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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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席间对话

在那色彩鲜明的餐厅中用膳时,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颇感觉到几分狼狈:他那次独自外出散步时闹上了脑袋打战的毛病,现在还没有好,活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这毛病偏偏一吃饭就差不多总要发作,一发作起来就不可收拾,无法掩饰。除去那不能总是保持硬挺的高贵的竖领,他还想出各式各样的办法来遮盖自己的弱点,例如适当地多活动脑袋,不断地转来转去与左右两边的人交谈,或者在送汤勺进嘴里时用左小臂顶着桌子,使身体坐得更稳,或者在休息时支起胳膊肘,用手掌托着下巴,虽然这在他自己眼中显得粗鲁无礼,只在不拘小节的病人中间才可以为之。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很讨厌,常常完全倒了他吃饭的胃口,而他本来却是挺重视这一日数餐的,特别为了席间紧张热烈的气氛,以及许多值得一观的场面。

这种他努力想克服的令他丢脸的现象——汉斯·卡斯托普也清楚——不只有其身体的原因,也不单单怪山上的空气特别和他适应气候水土的艰难,而且也表现出他内心的某种不安,也跟席间的紧张气氛以及那些值得一观的场面本身有着密切的关系。

舒舍夫人几乎每次吃饭总是迟到;在她到来之前,汉斯·卡斯托普会一直不停地挪动双脚,怎么也坐不安稳,因为他在等待那伴随着她进来而响起的那一下子玻璃门的哐啷声,并且预料到自己将因而浑身一震,脸孔冰凉——这已经成为规律。刚开始时,他每次都扭过头去,以愤怒的目光伴随那不拘小节的迟到者走向她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的座位,甚至于还会冲着她的脊梁骨,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声低低的咒骂,一声愤怒与不满的呼喊。现在他不这么做了,而是脑袋更低地垂到汤盆上,甚至咬着嘴唇,或者有意识地、故作姿态地把头转到一边;好像他再也生不起气来,再也没有去进行指责的自由,而是自己对那讨厌的事情同样负有责任,因此也同样对不起其他人似的。——一句话,他感到羞耻;说他为舒舍夫人感到羞耻纵然不完全准确,但他在人前确实感到了自身的耻辱。——本来他可以免去这种感觉,因为全餐厅没谁注意舒舍夫人的劣迹,关心他汉斯·卡斯托普由此而感到羞愧。大概只有一个人例外,她就是坐在年轻人右边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

这可怜巴巴的女人看出来,由于汉斯·卡斯托普对那摔门的声音格外敏感,与她挨着坐的这位年轻人对那俄国女人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可是,如果仅此而已,也谈不上他们之间有了那种关系。归根结底,倒是他那假装的——而且由于缺乏演员天才和训练而装得很蹩脚的无所谓的样子,才不但不能表明他跟人家没有多少关系;相反,倒说明关系很大,说明他与她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了相当高级的阶段。恩格哈特小姐常常不为自身抱任何的奢望,而是无私地对舒舍夫人一赞再赞。可怪就怪在汉斯·卡斯托普虽然不是马上,但不久就完全看清和识透了她这火上浇油的伎俩。是的,他对此甚为反感,但是又并不因此就少受些影响,保持住自己头脑的清醒。

“哐啷!”老姑娘道,“就是她,你不用抬头便可断定谁进来啦。当然,她正在往里走——瞧她那姿态多么动人——简直就像只溜到牛奶盆子跟前去的小猫咪!我愿意和您调一调位子,使您能无拘无束地、舒舒坦坦地观察她,跟我现在一样。我才明白,您不乐意老是把头转向她——上帝知道,她要是看见您这样,会怎样得意哩……现在她在向她的那伙人问好……您真该往那边瞧瞧,看着她实在叫人高兴。当她像眼下似的说说笑笑,脸上便会出现一个酒窝儿,但并非每次都有,只是在她愿意的时候。是啊,真是个小宝贝儿,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所以才那么随随便便,是不是?这样的人儿你就得爱,愿也罢不愿也罢;须知她们的随随便便令人恼恨,而这恼恨却只会更加激起你对她们的爱慕,如此禁不住地既是恨又是爱,那才叫幸福啊……”

