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政:中国政治制度史话(先秦至隋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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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铗之歌:冯谖客孟尝君

春秋时代,贵族政治开始向平民政治过渡。这个转折的发生和当时激烈的政治斗争息息相关。战国时期,列国纷争,诸侯和贵族面对激烈的竞争,迫切需要有人给自己出谋划策,于是王侯将相争相养士。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与楚国的春申君,都养士数千人,号为战国四公子。今天的故事,就发生在孟尝君和他的门客之间。

孟尝君姓田名文,是齐国宗室大臣,受封于薛邑,即今山东省的滕州,号孟尝君,他是齐湣王时期的相国。有个叫冯谖的齐国人,穷得没法养活自己,托关系找到孟尝君,说愿意在孟尝君家里当个门客。但凡毛遂自荐的人,都有一技之长。没有一技之长,王侯贵族凭什么要收留你?孟尝君就问冯谖:“客人有什么爱好?”冯谖回答:“没有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客人有什么才能?”冯谖回答:“没有什么才能。”如果一般的贵族,遇到冯谖这样“无才无能”的人,大概都会拒之门外。孟尝君不愧是战国四公子之一,心想自己有礼贤下士之名,门下食客三千,也不多冯谖一张嘴,所以笑着回答:“行,我收下你了。”孟尝君虽然有些看不起冯谖,但还是慷慨地收留了他。

孟尝君门下的食客分为几等:头等的门客出去有车马,一般的门客吃饭有鱼肉,下等的门客就只能吃粗菜淡饭了。孟尝君身边的人看出来主人有些轻视冯谖,他们就更加轻视冯谖,每天只拿些蔬菜给他吃。过了不久,冯谖靠着柱子敲击自己的佩剑,唱道:“长铗啊,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孟尝君知道后说:“给他鱼吃,按照门下一般食客的标准对待他。”

又过了不久,冯谖又敲起了佩剑,唱道:“长铗啊,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府上办事的人都笑话他,又把这情况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备车,按照门下坐车客人的标准对待他。”于是冯谖乘着车,配着剑,去拜访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作客人看待了。”

又过了不久,冯谖第三次敲起了佩剑,唱道:“长铗啊,回去吧!没有办法养家!”办事人员开始厌恶冯谖,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贪得无厌、不知满足。孟尝君知道后,问冯谖:“冯先生有父母吗?”冯谖回答:“有个老母亲。”孟尝君就派人给冯老太太送吃的送用的,让老人家衣食无忧。于是,冯谖再也不唱歌提要求了。

有人可能奇怪了:冯谖这人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孟尝君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他,供养着他呢?战国时期“养士”是一种风尚,王公贵族聚拢门客,不是直接的付出与收获的关系,这不是物质交换,而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即便是付出的成本太高了,可能收不回去,但是为了博取礼贤下士的名声,王公贵族也愿意花些“冤枉钱”,展现出一种求贤敬贤的姿态。更何况,保不准门客中就隐藏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高人。之前,孟尝君曾经前往西方的秦国,被秦王扣留,就是凭借两个“鸡鸣狗盗”的门客的帮助,才逃回齐国的。所以,孟尝君很重视门客队伍,能够容忍像冯谖这样的“异类”。

很快,孟尝君就遇到了难事。他的门客多达三千人,封地的收入不足以供养这么多人。先秦的王公贵族没有俸禄,也就是没有工资的,但都有封地。他们就靠封地的收入来供养门客,靠门客的协助来巩固和扩大权势,增加封地来获取利益。这有些类似后世的“投入与产出”的道理。蓄养门客是必需的投资,门客帮助主公飞黄腾达了,就相当于给主公带来了收益。当然了,这其中是有风险的,并不是所有投资都有收益,也并非所有门客都能协助主公解决困难。所以,王公贵族最现实的做法,就是扩大“投资面”,蓄养很多门客。可是,封地的收入是固定的,供养的门客的数量也是有限度的。孟尝君因为供养门客太多,不得不寻找其他的收入来源。他就在封地放贷,借钱给老百姓,收取利息。但是,放贷有风险,因为收成不好,借贷者付不起利息,孟尝君不仅面临投资血本无归的危险,而且家里也拮据起来。孟尝君着急了,需要门客出面解决难题。

孟尝君便出了一个告示,询问门客谁能替他到薛邑去收债。冯谖自告奋勇说:“我去。”孟尝君先是感到奇怪,问左右:“这人是谁呀?”左右回答:“就是那个唱‘长铗啊,回去吧’的人。”孟尝君笑着说:“这位客人看来是有才能的人。我之前没有接见过他,慢待他了。”这时,孟尝君展现出了不凡的风度,把冯谖请过来,向他道歉说:“我被一些琐事缠住了,搞得自己又疲劳又烦恼,加上我生性懦弱愚笨,陷在国事家事之中,一直没有与先生见面长谈。我对不起先生。先生不介意我的慢待,还愿意替我到薛邑去收债吗?”冯谖说:“愿意。”于是,孟尝君给他准备了车马,冯谖收拾行李,载着借契出发了。临行前,冯谖问孟尝君:“债款收齐后,用它买些什么回来吗?”孟尝君说:“你看看我家里缺些什么东西,就买些回来吧。”

