携带大批图书离境,这不是犯禁吗?按照书籍数目折算,满使船的人都该判弃市死罪,但朝廷偏偏不准我等干涉。那会子查抄‘苏黄’书籍时见前“宋廷对元祐党人迫害”注释。后来权臣蔡京准备彻底禁毁苏轼诗文,还是大宦官梁师成出面,向宋徽宗据理力争:“先臣何罪!”因此,“(苏)轼之文乃稍出”。梁师成为宋徽宗朝太尉,权势显赫,就连重臣如王黼、蔡京父子等也不得不对他奉承讨好,可说是权倾宰相,因而被京师之人称为“隐相”。梁师成一直自称是苏轼庶子,为苏轼送人的妾怀孕所生。苏轼名士风流,一生姬妾众多,当贬官之时,自顾不暇,只好将身边的姬妾一律送人。而被苏轼送出的姬妾中,据说有两妾曾经怀孕。北宋末年的宦官梁师成以及翰林学士孙觌,都自称是苏轼送人之妾所生,就连苏轼认可的儿子苏过都对这种情形不予否认,反而与梁师成和孙觌二人亲密交往。据说梁师成顾及兄弟情谊,对家中账房说:“凡小苏学士(指苏过)用钱,一万贯以下,不必告我,照付就是。”,本朝官民违令均以大不恭论罪,高丽使者却是成箱成箱地收集,然后运回高丽国中。”

钟子昂忙道:“马将军与曹郎有约在先,不能干涉此事,因而我等欲借高丽使船北上一事,马将军绝不能对人泄露半句。”又朝呼延庆道:“呼寨主为人忠信耿直,根本不必嘱咐,我完全信得过。”

呼延庆听了,不怒反喜,乐得咧开了嘴。

马扩却冷笑道:“还说什么北上,你人陷在了沙门寨,还想离开吗?”

钟子昂咬了咬牙,又道:“听说马将军家眷包括妻子在内,尽落在金人之手。马将军妻子又是柳员外唯一爱女,柳员外失去爱女,又失去了生平积蓄,马将军难道不想安抚岳父吗?那些财物完璧归赵的话,对老人家可是大大的安慰。”

马扩道:“你还想以财物来要挟我吗?财物既未随范温货船离开,必是你等趁为洪刍洪公卸货之机,将箱子偷运下了货船。长山岛虽大,但你等行动之地有限,财物必在你经过的道上,实不难寻找。”想了想,又道:“嗯,一定在沙门寨中,对不对?”

呼延庆奇道:“你借运粮之机,将财物藏在了我的地盘?你小子还真是异想天开。”

钟子昂摇头叹道:“难怪曹郎总说马将军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可惜偏偏未看透金人居心叵测。”

马扩脸色一沉,却未再言语。

呼延庆忙道:“来人,先将这二人押去地牢。”又见兵士要先取镣铐锁紧犯人手足,忙摆手道:“枷锁就不必了。”显然有优待钟子昂等人之意。

等钟子昂及同伴被押走,呼延庆才道:“小马……”

马扩摆手道:“我知道,呼延将军不必多说。”

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呼延将军,白日你问我,有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宋的罪人,其实我有。而且我的罪过,远远胜过呼延将军。当年呼延将军仅仅是奉命参与了‘海上之盟’的谈判,我却在宋金和约达成后,还几次出使金国,受主帅童贯之命,请金人出兵。其实最早金人建国,只是不堪辽人压迫,起兵反抗辽国,对他们而言,有一辽东足矣。当时的金国,甚至连灭亡辽国的愿望都没有。是我,是我几次北上,敦促金人出兵燕京,金人后来才起了觊觎中原之心。”

回忆往事,大为懊悔,又道:“我对不起大宋,我马扩才是大宋最大的罪人。而今,我又不得不囚禁钟子昂这些侠肝义胆的壮士。”说到动情之处,竟泪如雨下。

呼延庆深深喟叹,却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好半晌才道:“军中无酒,不然你我该好好痛饮一番、一醉方休才是。”

外面忽起嘈杂之声,旋即有兵士奔进来禀报道:“呼寨主,抓到那第四个了。”

呼延庆命道:“把人带到这里来。”又转头道:“该办正事了。往事已不可追,而今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大宋罪人’四字,切不可再提。这可是小马你自己说的。”

马扩急忙抹了抹眼泪,应道:“呼延将军说得极是。”

不一会儿,狱卒秦岭峰带领兵士押着两人进来,除了之前抓住的蒋壮外,还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其服饰与钟子昂等人一模一样,但脸上甚是古怪诡异,红一块白一块,斑驳陆离,似是患过某种怪疾,抑或是天生胎记。

马扩一见那少年,脸色大变,愣在当地。

呼延庆转头见到马扩神色异样,嘟囔道:“不会小马又认识这位吧?”见马扩不应,便指着蒋壮命道:“将他先押进地牢。然后你们都退出去。”

等到兵士退出,刑房只剩下呼延庆、马扩、少年三人,马扩才走上前去,亲自为少年解开绑缚,又朝那少年单膝跪下,道:“臣马扩有负大王重托,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