女教师捂着嘴窃窃私语,不让其他人听见,同时,她那老处女的脸颊上一片绯红,使人想到她的体温一定已大大地超出正常值。她那一通富于挑逗性的话,却硬是钻进了汉斯·卡斯托普这可怜虫的骨髓和血液里。有某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使他需要由第三者来为他证实,舒舍夫人端的是个迷人的女性。此外,年轻人还希望从外界得到勇气,去委身于那些使他的理性与良知都激烈反抗的感情。

至于这些谈话的实际效用,是微乎其微的;恩格哈特小姐不管多么卖力气,她却并不知道舒舍夫人的任何详细情况,她了解的疗养院中每个人都了解。她不认识人家,不便夸口她们彼此是熟人;唯一使她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颜面增光的,是她的家在柯尼斯堡[39],也就是说,离俄国边境不远;再就是她能支离破碎地讲几句俄语——一点儿可怜巴巴的资本罢了;可汉斯·卡斯托普却准备把它们当作是她与舒舍夫人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她没戴戒指,”汉斯·卡斯托普说,“我看见她没戴结婚戒指。这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一位已婚妇女,您告诉我!”

女教师陷入了窘境,好像不讲清楚就不行似的;面对着汉斯·卡斯托普,她仿佛成了舒舍夫人的代言人。

“这个请您别问得太仔细,”她说,“婚她肯定是结过了。对此不可能有任何怀疑。她自称夫人,并不像一些年纪稍大点儿的外国小姐似的只为抬高身价,而是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确确实实在俄国的什么地方已经有个丈夫;这是此地尽人皆知的事实。她在娘家用的是另一个姓,一个俄国姓而不是法国姓,结尾叫什么阿诺夫或乌可夫来着,我已经听见过,只是又忘记了。您想知道,我再去打听就是;此地知道她娘家姓啥的人肯定不少。戒指?不,她是没戴戒指,这我也注意到了。我的天,也许它不适合她,也许它使她的手显得肥。或者她认为戴结婚戒指,戴那么个扁平的箍箍,是小市民习气……她才不会那么婆婆妈妈哩……不,她生性太豪爽……我清楚,俄国女人全都有那么点儿自由豪放的脾气。再说了,戴上戒指总显得有些个一本正经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它乃是身不由己的象征,我想说,它将女人变得像个修女,成为一朵摸不得、碰不得的贞洁的蒲公英。我毫不奇怪舒舍夫人不喜欢这样……一位如此妩媚的女性,正值青春年华……显然她没有理由和兴趣,让每个去向她表示爱慕的先生都立刻感到她已受着婚姻的约束……”

伟大的主啊,瞧女教师已经扯得多远!汉斯·卡斯托普盯着她的脸,吃惊不小;她呢,也不怕他看,只是显出来几分尴尬。随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以便喘口气。汉斯·卡斯托普一边吃东西,一边克制脑袋的颤动。他终于又问:

“那丈夫呢?难道他一点也不关心她吗?他从没上山来看过她?他究竟是干啥的?”

“公务员。俄国公务员,在一个异常偏远的省份,达吉斯坦,您知道吗,在最东部,在高加索的那一面,他奉派上那儿去了。是的,我可以告诉您,这山上的确还没任何人见过他。而她呢,住进来也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么说,她在这儿已不是第一次?”