冯谖赶着车到了薛邑,召集欠债的老百姓来核对借契。借契全核对过了,冯谖站起来宣布,主人说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不然也不会拖欠借款,这些钱我们不要了,都送给大家。说完,冯谖当众烧了那些借契。老百姓们喜出望外,欢呼万岁。

接着,冯谖空手返回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见冯谖事情办得这么快,既惊又喜,穿戴整齐出来接见他。孟尝君问他:“借款收齐了吗?怎么回来这么快?”冯谖回答:“收完了。”孟尝君见冯谖赤手空拳,就问:“你用它买了什么回来?”冯谖说:“临行前,您让我看家里缺些什么就买回来。我考虑了一下,您宫里堆积着珍宝,蓄养着猎狗和骏马,美女站满了堂下,您什么都不缺。但是,您缺少‘义’。我就私自用债款给您买了‘义’。”孟尝君更加奇怪了,问:“买‘义’是怎么回事?”冯谖说:“薛是您的封地。您不把封地的人民看作自己的子女,抚育爱护他们,反而用商人的手段在他们身上谋取私利。我假托您的命令,把债款送给了老百姓,还当众烧了那些借契。老百姓们都高呼万岁。这就是我给您买的‘义’。”孟尝君听完,很不高兴,但又不便发作,只好说:“好吧。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如果是一般的主子,遇到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门客,自作主张,让一笔巨款付之东流了,估计会暴跳如雷,不把冯谖的脑袋砍了,也要把冯谖踢出门外。孟尝君也很生气,但是他没有冲着冯谖发火,而是自己默默地承受了这个结果。在这里,我们也能看出孟尝君有涵养,有气量,不愧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

孟尝君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齐国的内政并不团结,权力斗争严重。孟尝君身为相国,面临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有很多人想推翻孟尝君的地位。一年后,有人向齐湣王进谗言,说孟尝君声名远播,功高震主,诸侯和老百姓都知道齐国有孟尝君,却不知道有齐王。齐湣王很不高兴,就对孟尝君说:“我不敢用先王的臣子作我的臣子。”这一句话,就是通知孟尝君:“你下岗了。”孟尝君没有办法,只有回归封地薛邑去。

离薛邑还有一百里路的时候,孟尝君就看到老百姓扶老携幼,在路上迎接他。一整天,孟尝君都看到老百姓络绎不绝地赶来迎接,可见大家都很拥戴孟尝君。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给我买义的道理,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买义的道理,就是人心的重要性。战国是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政治斗争激烈,诸侯亡国者都不可胜数,更不用说卿大夫了。好的血统出身,只能让卿大夫有一个政治起点,并不能保障他能走到终点。血统和出身的重要性越来越淡,能依靠的就是自身后天的实力。而民心是自身实力的重要因素。王公贵族蓄养门客,是积攒人心;给老百姓办好事,更是积攒人心。谁有了强大的民意支持,谁就有了政治对抗的强大后盾。孟尝君看到了礼贤下士、蓄养门客的重要性,但是没有进一步下移,去争取更广大的民心。好在冯谖替他做了。如今,即便孟尝君在齐国朝堂上失势了,但是他有封地老百姓的衷心拥护,就有了稳固的大本营、根据地,不管政坛风云如何变幻,孟尝君总有一个归宿,一个避风港。

冯谖看得更远,他对孟尝君说:“狡猾的兔子都有三个洞穴,那样就能避免死亡。现在您只有一个洞穴,尚不能垫高枕头睡大觉。请让我替您再凿两个洞穴。”成语“狡兔三窟”的典故,就出自这里。

冯谖向孟尝君要了五十辆车,五百斤黄金,目的是装出架势,烘托出气势来。他带着车队,向西游说梁国。冯谖对梁惠王说:“我给梁王带来了一个图强争霸的妙计!强国都离不开贤臣的治理。齐国的孟尝君,天下闻名,而且熟悉治国之道和齐国的虚实。如今,齐王竟然把孟尝君放逐了。诸侯国中,谁首先迎接他,就会国富兵强。”梁惠王觉得有道理,把原来的相国调为上将军,把相国位置空出来,派遣使者带上一千斤黄金、一百辆车,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地去聘请孟尝君到梁国上任。

冯谖则赶在梁国使者前面,驱车赶回齐国,提醒孟尝君说:“一千金,是很重的聘礼;一百辆车,是很显赫的礼节。梁国的动作这么大,齐国朝野很快就会听说这情况了。”梁国是诚心诚意要聘请孟尝君,但是,孟尝君并不是真的想去梁国工作。所以,梁国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尝君婉拒了三回,推辞不去梁国。孟尝君此举,是把梁国挖人的动静闹得更大,把戏唱得人尽皆知。可怜梁国,无偿客串了冯谖安排的这出大戏。

