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救火
“先王小乙才能平庸,无法管束儿子们夺位的争斗。昭王8岁便出逃至河,直到7个哥哥斗得全部死亡,才回来继承王位。当他即位的时候,大邑商已经被内斗耗得气息奄奄。一半内服邦伯不来朝贡,一半外服族邑纷纷叛乱出商。昭王登基时,大邑商其实已经是半个空架子。”
看来这些话已经在姬离尘胸中憋了很久,此刻说起来滔滔不绝。
“离尘反复揣测,总觉得昭王在即位之初便早已定下了对策。登位前3年,他于朝政上一言不发,任由老太宰甘盘理政。于是子画以为昭王不过是个软弱可欺的傀儡。既然是傀儡,也就不必急着收拾了。而且昭王在3年后忽然提拔一个服役的犯人做了卿士,这荒唐的举动更让子画放松了警惕。”
那个犯人就是傅说,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宰傅说。
“没想到这位傅说却是个狠人。昭王极其倚重他,听其谏言寻觅良才充盈朝堂,内修政务外征四土。并且对多子族一面殷勤拉拢,一面暗自削弱。到了昭王16年,大邑商的实力和版图重新强大,玄鸟旗横扫天下,我小邦周也是那时归顺的大商。”姬离尘提到自家族邑时不卑不亢。
“到了如今,多子族被昭王连拉带,多数已没有实力染指王位了。只剩下一个实力最强的无法拉拢,那就是子画。”
子画原本就有继承权。按商族宗法,他的即位次序比昭王的儿子还要靠前。但昭王有傅说在侧,他俩恐怕老早就想好了这件事的对策。
“昭王20年春,昭王在观籍礼后突然举行大祀,祭祀血缘早已远隔的大乙成汤。一连三天,共献上大示300,羌人3000。众人都以为举行这场祭祀是为了拉拢成汤支脉的多子们,哪知道祀后,昭王突然册封子弓为小王。”
这一招确实漂亮,因为大乙成汤是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大丁。昭王祭祀成汤,就是为了给父子相继找到宗法依据。在祭祀之后册封长子为小王,合理又合法,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到这时子画才惊觉:怎么?我的王位又没了??
换了谁都会炸。况且是手握亳邑的子画,要知道那亳邑可是曾有九代商王经营过的地方,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富。与殷邑抗衡不是问题。
“同年6月仲夏,我族为恭贺大邑商册立小王,便将我献去大邑商担任贞人。”姬离尘神色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当时护送纳贡队伍的是我族中左戍长,本以为此一去就再也见不到面。没想到阴差阳错,多亏了他在大邑商的突然之举,我才能再次回到邠邑。”
地上的阳光向西移动着黯淡下去,微风涌进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姬离尘目光飘远,那一天的大邑商浮现在春末的暖意里。
那时他还是个刚从巫族修习回来的少年,见过的地方除了平原邠邑就是玉门山中,从不知强盛为何物。直到一脚踏上殷地,少年姬离尘才明白为什么商人敢自称自己为大邑。
宽阔的大道交叉铺陈,华丽的马车粼粼往来,高耸的重檐房舍交错坐落。市场、酒肆、歌女、奴隶,这应接不暇的繁华景象从王宫向四方铺陈开去,坐着马车跑上一整天也逃不出那殷实的喧嚣。
这当中最让他震惊的还是王宫。以洹河为中间线,南岸是宗庙离宫,北岸是王宫大殿。由于姬离尘是下邦进贡来的贞人,所以要先进宫去朝见大王,然后再回南岸宗庙入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王宫那一刻,姬离尘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盘庚所建之城,宏大不可逼视。”他叹道,右手无意识地轻拍着膝盖。
巫鸩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谁接见的你们?”
“小王。”
那天日中以后,包含姬离尘在内一共10个来朝贡的外服邦邑在王庭中等待着觐见小王。
王庭是前朝诸殿中最大的宫室,三进四重的结构,东西门塾之间的亮条车道可以容纳4辆马车并行。庭内更是大得惊人,他们百十个外邦朝臣站在一处,居然连庭中的一角都没站满。驿马乘车在他们身旁来来往往,不时有几匹圏养的麋鹿踱进来寻找食物,庭中的看门狗扯着链子冲它们吠叫。
姬离尘正在揣测这是不是当年盘庚召集万民训诫的地方时,一只孔雀慢悠悠地踱过来,对着他一抖,哗啦啦展开了五色斑斓的尾巴。
就在这五彩斑斓的间隙后面,一个与姬离尘年纪相仿的白衣青年笑着走来。有人赶开孔雀,姬离尘这才远远看见那纹绣的白衣和头上的玉石冠帽。在他身后一步远,有个黑衣少年笑嘻嘻地在孔雀面前抖搂着衣服。
白衣人是小王,黑衣人就应该是弃。巫鸩问道:“可惜本巫从未去过大邑商,不甚明了宗伯说的大邑荣耀。能否请宗伯仔细描述一番小王和那些随侍臣工的风姿?”
她想,若弃的容貌体格真的肖似小王,姬离尘应该会注意到的。
可姬离尘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邠邑不是大邑,我的位置较远,看不仔细。不过……”
不过那天晚上,当他站在起火的王宫外时,却有了机会把小王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姬离尘后来才知道,就在他到达大邑商的前一日,子画刚刚离开。这位宗亲是在册封子弓为小王之后第一次前来朝贡,在王宫内足呆了三日才走。这期间整个王宫内寝外朝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主在宫中发难。所以他走了之后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大家以为子画与昭王已经和解的第二天,王宫半夜里突然起火。
彼时正是燥夏,半旬未下雨,人喘口气都干得发燥,那宫殿是茅檐木柱,沾上火苗哪有不着的道理?大火迅速蔓延开来,将各个宫室串联在一起,黑夜亮如白昼。大邑商169支族邑全被惊醒,先是奇怪今夕王庭的庭燎分外明亮,随后就听到了房屋坍塌声和击磬登呼声。大族族长们赶快派族人前去救火,小族则关起邑门缩起来安分呆着。洹河水面一派通红,颤抖的影子倒映出岸上呼号奔跑的人们。
那夜姬离尘宿在宗庙下舍,隔岸的大火暴起时他被吵醒了。披衣出得院来,只见远处洹河北岸焰炙冲天,河水都被映成了红色。姬离尘和左戍长跟着人群涌到河边观望,俩人站得离渡口近了些,救火的人群一拥之下,瘦弱的姬离尘居然被裹上了渡舟。左戍长拉扯不动,只好也跟上了船。
到了对岸,烈焰烤得人脸生疼,几乎靠近不得。王宫外人吼马嘶声乱成一团,左戍长想护着姬离尘退回南岸,可他俩人生地不熟反而被人群推来挤去险些掉河。左戍长一跺脚,大声喊道:“不行,看来火不熄灭咱们是回不了对岸了。”二人便转身加入了从河里传递水罐的队伍。
没递几罐,就听一团“别去”“长老不能去啊”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位壮年族长模样的男人披着湿袍往前冲,他身旁边是无数双死死揪住他的手。
那长者几番挣扎都走不开,怒得咆哮起来,挨个踢翻了阻拦的人,一转身看见火光中左戍长膀大腰圆的身影,便上前抓着他吼道:“带上水桶!和我去!”姬离尘连话都来不及说,这俩人就已经冲进了大火中。
他抬眼看着巫鸩,低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长者是器族的戈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