“哪儿的话,已经第三次了。其间她也是住在别处的类似地方。——反过来,她倒有时候去看他,但不经常,只是每年一次去住上一段时间。他们过着分居生活,可以这么讲;她有时候去看他。”

“是啊,是啊,她病了嘛……”

“不错,她是有病。然而还不那么严重,没严重到她必须经常住疗养院,没严重到必须与丈夫分居。必定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也许高加索后边的达吉斯坦,那个野蛮而又遥远的地方她不喜欢,说到底也不奇怪不是?然而她那么一点儿也不喜欢与丈夫待在一起,想必跟他本人也有些关系。他姓一个法国姓,却又是地地道道的俄国官吏,是那种很粗俗的角色,您可以相信我。这号人我见过一个,长着一张红彤彤的脸,一部铁灰色的联鬓胡子……极端贪污腐化,而且全都有喝伏特加也就是烧酒的嗜好,您晓得……为了顾面子,他只要些小菜,几个盐渍蘑菇呀,一片鲽鱼呀什么的,可另一方面酒却无节制地灌,还美其名曰小吃哩……”

“您把一切全推到他身上,”汉斯·卡斯托普说,“可我们并不了解,他们夫妇不能生活在一起,是不是也有她的责任。咱们必须公平。依我看,她那么不懂礼貌地将门一摔……我不认为她就是个天使,请您别见怪;对她,我也不过分相信。可您呢,却有失偏颇。您彻头彻尾地向着她,对事情的看法充满成见……”

他时不时地这么来上几句,带着与他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狡狯,想造成一种假象,仿佛恩格哈特小姐对舒舍夫人的崇拜,并非他清清楚楚知道的那么回事,倒成了一个与他无关的滑稽可笑的事实;而他超然独立的汉斯·卡斯托普,反可以站得远远的,来对可怜的老处女进行嘲讽奚落。他心中有数,他的女帮手将容忍和喜欢他这样混淆事非,颠倒黑白,不会冒任何风险。

“早上好!”他有一次说,“睡得不错吧?我希望,您昨晚上梦见了您的小美人儿?……瞧,我一提到她您脸就红了!您简直让她给迷住了,这个嘛,您还是别否认好些!”

女教师的脸确实红了,脑袋从茶杯上探过来,用左嘴角悄声道:

“呸!哪儿的话,卡斯托普先生!您这样用暗示的办法来出我的洋相可不好。谁不知道我们指的是她;再说请您讲讲,为哪门子事我非得脸红不可……”

同席的两人演的这出双簧够稀罕的。谁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又撒谎,汉斯·卡斯托普只是为了能够谈一谈舒舍夫人,用她来逗一逗女教师,戏弄戏弄这位老处女,从中却感觉到一种病态的间接的快意。另一位呢,原因则在于:首先是出自牵线搭桥的动机,再者,由于她想讨好年轻人,也确实有些迷上了舒舍夫人,因此最后她还真感到有点儿舒服——不管怎么样吧,能让他来挑逗她,使她的脸变得红红的也不错。这些两人可谓都一样心照不宣,知己知彼;个中情况错综复杂,并非单纯而清白。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整个来讲对复杂、暧昧的事情很反感,并且在眼下这件事情上也有同样的感觉;可他仍旧继续浑水摸鱼,为了让自己安心便说,他只不过是来山上做客的,很快就会离开喽。他装成实事求是的样子,对那“大大咧咧”的女人的外表做了一番在行的品评,说她正面比侧面看上去要年轻得多,漂亮得多,她的两只眼睛隔得太开,姿态也还有许多毛病,胳膊却挺美,“线条挺柔和的”。说到这儿,他极力掩饰脑袋在颤抖,可是却不得不看到,女教师已经察觉出他那徒劳的努力,而且还极其不悦地发现,她自己的脑袋同样在打战。还有,他称舒舍夫人为“小美人儿”也完全是出于策略和狡狯,因为接下去他便可以问:

“我称她‘小美人儿’,可她到底叫什么?我是指名字。像您这样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绝对应该知道她叫什么才是。”

女教师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等等,我知道,”她说,“我曾经知道。该不会叫塔吉亚娜吧?不,不叫这个,也不叫娜塔莎。娜塔莎·舒舍?不,我听见的不是这样。等等,我有啦!她叫阿芙多吉亚。要不也跟这差不多。她肯定不会叫卡钦卡或者尼诺契卡什么的。真让我给忘记了。可我轻而易举便会弄清楚,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

