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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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入局

自上古重黎绝地天通起,人间与上天沟通的途径就归于巫族一脉。此后人间无论哪族为王独大,身边永远有一位大巫辅佐。最辉煌时期,在夏后氏时,历代大巫咸的地位有时甚至超过夏王,可以直接决定军国大事。

但到了成汤立商,巫族的地位就开始不断下降。历任商王都有意削弱巫族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如今的昭王深于谋略,竟然在几十年间不知不觉把巫族一削再削。月旬前时机成熟,大宰突然发兵包围玉门山,巫族的领地被商人全部吞并,大巫朋迫不得已才率众出走。

当然,这些都是摆在表面给世人看的。真正的原因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桐宫偏殿,巫鸩与大巫朋对面而坐。她才不信这头老狐狸会被逼到率众出走的地步。就算真要出走,他也有办法让殷人占不到任何好处。

大巫朋与大巫咸不一样,这老狐狸从不屑权谋算计,可一旦入局,那他一定是要玩个大的。起码也要保证不会蚀本。

“所以,你这是打算扶持子画上位为王?”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玉门山一丢,咸众好说,都去殷邑侍奉昭王就行。朋众怎么办?我不得给朋众找个牢固的靠山么?除了昭王,子画可是如今最牢固的靠山了。”

大巫朋慢慢呷干了酒,把铜爵放在案子上:“好酒,亳城太飨好本事。”

百年来,巫族不断进行自我细分,族人被划为咸众与朋众两大部众。咸众偏重权谋术法,朋众主修医史典册,“大巫咸”与“大巫朋”是对这二众领袖大巫的尊称。

二人中,大巫咸常年陪王伴驾,只有大巫朋留在玉门山教导族人。

眼下这个本该安分呆在玉门山的老头子却坐在桐宫之中,惬意地享受着亳主子画送来的美鬯,一尊接一尊。

巫鸩压根不信他是被迫出走:“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大巫朋哼哼哈哈着,又去抓提梁铜卣中的铜斗。巫鸩抢过铜斗,几滴酒水溅在案子上,香味扑鼻。

巫鸩晃着虎头铜斗哼了一声:“快说。”

“就会欺负我这个老瘸子,狠心的妹儿。”大巫朋嘴角撇下来,满脸的褶皱里都透着委屈:“我都没跟你计较那小王的事。”

一只猫头鹰在院中叫起来,听动静大概是嫌接它的巫师动作慢了些。巫鸩心下微惊,攥着斗把往案子上一竖,问:“真是……因为我?”

刚才一路上族人都对她怒目而视,巫累一口一个叛徒、罪魁。难道真是因为她?

全都因为她没有遵令杀掉小王,大巫咸搅乱朝堂的企图这才暴露出来,也因此给了大宰一个收拾巫族的绝好借口。

所以玉门山被倾覆,从此划为一处普通小邑。所以大巫朋不得不率众出走亳邑?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巫族命运怎样,巫鸩一点不关心。可是害得大巫朋出走千里,她是有些不忍的。

大巫朋对她这点子不忍不屑一顾,谴责道:“鸩,我怎么教你的?别瞎揽责任,别在与你无关的事情上浪费心神。”

“是……”

“这点儿算计你都看不透,还做什么大巫?!巫族走到今日是必然,枝繁累树。一支大族繁衍久了也得分个大宗小支才得安定,这是大势,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就能倾覆巫族?你不过是被推出来当替罪的那只羊!”

果然如此。

巫鸩放松下来,她对自己头上扣什么罪名全无兴趣,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可大宰借故侵占玉门山就太过了吧?他要玉门山干嘛?”

大巫朋忽然那铜爵发生了兴趣,攥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打量个没完。巫鸩等了一会儿,持斗敲了那爵一下:“快说。”

铜器相碰的余声嗡嗡未退,大巫朋刀削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狡黠微笑:“就因为这个。”

这是……巫鸩皱眉盯着那铜爵,长流细足云纹爵身,造型古朴不像大邑商,倒更像有夏氏的风格。殷兵逼境莫非还跟有夏氏有关?

见她理会错了,大巫朋又开始缓缓摇头:“妹儿啊,咱们玉门山不远可是荆楚……”

荆楚,大邑商的重要铜矿之一。

巫鸩微微一愣,朱唇慢慢挑上去:“哦……懂了”

她起身在铜卣里舀了一斗酒给铜爵里斟满,然后双手奉给大巫朋:“老狐狸,你倒是会挑时候。”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原来,距离玉门山不远便是荆楚之地。该地富有铜矿,常常一场雨后,蓝绿色的矿石便露得遍山都是。成汤时便将近臣封到此地作邑,掘矿炼铜。

铜矿可是天下最贵重的资源,荆侯代代替人经营,眼瞅着自个辛苦练出的铜锭都送往别人口袋,那个滋味怎么好受得了。

所以历代荆侯叛出大邑商的不少,王室九世之乱时,荆楚之地倒是自立了一段时间,到了盘庚时期就再次被制服。

这一代荆侯也没什么长进,一看大邑商与土鬼两方酣战日久,便再次叛离。

可惜他严重低估了大宰傅说。

昭王身陷北土前线无法拨冗亲征,留在朝堂上主政的大宰傅说可是有空。

就在大巫咸发出巫杀令的头一天,傅说便派出了一支殷旅深入荆楚征伐。一旅只有500人,但旅长奉有大宰谕令,可以在玉门山附近的10支族邑中登人入伍。

山下殷兵登人振旅这么一耽搁,就给了玉门山上的大巫朋时间。

“上古两大族,昆吾已经被分割到几处,镇守原邑的早就不会练器。做了器族的又没有了封邑,他们已经没了威胁。但是巫族持术自矜,不仅留有封邑还一直高调参政议事。这种权贵大族的存在对那一任商王都是威胁。虽然地生万族,大邑商一时不能全部统辖。可若是有一日再生出一位像成汤那样的雄主将万族聚合为一邑一国……到那时天下唯王命是从,你想想那时巫族还能不能继续分权干政?”