齐湣王很快知道了这个情况,齐国君臣都惊慌害怕起来。如果孟尝君真的做了梁国的宰相,别人就会说齐国的宗室竟然被他国吸引走了,不仅齐国脸面无光,而且本国的虚实都被他人知晓,这对齐国的国家利益是重大损害。所以,齐湣王决定把孟尝君留住。他派遣太傅载着一千斤黄金、两辆彩车,并且解下自己的一把佩剑送给孟尝君,邀请孟尝君重新出任齐国相国。齐湣王还写了一封书信向孟尝君道歉:“我很倒霉,遭受祖宗的惩罚,又被那些逢迎讨好的奸臣所迷惑,得罪了您。你不帮助我没关系,但是我们是同宗同胞,希望您能顾念祖先宗庙,姑且回来统率全国人民吧!”齐湣王都做到这一步了,孟尝君决定返回首都临淄,复任相国。

冯谖的本意也是让孟尝君挟外援再登相位。但他没有让孟尝君立刻复任相国,而是建议孟尝君说:“您可以向齐王请来先王传下的祭器,在薛地建立宗庙。”既然是齐湣王求孟尝君回来,那么孟尝君就可以提条件了。请祭器、建宗庙,会大大提高薛邑在齐国的地位。封地地位提高了,孟尝君的地位随之提高。齐湣王答应了。齐国的宗庙建在了薛邑,孟尝君也复任了齐国的相国。

冯谖这才对孟尝君说:“三个洞穴都已成了,您可以高枕而卧了!”冯谖给孟尝君营造的“三窟”分别是:封地老百姓的拥护、齐王的重用,以及建造在封地的齐国宗庙。有了这三大筹码,孟尝君在齐国为相数十年,没有再遇到大灾大难。这都是门客冯谖的功劳。

这个故事是战国时期王公贵族和门下食客相知相得的典范。《战国策》和《史记》都有专门的记载,虽然具体内容有所出入,但故事的主干是相同的。它为我们后人提供了了解战国时期的养士风气,了解士在战国政坛的重要作用有直接的帮助。

当初冯谖毛遂自荐到孟尝君府上当门客,提出了各种各样在我们看来很过分的要求,但是孟尝君都一一满足了他的要求。当冯谖把孟尝君的借契一把火烧掉,让一笔巨款付之东流,孟尝君也没有追究冯谖。我们可以说孟尝君礼贤下士,有涵养,有气量,懂得识人用人,但如果我们仅仅从孟尝君的个人修养去看这件事,那就错了。

中国历史进入战国,礼崩乐坏、纷争四起。原有的建立在宗法和分封制度上的权力结构难以为继,贵族政治加速瓦解。原先属于贵族阶层边缘的士脱离束缚,游离在诸侯国之间,飘荡在社会上,所谓“士散于野”,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掌握知识,有专业技能,熟悉政治,对制度和国情有相当的了解。诸侯和王公大臣们为了应付日益激烈的国际、国内斗争,必须借助士人的辅佐,利用士人的力量来巩固和发展自身权势。这一点在孟尝君和冯谖的关系上有突出的表现。如果没有冯谖这样的门客的效力,孟尝君早就在齐国内斗中失败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各国诸侯和王公大臣纷纷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甚至不计成本地招揽、蓄养士人。战国争霸,很大程度上可以简化为争夺士人的斗争。士人入齐,则齐强;士人背秦,则秦衰。那时候的政治舞台,是冯谖、苏秦、张仪、荆轲等人的舞台,是士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在中国古代历史上谱写了罕有的缤纷绚烂的篇章。在战国,多种资源可以自由流动、自由组合。这种自由氛围催生了很多的精彩故事,也催生了诸多的政治理论,孕育了百家争鸣的繁盛局面。

当然了,对于孟尝君、冯谖等人的为人,对于士人阶层的行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价。比如,司马迁就以“好客自喜”评价孟尝君,说孟尝君的许多行为并非出自公心,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而主要是为自身利益谋划。士人阶层更是为自己、为主人筹划。每个人都可以从道德、现实各个角度展开评价。但是我们不能否认的是,战国时期是一个社会宽容、政治宽松的时期,在后世,我们很难想象有孟尝君和冯谖这样的上下级关系,更不可能出现像孟尝君这样挟外援与君主讨价还价的情况,时代不同,门客制度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秦朝统一天下,战国时代结束,门客制度也演化为其他的形式。比如秦汉魏晋时期,王公显贵可以自辟僚属,招募下级官员协助政务,出谋划策;隋唐时期,达官显贵拥有参军、幕僚等;发展到明清时期,官员一般都招募师爷、长随。名目不同,实质是类似的。达官显贵们离不开幕僚,需要帮手。但是,先秦之后各种形式的幕僚参随,很少发挥战国时期门客那样的作用。之后的朝代越来越限制王公大臣建立自己的政务班子,对大臣幕僚班子的力量非常警惕,生怕威胁到中央集权,危害到皇帝的统治,所以,门客的外表虽然保留了下来,实质却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