她真的第二天就打听到了人家的名字。吃午饭的时候,当那玻璃门哐啷一响,她刚好把它说出来。舒舍夫人的名字叫克拉芙迪娅。

汉斯·卡斯托普没马上听明白。他让人家重复一遍,给他一个一个音节拼出来,直至终于记住。他一再地学着念舒舍夫人的名字,同时睁大了布满红丝的两眼瞅着她,想使名字与人慢慢对上头。

“克拉芙迪娅,”他说,“嗯,这倒还差不多,听起来挺美。”他毫不掩饰自己了解内情后的喜悦,从此一提起舒舍夫人就只管她叫克拉芙迪娅。“您的克拉芙迪娅在搓面包球玩儿,我刚才看见了。这可不好啊。”“问题看搓的人是谁,”女教师回答,“克拉芙迪娅倒蛮合适。”

是的,在这摆着七张餐桌的大厅里的一日数餐,对汉斯·卡斯托普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餐将完,他总感到遗憾;但令人欣慰的是,一会儿以后,过两个或者两个半小时吧,他又会坐在这里,而坐下去便觉得似乎从未站起来过。是啊,在两餐饭之间有什么值得一提呢?什么也没有。一次去水槽或者英国人聚居区的短短的散步,在躺椅里静卧一会儿,这算不上真正的间隙,构不成难以克服的障碍。要是有工作,有什么操心事,有精神上不易忽视和克服的困难,那又当别论了。可在“山庄”安排得明智而又成功的生活里,这些都不存在。汉斯·卡斯托普跟大家一起吃完这餐还未离席,又会因下一餐即将到来而满心欢喜——用“满心欢喜”来形容他期待与有病的克拉芙迪娅·舒舍重新见面的心情是恰当的,而且这也是个并不太轻松愉快和简单平常的词儿。或许读者倾向于认为,只有那类愉快、平常的词,才适合于用来形容汉斯·卡斯托普其人和他的心境吧?可我想提醒大家,汉斯·卡斯托普是一个富有理性和良知的青年,不至于一看见和接近舒舍夫人便满心欢喜。我们既了解这点,便可以断定,如果有人把话传到他耳中,他一定会耸耸肩,表示不屑的。

是的,对某些修辞方式他不屑一顾——这个细节值得让大家知道。他四处溜达,脸颊烧得红红的,嘴里哼着歌曲,自顾自地哼着歌曲,因为他心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激情。从前,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在一次集会或募捐的音乐会上,听一位矮小的女高音唱过一支歌,他现在又把它想了起来——一支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开头是:

常常地,你的一句话

就打动我,多么奇异——

他准备加上:

一句来自你唇间的话

深深地钻进了我心里!

他突然耸耸肩,说了句“可笑”,便停住不唱了;他觉得这首歌软绵绵的,故作多情,已经乏味和过时,只能对它嗤之以鼻。这样做,他心情是既伤感又庄严。那种歌曲,只能使另一些年轻人感到满足和愉快;例如,他能将我们习惯说的“他的心”,合法地、平静地、前景美好地“送给”山下平原上的某个健壮的小鸽子,同时心里充满合法的、前景美好的、合乎理性而从根本上讲也是愉快的感情。对于他汉斯·卡斯托普,对于他与舒舍夫人之间的关系——“关系”二字是他自己想的,我们对此毫不负责——这种歌曲完全不适合。他躺在椅子上,有心从美学的角度来给它一个“愚蠢”的评语,但中间却停下来,皱了皱鼻子,虽然他没有能找到更加适合的词。

然而有一点令他满意,在他这么躺着,倾听着自己的心,倾听着自己实实在在的心在周围一片寂静之中迅速地怦怦跳动的时候——那是一种按照院规在主要的静卧时间里笼罩着整个“山庄”的寂静。他的心顽强而急促地狂跳着,跟他上山以来经常有过的那样;只是最近汉斯·卡斯托普已不再像头几天那样十分在乎它了。现在不好再讲它是自动地、无缘无故地乱跳,跟心情没有关系。关系存在着,也不难发现原委;心灵的激动自然地引起身体活动的加剧,这便是解释。汉斯·卡斯托普只要一想起舒舍夫人——他是经常想起她的——就会产生引起心跳的感情。