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讲传统文化:清代学术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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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顾炎武与清学的“黎明运动”〕

当此反动期而从事于“黎明运动”者,则昆山顾炎武其第一人也。炎武对于晚明学风,首施猛烈之攻击,而归罪于王守仁。其言曰:


“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亭林文集·答友人论学书》)此段引文多所删略,原文如下:“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本,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据《四部丛刊》本影潘刻《亭林文集》卷3)又,篇名原作《与友人论学书》。


又曰:


“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驾其上驾,《日知录》卷18“朱子晚年定论”条作“出”(据道光刊黄汝成集释本),当据正。;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日知录》十八)


又曰: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在,同上引书下有“于”字。后贤乎!”(同上)


凡一新学派初立,对于旧学派,非持绝对严正的攻击态度,不足以摧故锋而张新军,炎武之排斥晚明学风,其锋芒峻露,大率类是。自兹以后,王学遂衰熄,清代犹有袭理学以为名高者,则皆自托于程朱之徒也。虽曰王学末流极敝,使人心厌倦,本有不摧自破之势,然大声疾呼以促思潮之转捩,则炎武最有力焉。

炎武未尝直攻程朱,根本不承认理学之能独立。其言曰:


“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引)


“经学即理学”一语,则炎武所创学派之新旗帜也。其正当与否,且勿深论。——以吾侪今日眼光观之,此语有两病。其一,以经学代理学,是推翻一偶像而别供一偶像。其二,理学即哲学也,实应离经学而为一独立学科。——虽然,有清一代学术,确在此旗帜之下而获一新生命。昔有非笑六朝经师者,谓“宁说周、孔误,不言郑、服非”。宋、元、明以来谈理学者亦然,宁得罪孔、孟,不敢议周、程、张、邵、朱、陆、王。有议之者,几如在专制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而所谓理学家者,盖俨然成一最尊贵之学阀而奴视群学。自炎武此说出,而此学阀之神圣,忽为革命军所粉碎,此实四五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

凡启蒙时代之大学者,其造诣不必极精深,但常规定研究之范围,创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锐之精神贯注之。顾炎武之在“清学派”,即其人也。炎武著述,其有统系的组织而手定成书者,惟《音学五书》耳。其《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造端宏大,仅有长编,未为定稿。《日知录》为生平精力所集注,则又笔记备忘之类耳。自余遗书尚十数种,皆明单义,并非巨裁。然则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何在?则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约举有三。

一曰贵创。炎武之言曰:“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十八)其论著书之难,曰:“必古人古人,同前引书卷19“著书之难”条,原文下有“之”字。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日知录》十九)其《日知录》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故凡炎武所著书,可决其无一语蹈袭古人。其论文也亦然,曰:“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日知录》十九)又曰:“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人书十七》)观此知摹仿依傍,炎武所最恶也。

二曰博证。《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云:“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此语最能传炎武治学法门。全祖望云:“凡先生之游,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即发书而对勘之。”所闻不合,诸本均误“不”为“相”,据嘉庆十六年刊本《鲒埼亭集》卷12原文改正。又,引文删略九字:“载书自随”,上有“以二马二骡”五字;“即发书”,原作“则即坊肆中发书”。(《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盖炎武研学之要诀在是。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韵之学也,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音论》)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乾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则固炎武所自创也。

三曰致用。炎武之言曰:“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时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与人书三》)《与人书三》,诸本均误“三”为二,据前引《亭林文集》影潘刻本卷4改正。又,引文删略二十字,“孔子”下有“之”字,“救民”下有“于”字,“救民〔于〕水火之心”,下略“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与”十七字;“凡”字上有“故”字。彼诚能践其言。其终身所撰著,盖不越此范围。其所谓“用”者,果真为有用与否,此属别问题。要之,其标“实用主义”以为鹄,务使学问与社会之关系增加密度,此实对于晚明之帖括派、清谈派施一大针砭。清代儒者以朴学自命以示别于文人,实炎武启之。最近数十年以经术而影响于政体,亦远绍炎武之精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