“所以你便趁机高调与咸众决裂,带着朋众出走。使天下人都认为是傅说派兵逼散了巫族。而大邑商北土战火未息,荆楚叛变一事绝不能嚷嚷得四方皆知,如今傅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而你就有借口来投奔子画了。”

最后一句话是带着冷笑说出来的。

大巫朋慢悠悠地点着头:“这才像是我教出来的妹儿。而且我没有叛商,子画也是商王室的多子之一——如今你那男人已经不是小王了,那子画就是最有资格登位称王的。”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大巫朋果然是来扶持子画登位的。

巫鸩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最后在一根红漆木柱前停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右手轻叩着左手掌。片刻后,她问道:“既然你都到了,那子画动手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大概定在什么时候?”

大巫朋那绷在高耸颧骨上的皱纹舒展得更开,他笑了:“亳城大市第一天,桐宫举行大祀。到时候子画要祭天。你来做我的副手。”

那就剩下七天了。祭天乃是商王才能举行的仪式,子画这么做就是宣战了。想来祭祀完成后,子画就会即刻出兵了。

巫鸩回到几案前,附身盯着大巫朋:“要是我失手杀了子画,怎么办。”

“你不会,傅说已经知道控兽术了,他派了人来亳城通缉你。要是不想被押往战场送死,你就只能帮子画登位。等子画成了大王,我就隐退,你继任新一任大巫咸,巫红做大巫朋。你们两个带领巫族重新夺回玉门山!”

听上去是个挺光明的前途。巫鸩没接话,只问:“傅说怎么知道我在亳地?”

大巫朋从鼻子里哼出一缕浊气:“邠邑有个多嘴的半吊子。”

是姬离尘。

“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死透了。”巫族的巫师遍布天下,杀一个半吊子小巫不费什么劲。

巫鸩懒得去想周族大宗伯的死活,她正急速思考着该如何通知弃。

“妹儿,别想了你出不去的。来,喝酒,跟我讲讲你那个小王。”

大巫朋兴致勃勃地弹了弹几案,巫鸩捏了捏拳头,慢慢坐了下去。

其实巫鸩不知道,她完全不必费心去通知弃。子画的图谋,弃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

在敦地小邑给人帮了两天零工,弃跟着送饭食的车混进军营中待了一会儿。营中的具体兵数虽不能全探明,但也能推断出个七八成。如今只是不能断定子画打算何时动手。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快通知殷地。可是叫谁去呢?

弃放眼看去,才发自己手中居然一个助力都没有。姬亶陷在内城出不来,木头胆小又心性不稳。最合适的只有巫鸩,可是巫鸩又是背叛了大巫咸的,她去殷地就是送死。

弃有些感慨,当年他一人之下,能人强将随意调度,最终也没抵得住子画的老谋深算。如今自己手中空空如也,这怎么和子画斗?

可是斗不过也得斗。

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优势。弃冷静盘算,先找人送信去殷地让大宰做好准备。自己尽快潜入宫城杀掉子画。只要子画死了,他这些子孙再兵强马壮也没了即位权——只有父亲做过大王,他的儿子才有资格争位。

子画必须得死。

打定了主意,弃离了小邑返回亳城。

他原本打算再从城北爬进去,不料这两日亳城外城忽然城门大开,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弃一打听,原来大部分都是参加大市的外族人,只要跟戍卫讲明是来办理入市执布的,便可以入城。

弃有样学样,混进城后直奔南邑。如果姬亶还没有回来,那就只剩下木头了。他暗忖着该如何写这个讯息又不会让大宰误会,正想着,没留神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弃连忙道歉,一抬头,发现南邑几乎所有人都聚在村口那井旁边。人们各个面色忧虑,似乎正在商量什么。被撞到的是骨叔,他很好脾气地摆摆手:“回来啦?没事就好。”

“骨叔,您看见木头了吗?”

不等骨叔回答,一个瘦高个子打着哈欠走了过来:“木头在帮我干活呢,你找他干啥?”

是屠四,这人不知为啥就爱跟弃过不去。弃笑了笑,绕开他往邑子里走。屠四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俩人一前一后到了屠四院子前,弃正要进去,屠四长腿一迈挡在前头。阳光刺眼,屠四眯缝着眼斜睥他:“找木头有啥事,你先跟我说说。”

弃隔着他往院子里看,木头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磨着什么。“木头,出来一下。”弃高声叫道。

“哎,弃大哥你回来啦。你去哪了这两天也看不见你,不过好在你不在。南邑这几天已经被戍卫翻过两遍了,说是要找……”

木头边说边跑,后面的话被屠四一巴掌按回肚子里了。屠四捏着木头的两颊,咬牙说:“小点声!进屋去!我不叫你别出来!”

他把木头往自己院里一推,木头踉跄着跌了进去不见了。

此刻巷中四下无人,屠四慢慢朝弃走过来,边走边搓着拳头,活动双臂。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怪异的笑,一字一顿地说:“你总是要找人替你送命对吗?来,你看看,我怎么样?”

屠四突然暴起,一拳砸向弃的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